"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盛世凝云 作者:漪微(意微婉) 引子·春待人   三月打头,京城郊外的小城。   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自京城东门出来的这一片草原,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美景不说,单是那纯净得一尘不染,晶莹剔透的风,就俨然是已近海的韵味了。   蓝宝石般纯粹的海风徐徐吹来,冲淡的是京城内嘈杂的结庐纷杂,缦回的廊腰,高啄的檐牙,暖响的歌台,金角红瓦的琼楼玉宇……凸显的是那一种从心而发的纯净,那一种登高远眺便现百舸争流的盛象。   在这里屏息凝视,听花开的声音,品海拂的神韵,观天边阳光洒下的缕缕金丝,世人大抵会明白,何以有人甘愿放弃荣华富贵,找一处这样的地方,隐居自然,梅妻鹤子。   大海边上的渔人,便乐于享有这天赐的宝藏。   起了个大早,正适逢早春的暖景。渔人肩上挎着网,眼睛溜着近岸处的春光,美滋滋地朝自己的小船走去,期待着今天的收获。眼瞧着到了,他撩起了裤管儿,一脚跨进了小船中,却在搭着的船桨上,看到了一件罕物。   一条丝帕。   渔人将其拾起,仔细看去。他虽不懂得,却也瞧的出,这丝帕的质地是极上乘的纱绸,图案隐约是苏绣,绣的极好,针脚都不露出一些,套接细的很,精细雅洁。雪白的底子上,那丝帕四角各绣了杏花,芙蓉,白菊和木兰,或娇艳或含蓄,无不栩栩如生,略一看便可知是大家之作。在这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小镇,这样的东西可是不常见到的。   渔人正发愣,忽听得身后一少女的声音。   “伯伯,那是我的丝帕。被风吹来您船上了,您且递与我,好吗?”   渔人闻声回头,身后正翩然站着一白衣女孩,十四余的豆蔻年华,眉蹙远山,明眸剪秋,虽形容尚小,却透着一股超然的成熟。说话时那语调,那教养,似也是不常见的。   渔人一忽儿又愣了神儿。   女孩微微一笑,再次温言请求,他这才回过来,将丝帕递给了她。   她彬彬有礼地道了谢,转身走回了来处。   参天的银杏树下,一个身着青蓝色上裳的女子瞧着女孩走来,微笑了。这女子三十四五岁年纪,眉眼柔和,中等身挑儿,满身的书卷气质,端庄高华;口音中带着些江南的吴侬软腔,更显娴雅动人。   女孩走近了,她笑道:“才要你作首词,偏就跑的这样快。”   女孩道:“先生莫怪云儿。原是那海风不好,吹走了云儿的帕子,适才去拾的,并非有意。”说着将丝帕递了过来让女子察看。   她接过丝帕瞧了两眼,屈膝坐下,将它铺在了如茵的碧草上。四色的花儿,映着绿草,更显娇艳。   云儿也便坐下,与先生一同细细品赏起来。   半晌,先生抬头道:“方才那首词只作了半阙,现下补上下半吧。”   云儿也便抬头,想起了跑开前的半阙词。那词牌名是“春待人”,全名为“春待人?日夜”。   碧空剔透琉璃羌,飞思凌苍越穹。志高云等闲,溥气扶望。决巅以眺众生——盛景,盛世,日昂扬。   先生未曾置评,只叫她完成下半阙。她跑了这一遭回来,却似被近海的微风吹掉了些豪迈,长长的睫毛有些飘忽,一双明眸微含幻梦,朱唇轻启,下阙便一气呵成了。   银风扬起玉阶霜,浮梦点滴琳琅。神跃星莫及,斓光流长。对烛何羡伯牙——影翩,意翩,月柔肠。   师徒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云儿用手拈起了丝帕,置于膝头,静静地看着,以掩饰内心的不安。下月就要进宫选秀了,可怎么跟先生说才好呢?三年来,名为师徒,我们已似母女了。一入宫门,怕是再难相见……   先生亦有些惆怅的向海天相接处望去。下月就要离开云儿了,可怎么跟她说才好呢?苏州,离京城何止百万里……   数年的朝夕相处,两人心中都不愿离开对方,然而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想着先生平日的好,再想离别后必将思念非常,云儿热泪盈眶了。然而她心知先生平素教自己坚强,默默转头擦干了泪,仍去看帕子。   这一次,她发现了些异常,奇道:“我记得先生绣了红杏、芙蓉、白菊和水仙上去的,怎么如今水仙成了木兰?”   先生道:“我不记得了。不过若真是水仙,怎会成了木兰?应是你记错了。”   云儿心道并未记错,然不再争辩,又是一阵沉默。   先生见她闷闷不乐,心中不忍,故意笑道:“先前叫你作词,好好的词牌你不用,偏要自己编出个‘春待人’来,平仄什么的倒不管了,倒像对联似的。如今再考考你,就拿这四时名花另填一首罢,随你或词或诗或文,想到什么说什么便可。”   然而云儿的心情已没有“春待人”的乐意,皱眉一忽儿,吟道:   四时佳人   若春者艳,日边红杏,娇艳欲滴,几欲争顶死方休,丹心婷婷暗自留;所幸,落处春暖无相弃。   若夏者纯,水畔芙蓉,香远溢清,平凡方见玲珑心,娉婷仙子凌波魂;不负,天许梦圆人相全。   若秋者蹙,月下淡菊,轻灵独世,怪得清风送异香,香痕难却牵魂人;怎奈,雪骨冰肌,难敌晚来风急。   若冬者华,云端木兰,唯美唯雅,倾国佳容盛世庄,八面讨喜双梦祥;叹息,醒来惊取两重身,茫茫,茫茫,前路长。   茫茫,茫茫,前路长。   两人皆叹气了。   忽然又一阵风起,丝帕凭风而上,转眼就到了天边。云儿急忙起身,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丝帕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她叹着气,却见天边的云亦模糊了,海亦模糊了,渔人的船亦飘忽不定似的……   有人在叫她……   是先生吗?   “……主子,主子……”   她慢慢睁开双眼,蓝天、白云、碧海、小舟、丝帕都不见了,眼前的是铜制刻花的镜子,如意云纹铜雀的青炉,梅花格窗和红木格雕花几。侍女秋涵正瞪大眼睛瞧着她。   先生已经走了,她,也不再是少女云儿了。   三年后的她,是当今圣上的妃子,毓琛宫中权倾后宫的二品昭容。 第一卷 春待人·日夜 第一章 梦回寂寞空庭(1)   又是一个深秋,倦日流彩渐转冷柔,落红凝颜更显寂寞空庭之欲晚的一丝没落繁盛。白鹭归去来,黄鹂别枝散,纵是海棠临风娇嫩,紫藤依窗高洁,亦不能融与此刻深秋半点丽色。   路凝云端坐在毓琛宫的窗前,只觉身子一阵燥热,白皙纤指有意无意地撩着面前的书页,莫名地,整个人都燥的慌。   这样有几天了?她也不知道。   然她心下了然的很,就是从那兰才人住进近旁的云通阁开始的。   想到这里,她细长的柳黛眉就不禁揉在了一起——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这兰才人出身甚是低微,不过是御书房内的一名奉茶宫女,也是机缘巧合,博得了皇上的青眼,一夜恩宠之后便被封为才人,住进了云通阁,夜夜侍寝,宠冠后宫。   她也曾细细瞧过那兰才人,相貌稀松平常的紧,所值称道之处,惟有她美妙婉转的歌喉。古人说的那只应天上有的仙韵,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美声,就如同魔法一般,把皇上的心牢牢地锁在了她的身边。   掐指数来,最近这一个月皇上竟有大半都唤了她侍寝。她紧咬了朱唇,恨恨地望着云通阁的方向。日渐黄昏,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不久前,皇上迈进毓琛宫时那温柔的笑脸。现在,怕都是去了兰才人处吧!   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镂金镜前,很快,她又自信地笑了,镜中的这张脸是不争的倾国倾城,白皙的皮肤如凝脂一般,一双剪水秋瞳流转之间似有无限情意,顾盼生辉,望之脱俗。而更重要的是,在这张脸背后,她的心机和城府绝不输给这六宫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她再次向云通阁望去,这次高高地昂着细长的玉颈。   得宠,需要取悦皇上一个人,而想要活下去,可是要看你斗不斗的过六宫中的每一个女人。   此时此刻,一定有无数双眼睛和自己一样在盯着她吧,或不平的,或愤恨的,或算计的。至此,凝云安然地倚在贵妃榻上,把入宫以来在心中筹算过无数遍的形势从新来过。   皇帝龙胤尚且年轻,后宫嫔妃之位大多空悬,像兰才人这样的侍女出身,被宠幸一夜就立刻晋为才人的,也算极少。   最先当然是六宫之首——皇后。   皇后是太皇太后钦点的大家闺秀,礼亲王家的千金。当今圣上的表妹,眉目如画,面赛芙蓉,真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可惜的是,秉了这般绝代的容颜,她偏偏是无甚才学诗书的木头美人。任是这样,还不知半分淑良贤德。即便不要求她内佐有方、母仪天下,只要求她作为六宫之主平定□,亦不让人省心,日日的不过自己快活,肆意妄为。   皇后十三岁便与皇上大婚,六年以来,美貌随年岁的增长愈发妩媚动人,奈何性格也愈发张扬跋扈,任性恣为,让皇上对她兴趣大失。然而,有太皇太后和其父礼亲王撑腰,其后位仍坐的稳稳的。   皇后既不得宠,后宫的女人们便多多少少都抱了希望。   在这个鬼魅一般的兰才人出现之前,最得宠的有两人,除了毓琛宫的昭容路凝云之外,便是长宁宫的佳婉仪史纤玉。   佳婉仪的相貌也颇为上乘,一双鸳鸯眉浮翠如黛,杏眸墨瞳明亮可人,点丹绛唇生就胭脂红丽,有一种不妆自艳的风华。除去相貌,她也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为了在风声鹤唳的后宫之中生存,笼络了一批心腹死士,大有除掉凝云,独霸后宫之势。   佳婉仪与路昭容,这两个后宫之中唤风得风,唤雨得雨的女人一直分庭抗礼,剑拔弩张。两人都只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更进一步。   凝云长在官宦深闺,即便不甘为宫墙所误,终究是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然既来之则安之,如今既居深宫,所谓避宠,所谓平静,与所谓恩宠一样,不过一朝一夕。   身为当今权倾朝野的路丞相之女,前朝的纠葛,便也不能与她无关。因此,一切的争宠或固宠,除一己之私外,也实是渗了权利争斗的。   既卷入这个漩涡,她又自信自己容貌心思皆为标青,便无理由不迎风浪而上。   她的克己,是风雨来时偶尔低头的弯腰芦苇,迂回纵有之,但绝不软弱,绝不妥协。   六宫之中的女人们或清纯,或妩媚,或天真,或深沉。她们都被命运的手放在了这尊贵的皇宫之中,凭着各人不同的资质和手段,有的鲜花着锦,极尽恩宠,有的无人问津、孤独终日,最终只得让红颜一天天凋零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   叹了口气,看夕阳仍余晖流澜,凝云决定出去走走,整日在这深宫中闷着,也要多见见天日才是。   凝云的贴身侍女秋涵见主子起身,便叫丫头拿了皇帝前回赐的狐皮披肩,忙不迭地说道:“这会子风硬,主子仔细着了凉。”   凝云蹙了黛眉,任她为自己披上披肩。暖软的白狐腋柔柔贴肩,让她心中忽泛起一阵温意。   “心里燥的慌,你陪我出去走走。”   “是。主子这是要去哪儿?”   “只随便走走。”   秋涵见她不想多说的样子,也不敢再问,只跟了她,不再言语。 第一章 梦回寂寞空庭(2)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松风亭。   “主子瞧,那不是杰嫔吗?”秋涵在凝云耳边低语道。   凝云抬头一看,一个俏丽的身影飘入眼帘,正是杰嫔,一袭杏黄绣边琵琶裙,绣的鹂莺跃枝,明朗活泼,娇好可人。   这女孩年方十五,桃腮杏面俏丽俊逸,一双清眸纯真素美,脸上身上似还是一团天真的孩子气,性子也率直卤莽了些。   想她容貌在这六宫之中算不得极佳,皇帝却偏偏时不时地偏宠她些,也是看中了这天性。   杰嫔也看到了凝云,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杰嫔给昭容娘娘请安。”凝云乃是圣上钦点的正妃,又得宠,是而皇后以下的嫔妃见了她都少不得忌惮些。   凝云欣然一笑,道:“怎么杰嫔妹妹今儿好兴致,也来这松风亭中赏花吗?”   “瞧姐姐这话说的,”杰嫔抿了樱桃口,轻挑秀眉,“我素是个爱玩的,这月来思惠轩可是冷清的很,不出来遛遛可是要憋坏了。”语气间颇有落寞,想是兰才人如今宠冠后宫,皇上再不去别处,她也因此受了冷落。   凝云听在耳里,心中也暗暗不平,回话时却只当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平静道:“入夏时皇上不是赐了妹妹贡来的名贵菊花,摆满了整个院子呢。这时想也开了吧,又怎会冷清呢?”   初夏时,杰嫔才刚刚入宫,皇上便喜欢的紧,得知她喜欢菊花,便命人在思惠轩中布了各式各色的菊花大大小小几十盆。那时花还未开,却是她得宠的象征。可惜没几日,新鲜劲就过去了,虽不说再无问津,终究也大不如从前。如今花开了,恩宠却不在,不过徒增落寞而已。   凝云的话牵动了杰嫔早已愤怒感伤的情绪。偏偏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当下便发作起来:“赐花又有什么用?自打来了个兰才人,皇上就再也不看别人一眼了。哼,皇上可是看走了眼,那女人论才论貌哪一点出众,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的本……”   正气冲冲地骂着,忽听有人叫道:“皇后驾到!”   杰嫔一惊,忙收了口,转头望去,正是皇后,慌忙请了安,战战兢兢地噤了声,站在一边。   凝云也请了安,偷偷抬头端详这后宫中的最高统治者。果然是个绝代佳人,凝云暗暗叹道,瞧她弯眉凤眼,身着一件朝霞紫的锦纺百鸟朝凤琵琶裙,如云乌发中金玉青珠簪分饰左右,步摇凤衔,流苏柔致,直衬的她丽眸流盼,仪态万千。   这般的美人,双眸微露一靥,却并不为她的花容月貌添色,反是隐约的狰狞狭隘,让人心寒。   “本宫老远就听着有人在大声吵闹,原来是杰嫔你。刚才没有听真切,那些话给本宫重复一遍可好?”皇后以凤目斜睨着杰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快。   “这……”杰嫔一时乱了方寸,支吾道:“臣妾并未……”   “怎么?”皇后冷笑道,“妹妹想赖不成,刚才那样大的声音,倒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现下就不敢承认了呢?”说罢,转头看着一边的凝云,问道:“杰嫔妹妹不说,昭容你呢?可听清了?”   凝云颦眉,心中哼了一声,她本就不喜这空有美貌,仗势欺人的皇后。如今竟让她做恶人,她怎能从命?于是只赔笑着道:“回娘娘的话,臣妾愚笨,这些日子感了风寒,本就晕着,刚才一阵风大,竟也没听清。”   皇后心中暗骂,好你个路昭容,又推回到了我身上。于是微微一笑,对自己的贴身侍女霁月说:“霁月,你来帮本宫和二位娘娘回忆回忆。”   霁月不敢含糊,只得大概复述了一遍。随着霁月的话,杰嫔一对粉颊越来越苍白,皇后倒是有了幸灾乐祸之意。   “杰嫔妹妹,皇上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率直的个性,平日里也是挂在嘴上心上,”皇后玉颜上的笑意一层深似一层。“总说你是他的开心果,现下本宫若是把这些话告与圣上,你的‘恩宠’怕是享受不尽了。”   兰才人以一介宫女之姿腾达至此,后宫中早就颇有微词。可流言和指责反而增添了皇帝呵护她的决心,早就下了令,若有人说任何兰才人的坏话,严惩不殆。   凝云在一边看着,只觉得皇后又是可气又是可怜。虽贵为皇后,有着绝世美貌,显赫身世和太皇太后的支持,皇上却从来不曾宠过她,有时竟一个月也不踏进景澜宫半步。皇后满肚子的气不过,便时时嫉恨那些得宠的嫔妃,对失宠的嫔妃也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今日之事,她不过是借题发挥,要在杰嫔身上出气罢了,是不会真把她怎样的。   杰嫔却未看透这层,只觉得末日将至似的,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后面前。   “臣妾失仪,求皇后娘娘恕罪。”杰嫔肩膀抽动着,模样甚是可怜。   “身为一介小小嫔位,不说一心一意伺候皇上,竟敢僭越身份谈论起主位来,今日若饶了你,只怕人人都可议论皇上,出言不逊了。”皇后看着伏在地上的杰嫔,竟没有一丝怜悯,只冷言相向。   杰嫔不敢回嘴,只不住的磕头,嘴里喊着娘娘饶命。   这个时候,就要那有心的人,帮皇后铺铺台阶,让她走下来即可。   杰嫔毕竟也是个可怜见儿的女孩子。   凝云瞧着眼下也只有自己了,于是缓缓开口道:“皇后娘娘平素最是宽厚待人,体贴周到。后宫中有口皆碑,都说娘娘慈悲泽被后宫。今日就看在杰嫔年幼无知的分上,饶她这一次。”   皇后听着心里很是受用,加之找到了台阶,心中暗喜,面上却冷冷瞥了她一眼,说道:“昭容妹妹真是大度,也罢,饶杰嫔这一次倒也无碍,只是若传开去,外人要说本宫臧否无当了。”   她低头看向杰嫔,“从明日起,你就在你的思惠轩中好好的闭门思过一个月。”说完似乎还不解气,又讥讽地加上一句,“若还有什么想说的,就对着你的那些花花草草说个够吧。”言罢拂袖而去,看也不看痛哭流涕的杰嫔。   凝云轻轻扶了她起来,怒中带怜地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   回到毓琛宫,秋涵忙上了晚膳,放在了红木格栏雕花几上,想起凝云用膳时总爱就些玫瑰清露,便斟了些在白瓷杯中,细心地摇匀。   凝云草草向桌子上一扫,尽是些荤的腥的,便没了胃口。   正烦躁之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清喉婉转,绕梁不绝。   不用想也知道,如今云通阁中定是夜夜笙歌。她站起身,倚在梅花窗格的窗子上向外看去,大红的宫门,高啄的房檐,金漆的栏杆似乎都隐身在了一望无际的黑夜之中。   空空的紫禁城中,袭人的歌声如幽灵一般穿梭在琼搂玉宇之尖,蜿蜒回荡,百转千回,咀嚼着后宫中无数红颜的心。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凝云叹道。 第一章 梦回寂寞空庭(3)   清晨,长宁宫。   佳婉仪刚刚起身,正端坐在铜制的镜子前面,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她的贴身侍女安琪正在手脚麻利地打理着她的秀发。   镜中魅影如焰般华彩照人,姝丽若斯,是任人人瞧了都会心醉的半妆佳人。   佳婉仪却蹙了秀眉,心中思忖道,今儿是十五,照例在十五这一天,后宫嫔妃们都必须在用早膳之前去皇后的景澜宫请安,而皇后则会端庄贤淑地出现在人前,对众嫔妃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一视同仁。   在皇后面前,绝不能太过娇艳。于是她从首饰盒中挑出了一支龙凤簪和一支七巧珍珠簪子,吩咐安琪将她的头发梳成平常的反绾髻。头上收拾妥了,又穿上一件暖珠色累丝嵌宝羽纱裳,看上去大方又不至于寒酸。   请安过后,皇后或许还会留几位得欢喜的嫔妃共用早膳。   这几位中无疑便有皇后的心腹。   当然,少不得留几个烟雾弹,为的是不太张扬。   皇后善妒,这一点全宫上下都一清二楚,只要哪个妃子得宠,哪怕她与皇后并未有什么过节,也是犯了滔天大罪,十有八九要寻了由头害她。虽然如此,皇后却也不傻,不会因此将自己完全孤立起来。   虽有太皇太后的支持,但如果她不在嫔妃中拉几个同盟,也是空中的楼阁一般,没有支援。   因此,一些有头脑的人会借机巧妙地得到皇后的庇护,根本目的仍是要争皇宠。而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才既能在皇上面前步步高升,又不惹出背后靠着的皇后的嫉妒心。   这一点却是极难拿捏的了。若没有八面玲珑的个性和超出常人的机变,断不能在这两个主子之中寻得平衡。后宫中真正符合这个要求的,长宁宫的佳婉仪便是一个。   佳婉仪出身并不高,但她凭着自己闭月羞花的容貌和聪明才智,硬是走出了暗无天日的永巷,并一步步爬到了婉仪的位置上,虽仍只是个位低的嫔妃,但深得皇上欢心,风头甚至可与权倾一时的路昭容相比。   两人相差无几的年纪,但路昭容凭着大家闺秀的高贵血统先佳婉仪一步到达了权力的高处。   还记得甫册封,初见她时,自己还只是个贵人,初来乍到,什么都新鲜,日日的在宫中闲逛。   一天她不知不觉来到了倚梅园,正惊异于这簇簇白梅的柔姿幽香时,忽然见一个美人向自己款款走来。当时只觉是梅花仙子下凡一般,连身边纯白的梅花都在那人的光芒下显的灰暗了不少。   还是安琪推醒了自己,大声道:“奴婢给昭容娘娘请安!”   她这才清醒,忙也请了安。待路凝云走近了,她定睛一看,面前的少女拂云眉下一双清澈的明眸,面如白璧无瑕,容似明月还清,姿若拂柳仍柔,气如幽兰犹雅。这样一个女子,虽不如皇后咄咄逼人的光艳,却是如冰晶一般的一尘不染,只叫人望而生出几分感叹来。   后来才知道,这位丞相千金不但相貌出众,难得的是也有出挑的才华。在后宫之中,最得圣上喜爱,几乎是人人艳羡。   与这等的丽人相比,她知道自己论才论貌都不占优势。因此,她主动寻求了皇后的援手。   路凝云实在是有些清高冷艳的过了,绝不与皇后苟合。而佳婉仪不然,她知道皇后也不满路昭容受宠,两人的利益在这件事上是一致的。皇后再不得宠也是后宫之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她的帮助自己也多了一分胜利的希望。与此同时,佳婉仪时时铭记,皇后不过是在利用她,只要她有一点点轻狂盖主,皇后也容不下她。   巧妙地争宠,同时巧妙的安着皇后的心,这才是她的护身之道。   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可突然杀出个兰才人,怕是让皇后、路昭容、佳婉仪和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暂且观望吧,眼下,还是景澜宫里的早膳要紧。 第一章 梦回寂寞空庭(4)   景澜宫。   凝云轻轻地跨了进来。   皇后微微倚在凤纹的金脔座上,凰衣霞披,似睡非睡地眯眼瞧着一屋子的大大小小。朝着一张张花似的面孔望过去,她心里只恨不得亲自一个个的揉青掐紫,看她们还拿什么巴巴地勾引皇上。   佳婉仪来的早,正拉了凯婕妤闲谈。凯婕妤眉眼清秀,性格柔弱,似总是一副怯怯的模样,进宫之后久无圣宠,却也无意去争,只老实地安分度日罢了。   二人正说的起兴时,佳婉仪见她神色一黯,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身后,于是回头一看,立刻生出一丝鄙夷。   是兰才人。   正是春风得意的她身上穿件大红色的软绸夹袄,明眸灼若星辰。   整个景澜宫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兰才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似乎未觉丝毫尴尬,只昂着头,快步向前走到皇后座前,屈膝跪下,洪亮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愿皇后福贯东海,永葆惠泽!”声音抑扬顿挫,清亮悦耳。   这话虽说的不咸不淡,倒也算恭敬有加。   皇后自然不会领情,长长地“哦”了一声,尖酸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兰才人。你侍奉圣上忙了这些天,想必累了,请安免了也罢,倒是承蒙兰才人还把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本宫却是受不起了!”   说罢唤了声霁月,道:“还不快看座,要累了我们兰才人,圣上怪罪下来,我们这些人的脑袋可是不够砍!”   皇后话里似夹枪带棒,只说的兰才人一阵难堪。可惜她怎敢跟皇后顶嘴,只讪讪地答道:“谢皇后娘娘关心。”不平都写在了脸上,撅着嘴,面上涨的通红。   其他嫔妃心中的嫉恨怕是不会比皇后轻,虽碍于身份,不敢如此挑衅,但也冷言冷语,指桑骂槐地出着气。她们中大多数念着皇上对兰才人只不过两天新鲜,她断不会成什么大气候,所以并不像一般对得宠嫔妃那样曲意奉承。兰才人气不过,眼中已是噙了泪水。   佳婉仪见了,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轻声安慰道:“妹妹别伤心,受宠本就惹人嫉妒。宫中生活难,多忍着点才是。”   兰才人听说,简直是又惊又喜。她断未想到佳婉仪会这般贴心地安慰她,不由又红了眼圈,低着头说:“姐姐教训的是。兰汐失仪了。”   佳婉仪玉雕般精致的面孔上泛起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   她温柔地拉了兰才人的手,柔和道:“妹妹若是不嫌弃,就多和姐姐走动走动。都一般的年纪,姐姐也想找个斗闷的人儿说说知心话。”   兰才人受宠若惊地谢了。 第一章 梦回寂寞空庭(5)   又过不到半个时辰,众嫔妃们都请过了安,皇后坐正,温颜道:“众位妹妹们也累了,各自回宫用膳吧。路昭容、佳婉仪和洛贵嫔留下来陪陪本宫。”   凝云一惊。宫中人人都知道她与皇后不睦,皇后平时便连这个面子也不屑做了。今日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为何会留她用膳?她面上平静地谢恩,心里面慢慢琢磨着。   不对,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正费解的时候,一旁的佳婉仪也颇感诧异,自己对路凝云一直注意的很,怎奈她行事小心谨慎,并没见出过什么漏子,皇后这早膳,就算是场鸿门宴,也摆的无甚道理。   众人正各自思索的时候,宫女们已端上了早膳,莲叶羹斟在海棠冻石蕉叶杯中,并乳白色的菱花糕,金黄色的如意糕,淡绿色的绿豆糕,一片清香逸散。   乌木三镶银箸与白玉金丝底的盘子远称不上景澜宫的上品,仍已够嫔妃们开眼了。   如此馔玉美食凝云却吃的食不知味。惴惴不安的等着,等着。   终于来了。   皇后最先吃完,漱了口,凤眸在她面上飘忽几番,别有用心地笑问道:“本宫这儿的饭菜想是难以入口,怎么昭容妹妹吃不下去似的?”   凝云唇畔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定了定神,只柔声回道:“回娘娘的话,臣妾这两日肠胃小恙,看着这一桌子美食,口水都流了出来,怎耐身子不争气,饱不了口福,可是懊恼的紧呢。”   一番话天真烂漫,满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皇后似也挑不出错处,只意味深长地瞧着凝云,开口道:“妹妹大家出身,一向知书达理,本宫道不会做出不敬之举。原来妹妹是不舒服了,瞧这茶饭不思的样子,似还病的不轻,不然本宫真要当妹妹是目无尊长了。”   凝云不明就里,感到皇后仿佛话中有话,怕其中有什么陷阱,想了一想,便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肠胃上的病就如同牙疾一样,说不出多大的病,难受上来却是厉害的很。”   皇后略一怔,朝一旁正看好戏的佳婉仪默默地使了一个眼色。佳婉仪立即会意,便关心地开口道:“昭容姐姐向来体弱,这些日子又协助皇后娘娘治理六宫,费了不少心,需好生休息一下才是。”   凝云心里暗道,闹了半天是想罢我协理六宫之权不成?   当年她封昭容前,皇帝便刻意让她多学着些六宫事务。这一年她也一直协助皇后管理六宫,不知不觉的,她已经在宫中织成了一面权力的网。今日之事,是自己的势力已被皇后发觉吗?   皇后似乎皱了皱眉,但很快便舒展了,又换上一副体贴的腔调说道:“佳婉仪所言极是。你该静养一段时间,可别累坏了身子。”   凝云暗暗冷笑,这二人一唱一和,可真是默契!绝不能让她们这样轻易得逞,于是道:“皇后娘娘这样关心臣妾,是臣妾的福分。这些日子所赖娘娘治理有方,后宫中一片祥和宁静,兼无宫宴或册封等的大事,臣妾倒不至于疲劳。”   皇后嘴角隐隐透出一丝笑意,道:“妹妹不记得了,下月初,可是有件大事。”   凝云不解。   “选——秀——”皇后一字一顿道。“既然妹妹身体不适,不如本宫亲自下旨,就许妹妹在毓琛宫中休养可好?”   凝云怔了一下,马上便记了起来。是了,自己竟不记得选秀的日子了。三年前,她正是通过选秀进了宫,并凭着显赫地家世和皇上的宠信,入宫不久就被封为了路嫔,可是莫大的容光。   朝廷的选秀每年一次,按例需皇帝、皇后和一名从三品以上嫔妃列席。前年她便作为贵嫔参与了选秀,而去年由于选秀之时正赶上南方洪灾,朝廷无暇顾他,这事便搁下了一年。   今年又到了时候。   选秀对于她们二人来说都是了解对手,招兵买马的机会。秀女们都是有心计的,谁在选秀上保了谁,谁就必得成为谁的羽翼、帮手,谁也便可以得到谁凭位高为自己带来的庇护和方便。   佳婉仪端起一碗茶呷了一口,掩饰住自己嘴角的笑意。皇后是想格了路昭容的秀签,自己从中拉拢新人,培植势力。所以她才逼路昭容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身体不适,若是现在她转而说自己无碍,便是犯了欺上的大不敬之罪,皇后便可拿住不放;但她若就这样投降,不啻于放弃了发展势力的先机。   想到这里,佳婉仪微微偷看凝云,只见她额头上闪着点点汗光。果然,精明如她也想到了这一层。   佳婉仪不出声地一笑,这可是进退两难了,且看她怎样应对。   景澜宫中的气氛静的出奇。   皇后见凝云低头不语,心下得意,忙唤了霁月来,朗声说道:“传本宫懿旨……”   “且慢!” 第一章 梦回寂寞空庭(6)   如惊雷一般,座上各人皆是一惊,齐齐向说话的人看去。   凝云在众人的惊视下缓缓站起,向外跨了一小步,然后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皇后一惊非同小可,忙道:“妹妹这是做什么?都自家姐妹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霁月,快扶昭容娘娘起来。”   “臣妾有话要说,请娘娘明鉴。”凝云激动道。   “起来再说无妨。”   凝云这才站起来,将心中拟好腹稿的话娓娓道来:“臣妾入宫到现在将近三年,以平庸的资质,竟幸运地得到圣上的宠幸。这三年来,六宫之中的姐妹们对臣妾无不关怀有加,真真有如亲姐妹一般。   “尤其是皇后娘娘,对臣妾多有照拂,嘘寒问暖,无不周到。还记得两年前臣妾大病一场,更是托了圣上的洪福和娘娘的悉心照料,事事关心,才得以痊愈。由此,圣上和娘娘对臣妾不啻有着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凝云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意在暗示皇后,其实她们两人心中都明白的很,两年前,正是皇后使人在她的茶中下了药,险些要了她的命。皇后心知肚明,立刻心虚地动了动。   凝云顿了顿,接着说道:“臣妾痊愈之后,一直不敢忘记圣上和娘娘的恩情,只盼着有机会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要报答。因此,臣妾是心甘情愿想为圣上和娘娘尽一点微薄的力量,怕的惟是没有机会。   “朝廷选秀大事,按例应由一名正三品以上正妃列席。怀欣皇后早逝,后宫中正妃除了臣妾,只有安妃姐姐。但安妃姐姐生性淡泊,只痴心向佛,诚心为朝廷祈福,不问他事。皇上也早下了旨,许安妃姐姐幽居,不以琐事扰之。由此见,只有臣妾可当此任。”   凝云暗暗观察皇后的神色,见她俏容一凛,便心道自己猜的没错,她正是想以安妃换掉自己。   安妃性子谦和,从未和任何人起过争执,必不会在选秀上逆了皇后的意。   “如今娘娘体恤臣妾,让臣妾休养,臣妾自是感激涕零,不敢有违。但臣妾微贱,世人不明就里的责备臣妾不懂规矩事小,但若有那奸佞之人,错怪了娘娘有争权之心,错怪了朝廷不按例办事,可就事大了。”   皇后的脸色越加难看,凝云的话似有所指,她又不好发作,只得勉强答道:“说的是。”   “因此,臣妾甘愿牺牲这三尺薄命,也要保全娘娘的贤德之誉,朝廷的恪行之理。”   说罢,凝云重重地磕了个头,玉额紧紧地贴在了地上。   景澜宫又静了下来。 第一章 梦回寂寞空庭(7)   一个多时辰以后,佳婉仪轻轻踏在满地黄花堆积的小径上,本是默默地走着,突然轻轻一笑,绕进了道旁的菊堂中。堂中开满了满园的金菊、红菊、紫菊、白菊,皆是各类中的名贵花品。   姹紫嫣红,远远望去,似一团五光祥云,娇艳欲滴,配着几缕翠绿的叶子,当真如仙境一般。   景澜宫中的早膳草草而终,吃的糊涂的人有,看的明白的人却少。佳婉仪又领会似的笑了,这哪里是用膳,分明是看戏。   安琪是个心眼通透,伶俐乖巧的丫头,对宫里的争权夺利也见了不少。见佳婉仪又无故发笑,心道一定与刚才的事有关,看看四下无人便道:“奴婢愚笨,主子可是为路昭容的事心扰?”   “你不愧跟了我这么长时间。现下没有旁人,只我们主仆,那我也来问问你,你对今日之事是怎么看的?直言无妨。”   安琪咬咬嘴唇,道:“皇后先发制人,逼的路昭容只能在放弃选秀和大不敬之罪中选一个,可谓高明。路昭容接下来的那番话,倒是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中间不乏对皇后的敲打甚至威胁。短短片刻便拟出此妙语,可见她是聪颖过人,只是……”   “只是什么?”   “皇后对路昭容的嫉恨由来已久,断不会因为那几句忠心之语就心软的。”   “正是。什么‘体恤臣妾’、‘贤德之誉’,在座每个人包括皇后自己都明白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路昭容根本也没想用这些话来说服皇后,她了然的很,皇后在这件事上是不会改变态度的。在这件事上,只有两个人有决定权。皇后这关过不去,”佳婉仪说给安琪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想要改变,她只能去说服另一个人。”   “主子是指……皇上?”   “只可能是皇上。”   “那又为什么……”   “刚才你也看到了。若路昭容不出那番话,皇后立刻就可当众下旨让她‘休养’,以此为借口软禁了她。如果是这样,那即使她再去求皇上,皇上也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而她声泪俱下的说了那番话后,当着众人的面皇后便不好再坚持了。至少在当时,她不会下旨。”   “可是皇后娘娘的态度没有变。她完全可以在任何时候换下路昭容。”   “没错。皇后正会有这样的心理。这样,路昭容便赢得了时间,先求皇上允许,那么皇后自然也没话说。”   安琪目瞪口呆,道:“主子英明。奴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点。”   佳婉仪却神色一黯,喃喃地道:“我也是想了这许久才明白,可路昭容却在当时那样紧急的情况下,将事做的如此周全。这样一个精明的女子,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主子放心,胜负还未定,机会总是有的。”安琪安慰道。“现下,主子要如何做?”   佳婉仪知道安琪指的是什么。她是皇后那边的人,自要帮助皇后对付路昭容。略一思忖,她答道:“这浑水我才不趟。”   安琪又是不解,只见佳婉仪快步出了菊堂。回到了小径,佳婉仪遥遥望着不远处的朱红金纹屋顶。   御书房。   皇上快要下早朝了吧,这一仗,不打也罢。安琪还在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她又是自言自语地念道:“只怕是要趟也迟了,迟了。” 第二章 水仙迷·琴弦误(1)   御书房。   凝云悠闲地走来走去。想当初待字闺中时,她便是京城里有口皆碑的才女。后来入了宫,才知道皇帝龙胤也甚爱诗词书画,每每得了什么好字好画,总是唤了她来一同赏玩。久之,龙胤便赐了她可随意进出御书房的特权,怜宠之心可见一斑。   想想也是许久不来了,然今日之事却也由不得她不来。   龙胤还未下早朝,她刚好可平静一下心情。   怪我,都怪我,她自责道,因兰才人分了心,才忘了选秀之事,不然怎会毫无防备,今天险些坐以待毙了!还好挡了这一阵,皇后是不足惧的,她必不会料到自己真实的想法。真正逼她不得不立即行动的,是佳婉仪。   刚才离开景澜宫的时候,佳婉仪别有用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只说一件事——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啊。照刚才她的观察,虽然佳婉仪是皇后的人无疑,但并没有确实地参与到这件事中来。但若佳婉仪猜对了,再告诉了皇后,难保不会有什么新的手段,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抢了这个时间的先机。   正想着,凝云却不经意见瞥到了书桌上的一帘半卷的宣纸。看那样子,像是幅画。皇上喜欢书画,书桌上摆张画本也无什么稀奇,可这画却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凝云仔细地观察着——是了,这纸不对。皇上得的名画不计其数,但那些画纸全都是民间流行的素纹云锦裱纸,色淡而质清。而这纸,却是皇上御用的金纹龙玺笺。看来,是皇上自己作的画。   凝云禁不住好奇,将纸展开。   那画上,竟是一名美貌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并非寻常人家的姑娘。只见她脸上略施粉黛,一身水蓝色镂金百蝶羽衣,下身是纯白的片锦边琵琶裙。头上斜簪一支素雅的白珠钗,四周几点翡翠猫儿眼,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   她一双明眸纯洁而清澈,盈盈可人,满含的是与生俱来的纯挚与开朗。   这女子就那么翩翩地站着,身边皆是纯白的水仙花。   画上并无题字。   凝云又细细地端详了一回,只觉得这女子容貌甚美,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却不记得何时见过。这画果真是皇上画的么?到底是谁?   正低头思忖,忽听身后一声,语气甚是严厉,道:“好大的胆子!书房重地怎敢私自进来,还鬼鬼祟祟的,在瞧些什么!”   凝云一惊,是他!她忙不动声色地快速且无声地卷好了画,放在原来的位置,才回过头来。   眼前站着的穿明黄色龙袍,浓眉大眼,眉宇之间英气勃发,身材修长健壮的英俊男子,正是天朝皇帝龙胤。   虽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公认的有勇有谋,乃治国之才。其执政以来,举国上下风调雨顺,政治清明。朝上朝下,也都称赞皇上治国有道,刚缓并济,有明君之风。   在朝臣的守旧派眼中,若不是其与皇后不睦,倒也算是个十全十美的皇帝。可惜皇帝对自己的家事从不容臣下插嘴,在对待兰才人一事上更是如此。   凝云回过头来,定睛一看,只见他板着脸,神色甚是严肃不悦,心下一紧,这是做什么?难道有了兰才人,他就不顾与自己的旧情了吗?正是为难,忽又发现他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像是有什么好笑的似的。   她立即会意,嘟了娇唇,一对细眉翻飞灵动,开口嗔道:“皇上就是爱欺负人家。明明许了人家随时进出,却又来怪,真是不讲道理。” 第二章 水仙迷·琴弦误(2)   龙胤哈哈大笑,道:“听听,倒是朕不讲道理了。也罢,昭容可是有日子不来了,这一来,朕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说罢,走到书桌前坐下,仍是笑吟吟地看向凝云,道:“朕刚进书房,就见你站在这里,仔仔细细的样子,在瞧什么?”   凝云眸中秋水转了转,纤指一扬,指着桌上一件物事道:“皇上这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可是稀罕,臣妾从前在皇后娘娘那儿也瞧见个差不多的,可又不十分一样,所以好奇,才多瞧了一眼。”   龙胤闻言似又是不悦,不快道:“那铜炉本是贡品,有一对,朕的是龙纹,皇后的是凤纹。皇后□纷奢,便着人镶上了不少金玉宝石,看着扎眼。”   凝云笑了一笑,忙命人端上了茶,亲自送到了他面前,温声道:“臣妾估摸着皇上该下朝了,就早早的带着这明前雨花茶来了。皇上从前爱喝的是这个,许久不来,也不知口味变了不曾,就也还预备了这个。皇上品一品,若不对口,臣妾再叫人换了别的。”   龙胤端起茶碗品了一品,修眉立舒,道:“昭容的茶甚对朕的脾胃。也真是有许久未得这样的好茶了。一般的东西,不同的人调出来,口味竟也不同。前日在云通阁也是这茶,味道却远不及昭容的了。”   凝云神色一暗,低下头道:“兰妹妹歌声绝妙,想必正是古人说的那‘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之声,臣妾还当陛下陶醉于其中,不记得明前雨花茶的清香了。”   龙胤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微笑地看着凝云道:“音以比耳为美,而茶则是幽香入喉。两种不同的美,并不冲突,是要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来欣赏的,不会有顾此而失彼之说。”   “正是呢,”凝云抬起头来,勉强笑道,“是臣妾无德,竟如此小肚鸡肠。就请皇上看在臣妾念君心切的分上,不要怪罪臣妾。”说罢举手凝目,眼中盈盈似有泪光,正若梨花带雨洁素,蝉露秋枝玲珑,动人不已。   皇帝也是凡人,凝云平日多是清高自持,今日却娇弱起来,他定是会起怜香惜玉之心的。   果然,龙胤轻轻将她拉入怀中,道:“云儿,朕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意,是朕冷落了你。”   凝云心中欣喜。自己最受宠那会儿,二人独处时,龙胤便云儿云儿的叫着。刚才还一直称她昭容,可见生疏了。   现下又称起了云儿来,是真的动了心。   她擦擦眼睛,笑着道:“云儿从未怪过皇上。”顿了顿,又道:“自从选秀那日见到皇上起,就认定了皇上是云儿一生的良人。皇上是云儿的夫君,纵有千苦,云儿又怎么会怪自己的夫君呢?”   龙胤心中感动,道:“正是。朕也忘不了选秀时初见你的时候。”似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其余的秀女都精心打扮,花红柳绿的。只有云儿你一身清素,似是不愿引人注意。不过像你这般天生丽质,自有楚楚动人之态,本不须装饰的。”   “云儿时常悄悄回那春及轩去散步,重温旧事。可最近不知怎么,那里竟人多了起来,吵吵嚷嚷的。云儿不好进去,可是想的很呢。”   “朕差点忘了,下个月就是今年的选秀了。那定是皇后派了人去整理打扫。”   凝云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云儿只好先忍忍了。”   龙胤宠溺地握住她一双纤肩,俊目中满溢的柔情流转。“那可不必。云儿,朕要你光明正大地进去。就像前年一样,你与朕一起参加选秀可好?” 第二章 水仙迷·琴弦误(3)   云通阁。   疏是枝条艳是花,云通阁庭落几日前尚是寂寥冷清,然自从圣宠备至,纵使仍不见如何玉露华浓的金贵丽饰,亦足以使这平凡的青石地面凭空映出几分流日神采来了。   柳色昔成烟,小池着碧浅,一派的简素景象饶是空索,却让人在览过如此多的秀丽明妆之后,终找到一方清新的氛氲。   正午刚过,兰才人正困倦,忽听得一女子清脆的声音道:“兰妹妹可在?”   她精神一振,定是佳婉仪!   转眼间,来人便花蝴蝶似的袅袅婷婷地飞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忙迎了上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拉过了佳婉仪的手,道:“婉仪姐姐大驾光临,我这云通阁可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怎么说的,姐妹之间本就该多走动着些,也说说话,才是宫闱祥和不是!”佳婉仪笑道。   “姐姐说的是。但我这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可别闷了姐姐才好。”   “倒也是。”佳婉仪四处张望,“妹妹宫中可真是人丁稀少了些。内务府是怎么当的差,只派这么几人伺候,欺负妹妹是个脾气好的不成?”   “不关他们的事。我向来不喜欢人太多,如今又因圣上恩宠,还是不要太张扬的好。”兰才人颇有些委屈。   佳婉仪心中叹道,自己怎会不明白。   想当初,自己不也和她一样,婢女出身,被宠幸了之后不久便封为常在。那时住在长宁宫中,伺候自己的没有几个人,都是原先和自己一样的宫女,嫉恨她麻雀上枝头变凤凰,整日冷言冷语不绝于耳。她那时也软弱,不敢出头,就那样任她们欺负了一段时日。   于是她柔声道:“这与张扬无关。得宠的宫嫔,宫里面只有这么几个人,传出去也损了皇上和皇后的颜面。妹妹要是答应,待我禀明了皇后娘娘,就从长宁宫中挑几个得力的,派给妹妹。”   “多谢姐姐,可兰汐实在不敢受这等大恩。”兰才人笑的很勉强,怕是担心长宁宫的下人们更是趾高气扬,不把她放在眼里。   “有什么不敢受的?几个奴才罢了。”佳婉仪顺便敲打她,“姐姐也多个嘴,怎么说妹妹也是做了主子的人了,对这班奴才不要太过忍让,都由着他们放肆不是要翻了天了?”   “谢姐姐教诲。可是……”   “莫要可是可是的了,收下便是。妹妹放心,长宁宫的人绝不敢以下犯上。”佳婉仪道。   “如此可真要谢谢姐姐了。”   二人一起说说笑笑的进了正殿。   见兰才人殷勤,佳婉仪也不客气,大着胆子与她到处摸摸看看。   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摆在一旁的琴。虽然其他嫔妃中也有通音律的,故琴在宫中也常见,可这把琴却分明不同寻常。于是她的脚步慢慢停住,指着琴问道:“这琴可是妹妹的?”   这话明知故问,放在她宫中的,自然是她的!   兰才人也不计较,答道:“正是。皇上喜欢听我抚琴歌唱,故派人从宫外找来了这稀罕物。这琴作工极精,不但看着名贵异常,音质也不同寻常的清亮高亢。这丝竹金石,五声诡韵,可是奇妙的紧呢。”   佳婉仪笑道;“说也巧了,家父正是此道中人,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对琴懂了不少。虽因少些天资,不能像妹妹似的奏出天籁之音,但家伙的好坏是懂得的。真有这等罕物,让姐姐玩玩可好?”   兰才人顺言道:“我的不就是姐姐的,姐姐喜欢,便可随意。”   佳婉仪不再看她,只默默伸出手去,护甲轻轻划过琴帮、琴弦、甚至琴座,手指也似无意的拂过每一处。像这般细细地划过一遍后,又用双手拨了几下弦,琴声即刻响起,较一般的琴的确是悠远清长的多,回味十足,有那未成曲调先有情之韵。佳婉仪皱起了眉头,这弦……   “小主请用茶。”   佳婉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回来,抬起头来,只见面前是一个清秀宫女,年纪二十左右,眼睛圆圆的,黑珠子一样的瞳孔,红唇饱满而翘,身材修长,手中正端着一杯茶,朝自己献了过来。   她连忙将茶接了过来,抿了一口,仍皱眉看着那宫女。刚才进来时可待了一会子,却没见有宫女来奉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兰才人见她不悦,忙转过头来训斥道:“怎么这般没规矩,没见扰了小主么?还不快跪下求小主原谅。”   那宫女却好象早就料到了似的,也不惊慌,只施施跪下,微微地低了头,声音却是谦卑无比,道:“奴婢无礼,求小主恕罪。”   佳婉仪这才回过身来,忙换上了微笑,道:“哪是你的错,是我让这琴迷住了。快起来。”说罢,又喝了口茶,眼睛却仍盯着她,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雨溪,是云通阁的掌事宫女。”   佳婉仪挑起秀眉,端详着她。她的相貌算不得很美,并不强过一般的宫女,但神态却大是不同。   一般的宫女无不低眉顺目,阿谀奉承,她却不同,那眼神里颇有种自信坚定的风韵,举手投足间也是有心计有成算的样子,不是个寻常女子。   “看起来有些眼熟,你从前可是伺候太皇太后的?”   “回小主的话,奴婢前年担任长春宫的教习姑姑。去年未选秀,奴婢便被调去了御书房。前不久,内务府指了奴婢来侍奉才人小主。”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你说话办事伶俐的很,”佳婉仪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接着说,“可要好生伺候你家小主,不然的话,皇后娘娘饶不了你。”   雨溪一凛,然并未退缩,仍抬头直视着佳婉仪道:“尽心尽力伺候小主,本就是奴婢的分内之事,还请婉仪小主和皇后娘娘放心。”   佳婉仪微微一笑,玉手看似轻轻一拍雨溪的肩膀,却使了千钧的力。雨溪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却不敢动一下,还直直的跪着。   佳婉仪道;“那可要看你的表现了。”   说罢,转头又拉住了兰才人,道:“听说前日皇上赏了海棠,可是在后园里?”   兰才人对她这样迅速转换话题似是不解,然而仍傻乎乎地答道:“正是,姐姐想去瞧吗?这些日子花开的可好呢。” 第二章 水仙迷·琴弦误(4)   景澜宫。   皇后正生着气,佳婉仪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抬眼见是她,便道:“纤玉你快来这儿坐,霁月,上茶。”   “娘娘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佳婉仪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后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个路昭容,那日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表了忠心之后,又跑到了皇上那里献媚。”   自从昨晚安琪回来说皇上翻了路昭容的牌子后,她就明白了。   皇后气极反笑,道:“皇上今晨便下旨许她与帝后一同列席选秀,连东西都赐了下去。也是我疏忽,竟让她钻了空子。这下可好,本宫自然是不能抗旨了。”   佳婉仪静静地听着,寻了个空子,讨好地说道:“娘娘息怒。那路昭容即便去了,做决定的也是您和圣上,她一个小小的昭容又怎么说的上话。”   皇后听了,心里受用,然还是愤愤地说:“皇上昨晚也留在了毓琛宫。向来也是她得喜欢多些……”   佳婉仪掩口一笑。“娘娘可别忘了,若皇上真如此爱重她,前些日子又怎会专宠兰才人而冷落了她那么长时间?”   “也是。还有个兰才人,”皇后叹了口气,“这才真是一患未除,一患又起,这兰才人也是扎眼。”   佳婉仪忙不迭地接口道:“娘娘不必担心。那路昭容和兰才人是秋后的蚂蚱,断不会威胁到娘娘。”说这话时口气甚是阴毒。   皇后意味深长地定睛看向她:“婉仪聪慧,知道本宫的心。她们二人的命该绝,也怪不得我。”   “娘娘……”   “婉仪懂得择树而栖,是个聪明人,本宫也直说了吧。还记得,你那日对我说的话吗?”   佳婉仪一凛,道:“纤玉沐娘娘恩泽,才有今日。若娘娘有用的着纤玉的地方,纤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很好。”皇后笑的古怪,“你的机会来了。”   毓琛宫。   凝云正看着芳鸟司掌事太监康远碌呈上来的名册和画像。   康远碌是她在芳鸟司中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从唐朝开始,便有专门的机构为皇帝挑选嫔妃婢女以充掖□。选秀正是芳鸟司的分内事。因此,有个用的着的人是相当重要的。这康远碌是犯过大罪的人,当时若不是凝云从中斡旋,他怕是早已小命不保。有了他的把柄,要央他说话办事就容易得多。   草草一掠眼,凝云不由叹服今年秀女藏龙卧虎,相貌艳绝者甚多。   “这些便是初筛上来的三十名秀女吗?”   “正是。”   “天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这些姑娘们也都出落的水灵秀气。”   “圣上鸿福齐天。”   “候选的秀女要暂时居住的长春宫,本宫前些日子去看了,只派了侍女和内监各八名如何够用?打扫了半月也不成个规整样子,要是圣上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担待的起吗?”   “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叫勤义院和内务府再添人手。”   “另外,前年的那班教习太监有几个不中用的,势利的很,富贵人家的小主就阿谀奉承,身份稍低的小主就不理不踩,私通钱财之事也时有发生。今年本宫奉了帝后的令,亲主选秀一事,若再出现这些不干净的人,也难复主上的命令。”   “是,奴才一定严加监管。昭容娘娘,还有一事……”   “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有事便说。”   “前年的教习姑姑,名唤雨溪的,刚被内务府派去云通阁伺候兰才人小主。新来的教习姑姑甚是不如,奴才看了都不成个模样,想是更不会入昭容娘娘的眼。奴才本想选了新的来替,成了再报会娘娘一声。可皇后娘娘听说后亲自指了她宫里的侍女采月,因此……”   凝云听了并未答话,但明显留了心。她缓缓地向贵妃榻的靠背上靠了下去,纤纤玉指无意地摆弄着垂到腰际的蜜腊朝珠,一双美目也只盯着自己的手,似在沉思的样子。   康远碌心道不妙。路昭容和皇后之间勾心斗角,水火不容。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奴才也只得小心周全,明哲保身,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这些主子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在选秀中,教习姑姑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唯有这个人能在第一时间了解秀女们各自的容貌、资质、脾气禀性。如今皇后派了自己的心腹为教习姑姑,摆明了是要先凝云一步了解新人。   凝云自然是万万不会乐意的。然他有把柄在她手上,若她施压,他也是不能拒绝的。   她心里自是恼怒异常,但并未发火,只是换了冷冷的口气道:“这等小事也去烦劳皇后娘娘,康公公真真是忠心。”   康远碌只觉额上冷汗涔涔,声音颤抖着道:“这……娘娘明察,奴才并不敢惊了皇后娘娘凤驾……奴才也疏忽了,不知是手下哪个多嘴的……”   凝云瞧着他伏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辩解,心下生厌,打断他道:“总归是你疏忽,是吗?康公公,本宫瞧着你也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是疏忽不得的,你不会不知道。就比如说去年你疏忽的那等事,可是要本宫再翻出来念叨吗?”她越说越气,索性将手边的茶碗打翻在地。   只听得响亮的一声,茶碗登时碎成四半。康远碌更是吓的屁滚尿流。旁边站着的侍女秋涵看了也是着恼,眼瞧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便向前迈了一步,大声道:“康公公,我家主子待你不薄,你怎么胳膊肘却向了外拐?还不回去寻个由头把那采月换掉,不然有你好看的!”   康远碌只得点头,心下却暗暗叫苦,这可如何是好?   秋涵见他仍哭丧着脸,便又喝一声道:“还不快滚!巴巴的要气死主子不成!”   康远碌一边谢着恩一边转身欲逃,路昭容却又将他叫住了。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却见她一张绝美玉颜上怒容全消,清浅静眸此时深了几分,倒是含了一抹优雅的笑意,心中更是惊惧万分。   “诚如本宫所说,公公是个明白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世上,总是盼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或至少安然寿终的,本宫相信公公亦不例外。宫里的人就更是如此,迎高踩低虽做不得,但也要有双慧眼,分的清荣损,想想有朝一日,谁是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这话公公想必听的懂。”   “奴才谢谢娘娘教诲。”   “若听得懂,本宫下面让你办的事,你要好好记下,若是再出了差错,可不要怪本宫不义了。”   “奴才遵旨。”   凝云低下头去,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本宫要你留着采月,善待于她,她要说什么让她说,她要做什么帮她做,不能有半分逆了她,但不要太过分,太声张。”   康远碌和秋涵闻言都是大惊。   “娘娘……”   “还有,皇后必会问你本宫对此事的反应,你要告诉她本宫大发脾气,威胁你若不换掉采月就降罪于你,你还要告诉她你如何拼死保全了她的旨意。听明白了吗?”   “奴才遵旨。”   凝云笑笑,道: “这些名册和画像就先放在这里,本宫慢慢再看,康公公贵人事多,也不留公公了。有什么事再来回报便是。”   康远碌退了出去。   秋涵望着他走远了,才恨恨地对凝云道:“这康远碌鬼的很,忠奸不明的,难保不是毓琛宫一个样,景澜宫一个样。这样一个两面讨好的人,主子怎可放心?”   凝云叹了一声,冷笑道:“宫中多半都是这样的人,也正是这样见利忘义的人,反而好操纵。若是那正直忠心的,倒是更难办。”   秋涵道:“这倒也是。若都像前两日那个……可费了我们不少心思。还好靠的住。”。   凝云道:“她与康远碌不同。不过那步棋走的不知是对是错,只怪我当时不曾记起选秀这事,不然不会动了她,现下又被动了。”   秋涵马上道:“奴婢正不解,娘娘刚才为何教康远碌说那些话?”   凝云道:“也不是没有反扑的机会,所以戏码必须做足。不仅如此,明日本宫还要去景澜宫大闹呢。不要再问了,本宫要静一静。”   秋涵退了出去。   凝云平息了心情,才重新开始对照名册浏览起画像来。   九江司马孙长合之女孙霜华,年十五,容貌倒好,只是仪态欠奉;   京营节度傅书平之女傅玉露,年十七,这一个看上去羞羞答答,颇赋柔媚之姿;   苏州知府纳兰全之女纳兰婉依,年十六,瞧着怪的紧,还颇有些病泱泱的;   礼部侍郎欧阳剑锋之妹欧阳流莺,年十六,是个大家闺秀,闺名也很有诗意——唐代温庭筠有诗《题柳》云“羌管一声何处曲,流莺百啭最高枝”,流莺和鸣,如悠扬的笛声一般。她带着好奇翻开了欧阳流莺的画像——   凝云骇了一惊,屏住了呼吸,定定地盯着这幅画像。   不,不,这可不对,这不对! 初见·日边红杏   畅安宫。   畅安宫位于紫禁城稍偏僻的一翼,却有着重要的功用。每年选秀时,都会有全国各地适当年龄的官家女子进京来参选,人数不下于百。这么多的秀女,皇上自不可能一个一个亲自看过。因此先由芳鸟司的内监们进行初筛,筛去品行不良,仪态不端甚至体有异味者,余下其中的合格秀女再由帝后亲自挑选册封。   今年便有三十位秀女得以面圣。   今日是她们在畅安宫居住的第六日,也是最后一日。明天她们将一起迁往长春宫,在那里度过面圣前的几天。在那里,她们每天将由教习太监和教习姑姑领着学习宫中的规矩,以待面圣。   现下,在畅安宫中,几个秀女正唧唧喳喳地说着话。   一个绿衣少女兴高采烈道:“我听姑姑说,长春宫离皇后娘娘和其他诸位娘娘小主的居所距离都不远,或许我们可以见到其中一二位呢!”   听她说话的是一个紫衣少女,似乎不耐烦,道:“娘娘小主不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女子,又不是神仙,有什么了不起!瞧你急的!”   绿衣少女见她不屑,也不恼,只仍笑嘻嘻地道:“当然与我们不一样。后宫中的女子哪个不是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的?我听说皇后娘娘就是最美的一个,如天仙下凡一般呢!”   说罢,她紧张地照了照镜子,灰心道:“过几天真的面了圣,只怕我也会在皇后面前无地自容的。”   这时,只听房间的另一边有个女子冷笑了一声。声音极大,满屋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定睛看向她。   只见这个少女额头圆润饱满,正是老人们说的有福之相,双目晶莹剔透,光芒四射,鼻子挺拔俊秀,红唇也鲜艳好看。这五官合在一起,似有无限的活力。再加上她体态苗条轻盈,正是那《洛神赋》所说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姿,柔媚韶好。   只见她端着下巴,直直地走过来,对绿衣少女道:“霜华你真是无知,皇后娘娘再美,终究不受皇上待见。天下皆知,如今后宫中最得宠的,是佳婉仪和路昭容,依我看,我倒是更愿意见见这二位娘娘。”   另一个消息灵通的女孩道:“如今还是吗?我可是听说,皇上被一个兰才人迷住了呢!”   这女子道:“那可未必!兰才人姿色照两位娘娘相差甚远,凭歌喉得宠。皇上不过是一时新鲜。再说,即便皇上宠她,她的好日子也不会长,后宫众人一定都在摩拳擦掌,欲除之而后快呢!”   霜华敬佩道:“若熙姐姐,看起来你对形势知之甚多呢!”   若熙道:“那是自然。若熙不才,却也想争得圣宠,光耀门楣。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不是吗?”   霜华听了,懊恼地道:“姐姐是我们中姿色最美,出身最好的。希望自然大着呢!”   其余秀女都知道孙霜华所言,其实就是她们心中所想。林若熙出身将门,其父林将军颇受器重,屡立战功,是皇帝手下一员虎将。   林家有三个女儿,若熙是次女,也是姐妹中出落的最明艳水灵的。有这样的人在,其余的人又有什么机会呢?   若熙却并不显出沾沾自喜,只道:“霜华妹妹过奖了。我们这一届的标青者,怎么也轮不到若熙来做。你难道没见到那个欧阳流莺吗?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她可是当得起这句话!”   众人闻言心中又是一凛。欧阳流莺的容颜还在林若熙之上,而性情却与若熙大大不同。若熙玲珑可爱,虽有些自傲,但爱憎都是写在脸上的,是个刁蛮任性,却平易近人的女子。   而欧阳流莺,却活脱脱一个冷美人,脸上永远都是一番清高莫测的表情,让人看不清虚实。若她真的心计深沉,可真无人能参透了。   本届秀女可谓藏龙卧虎,三十人中见着的几个就已经如此厉害,那没见着的,谁又知道有没有更美的!   眼见气氛尴尬,霜华忙岔开了话题,道:“若熙姐姐你说,佳婉仪的‘佳’可是封号?”   “是。婉仪闺名是史纤玉。”   “我听娘说,得宠的嫔妃若不是身份过低都会有封号,佳婉仪宫女出身尚且有封号,可路昭容是大家出身,为什么却无封号呢?”   若熙摇摇头,道:“我也奇怪这事。路昭容是丞相路征之女,也是正室所生,才貌双全,得了三年的宠,从嫔升至昭容,却一直未有封号。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话落,她走向了窗边,高昂着头望着天上挂着的月牙和繁星。   夜空濛,月婆娑,星影绰,与世间众人一样,她自是爱这静谧的。   然而,静谧并非她的心愿。   她自幼争强好胜,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华都不曾输给过任何人。一入宫门深似海,面对还未可知的,进宫之后的生活,惟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要赢,她一定得赢。   这并不是为了她家族的容光或个人的幸福,而只是因为要赢。   林若熙的生活目标,就是不停地树立对手,然后战胜对手。   毓琛宫。   凝云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劲。她重又翻开刚才的那幅欧阳流莺的画像。简直不可思议,画中的人简直与那日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一幅画像一模一样。其实,如果细细看来,两人不过有七分相似,但一眼瞟过去,那身形,那气质,那神态是可以当作一个人的。   她也通些画术,明白画像不过是对一个人外形大致的描绘,主观性极强。同一个人,不同的画师就可能画出相差甚远的来。因此这两幅画有七分相像,也就可以认定画的是同一人了。   而更令她惊讶的事还在后面。   那日见了那幅画还只是觉得眼熟,并不记得是从哪里见过。而今天再一次看到同一个人,两次各自得出的模糊隐约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终于得出了较清晰的结论。她终于认出皇上的画中人像谁了。   皇后。   竟然像皇后。   这难道不是太滑稽了?皇帝不喜欢皇后,这是所有人都看的出来的事。   而情感淡薄至此,他却会以这般深情的笔触,画出皇后如此美丽的肖像来吗?依她的推测,那样仔细用心的描绘一个女子的身影容貌,他对画中人不是暗恋,便是思念。而这两种感情用在一个皇帝身上说不通,用在一个皇帝对一个皇后身上就更加说不通。   但凝云毕竟是理智的女子。她很快又开始冷静的回忆那副画,打量这副画,分析这所有的经过。   不,那不可能是皇后。之所以她第一次瞧时没认出来,就是因为画中人和皇后虽相似,但也只是相似,不足以说是同一人。但这两副画中的人可确实是同一个人。难道是欧阳流莺?这个皇帝应该还未曾谋面的秀女?   不,谁说未曾谋面?欧阳流莺是官家千金,他也有很多机会见到她。   但这也说不通。欧阳流莺是大家闺秀,在籍秀女,本就是要纳入皇庭的。皇上若真见了她,并倾心于她,大可直接将她要来,朝廷后宫也都无反对之理,又何必借画像来排解相思?   如此种种,得出的结论就是,皇上必定爱着那画中女子,而又不得与她相见。这人不会是皇后,亦不像是秀女欧阳流莺,甚至不可能是天下的任何女子,因为不论哪个女子,都是皇上轻而易得的。   凝云掩画深思。   这并不难,仔细想一想。是啊,天下的任何女子都不会是这画中人,那就是……   她再一次吓了一跳,不,真的是这样吗? 第二章 水仙迷·琴弦误(5)   长宁宫。   已是夜半时分,佳婉仪却仍未就寝,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眼睛盯着面前红木织素的云脚披风。   安琪见她这样,走过来担忧地道:“小主,都子时了,还不就寝吗?”   佳婉仪道:“你们都去睡吧,不要管我。”   安琪道:“可是皇后娘娘对小主说了什么吗?”   佳婉仪瞧她一眼,不在意地道;“皇后娘娘只说了些平常的话。没有什么。”   安琪叹了口气,关上了窗。   佳婉仪颦了几番眉,不耐烦道:“这些日子路昭容和兰才人可是够让她闹心的,召了我去也不过如平常一样,发发牢骚。”她顿了顿,“顺便,提醒我是谁提拔了我,保护了我,然后使唤我做些事。不过老生常谈罢了。”语气之间似乎并不在意皇后的言行。   而安琪当然明白“做些事”是什么意思,细想了想,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想来小主担忧的并不是这事。”   “不错。”   “那么,小主是为何事担忧?”   “今日在云通阁,你可看明白了?”   安琪略一回忆,道:“兰才人是个不机灵的,胆小怕事,因此不足为患。倒是雨溪姑娘,尚不知深浅。”   佳婉仪又一次回忆当时的情况。她去抚琴的时候,察觉出了一丝异常。琴弦显然被人用了什么东西处理过,不带任何金属光泽,手感也不同,拨出的声音更是不同。   她依稀记得小时侯听自己的琴师父亲说起过,有一种名谓畅韵砂的东西,酌量涂在琴弦上能控制叠声的长短,因此也就能控制琴音。但那畅韵砂的配料极难得,中原内几乎难寻,拇指长的一瓶亦值千金。兰才人照理决计碰不到它,但世事无确定,琴弦上的东西或就是此物,如果雨溪当时没有来送茶,她或许可以分辨的出来到底是不是。   雨溪似乎并非恰好是那个时候去奉茶的,她分明是要阻止她过于亲近那琴。   她显然在帮兰才人。   但这又不对了,因为她说自己是内务府指去的。   “内务府指去的?”佳婉仪冷笑一声,“她索性直接说是路昭容指去的好了!还有谁不知,内务府是路昭容在一手遮天。路昭容会帮兰才人来与自己争宠不成?她这是派个人去监视兰才人,好能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依奴婢看,雨溪并不一定是去监视兰才人的。十之八九,是路昭容想除掉兰才人,布了她做棋子。”   “也有第三种可能。”佳婉仪缓缓道,“你看雨溪的行为,难道是要除掉兰才人的意思吗?”   安琪惊呼道:“难不成路昭容想保住兰才人?”   “我早说,这路昭容心思缜密,非旁人能轻易猜测。不过这一次,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而是给我添了方便了。等着瞧,皇后的功,我是邀定了。”   佳婉仪胸有成竹地攥紧了纤指。   次日,景澜宫。   皇后正和凯婕妤闲聊,忽见凝云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入了内殿,她强忍怒气,向皇后屈膝低头道;“皇后金安。”语气也是恨恨的。   皇后知道,这定是为了自己指了采月去做教习姑姑的事而来。   那日康远碌哭哭啼啼地来报,惟妙惟肖地描述了路昭容闻信之后如何大发其火,如何逼他换人,而他又是如何宁死不屈遵守了皇后娘娘的旨意。   见凝云生气,她心道那奴才没撒谎,这一招确是让她始料未及了,于是欢喜万分,道平身时,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得意。   凝云抬头,正迎上了皇后笑眯眯的双眼。   她只觉得又是一阵怒火涌起。   皇后仍笑着,故意用软绵绵、甜腻腻,小姑娘似的声音道:“昭容妹妹最近可忙的紧,今日怎么有工夫来本宫这景澜宫呢?”   “臣妾有事禀报。”   “原来如此。讲吧。”   “是有关选秀的事。”   “本宫也正要说这事呢。昭容妹妹为皇上和本宫打理选秀大小事宜,劳苦功高。本宫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妹妹劳累可是心疼。”皇后得意道,“刚巧前两日本宫意外得知了些事,念着能出点力,所以紧着为妹妹办了。”   凝云强压怒火,道:“圣上让臣妾打理选秀,又怎好麻烦皇后娘娘?采月是个伶俐丫头,景澜宫想来少不了她,况且她从前并未训习过秀女,难免生疏,不如娘娘召她回来,让臣妾另选他人。”   “妹妹何需客气?本宫的丫头本宫信的过,妹妹放心便是。若她有什么地方不好不对,该打该罚的妹妹也不需忌惮什么,替本宫教训了便可。”   凝云听了,昂起头,摆出了平常那清高冷艳的表情。她知道皇后最见不得她这样,因此故意冷冷道:“恐怕臣妾不能从命。”   皇后果然不悦,收起了那副假笑,皱了眉道:“你这是什么话?”   “皇上让臣妾主管选秀事宜,臣妾便尽心尽力,若于此事不宜的,即便是逆了娘娘的意,臣妾也不能听之任之。”   “有何不宜?”   “正如臣妾所说,采月姑娘从未做过这些事,想来对教习秀女也不会十分了解。内务府自能寻得合适的姑姑,又何需娘娘费心?”   “你是嫌本宫□出来的人配不上那班秀女了?”   “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不然臣妾定要禀报皇上……”   皇后见她句句斩钉截铁,不留情面,彻底恼了,咆哮道:“好大的胆子!你是抬出皇上来要挟本宫吗?路昭容,本宫看你是糊涂了,不要以为仗着皇上的宠信你就可以目无尊卑,为所欲为!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敢顶撞本宫,本宫倒是要瞧瞧,区区教习姑姑本宫倒是能不能做主了!”   凝云还要再争辩,皇后脸色铁青,一摆手道:“走!待在这里,本宫看不得这轻狂样子!”   她只得退了出来,走了几步,还听到皇后在背后喘着气,定是气的不轻。背对皇后,她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笑意,同时心中暗暗不屑——那个绣花枕头一样的美人到底凭什么坐在了皇后的位置上?   康远碌这个糊涂奴才居然将大事办岔,也可见他并不可靠。因此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输了一着,昨夜对康远碌的嘱托和今日在景澜宫中的言行,其实也都是亡羊补牢之举。   采月做长春宫的教习姑姑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了。毕竟,皇后就是皇后,她以昭容之位是不可僭越的。因此,她只能接受,并且想办法来补救。   如果她必恭必敬地顺从了皇后的旨意,也太不像平时的她了,皇后就会疑心她另有奸计,所以才故意放行。而如今这么一闹,皇后看她如此恼怒,如此努力地试图挽回,才会相信,真的是她疏忽了,让她见隙而入,因此她才会放心,不会再生出其他心思来。   如此一来,要对付的就只有一个采月,可是容易的多了。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还有更让她头疼的事呢!   昨夜看完画像后,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唤来了秋涵,问道:“秋涵,你入宫几年了?”   秋涵答道:“算至今有五年了。”   五年,那就好办了。她心想,这事要去问别人,还真不甚好说。惟有秋涵还可放心的说话。   “那么,你一定见过怀欣皇后了?”   秋涵没料到路昭容会问起这个人,诧异地道:“主子是说欣妃娘娘吗?”   “正是。”   “是的,奴婢见过。”   “她的相貌如何?”   “与皇后有些相似,大概是亲姐妹之故。”   “如今可还能回忆出来?”   “大致可以。”   “那么你来看看这副画。”   秋涵俯下身子看着欧阳流莺的画像,半晌痴痴地道:“主子哪里得来了怀欣皇后的画像?”   真相大白。   只要是世上的女人,皇上都可得到,都不必相思,因此,只有死了的,他才决计得不到了。   与自己的猜测一样——是她。   欣妃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生前是皇帝龙胤的宠妃。   凝云入宫时欣妃已经仙逝,她对欣妃的了解也仅仅是听人说她的长相与皇后有五分相似,但性格大大不同,为人甚是活泼单纯。龙胤对皇后冷淡,却对欣妃情有独钟,恨不能将后宫无数佳丽弃之脑后,只与其相处,白头偕老。   只可惜她红颜薄命,没能承欢几年便因病离开了人世,离开了爱她的人。她死后,龙胤悲痛地谥其为怀欣皇后,以皇后礼下葬。   而宫中人最喜欢说的,就是皇帝在怀欣皇后生前为其建的花园——胧洁园。而那花园中,种的只是各色的水仙。   欣妃最爱的花。   也是出现在皇帝亲笔画中的花。   所以画中人是怀欣皇后无疑。   这结果其实说不上意外,更说不上让她担忧。皇上思念怀欣皇后又如何?她咬咬牙,自信对皇帝只是倾慕,并无太多情意,心里不会吃醋。   真正让她害怕的是这所表明的另一个事实——欧阳流莺,她居然酷似怀欣皇后! 三 玉断(1)   几天之后,上林苑。   接近黄昏,天气已渐渐地凉了。   佳婉仪,黎嫔,杰嫔和兰才人一同坐在亭子中品茶闲聊。黎嫔呷了一口,立即皱了眉道:“也不知这几日是怎么了,天气是越来越冷,茶却还是秋天的那味没变。去年冬天这时候,宫里的茶一口喝下去暖到心窝里,这却是什么东西?无味的很。”   佳婉仪给了黎嫔一个赞许的目光。   杰嫔不知内情,直率道:“我看没什么不好,今年是暖冬不说,就算平常也没听说过喝茶取暖的啊!”说着,她半不满半好奇地道,“黎姐姐最近可矫情了,用膳时也是这不好那不好的,吃点子什么就又吐又泻,今日又嫌这茶了!”   黎嫔遭她抢白,尴尬道:“哪是矫情!想是天气反常,我这肠胃是不舒服,也不像妹妹说的那样。”   杰嫔还想争辩,佳婉仪道:“得了得了,这点事也拌起嘴来。茶不好换了便是。我宫里刚巧有皇上赏赐的温玉茗,安琪,还不快去准备些来,不然这里是要打起来了。”   安琪会意,立刻回长宁宫去了。一切都已准备好,她很快便回到了上林苑,手里端着个白净的瓷壶,给四人斟了。杰嫔好新鲜,最先握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撇撇嘴道:“酸的。还是原来那味好。”说罢,吩咐她的侍女换回了原来的茶。   杰嫔不喜酸食,佳婉仪早就知道这一点,因此才事先吩咐安琪掺了一点酸梅汤进去。   其余三人各自都喝了一满杯。兰才人礼貌地微笑着,看着不反感。   佳婉仪问道:“黎嫔姐姐喜欢吗?”   黎嫔含笑称是,又喝了好些。安琪本就只泡了半壶,这会儿见底了。   佳婉仪道:“兰妹妹还没用多少呢,都让黎嫔姐姐享受了。安琪,你再去……”   安琪乖巧地笑着道:“是奴婢偷懒预备少了。奴婢这就回去再拿些来。只是刚才把长宁宫的冰糖用光了,婉仪提到过才人喜欢在茶中加些冰糖的,才人让雨溪姑姑去云通阁拿来些可好?”   兰才人未觉任何异常,对雨溪道:“还不快去。”   雨溪满面孤疑地瞥了安琪一眼,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于是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就拿着糖罐子回到了上林苑,给兰才人添了些冰糖。   几人又坐了一阵,各自回宫了。   回到长宁宫,虽觉事情办的顺利,佳婉仪仍不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因而晚膳也不叫传,只在殿中坐着,焦急地搓着手。已经差了安琪去给黎嫔送解药,自己也回来就连忙服了,应该没事。   几日前,景澜宫中那个昏暗的晚上,至今她仍历历在目。   “婉仪懂得择树而栖,是个聪明人,本宫也直说了吧。还记得,你那日对我说的话吗?”   佳婉仪一凛,道:“纤玉沐娘娘恩泽,才有今日。若娘娘有用的着纤玉的地方,纤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很好。”皇后笑得古怪,“你的机会来了。”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夹在她白皙的玉指中,递给了佳婉仪。佳婉仪连忙接了过来,捧在手心中,畏惧地盯着,仿佛那是什么毒物。   皇后见她恐惧,温声道:“妹妹别怕,这东西并没什么要紧,只是要小惩兰才人罢了。”   “这……”   “这东西是本宫托放心的人从宫外弄来的,名叫断玉散。只一丁点,服用的人的嗓音就会变的沙哑低沉,”她的声音突然变的凶狠,“看那小贱人还怎么唱些个靡靡之音!”   佳婉仪明白,她平日里与兰才人走的近,皇后这是要她去下在兰才人身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倒不怕了。她与兰才人接近,也正是为了伺机找她的把柄或干脆除掉她。   如今时机到了。   方才在上林苑中,她和黎嫔都喝了茶,因此事发时,没人会怀疑是佳婉仪使人在茶中下药。喝剩的茶都已处理掉,根本没人会认为或去求证是茶里下了药。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内务府也派人用银子打点过。   这一箭双雕的妙计天衣无缝。   这时,安琪去打探消息回来了,附耳道:“皇上今晚又翻了兰才人的牌子。”   情况进展得比想象还要好,佳婉仪想道。 三 玉断(2)   云通阁。   兰才人正专心致志地翻着乐谱,忽听门外喊道:“皇上驾到!”。她一惊,连忙迎上去,正看到皇帝龙胤微笑着走了进来。她忙低头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龙胤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双眼。兰才人一双笼烟眉,双眸含羞,眼中似总是一副欲说还休之色;薄薄的粉唇紧紧地抿着,加之纤腰如束,削肩楚楚,小家碧玉似的,看着三分别致,十足可怜。   在这六宫之中,皇后华贵,安妃端庄,路昭容脱俗,佳婉仪明艳,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国色佳人。   与她们比起来,兰才人并不算美,但那婉转绝妙的歌喉和那种我见犹怜的气质总是能激起龙胤想要亲近她、保护她的欲望。   龙胤柔声道:“又没有外人,不需多礼了。”   兰才人慢慢站起身来,跟着龙胤走入了殿内。雨溪正在准备晚膳,见皇上和兰才人进来了,忙请了安,吩咐了侍女几句,然后就赶忙退了出去。龙胤在桌边坐定,却见兰才人还站在一边,便笑道:“不愿与朕一同用膳吗?”   兰才人忙摇头,涨红了脸,怯生生地道:“奴婢不敢。”   龙胤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那就坐下。”边说着,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肩头,脸上带着那种宠溺的笑容看着她,道:“没的怎么又红了脸?还是改不了这个胆小的禀性,朕与你相处了这许久,也没听你大声说过话。”   兰才人道:“奴婢不过蒲柳之质,便被皇上如此爱惜,已是承受不起了,又怎敢张扬。”   龙胤对这自谦之言似并不在意,只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不过也好,才人的妙音,最好只用来唱曲,才不会埋没。”   兰才人这时才露出了自信的微笑,叫人把琴抬了出来,道:“臣妾这就高歌一曲,为皇上下酒可好?”   毓琛宫。   凝云正要就寝,忽听得外面有吵闹声,就唤了一声:“外面发生什么了?”当晚不是秋涵值夜,值夜的宫女桃蔓听了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说完刚提起脚来,却见门被人推开了,毓琛宫另一名宫女桃蕊走了进来,气恼的样子,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跪了下来。   桃蔓呵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主子正要就寝,你们在吵闹些什么?”   桃蕊委屈地扁扁嘴,道:“是小长子说奉命而来,非要见主子不可。奴婢也说主子就寝了,他偏不罢休,这才吵了起来。”   小长子?凝云仔细想道,是皇上身边的人。这么晚了,要找我做什么?   她当时也不敢迟疑,忙起身,对桃蔓、桃蕊吩咐道:“马上帮本宫更衣。”   隐隐地,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匆匆地穿戴好了,她跨出了房门。小长子在门外站着,见了她忙行了个大礼,赔着笑说:“奴才实在是有命在身,惊扰了昭容娘娘,求娘娘恕罪。”   凝云温颜答道:“长公公言重了,是皇上找本宫吗?”   “正是。娘娘这就随我去云通阁吧。”   云通阁?对了,皇上今夜“照例”去了云通阁。那又找她做什么?这事愈发蹊跷了。如果云通阁出了事,来找她的不应是小长子,而应是雨溪啊。   她不再多言,跟在小长子后面朝云通阁走去   云通阁。   从远处看过去,一片灯火通明。不知怎的,这明黄橙红却没给人辉煌祥和之感,只教人觉得杀气腾腾。   凝云步入殿内,却被惊呆在了门口。   龙胤正端坐在殿中,满面铁青,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皇后坐在他身边,流过泪的样子,但定然是装出来的,因为她那并不深邃的眼波中,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感。   佳婉仪站在皇后的边上,背对凝云,因此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黎嫔,低着头,面上俱是惊恐,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愧疚;再边上是杰嫔,也惊慌失措的,然更多的是茫然,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屋。凝云举目细细地看向他们,想找出雨溪,她大概可以用眼神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告诉她她是否处在不利的境地上。   然而雨溪不在他们中间。   到底出了什么事?   “昭容妹妹是在找你的人吗?”皇后显然察觉了凝云的举动,于是问道,语气狠狠地,故意咬着“你的人”三个字。   凝云不动声色地答道:“臣妾不懂娘娘的话。”   “那么你也不懂你为什么会被召来了?”这次说话的是龙胤,声音冷酷到了极点。   她只觉脖后一阵冷风,直刺的她突突的疼,她尽量让自己不发抖,答道:“臣妾愚笨,请皇上明示。”   “带上来。”龙胤厉声说道。凝云不敢抬头,只听咕咚一声,一个人似乎是被扔到了她的旁边。她转头看去,只觉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是雨溪。   雨溪头发披散着,脸颊上泪水和血水交杂在一起,依稀可见淤青,衣上裙上也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嘤嘤地低声抽泣着,嘴里时不时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凝云还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龙胤惊雷一般的声音又轰隆隆响了起来。   “这个人可是你派来的?”   凝云定了定神,知道说谎只会让局面更糟,但又不能完全说实话,于是答道:“臣妾初到云通阁时,觉得这里伺候的人太少,怕屈了兰才人,有损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颜面,于是知会了内务……”   “皇上只问雨溪是不是你派来的,哪来那么多的废话!”皇后抢白道。她咬紧了朱唇,心中念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瞧你还怎么嘴硬。   凝云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看着龙胤的眼睛,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相信我吗?   龙胤看着她茫然无助的样子,有那么一会,似乎心软了。然他立刻想起了兰才人在内殿中痛苦不堪的眼神,骤然又恨了起来,冷冷地问道:“是你指使她给兰才人下药的吗?”   晴天霹雳一般,凝云只觉得天地仿佛翻转了过来。   是的,雨溪确实是她通过内务府派到兰才人身边的;是的,她的目的确实不十分单纯;但她没有指使过这件事。   而他,竟然这样任由皇后蛊惑,这样冤枉她。难道他不是三年来一直爱重她的那个皇帝?难道他不是在御书房中与她一同赏画、作诗的夫君?难道他不是那个温柔地拥着她,叫着她云儿的男人?难道他对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爱?   罢,罢,他不过和一切君主一样喜新厌旧罢了。他哪里值得她有哪怕一点的伤心?   更何况,现在哪里是伤心的时候?   她不动声色地答道:“臣妾冤枉,请陛下明察。”   还不等龙胤回答,皇后便急不可耐地斥道:“铁证如山,哪里还容你狡赖,依本宫看,不动大刑你怕是……”   “皇后!”龙胤不悦地扫了她一眼,“事情还未完全水落石出,朕还在这里,皇后怎么这样着急用刑?”   皇后似乎是被噎住了,讪讪地闭了口。   凝云心中宽慰,还好,他还是有一些护着我的。但马上她又暗骂自己,这是你感激涕零的时候吗?这一番下来她已明白了七八分。她是遭人嫁祸了,这个人很有可能是皇后。   眼珠一转,她朗声道:“臣妾自问并没做任何不应该的事,却遭冤枉。既然是铁证如山,那么请皇上明示臣妾。”   龙胤哼了一声,凝云刚刚有点温暖的心一下子又冷了。他依旧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若你真是无辜的,朕不会冤枉了你。”他看向站在一边的佳婉仪,道:“婉仪便是证人,看到了一切的经过,讲。”   佳婉仪这才回过头来。   她的表情怪的很,既不是惊慌,也不是恐惧,更不是茫然。她一双明眸炯炯有光,如灼热的太阳一般,直视着凝云的眼睛。   凝云读着她眼中的信息,如抽丝剥茧一般,艰难而又惊讶。   激动自然是有的。佳婉仪为皇后立了大功,从此必定更得皇后宠信。   不安也是有的。这事即使不是她做的,她也必知道底细。只怕真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她和皇后都跑不了。   而最后,惊就惊在这儿,竟有悲哀。   凝云并不错开一双清眸,只顽强地与她对视着。   她并不是在同情自己啊!她的那种悲哀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痛。同是宫里的女人,厮杀是必然的,你不去杀别人,别人便会来杀你。即便这厮杀发生在如此相像,本可以成为知音的两个美丽少女之间。   想到这里,凝云无声的笑了。   通过佳婉仪的叙述,她终于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三 玉断(3)   佳婉仪就那样平静地说出了早就在心中说了几十遍的文章。   上林苑中的品茶闲聊,三人喝了茶,兰才人便失了声。太医诊断后说是药物所致,是有人故意为之。晚膳是同皇上一起用的,不会有问题。那么其他的,就是那杯茶了。可三人喝茶,黎嫔喝的最多,也没事,那么亦不是茶。   雨溪拿来了糖。糖只有兰才人用了。   云通阁的宫女众口一词,这段时间没有其他人碰过糖罐子。   只有雨溪。   可雨溪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小主?   雨溪是路昭容派来的。   内务府自然已打点好了,有人会咬定是路昭容做主把雨溪指去的。剩余的茶安琪早已倒掉了,对外就说是喝光了。剩余的糖也收拾干净了。因此,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雨溪和路昭容的清白了。   听着这精彩的故事,凝云再一次无声的笑了。原来佳婉仪是这样有心计的人,竟小瞧了她。   “证据确凿至此,你还要抵赖吗?”皇后吼道,却不知问的是凝云还是雨溪。   “奴婢冤枉。”雨溪伏在地上,咬紧了牙,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该死的奴才,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拖出去,乱棍打死!”   “皇上和娘娘要奴婢死,奴婢不敢不死,但奴婢是清白的,求皇上明察。”雨溪抬起头来,声音铿锵有力。   “还等着干什么!你们要抗旨不成?”   凝云一惊。   雨溪进宫时间亦长了,对宫中的倾轧之事早已见怪不怪。六宫之中,冤魂无数,清白又怎样?屈认了罪,或许还能死得轻松些,不用受那般多的活罪。她又何必有这样的铁骨铮铮,誓要皇帝还她清白?或许这真是个心性崇高的女子啊。   想到这里,她没来由的冒出个念头:别让雨溪冤死。心性高的人不应待在宫中,难道这世上也容不得吗?皇后想除的是自己,雨溪是无辜受累。事情或还有转机,留得青山在才好。   凝云本就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下定了决心,她的头脑便飞快运转了起来。   “且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坚定如昔。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龙胤冷眼看着她。   “臣妾要与太医对质。”   这话又如一枚石子投入了湖中,激起水波千层。满屋的人都呆在了那里,皇后和佳婉仪更是吃了一惊。   “昭容,你自身尚且难保,还要为了一个奴婢冒险不成?”龙胤咬牙道。   “雨溪未认罪,臣妾以为不可妄断……”   “大胆!你是指责朕吗!”龙胤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凝云强忍恐惧,重复道:“臣妾请求与太医对质。”   皇后料想凝云再怎么狡猾也无力回天,她冷哼一声,心道好啊,倒要看看你怎样垂死挣扎,于是劝道:“皇上何必动怒?不如就给路昭容这个机会,也免得传了出去,外人说皇上专制。”   龙胤回头瞪了她一眼,皇后却一副端庄的样子,并未退缩。佳婉仪直想跺脚,拼命向皇后使眼色,她却不为所动。佳婉仪暗骂,你怎么这样愚笨,路昭容有多厉害难道你不知道?给她任何一个说话的机会,都有可能让她翻天。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然而她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李太医从内室走了出来。   龙胤忙着先问了一句:“兰才人怎样了?”   孙太医跪在他面前,悲声道:“臣无能,才人的嗓子是保住了,但声音,怕是不能恢复了。”   问讯开始了。   凝云每说一个字都如履薄冰一般,怕的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敢问李太医,兰才人因何失声?”   “经臣和众位太医诊断,兰小主的症状应是用了一种药物,名曰断玉散所致。此药在民间被称作去寒灵,本可用来治疗风寒,见效极快。但民间郎中一般不会轻易用它,因其有毒性,若剂量过大,重者失声,轻者也会声音嘶哑。”   “这断玉散,不,去寒灵,可是一般人能接触到或制得的?”   “这……,寻得倒并不难。其成分亦并不十分复杂,稍通医药的人便可制得。”   凝云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一定还有其他的方法。她继续问道:“那么此药的形状何如?”   佳婉仪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她顾不得尊卑,打断道:“昭容娘娘问这些做什么?”她冷哼一声,“自己做的好事,还要在这里混淆圣听吗?”   “皇上和皇后还在这里,哪里轮的到你讲话?婉仪妹妹今天的话说得也不少了,当心祸从口出。”凝云也冷冷地回答道。   佳婉仪求助地望向皇后,希望她能阻止这场看得见的祸事。然而皇后就是不理,她无奈地退了回来。   “请太医回答。”   李太医答道:“此药呈白色,性状与冰糖相似,无臭,味道略甜……”   “正是了!那贱婢因此才将其混入冰糖之中,自然是无人能看的出来了!”皇后得胜似的大叫,说完又讥讽地瞄了凝云一眼,“昭容用心可是良苦,这样的毒计……”   凝云任由她讽刺,因为她突然有了主意。她偷偷向雨溪使眼色,希望她明白自己问这些事的意思。   雨溪最初只是迷惑地看着她,忽然,她眼睛一亮,似是懂了。   她仍用刚才那种掷地有声的声音道:“奴婢该死!”   龙胤和皇后像是忘了她还在这儿似的,都惊了一跳,转头看向她。她仍被侍卫架着,但眼里有了光亮。   “你刚刚说什么?”龙胤问道。   “奴婢该死,是奴婢害了兰小主。”   “你终于肯认罪了,好,她既已伏法,现下就……”皇后喜不自胜。   “慢!”这次是龙胤的声音,冷静了不少,“似有隐情,你说。”   雨溪挣脱了侍卫,向前走了几步,跪倒在地上,痛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几日感了风寒,只怕长久不愈,传染了才人,便托亲人从宫外弄来了一名叫去寒灵的猛药,已服了两日。前日奴婢不当心,打碎了药瓶,碰巧想起有只罐子空着,就拿它装了药,却没留意那只罐子与冰糖罐子一模一样。今日在上林苑,才人吩咐奴婢拿糖,一定是当时着急,拿错了罐子。才人对奴婢一直照料有加,如今奴婢却如此不小心,害苦了才人,求皇上降罪。”   这番话说的流畅通顺,没一点磕巴,就真如发生了一般。到最后时,更是情真意切,让人不得不信。   “这是哪来的胡话?皇上,切莫纵这小蹄子妖言惑众,臣妾以为……”皇后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的话可是真的?”龙胤不理皇后,厉声问道。   “奴婢不敢有半句隐瞒。”   “有人能证实吗?”   “前两日是亲人探望宫女的日子,玉华门的侍卫亲眼看到了奴婢的爹娘给了奴婢此药,还叮嘱了奴婢如何服用。皇上若还不信,可以问云通阁的侍女燕儿,她见过奴婢服药。方才奴婢根本没想到竟是去寒灵的缘故,但奴婢真的无心害小主啊,求皇上明察。”   凝云暗暗松了口气。雨溪果然伶俐,她提到的证人都是她们的人,不会出差错的。   龙胤沉吟了片刻,道:“你说的证人,朕自会去查问。你的命朕先留着,但不论有意或是无意,你家小主终究因你而病,你便难辞其咎。小长子,将她送到十三衙门,重责五十大板,然后送到辛者库去。”   还好,凝云心念,命总算是保住了,以后的事便可从长计议。   “昭容,你对今日之事或许委实不知情,”龙胤方才是为兰才人担心,关心则乱,冷静下来之后,才真正恢复了他公平的本性,“但至少是你用人失察,这一点总不可否认,朕和皇后实在不算冤屈了你。传朕旨意,昭容路氏,禁足毓琛宫一月,罚俸禄半年。”   凝云拼命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来,虽然这结果已算不错了,他终究还是狠心。   皇后自然没有这样甘心,本是蓄意谋害,却白白成了用人失察,这罪名可降了十万八千里。她紧咬着牙,心道,我还是六宫之主,哪能让你这样就全身而退?不治罪也就罢了,总要再加些惩戒。想到这里,她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对龙胤道:“皇上,臣妾以为,此次事件绝非偶然。臣妾既居六宫主位,心知必须严明赏罚,才能使后宫祥和。恳请皇上下旨去路氏昭容之位,降为贵嫔。”   “这……”龙胤正迟疑,佳婉仪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无讲话的资格,但兰才人入宫以来,一直与臣妾交好,情同姐妹。眼见她痛不欲生,臣妾恨不能以身代之,只盼严惩那害她的人,才对她有个交代。况且,今日若非老天保佑,臣妾和黎嫔难保不会也中了毒。求皇上还臣妾和兰才人一个公道!”说罢,她伏在地上,样状甚是可怜。   龙胤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忽听啊呀一声,黎嫔昏倒在地。   满屋顷刻又乱作一团。黎嫔马上被抬到了内殿,刚从兰才人寝殿中撤出来的太医们又都围在了她的身边。   佳婉仪见了,心中暗骂,没用的东西,又没有叫你做恶人,没的就骇昏了过去,真真是不经事的。想着也赶快靠了过去,生怕她醒来说错了什么话。   凝云见此,便怀疑黎嫔对此事知情,当下也跟了过去。   皇后自然不例外。   折腾了半刻之后,李太医面带笑容地出来了,欣然对龙胤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和黎嫔小主。臣刚刚为小主号了脉,依臣所见,小主已有了龙胎。”   “此言当真?”龙胤又惊又喜。   “臣不敢妄言。”   黎嫔有孕的消息,终于给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龙胤自是喜不自胜。凝云是否降位一事,也不再提了。   “可选秀也不过半月之遥了,那……”皇后咬牙切齿道。今日之事便宜了凝云,她总要有点补偿。   “皇后替朕去告与安妃。”   皇后欢天喜地地应了。 初见·水畔芙蓉   长春宫。   素心殿中,一个打扮素净清爽的妙龄少女正坐在梅花格的窗子前,双手托着腮帮子,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一双黑如香墨,亮如星辰的眼睛痴痴地望向窗外树枝上的三两只黄鹂。   鸟儿唱的欢畅,少女的嘴角便也随之上扬。她的面孔透过窗纸隐隐约约的,看不十分真切。然那通身的玲珑,满面的灵俏,分明是窗纸遮不住的。旁人只第一眼看到她心形的粉嫩脸蛋,便会觉得如睹夏雨后琉璃世界一般的畅快。   秋末的夜晚静静的,女孩也静止不动,远看上去,正是一副精致的少女倚窗图。   然而,这寂静很快被打破了。   只听咚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蓝衣少女捂着脸跑了进来,跌坐在塌上,呜呜地痛哭着。   女孩这才回过头来,叫了声:“玉露姐姐!”,便也飞奔了过来,坐到她身旁,两臂绕过她的脖子,轻轻地摇晃着她。这时才看清女孩的容貌。只见她眉若远山,星眸微闪,双颊若白璧无瑕,烟分顶上三分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虽说不上美艳,但从那一双眼中便可看出,这是个澄澈到底,一尘不染的可人儿。   她搂着玉露,轻柔地拍着她抽动不止的背,担忧地问道:“姐姐怎么又哭了?又是和若熙姐姐吵架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玉露哭得更伤心了,干脆把头埋进了女孩的怀里,又嚎啕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擦擦眼睛,带着哭腔道:“溥畅妹妹,我偏偏就不懂了,都一般的秀女,我们凭什么受她们欺负?先前就是那林若熙,硬要住进正殿蕙心殿,我们就只能在这又冷又破的素心殿将就。这样还不算,走路说话都要让着她,稍稍分辩就要打要骂的。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   溥畅微微皱了眉,但很快就又微笑了,摇着玉露的手道:“姐姐该欢喜才是,素心殿也很好呀!方才妹妹才看到,窗外后院飞来了两只黄鹂鸟儿,可好看呢!这几日总有小鸟飞来,松鼠什么的也常见。妹妹担保,蕙心殿虽豪华精致,这样的东西却是没有的!”   玉露不解地盯着她,心道,这个何溥畅,见天儿不离嘴的就是一句“该欢喜才是”,她从没遇到过不欢喜的事不成?于是她不平道:“妹妹你也是太好性儿了,林若熙张扬跋扈,那日也欺压了你呢!”   “妹妹相信她只是任性了些,本质总是不坏的。”她又笑了,“总比面上亲热,背地使坏的人强,所以我们该欢喜才是。”   然而玉露可不觉得有甚欢喜,只恨恨地抱怨道:“她不过投胎投得好,生在了将军家,从小便是千金的小姐,偏巧又仰倾城之貌,才仗势欺人呢!”说罢,重重叹了口气,道:“而你我这样出身低的,又使不起银子,就只好让有权有势的秀女欺负了!”   溥畅却仍只说好话:“有权有势的也不全是坏人,欧阳姐姐出身不比若熙姐姐低,却从不挑三拣四。分在了偏殿,便二话没有也住在了偏殿,真真是有气度的大家闺秀呢!”   说起欧阳流莺,玉露也来了精神,颇夸张地压低了声音道:“说的极是。她不单是身家不低于林若熙,相貌也是国色天香,远在林若熙之上。只是她从来不笑,连表情也难得有一个。同她说话,她也不愿多谈的样子,不过几句‘有礼’‘多谢’‘正是’,就没听她说过别的,神神秘秘的样子!”   溥畅快乐地答道:“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我娘给我讲仙女的故事。仙女都是美丽绝伦、端庄自持的。欧阳姐姐活脱脱一个仙女呢!你几时见过这样出凡脱俗的美人儿吗?”   “欧阳小姐注定是要被选中的。我听人说,今年的秀女中,只有她的容貌能比得皇后和路昭容。”玉露幸灾乐祸地补上一句,“林若熙有这样的对手,可够她头疼的!”   溥畅却毫不在意,只自顾自道:“我是注定选不上的,但能亲眼见到皇上和皇后,和神仙姐姐一样的欧阳姐姐,哪还有什么遗憾呢?”   玉露伤心地看了看她,心道,说的没错,如你我这样的女子,无甚家世,才貌均不突出,是没有希望的。当下低了头,不再言语了。   房中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忽听一阵唧唧喳喳,溥畅便跳下了床向窗边跑去。玉露也好奇地跟了过去,两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喜鹊。   “喜鹊!竟然是喜鹊!这个时候了还有喜鹊!”溥畅又叫又跳的,指着枝头上尾巴长长的小鸟,“你瞧它多漂亮!”   玉露看着欣喜若狂的溥畅,觉得不可理解。然她看着溥畅高兴得红彤彤的脸,忽然觉得不可思议——溥畅原来可以这么美,她居然没有觉察过!看着窗外的喜鹊,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念头。   或许,这个叫何溥畅的少女真的会出人意料呢! 四 锦绣云烟断殇迟(1)   毓琛宫。   凝云被禁足已经有半月了,龙胤并未曾来看过她。她明白,兰才人被害失声,他心中不痛快。现在想想,当日雨溪急中生智的说辞也并非没有漏洞,她尚且能听出来,龙胤又何尝听不出来。然而他信了,只是因为他心中想要相信。然而即使开始他还相信她的清白,宫中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时候,所谓三人成虎,他也免不了要疑心的。   禁足又怎样?失宠才是更大的惩罚。   而与她的凄凉形成鲜明对比的,自然是皇后一党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怀上龙种的黎嫔最是风光。如今的六宫虽然嫔妃众多,但不知怎么,在子嗣问题上总是多灾多难。龙胤如今膝下却只有一子一女。   皇长子是洛贵嫔所生,今年四岁;旁的,就只有凯婕妤,前年诞下了一公主。其间,如今被贬入冷宫的伊嫔有过一胎死腹中的孩子。   而最得宠的路昭容和佳婉仪竟都没有怀过孕。   黎嫔有孕,龙胤自然是大喜过望,已下令晋封她为芬仪。   佳婉仪也不逊色,她为皇后立了大功,皇后自会奖赏她,没几日就封了容华。再加上兰才人和路昭容齐齐失宠,她如今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凝云既不能去参与选秀,也只好在毓琛宫中再熬过剩下的二十日了。除了安妃和杰嫔偶而会送些东西来,毓琛宫的宫女内监们仍尽心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关心她的寂寞。   秋涵甚是心疼她,每每劝她,总是道:“主子为什么不求求皇上?主子平日里清高坚强,皇上定然架不住主子落泪哀求。好生求求,皇上会心软的。”   而凝云也不言语,只有一次,叫秋涵想法打听雨溪的情况。   最后一次时,秋涵说雨溪好的很,仍是不解,忍不住问道:“主子不担心自己,何必担心起她来?现下是要想办法,讨皇上的喜欢呢。”   凝云却瞪了明眸,寒了俏颜,大怒道:“你差事当的越发好了!还怕本宫不够心烦不成?再多嘴,瞧我不赶你出去!”   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看着秋涵委屈的双眼中噙满了泪水,她心中愧疚,于是换了温言软语道:“你跟了本宫这么些年,难道真当本宫是心中没成算的人吗?如今佳容华和黎芬仪风头太盛,避了这一阵子,会让她们放松些警惕。等有了机会,本宫自会东山再起。”   秋涵当即便转涕为笑,欣喜地道:“奴婢早知道主子是聪明人,从今往后再不多嘴了。”   凝云看着她,心中叹息,东山再起哪里是那样容易的呢?   长宁宫。   龙胤正与佳容华一同赏月。佳容华身着一件鹅黄缂丝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秀发梳成一个五环的梅花髻,髻边簪的是碧玉珠凤,往边上又着三小支翠衔蓝宝石钗,月下的流苏闪闪发光,柔柔飘荡;额上贴一洁白的鱼鳃骨花细,颈上一挂珊瑚珠。   她妆容上也颇下了功夫,宫里可处都是的玫瑰露芦荟精珍珠粉,在一双巧手的运用下,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这打扮不可说不艳丽,然而比起皇后的光彩夺目,她的搭配更多了一分雍容沉静。   “长宁宫的西窗视野开阔,最适合赏月不过了。宋代的张先喜欢‘云破月来花弄影’,为何不种些花呢?”龙胤心情甚好。   “臣妾怕花比人娇,夺去了皇上的心。”佳容华细声道,一双美目妩媚地飘来飘去。   “容华美貌岂是花儿比得上的!”龙胤大笑,抱过她道:“朕的容华善妒,连花儿也容不下吗?”   “臣妾只想自己与皇上在一起,看到皇上同别人一起就悲痛欲绝。那花儿,那月亮,却天天与皇上在一起,臣妾又岂能容的下?”佳容华娇滴滴地说道。她知道龙胤需要自己什么。她与路昭容从来就是两种人,龙胤喜欢的,也是两种品质。如今路昭容失势,龙胤便夜夜在她宫中留宿。今日他本是去看黎芬仪的,却又回到了长宁宫。   “皇上不是去看黎芬仪了么?臣妾岂能不知礼数?”这一招叫做欲擒故纵。   “你这狡猾的孩子!刚才还说要自己与朕在一起,现在就让给旁人,当朕看不出你的伎俩吗?……你推朕做什么!”龙胤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将她抱得更紧了。   佳容华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呼扇着,欲说还休地看着龙胤,乖乖地就范了。龙胤轻咬着她的耳垂,柔声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佳容华闭上了眼睛,喃喃道:“皇上就是爱欺负人家,不讲道理。”   龙胤一愣,放开了她,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什么?”   佳容华见他古怪,只道是自己大胆说错了话,忙低头道:“臣妾失礼。”   龙胤似回过了神来,表情缓和了几分,温颜道:“不是你的错。”说着说着,他却不再看她,背手走进了屋里。   皇上就是爱欺负人家,不讲道理。   他又想起了那御书房中为他亲手泡明前雨花茶的人了。他冷落了那个人那么久后,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也是这样娇憨的口气,也是说的这句话吧。   在怀欣皇后之后,他知道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尽管他还风华正茂,还英俊潇洒,还是当今的圣上,天下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因此,他时常对身边的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感到愧疚,然而他不会再真心地爱她们。   爱了就能不愧疚吗?爱上了这一个,那一个又如何?人一时只能爱一个人。而他身为皇帝,就只好负了其他的那许多。   他自小便喜欢读书喜武,且悟性极高,最得先帝喜爱。   若不是与大哥龙晟的一段纠葛,他的即位本是更加顺理成章的事。   龙晟。   那是他心里无法愈合的一道疤痕。   几经周折,龙胤十六岁即位时,就有了满肚子的雄心大志。几年来,他以超越年龄的智慧和勇气成就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怀欣皇后的死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他以坚强的心性恢复了。   他知道他身上担负的责任远不只是对一个女人的感情和对一个兄长的歉疚。惟有认真地做好他该做的事,才是对他深爱的人的交代,因此他不再遗憾。然而,他仍然遗憾的,便是六宫中的这些女人们。   因为他不能真心地爱她们。   可是,路凝云总是有些不同的。他也宠爱纤玉,也宠爱兰汐,然而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甚至对她颇为依恋。因为她美吗?是的,她的容貌不可不说是极美,然而比起她的冷艳脱俗,皇后的国色天香和纤玉的娇俏柔媚也毫不逊色。她不像其他嫔妃那样蓄意地迎合他,她实在是太清高了。   正是因为如此,他看到她极其偶尔的撒娇或可怜才这样动心吧。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如此放不下她吧。   然而,兰才人的事实在是让他对她太失望了。   女人们都是这样的吗?表面上温柔和睦,背后却在勾心斗角。他对她的迷恋是否已经遮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了?他对她所作出的判断有多少是正确的呢?   她实在令他费解了。 四 锦绣云烟断殇迟(2)   佳容华见龙胤沉思不语,心里也犯了嘀咕,于是抬出最最温柔的语调说道:“夜深了,臣妾伺候皇上就寝吧。”   龙胤回过头来瞧瞧她。她一双美妙的杏眼中满怀了柔情,让人只想陶醉在这一眸秋水中,不再清醒。这又与云儿不同了。他与云儿在一起时,只想静静地看着她,欣赏着她,而对纤玉,他只想占有她,享受她。他叹了口气,这样对纤玉又何尝公平呢?他有时甚至有些内疚,因为会庆幸自己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美。   夜深了。   何必想这么多?   次日,毓琛宫。   凝云坐在镜前梳妆,忽想戴那支翠衔珠凤簪子,便唤桃蔓去找。桃蔓却找了半天才回来,只苦着脸说不知道放到了哪里去。这时,秋涵从勤义院来了,桃蔓似找到了救星似的,忙拉住了她问。   秋涵听了,立刻道:“主子一时忘了,那日还说那簪子是册封时戴的,应好好保管。奴婢把它与主子册封昭容的大典上的其他服饰放在一起了。主子若要,奴婢这就去找。”   不一会儿,秋涵就端着盒子回来了。   凝云打开了盒盖子,满眼的珠翠明铛,华丽夺目。   “云儿,明日朕便下旨封你为昭容,你开心吗?”龙胤洪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臣妾无所谓这些虚名,只要能被皇上真心欣赏,相守一生便好。”这是她自己的声音,淡淡的,按捺住心中的狂喜。然而她仍然掩不住,转身,一抹微笑就上了嘴角。   “只是……”龙胤为难道,“贵为昭容,你还是不要封号吗?”   “臣妾不是已禀明过皇上这其中的原因了吗?”   “倒是。可你是大家闺秀,又甚得朕的喜欢,没有封号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龙胤坐了下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封号为‘惠’难道不好吗?”   “臣妾不敢当此。”   “这就是说明你不喜欢,是不是?那么‘懿’可好?”   “请皇上答应臣妾,不要再提封号的事好吗?”   “也罢,本是小事一桩。你不喜欢,不提也罢。”   她告诉龙胤,她不愿被一字概括。   但那并不是完全的事实。   她不要封号,是因为害怕。“惠”也好,“懿”也好,她都害怕。   翻开史书,那些六宫中的女人都是被如此记载的:“X位次X氏,年X入侍,后封为X,赐号X。”或者她例外的话,也不过加上一句“有宠于上”。   短短几个字,就概括了一个后宫女人的一生。这个女人的生命就像那白纸黑字一般,呆板枯燥,郁郁而终罢了。她不想就这样,活过也如同没活过,因此她本能地抵触那个封号,她不要和那些可怜的女人们一样。   她从嫔一路升至贵嫔,再册封为昭容,似乎已经是前生的事了。在旁人眼里看来,她是这世上最最幸运的人。出身世家,进宫受宠,又升到了这位次甚高的位次,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没有,她对自己说,我满足的很。   然而,为什么心还是空空的一片,偶尔还会隐隐的痛着?   因为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过。   她没有爱过,又怎么能说活过呢?   她对龙胤是真心的佩服和欣赏,然而还不是爱。   龙胤对她那样好,然而也还不是爱。不然他不会怀疑她,冷落她。   她的手指抚过那一对华云凤头簪,一对累丝嵌宝石金凤簪,一对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一对珐琅彩花卉簪,……她回忆着那天繁华的情景,蕊红鸾衣拖摆至地,流光潋滟;华丽流苏玉致承光,精致的刺绣,夭桃映明曦,彩凤来仪,仙鹤独立;繁复花边,雍容绶带,高贵披帛……他脸上那样温柔的笑意,他是真心欢喜的。   从那一天起,她几乎开始认为自己爱上他了。   然而,一切都是梦幻罢了。   她早就该醒了。   她为什么醒的这样迟?   凝云猛地攥起了满把的簪子步摇,向地上狠狠地摔去,惊得秋涵和桃蔓连忙来拦。然而太迟了,那些精美却笨重的头饰伴着清脆的落地声碎了开来,留下满地的玉石、水晶、珍珠、珊瑚、金合,凌乱不已。   她接着开始撕扯起那象征的荣耀的华服来,一丝一缕的,都撕碎了,摔在地上,如同烟霞一样,散了开来。   身边秋涵和桃蔓叫着,她的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她就是那样镇定的,坚决的毁了这些东西。然而心里的波涛汹涌,吞噬了身边的一切,以至于她没有听到秋涵和桃蔓的劝阻,没有听到外面内监通报的声音,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没有听到秋涵和桃蔓跪下请安的声音,没有听到那个人叫她们马上出去的声音。   她只是低着头,带着倔强又呆滞的眼神看着她曾经的恩宠。没有眼泪,没有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甚至带着些孩子气的好奇,好象只是将积木拆了开来一样。她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直到她看到了那双明黄色的朝靴和衣服下摆。   原来是他来了。   她猛地抬头,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柔情,而是一张失望的脸。   “朕每每问起,他们总是回报说你很好,很安静。朕今日想来瞧瞧你,却瞧见了这个,”他的失望溢于言表,“你这样,与那些以哭闹撒泼来要挟朕的泼妇有何区别?真是枉费了朕的一片心意。”   她却只听到了第一句话,只是低声笑道:“皇上问起过臣妾?臣妾当自己有罪,皇上也早已忘了臣妾呢!”   龙胤忽然有些心软,缓缓道:“有罪改了便是,朕不会再怪你。”   原来在他心里,她还是“有罪”!   凝云冷笑了,尖刻道:“臣妾不敢。皇上认为臣妾有罪,责罚臣妾一辈子才好,又何苦来看臣妾?”   龙胤的神色忽的冷了,怒道:“朕好心来看你,却落得如此下场。看来禁足对你而言,还不足以静心。”   凝云如美玉一般白皙的面容渐渐回复了平日里清高的表情,只淡淡地一笑,道:“皇上才是更需要静心吧。臣妾从不曾做违心的事,亦不需皇上好心垂怜。”   龙胤一愣,他曾经最爱的淡然微笑,如今却激起了他更盛的怒火。他只觉得自己是关心则乱,被这个仙女一样的女子迷惑住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错的,他的依恋,是错赋给这个女子了。一时急火攻心,他大声吼道:“不错,是朕垂怜你太过了,你才如此恃宠而骄!朕不妨明白告诉你,你道那日朕真的信了那婢女的故事吗?若非因为是你……罢了,是朕糊涂了。”   凝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龙胤已经拂袖而去。   当晚他又宿在了长宁宫。 四 锦绣云烟断殇迟(3)   第二天,小长子便哭丧着脸带来了圣旨。   昭容路氏,言行失仪,辱没圣赐,褫夺昭容之位,降为婕妤。   景澜宫。   深深的庭院中,尽是些高大、张扬又呆板的洋梧桐,又兼片片摇曳传香的牡丹花儿海棠朵儿月季瓣儿,红的娇,白的嫩,黄的艳,紫的傲,颈子都高高的扬着,不负花中之王之后之公主的美号。   美则美矣,却多了些生搬硬砌之感,惟有树脚下几点隐香袭人的丁香花,数支色彩斑斓的太阳花,时不时地吸引着人的视线。景澜宫之人少的,正是这点张扬而不张狂的精神气儿。   还好,老天有时会送来一个小小的凌波仙子,给这座金光闪闪的宫殿一些精神。   这仙子身上套着名贵白狐皮坎肩,里面着大红撒花洋缎,秀发梳成简单的两把髻,簪着一朝阳五凤玉石簪,双耳边坠下灵俏的红宝石坠子,十足的活泼,一等的靓丽;又兼豆蔻年华,面容姣好。正欢快地向前跑着,眼见着就要到了景澜宫的正门。身后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急急地跟着,却还是跟不上,只涨红了脸喊道:“公主慢些!仔细摔了。”   少女回过头来看到侍女急的脸红的样子,停住了脚步,笑得直不起腰来,嗔道:“下回瞧我还带你来的?香阶可没你这般没用。”   侍女嘴里说着奴婢该死,手上却不得歇地想将少女跑乱了的衣裳整理好,怎奈她又恶作剧般的东躲西藏,一时竟手忙脚乱起来。许是声音大了些,宫门开了,伸出个脑袋来,却是霁月。   霁月本是听着外面吵闹,想出来瞧瞧。这一瞧,她便眉开眼笑了。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秀殷公主。   秀殷公主年方十四,还是个孩子。她虽是个女子,却有种与其兄极为相似的英气。她性格活泼奔放,因为从小生在帝王家,也就娇生惯养了些,任性总是有的。然而她年幼可爱,聪明伶俐,又讨皇帝、皇后和宫里上上下下喜欢,大家也就乐于随她去了。   秀殷公主与皇后是表姐妹,甚是要好,时不时的便会来景澜宫玩闹,所以与霁月等人也都熟识。   霁月见她与侍女香径嘻嘻哈哈,便马上迎了过来,拉过她,亲热地问道:“公主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大冷的天在这门口站着!”   秀殷却仍旧笑嘻嘻的,指着香径道:“还不是她!我不过要跑两步,就硬拉着不让,烦死人了!”   霁月瞧着香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觉好笑,掩口笑道:“公主说的是,一会儿就罚香径背着公主绕着景澜宫转他两圈折罪,可好?”一边说一边向秀殷挤眼睛。   秀殷会意,故意大声说道:“那哪成?要她驮着我才是。跑的还要快,不快要挨打!”   香径听着听着,脸色一阵阵发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呼着奴婢该死。秀殷和霁月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霁月才拉了秀殷向内殿走去,问道:“早先儿的,就听说公主今天要来,皇后娘娘一直盼着呢。这不,用了午膳后都没歇息,说是要等着。”   秀殷也不接话,然而笑的更开心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内殿。果然,皇后正端坐在凤脔座上呢,看见她蹦蹦跳跳地进来,也迎了过来,将女孩抱在了怀中,柔声道:“秀儿怎么老也不来看姐姐了?姐姐终日守着这景澜宫,可无聊的很呢。”   “秀儿该死,可这不是来了么?呦,好姐姐,知道秀儿要来,还预备了桂花云片糕!”秀殷眼尖,一下就瞅到了桌子上摆的雪白的糕点,食指大动,立刻扑了上去,狼吞虎咽起来。   皇后见她这小谗猫相,觉得十分好笑,也跟了过来,笑道:“回回都是这样,一来便是要吃的,你那里的人喂不饱你么!”   秀殷辩解了些什么,怎奈满嘴都是食物,听不清楚一句。皇后也不再说她,只宠溺地瞧着她大快朵颐,自己竟也十分欢喜。   就在此时,外面忽有人喊道:“皇上驾到!”   皇后一惊。   龙胤,他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正想着,龙胤一身明黄朝袍,笑吟吟地跨了进来。皇后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然而没多久,她的喜悦就冷淡了下去。龙胤,自然不是来看她的。因为他刚一进来,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直找秀殷。   秀殷看到他,自然更是眉开眼笑,马上放下了云片糕,对着龙胤行了个大礼。龙胤马上把她扶了起来,笑道:“又没有外人,不需多礼。几日不见,秀儿怎么对朕生疏了?”   秀殷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朗声说道:“秀儿长大了,知道什么叫做君臣之礼。皇上是君,秀儿是臣,适才那便是行礼啊。”   龙胤奇道:“哪个师傅教了你‘君臣之礼’?你我是兄妹,又不是当着外人,这样分明是伤了感情。另外,”他假装生气的样子,“你怎么叫我‘皇上’,从前不都是叫‘二哥’么?”   秀殷狡猾地笑了笑,故意茫然地答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叫皇上‘二哥’,皇后姐姐不是要叫你‘表哥’了?”   龙胤一怔,似乎才想起来皇后也在屋里,向她看去,发现皇后也是惊讶。然而,不一会儿,她的脸上也现出了些许害羞的神色。小的时候,她就是表哥表哥的叫着的。那时两人感情还很好,不像现在这样隔膜。   皇后看着秀殷,心中说不出的感谢。怪不得,怪不得这段时间她每次来景澜宫都定要求着龙胤到这里来见,她是想为他们和解吧!想到这里,皇后充满信心地看向龙胤。   然而他的柔情似乎一下子就灭掉了,只剩下一些暴露了感情之后的不自在。他也不再笑了,讪讪地道:“秀儿说的是。与你表姐好好玩吧,朕还有奏折要批。”说罢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秀殷看着他的背影,懊恼地咂了咂嘴。有的时候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哥哥和皇后表姐就是合不来。在她小小的心灵中,并不懂得太复杂的事情,但她喜欢哥哥,也喜欢表姐。她希望他们能够幸福。   皇后的嘴唇蠕动着,眼中噙满了泪水,用力揉捏着衣角。秀殷在一边甚是后悔,只道自己好事没做成,倒坏了事。万般不是,只好过来,靠在皇后的膝旁,做错了事般地道:“姐姐不要伤心了,是秀儿不好。”   “怎么是你的错呢?”皇后擦了擦眼睛,爱怜地看着正仰望着她的那张小小的脸。不要让这孩子伤心才是。她换了欣喜的语气道:“上回霁月教你的那个花绳,忘了不曾?”   “当然没有,还想玩儿呢。”毕竟是孩子,一听说玩的事,立刻笑逐颜开。   “叫霁月和香阶带你去玩吧。” 四 锦绣云烟断殇迟(4)   秀殷公主走了没多时,皇后就把佳容华叫来了。   佳容华进来时,满脸的喜悦。一上来便数说起了路昭容被贬为婕妤的事,其间还不断□一些她和被毁声的兰才人的惨状,语气中带着残忍的快意,用词也是妙语连珠,惟妙惟肖。两人就像民间的少女一般,谈些知心的话,传传他人的谣言,诽谤共同的仇人。   几番下来,皇后总算舒服了些,看来叫她来是对了。   佳容华见她眉头舒展了,也松了口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臣妾听说,秀殷公主下午来过了。”   皇后疲倦地闭了眼睛,道:“是,孩子就是孩子,可爱是可爱,有时也叫人心烦。”   “公主纯真质朴,皇上一定喜欢她吧。”   “可不是,那兄妹情深的,叫人羡慕呢。虽说两人是亲兄妹,感情好也无可厚非,但本宫是真未见过如此喜欢孩子的人,皇上对她百依百顺,恨不能把月亮星星摘下来也给了她。”皇后啧舌道。龙胤对秀殷,确实宠爱有加。这可是让她生气——对她,龙胤哪怕有对秀殷十分之一的心也好了。   “如此……”佳容华停顿了一下,迟疑了半晌,后来讨好地说道,“下回公主来时,娘娘就给纤玉个面子,也让纤玉来陪陪公主可好?”   “不过是个十四岁孩子,容华今年十七了吧,跟她可说不到一起去,倒叫她烦了你呢。”皇后漫不经心道。   “哪里,纤玉只怕自己粗笨,伺候不好娘娘和公主,哪有公主烦了纤玉这么一说呢?看在纤玉诚心的份上,请娘娘恩准。”佳容华急切地说道。   皇后却起了疑心,她何故这么心急地想见秀殷?   在六宫之中,敌人自然要小心,而朋友,就更要小心。即使曾经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翻脸不认人。   皇后自然是明白这些的。佳容华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是为了对自己能有个支援。到目前为止,她也证明了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不论是容貌还是心机,佳容华都没的说。而且她出身低微,没有背景,也更容易被掌握。   进宫以来,她成功地获得了皇上的宠信,又帮自己除掉了兰才人,重创了路婕妤,可以说是屡立战功。   然而这也说明,她是个心机深沉,不可小觑的女子。   况且她知道的太多,一旦反戈,自己可是危险。   不能够掉以轻心。   其实皇后就如同很多大家闺秀一般,貌美如花,惟我独尊,喜欢颐指气使,张扬跋扈,但因为一直有人维护她,有人替她解决一切困难,所以她并不擅长运用自己的智力,也不是个极其机灵的女子,不然也不会让路凝云翻了天。   然而,人经过了一些事,总会学会一些。   眼下她就觉得,防一防佳容华,是十分应该的事。   她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佳容华俏丽的面容,直打量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佳容华见她突然这样奇怪,便知不妙,于是额头上冒出了点点的冷汗,心虚地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为什么这样看着臣妾?”   皇后错开了眼睛,向后靠了靠,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裹在贵妃榻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佳容华,慢慢地开口道:“本宫是想问问,自从路婕妤被禁足以来,皇上都招幸了哪些嫔妃?容华想必天天都在打听,说与本宫听。”   “这……”佳容华心道,糟了,这是对我起了怀疑,然而不能不讲,她只好喃喃地回答道:“这十二日来,皇上有两日去黎芬仪那里,还有两晚去了杰嫔的思惠轩,再加上一日去看了安妃,和几晚独自歇息在正元殿,其他的夜晚,都是……”她不敢说。   皇后明白了:“其他的夜晚,都去了你的长宁宫,是不是?”她咬住了嘴唇,坐正了身体,厉声道:“佳容华,你可知罪?”   “是,臣妾……”   “我们身为后宫夫人,应该共同伺候皇上,为皇室绵延子嗣。你怎可这样不知礼数,独占隆宠?   “臣妾知罪。”   “本宫一直当你是个守本分的人,不会目无尊长。看来,是本宫看走了眼吗?”皇后猛一拍桌子。   “请娘娘息怒,臣妾一定牢记娘娘教诲,为娘娘效劳,再不敢独占皇上宠信。”   佳容华暗骂自己,早该想到皇上如今对她这样青眼,皇后会嫉妒。这样的功课以前一直在做,怎么现下却忘了?如果皇后这个时候看自己不顺眼,大可以狡兔死,走狗烹,除掉自己,然后转向虽然头脑简单,但有了身孕的黎芬仪。那自己不是白送了一条命?   见她这样噤若寒蝉似的,衣服上的流苏似乎都簌簌颤抖,皇后稍微缓和了表情,道:“你起来吧。本宫并非嫉妒,只是为了六宫祥和。回去好好反省今后该怎么做,若还这样下去,”她忽然狠毒了起来,“本宫自有办法让你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皇上!”   “臣妾一心效忠皇后娘娘,绝不敢做出无礼之举,请娘娘明察。”佳容华无奈。 初见·月下淡菊   长春宫。   素心殿内的秀女们大都出身较低,手中没有大把银两可以打点下人,才被分在了这偏殿中。也是因为她们身世的卑微,她们中虽然也有美丽的,聪慧的,或贤淑的,但仍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轻,不敢显山露水,对外界发生的与己无关的事全部闭眼不见,闭耳不闻。   幸好是这样。   因为她并不是一个可以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关心或者声东击西的试探的人。   以某种角度来看,她平日里与那些少女没有什么两样,忍气吞声,畏手畏脚,只求平平安安的,不愿惹事,不奢望中选。   但实际上她与那些秀女是不同的,她是一定要进宫的人,虽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和将她送来的人都对此非常有信心。所有人都会记住她的名字。   纳兰婉依。   婉依的身体颇为清瘦,面色甚至可以说枯黄,腰如柳条,娇弱无比。她的瞳孔颜色很淡,琥珀色的眼珠,微微发着淡紫色的光芒,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水晶球,泛着暮秋时才会有的晚霞。   女子以发乌黑光泽为美,而她的秀发的颜色却是深棕,偶尔还会有一两根玫瑰红的。   她有一种奇异的体香,也是淡淡的,如同秋雨洒过的簇簇白菊,摄人心魄。   她平日打扮也素净,霞灰色对襟羽纱衣,不是纯色便是淡纹,裙为纱裙,也多为银灰色。如云的长发打着柔软的波浪卷儿,顶上以纯白的细丝带略略一挽,或作个扁髻,便垂至腰间,有时她也将一檀香扇插于发间,聊作装饰。   再加上她似乎体力不健,说上几句话便咳喘不止,也就不怎么说了,终日就只是坐着。长久以来,就无人再去费心与她交往了。   这样最好,免得有人扰了她的思绪。   就像今晚她在做的事一样,不希望有人来打扰。她将鼠尾草、百合花和水仙叶分别打湿,混合在了一起,放在了带来的银盘中。在她小的时候,婆婆就是这样做的,这样可以赶走噩梦。   她用蜡烛点燃了青翠嫩白的植物,看着叶子蜷曲了起来,在橘黄色的火焰中舞蹈着。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植物燃烧时放出来的气息吸进了体内。植物慢慢地变黑,消失了。青烟缓缓地旋转,上升。   她再也不会做那些可怕的噩梦了。   那些噩梦中,她总是在被人追赶,抓住,捆绑,审问,焚烧……她能听到自己凄凉的叫声。然而每次当她醒来时,她又觉得自己可笑。别说她还没有做什么,即使她真的做了,也不会被这些胆小怕事、无权无势的秀女们发现。   虽然她们并不都是这样。   有一个人例外。   欧阳流莺。   以她的家世,她完全可以和其他同等地位的人一起住在蕙心殿。然而她屈尊住在了这里。以目前的观察来看,纳兰婉依认为她不胆小怕事。因此她刻意提防了她。   欧阳流莺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对每个人倒也都是持礼相待,不摆架子。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婉依才放下心来,相信她没有注意任何人。   但她不会掉以轻心。婉依的性格有些多疑,但这正是她这类人的生存之道。   婆婆说过,婉儿,我们与众不同,生活在常人之中,一定要时时小心。外面的人很危险,我们须保护自己。   这些话一直在纳兰婉依脑海中回绕,至今不知有几百几千遍了。   那是婆婆最后的话。   他们抓住了她,烧死了她。   小小的婉儿,才只有十岁,就那样孤身一人,藏在了山洞里。很多天过去了,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可就在这时,有人来了,很多人。打头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十五六岁,高高的个子,强健有力的臂膀,洪亮的声音。   他在喊着,找到了,你们快来,把她……   婉儿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晕了过去。她怕这个男孩子也要像其他人对婆婆那样,把她绑起来,放在干草垛上,点上火。于是她吓得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躺在一个这样美的地方,暖暖的,香香的,有很多穿着棱罗绸缎的美丽女子在她身边走过,忙碌着。这里很安静。然而安静被打破了,她听到有人在喊,她醒了,快去告诉夫人。   后来的事就像是梦幻一样,她有了一个姓,有了一个家,有了关心她的家人。有了父亲,母亲和哥哥。   可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她还有家人?   父亲只是笑笑,答道,我们是你的亲人,只是失散了,现下又重逢了。   她相信了他的话。毕竟,父亲、母亲和哥哥对她都很好。不是亲人,为什么会对她好?她很开心,虽然想念婆婆,但仍然开心。   后来长大了,她开始渐渐明白一些事情。   确切地说,是从意识到其他孩子给她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开始的。   他们追赶她,用石头砸她,将她推倒在地,恶狠狠地打她,骂她。   他们骂的最多的,是两个字。   巫女。 五 暮雪洗出寒阶影(1)   毓琛宫。   凝云这些日子似乎并无变化。她仍是很安静,终日地坐着,写写字,读读书。每日晨起梳妆打扮时,脸上也没有流过泪的痕迹。倒是毓琛宫的一班宫女内监,一个个的都既不平又无奈。秋涵和桃蔓虽然面上不再说什么,但她能看的出来,每日伺候时,她们的眼圈都是红肿的。桃蕊年轻,不经事,她的感情是最明显的。   被贬为婕妤后的第一夜,轮到桃蕊守夜。   她梦中醒来,只觉口渴,起身欲唤人拿水来。桃蕊听到了动静,忙进屋来,殷勤地问道:“主子要什么?”   她听了一怔,愣愣地看着桃蕊。桃蕊却不退缩,只是又流了泪。   宫中的规矩是,只有正三品贵嫔及以上的嫔妃才可称“主子”或“娘娘”,以下的宫嫔,只能称“小主”,也不能自称“本宫”。如今她既已为婕妤,桃蕊却仍坚定地称她“主子”,她不会不明白这说轻了,是违了规矩;说重了,是逆了圣旨。   “我口渴,你去端水来。”   桃蕊领命去了,回来后,仍是不屈不挠地说道:“主子请用。”   她接过了茶杯,仰头一饮而尽,饮罢,仍是攥着茶杯,不还给桃蕊。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桃蕊,不知该说什么好。   良久,桃蕊终于低下头去,低声道:“桃蕊只是个婢女,什么也帮不上。主子就让奴婢这样表表心意,奴婢心里会好受些。”   她道:“这又是何必,不过降了位分,我尚且不在乎,你在乎的是什么!”   “主子真的不在乎吗?”桃蕊问道。   她笑道:“幸好我被禁足,不然到了外面,听些子冷言冷语的,才伤心呢!如此不是很好?在宫中,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看来,他对我,可真是周到呢!”她咬了牙。   桃蕊忍不住,又落了泪。她擦了擦眼睛,伤心道:“皇上对主子一直是很好的呀!只怪那个佳容华陷害!”   “你真是幼稚!他若信我又哪会听了别人的?”她又一次无声的冷笑,想起前日在毓琛宫的对话,她只觉得心都要裂成了一片片似的。“那日你不在,没听到他说我什么,他说我恃宠而骄,说他从来就没信过我,还说我……”她眼泪似是要流下来,“……同那些以哭闹撒泼来要挟他的泼妇没有两样!”   “皇上他真的这么说?”桃蕊惊得掩住了口。   “我真是看错了他。原来在他心中,我的位置……如此不堪一击!”她在黑暗中抱住了双腿,将额头埋在两膝之间,喃喃道:“我是疯魔了不成,竟然会相信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是皇帝,君心无定,我怎么能奢望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既然他再不是我心中那个他,我又何必在乎他怎么对我?”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凝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夜的倾诉似乎从未发生过,她的脸就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心如止水,再无渴求。   日子一点点的过去,龙胤再也没有来过。一天天的,毓琛宫的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生机。与此相比,六宫中却是热闹的很。因为,选秀的日子就快到了。   想到当初惊奇地发现秀女欧阳流莺貌似怀欣皇后,然后采月做了教习姑姑,自己用计骗过皇后,欲在长春宫安插其他探子的一点一滴,仿佛那些都是别的什么人做过的事,与她无关。   现在的路婕妤,再不是路昭容了,不再关心那些事情。   一步错,步步错。   她真的为了龙胤如此伤心吗?她对地位荣耀从没有什么妄想,所以用不着再去争什么——既然那个人不值得她再去争。   长宁宫。   一转眼,十天便过去了。今日便是面圣册封的大日子。一白天,整个后宫的人都在忙忙碌碌,上下打点。皇后自然是最忙的。路婕妤失权,安妃又不十分热衷,选秀的大小事务几乎都落在了皇后的身上。如今已经入夜了,春及轩的册封一定早就结束了。佳容华在自己的宫中坐立不安。   到底该不该去景澜宫见皇后呢?   她很想打听选秀的事。但若因此再引起皇后的疑心可就得不偿失了。那次,景澜宫中皇后对她拉下脸来之后,就再没召见过她。她这些日子也小心,尽量规劝皇帝多去景澜宫。数次下来,他也只得少来了。若在宫中偶遇皇后,她也极尽恭敬谄媚之能事,努力地安抚皇后。   也不知,这一番工夫下来,她是否打消了戒心。   像往常一样,佳容华放了安琪出去打听。   宝琪端上来一杯茶,好言劝她用一些。然而她心里正没来由的紧张,怎能喝下茶去。   “安琪去了这许久,怎么还不回来?”她咬着牙,绞着手中的帕子。   转眼,下午变成了黄昏,黄昏变成了夜晚。夜幕慢慢地降临了,佳容华的心中也像蒙了一层阴影似的,憋屈的慌。   “小主用膳吧,保不齐皇上晚上又要来。”宝琪被她感染的也焦急了起来。   “皇上今晚不会来的。”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册封当晚,龙胤一向都招幸新人,或在正元殿独寝。“不来的好,若是来了,皇后怕又要寻我的不是……”   说到这里,她猛然顿住了。   夜幕下,两个黑色的人影正在朝着长宁宫的方向走来。定是安琪回来了!佳容华猛地站起身,迎上前去。这小蹄子还带回来一个秀女不成?   片刻间,那二人就走进了。佳容华定睛一看,左边那个白皙清秀的正是安琪,右边的那个眼睛细长的看着甚是眼熟——采月!   佳容华倒是未料到安琪会把采月带来。   “采月参见容华小主!”采月乖巧地行了个礼。   安琪这个丫头真是糊涂!佳容华心里暗骂,采月回去若对皇后讲来了长宁宫,她努力了这么些日子才重得的信任便又会损失殆尽了!   佳容华责备地瞧了安琪一眼,安琪却尽是委屈的神色,朝采月努了努嘴。见佳容华仍是未明白,她便抢在采月前面说道:“奴婢回来时,偶遇了采月姑娘。采月姑娘说皇后娘娘有旨,才跟着奴婢一起来的。”   佳容华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采月在春及轩忙了一天,这时理应在景澜宫里休息了才是。皇后有旨,来的一向是霁月,怎会是她?这不对。   这时,安琪越过采月的肩膀朝她使劲地挤眼睛。她这才明白了几分。皇后是故意派采月来的,就是要试探她佳容华会不会向这个教习姑姑打探消息。若是她是个心眼浅的,就会塞过去些银两首饰,妄图买些消息。   而采月和霁月一样,是皇后身边忠心耿耿的心腹,绝无被收买的可能。   “精绣房送来了几件新衣裳,皇后说请小主明天到景澜宫去一同瞧瞧。”采月无事一般,笑吟吟地说道。   “如此,我一定赴约,”佳容华随口应道,“不年不节的,精绣房又献起了殷勤。娘娘艳压六宫,又何需衣妆来衬?”她知道自己的话会被一字一句地转述给皇后,于是奉承道。   “小主说的是。”   “采月姑娘忙了一天也累了,早早歇息吧。安琪,送客。”   “是,采月姑娘,这边请。”安琪乖巧地应道。   采月一脸狐疑地看了看安琪,又看了看佳容华,似乎没料到这就让她走了。但呆了半晌,竟无人再说旁的,她也只好转了身去。没走出几步,她忽然回了头,对佳容华笑道:“奴婢下午在春及轩瞧见了安琪姑娘,可是忙的紧。皇后娘娘若听说佳容华如此替她分忧,一定很开心。”   一句话下来,佳容华和安琪的脸色俱变得铁青。佳容华很快调整了表情,似是想起了什么,气势汹汹地问安琪道:“我道你怎么一天都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了春及轩。老实说,去做什么了?”   安琪心中明白,当下却哇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道:“小主恕罪,奴婢绝非有意欺瞒!”   “还不快招!”   “前日黎芬仪惊了胎,皇上大发雷霆罚了芬仪小主宫中的宫女们去春及轩做苦差。其中有一个时候奴婢的同乡,奴婢只是想去瞧瞧她,并无他意啊!”说罢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泪流不止。   采月一回想,确实有这么回事,随即打消了疑惑,见安琪哭的可怜,便劝道:“皇后娘娘为这事也不欢喜呢,太医们诊断过也说无事。待皇上消了气,把她们再召回来便是。”   待采月走远了,安琪才站了起来,懊恼道:“幸好小主英明,早就和奴婢预备好了这套说辞,不然就糟了。想不到皇后娘娘的戒心如此之深。”   佳容华冷笑一声。人心叵测,她对皇后不也是处处算计着,又何必怪皇后对她也算计呢!   佳容华重又坐下,安琪这才把打听到的消息仔细道来。   没有几句,她便啧啧叹道,今年秀女之中不乏貌极美,才华极出众者,都是不好对付的主儿。今日册封的共有十五位小主,其中位次最高的为从五品小媛。据安琪讲,皇上对其中的四位尤其看重。   其中最甚的是一名叫欧阳流莺的秀女,美貌惊人,仪态万千,端庄颐和,封为贵人。   其余三位分别是林若熙、何溥畅和纳兰婉依,各自封为贵人、常在和小媛。   听到这里,佳容华奇道:“不是说最喜欢欧阳流莺吗?为何她的位次还在纳兰婉依之下呢?”   安琪答道:“似乎皇后娘娘不太喜欢这位欧阳小主,皇上也总要顾忌皇后的感觉。纳兰小主出身没有那般显赫,封个高些的位次皇后娘娘也放心。出身太高的小主不宜太过张扬,这本就是不成文的惯例。”   佳容华轻哼一声:“还有比路婕妤出身高的么?她的宠张扬成什么样子了?哪有人说个不字!”   安琪见其不悦,没有接话。   佳容华接着问道:“你与长春宫的人可有相熟的?”   “并非没有,但他们总要担嫌疑,不肯同奴婢细说。因此要知晓这几位小主的为人,还要慢慢来。”   “可赐了宫房?”   “还未赐。这几日她们仍在长春宫居住。还有一件事,”安琪饶有兴致地说,“小主当精绣房给皇后娘娘做衣裳是无事献殷勤吗?其实是皇上过两日要摆宴啊,后宫嫔妃和得宠的秀女们都要参加。到时不啻是个好机会。”   佳容华蹙了秀眉,暗道,今年的新人,会是怎样的对手呢? 五 暮雪洗出寒阶影(2)   转眼间,冬季来了。   宫中早已有了入冬的迹象,降了场雪之后,各处都是银装素裹,显得分外地洁净。冬季,正是梅花开始生辉的时节。在千红百紫都随温暖褪去之际,朴素纯洁的白梅凌寒傲雪,以阵阵幽香装点着金碧辉煌的宫殿。   凝云的心境冰封了似的,冰冷,但却平静,不受烦扰。她的禁足期已满,可以出宫访人散心了。秋涵等人每每仍是劝,也是枉然。选秀的事,并没有人同凝云提过,怕又叫她伤心。然而有一件大事,却让他们不提不可了。   这日午后,她独坐窗前。空气中似乎弥漫了墨香,她一手握笔,一手托腮,半截堇色缂丝水袖滑下,露出一截颇瘦骨伶仃,仍白如凝脂的手臂,三两环青金色珊瑚镶玳瑁的镯环轻轻相碰着。镯环下的宣纸上,赫然一首一气呵成的七律。   花容堪赋宫前柳,豆蔻难解徒风流。   锦衾犹暖珠忍泪,铜镜乍寒玉含秋。   迷情情殇情难久,耽欲欲孽欲无休。   梨落兰凋逐水去,庭院清清新颜羞。   秋涵叹了口气,挑了个她心情稍好的时候,小心翼翼道:“前两日景澜宫的人来传旨说,皇上要在昭阳殿摆宴,众位娘娘小主们都要列席,小主是否……”   自从那晚与桃蕊谈心后,凝云就下了令,毓琛宫上下若还有称她主子或娘娘的,就自己卷铺盖走人。   凝云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中的毛笔握的紧紧的,平静道:“禀告皇后娘娘说我身体不适,不宜面圣。”   秋涵仍忍不住再劝道:“小主何必与皇上置气?奴婢知道小主心中对皇上还……”   凝云将毛笔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厉声道:“你也太放肆了!”   秋涵又怎会不懂她的心,也不再争辩,默默地退开了。   凝云独自呆坐了半晌,眼角却瞥见了窗外白茫茫似有什么东西似的。她轻轻离座,走到了窗边,终于看清了是什么。   一片片的雪花如羽毛一般,轻盈地飞舞在窗外。   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她轻轻吟颂道。   看着六角的冰晶在空中旋转、飘逸、飞升,她的心情忽然地澄澈了起来。就如同落满了灰尘的镜子让人浇了一桶清水一般,她只觉一个月以来,她的呼吸第一次这样顺畅,这样清新,就如同她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虽然毓琛宫仍寒冷,她却觉得体内一种暖意缓缓蔓延开来,说不出的舒服。   “秋涵!”   秋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却见凝云在微笑着。   “陪我出去走走。”   秋涵欢天喜地的应了。   走着走着,秋涵只顾着给凝云打伞,自己的头上身上落得俱是雪花也无暇擦一擦,然而她心里却是欢喜的。   凝云还在一直走着,漫无目的地,脚步却一点不慢。就这样向前奔走了许久,她才停下了脚步,看着身边,发觉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地方。她转头问道:“这是到了哪里?”   秋涵这才擦了把脸,四顾道:“奴婢不常来这边,一时想不起来了……”   二人正费解,却听得耳边有人柔声说道:“瞧瞧,这大雪天的,有人怕本宫寂寞呢!”   主仆二人俱是一惊,回头看去,是一个身材颀长,长相柔美的女子,身着乳白色的盘扣棉衣,下身穿一件紫绡翠纹裙,脸上带着端庄柔和的笑靥,只让人觉得温暖。   安妃。   原来她们二人是走到了安妃所居的瑞安宫附近。瑞安宫地处偏远,安妃又喜静,平素也很少有人来,难怪二人都不认识了。   “原来是路妹妹,可是让人惊喜!”安妃走了过来,拉住了凝云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却透着一种力量。   “姐姐最近好吗?”凝云让她这样亲热的握着,情不自禁地问道。   “好是好。若不是选秀的事,本宫早已忘却了尘世了。妹妹真是好心,肯来看我。”   “姐姐言重了。”凝云心道,我本是顺便到此,但又怎忍心说出来实情呢?   “我们不要在外面站着,快进屋坐吧。”   在瑞安宫中的谈话甚是愉快。在六宫中,安妃年龄最长,位次仅在皇后之下,皇帝素称其性行温良,克娴内则。因其避世,凝云其实很少有与其接触的机会。然在有限的几次交谈之中,她也认为,安妃确有仁者之风。   说着说着,雪停了。天空澄澈明净,空气似乎也柔柔的,沁人心脾。凝云与安妃上了瑞安宫中的高楼,向远处眺望。   “倚梅园的景色正是观赏的好时候,在这寒冬时节,也只有梅花在苦苦支撑着天地间的美了。”凝云叹道。   “也不然。依本宫看,梅花才是最最明智的。”   “这怎么说?”   “温暖时节百花争奇斗艳,牡丹华贵,芍药端庄,海棠脱俗,芙蓉明艳,各有各的特色,真可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人们看了这个,忘了那个,总不能长久。只有梅花,独它一个在隆冬时节开放,别的又怎么争的过呢?”   凝云听了这意味深长的话,轻轻叹了口气,答道:“姐姐说的是。可它要受严寒摧残,苦也不少呢。”   安妃瞧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妹妹看那边那座小园,离瑞安宫不远的,可曾去过吗?”   凝云道:“不曾去过。它也是极偏远的,姐姐这里已是不常来了,那里又怎会到过?”   安妃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从前本宫是常去那里的。它名叫胧洁园,里面只种一种花。”   胧洁园。   凝云想了起来,那是怀欣皇后生前,龙胤为她建的水仙花园。她的神色暗淡了下来。没有理由的,又是一股伤情涌来;没有理由的,为什么又想起了他对自己的好呢?他做的这些,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啊!   “我听说过这胧洁园,没想到它如此偏远。”   “从前,这里可说不上偏远。离胧洁园不远那座精致华美的宫殿,你也没有认出来么?”   凝云细细看去,认了出来。   “是朋月宫吗?”   “正是。怀欣皇后在时,极喜欢水仙和月光,认为这两物是世间最为纯白无暇的东西。皇上为其造水仙园之前,便建了那座宫殿,取名朋月宫。”安妃笑了,“皇上是想与怀欣皇后开个玩笑吧,‘朋月’,可不都是月了吗?”   凝云终于明白自己在伤心什么了。她的思绪恍地一下飞回到了毓琛宫的某个夜晚。 五 暮雪洗出寒阶影(3)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龙胤轻吟道,“身为人君,正当若此。”   凝云轻摇小扇,笑道:“孔子这话说得好是没错,但臣妾以为,管子看的才更透彻,皇上可曾听过这话‘日月不明,天不易也;山高而不见,地不易也’,日月有不明的时候,但天不会改变。圣主当若天,而非若日啊。”   “哦?”龙胤故意怒道,“朕不觉得。天何来光?无非借了日与月的光辉,枉它最高了。”   “皇上有皇上的想法,臣妾宁愿保留自我。”她凝眉瞧着龙胤,心中却是暗暗欢喜。能得一可互诉知心话的人,不枉她入这深宫了。   “你抗旨不成?”龙胤说的严厉,眉间却仍是浓浓的笑意,“朕现下就罚你与朕对诗。朕吟带日的,你吟带月的。”   对诗她倒是喜欢,就笑着应了。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论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宋太祖文笔平常的紧,怎能入皇上的眼呢?”   “莫说笑,该你了。”   “月色更添□好,芦风似胜竹风幽。”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日光在江面上闪动,微风吹来,草上闪着光泽。日有光能化物,才是王者之风。”   “日月俱有光,然古人多以月抒情,臣妾记得一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诗人因见明月而思念意中人,而有不得见,故抱怨起了明月来。”   “是吗?”龙胤一脸促狭,“你瞧这句如何?火云洗月露,绝壁上朝墩。”   凝云轻咬着扇边,心想,这倒好,面上来看,此句有月无日,然而朝墩便是初升太阳之意,终究不算无日了。上句还说‘火云洗月露’,可真是针锋相对。她想了想,仍嗔道:“杜甫的诗虽好,但是此句中并无日字,皇上怎么不守规则呢?”   “一定要有日字吗?”龙胤却是一副引她上钩的表情。   “当然。”她不解。   “那听这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四‘日’当空,如何?”说罢,他便大笑了。   凝云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笑道:“此‘日’非彼‘日’。皇上是故意的。”   现在回想起来,两人对诗越深入下去,她便越觉得他的神色古怪。原来是为了怀欣皇后之故。   安妃见她沉思不语,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却是悲凉的:“只可惜怀欣皇后去的这样早。多少次,见到皇上独自来这胧洁园,整日地在那里徘徊,每次面色都是悲戚的。他就那样站在水仙花之前,就如同面对着她一般,心里的悲伤愁苦就全都倾诉了出来。   “那时我好奇,一次偷偷走近小园去听他说些什么。奇怪的是,他却并未向从前一般,他的声音是洪亮积极的。然而我听得出来,他是故作欢颜。”   “珍儿,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多少次我来到这里,这个我们两人感情的见证,对你讲话,你听得到吗?   “珍儿,你是否也在想念我?若你想念我,为何还要离开我?我多想在这里陪你一辈子,就只有我们两人,静静地对视着。我们之间从来就是不需要语言的,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珍儿,我希望自己以后再也不来看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对吗?我时常想,为什么你活着时没有多珍惜你一些,不然现在也不会这样后悔。你去了之后,我却只有这些眼泪可以补偿你。   然而,如果现在的我放任自己悲伤,不理朝政,你在九泉之下一定更加伤心了。今日看到了皇祖母,看到了礼亲王皇叔,看到了路丞相,这些与你一样从始至终关心我的人,看着他们额头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看着他们流下的眼泪,我终于醒悟了。难道在你身上犯的错误,我还要再犯下去吗?我应该惜取眼前人,如今的眼前人,是皇祖母,是皇叔,是忠心辅佐我的臣子们,是需要我去造福的天下苍生啊。”他站直了身体,努力止住泪水,双目炯炯地望向前方,“朕爱你,朕不能没有你,朕现在只想与你一同去了,但朕不能!不论心中有多痛,朕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朕要对芸芸众生负责!”说到这里,他几乎是喊了出来,“朕已然负了你,不会再负了眼前人!”   “今日,在这胧洁园中,珍儿,朕向你发誓,只要朕一朝为君,就再也不会为了自己负了天下人!”   风轻轻吹过,花瓣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声音如天籁一般宁静而柔和。这些洁白的花儿高贵如女神一般,她们在低声倾诉着什么。   他心中明白珍儿在说什么。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他来过胧洁园。”   故事说完了,安妃若有深意地看着凝云。她知道自己的话会起的作用。 五 暮雪洗出寒阶影(4)   回毓琛宫的路上。   凝云并不能准确地形容自己的感觉,但她能够准确地说,她确实有了感觉。在与安妃的谈话之前,她在心里一直认为龙胤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即使他们之间确乎没有爱情,然几年来相处的情义总是该有的。即便只是朋友,他也不能对她无一丝一毫的信任和怜悯。   然今天之后,她脑海中却忘了他如何对自己,只一心一意地想象着安妃口中的那个情景。   几番之后,她对他竟生出了又一层的敬意来。   龙胤确乎当的起人君这个称号。以他对怀欣皇后用情之深,他能忘却自己的心碎,忘却自己的断肠,转而将一腔热血倾注到他的责任中来,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意志!   后世的人们总是津津乐道那些不爱江山爱红颜的君主,仿佛只有为了自己的感情放弃天下的,才是真正的有情有义之人,反之便是贪恋荣华富贵的寡情之辈。   凝云却从不这样认为。   好男儿就应志在四方,拿得起放得下,应懂得舍弃自己,接过责任。红颜并非祸水,若不是那醉了的男儿,美貌又怎会成了世人的诟病?   龙胤是个好皇帝。   正是在怀欣皇后仙逝后直到如今,他政治上举贤才,废奸佞;军事上内惩叛贼,外平边疆;经济上年年丰产,国库殷实;外交上交好各国,引入先进。想想看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罢了,竟有如此卓越的才能和魄力,将天朝先帝打下来的天下料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个能将无边的悲痛转化为无敌的力量的男子,是她见过的最最坚强的人!怎能让她不肃然起敬?   想到她曾经是他最看重的女人,她就为自己感到骄傲。   然而,如今呢?   凝云心下一沉,她还记得龙胤对她说的最后那几句话。   你这样,与那些以哭闹撒泼来要挟朕的泼妇有何区别?真是枉费了朕的一片心意。   真是这样吗?   可你是看错了。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惟有我,才是最适合你的红颜知己。   回到毓琛宫时,凝云的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她走入正殿端直地坐下,吩咐秋涵道:“把宫里靠的住的人都叫来。”   秋涵自是觉得不对劲。自打从瑞安宫回来以后,她就一直不正不常的,一会儿闷着不说话,一会儿又激动的脸通红,可不要是伤心疯魔了吧?秋涵心下怕着,战战兢兢地唤人去了。   没多一会儿功夫,人就来齐了。   凝云顿了一顿,坚声道:“全都给我仔细听好了,我接下来要交代你们去做的事,不许出任何岔子。小罗子,你现在就去回景澜宫的姑姑,昭阳殿的宴我会赴,但不要弄得太张扬,顶好是叫不管事的姑姑传话。”小罗子领命便转身跑了。   “桃蕊,我那日摔坏的簪子是你偷偷又收了起来吧?”桃蕊心虚地低了头。凝云笑了笑,“好丫头,赏你还来不及呢!着人把它修好,但是……”她压低了声音道,“手工越拙劣越好。”   “桃蔓,景澜宫的人咱们是买通不了的,所以你去内务府、勤义院、十三衙门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打听,日落以前我要知道景澜宫都向哪些新册封的秀女下了帖。”凝云对桃蔓的□大概也仅次于秋涵了,她知道该做什么。   “秋涵,你去找康远碌,”她见秋涵要说什么,抬手止住她,“我知道,这厮早就变了节。无妨,我要的就是这小人。他定然不肯来,你知道该对他说什么。”秋涵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心中高兴,从前那个谋略过人的昭容娘娘又回来了。跟了她有这么些年,秋涵早就看明白了,只要她想要,还没有她得不到的。   如今凝云只悔两件事。   一件是她当时几乎是亲手“促成”了采月的教习姑姑身份。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在皇后不知晓的情况下安插自己的人,就被佳容华陷害至此。如今,她想要了解秀女,都不得不绕弯子。   另一件便是错用了雨溪。今日来看,兰才人根本不值得她担心。雨溪是个得力的人,平白让她做了佳容华谋害自己的牺牲品,可惜了。若她还做她的教习姑姑,也就不会有如今的事情。   然而她在被贬之前建立的那张网并不是可以在朝夕之间倾盘破裂的,虽然一些地方有了漏洞,甚至洞还不小,也还是可堪利用的。   今日,她要发动一切的力量,而昭阳晚宴时,她就要拿回一切她应得的。   毓琛宫中绝无蠢人。   在日落之前,凝云已收集到了一切她想要的情报。   除此之外,她过目不忘的绝技让她在康远碌那个狗奴才哆哆嗦嗦的供词提醒之下,迅速地回忆出了名册和画像中对应秀女的容颜和出身。   康远碌夹着尾巴逃出了毓琛宫之后,秋涵马上对路婕妤附耳讲道:“一切都安排好了。事情会做的干净利落,午时三刻时,这厮就会被运出玉华门,没人会瞧见。”   在他变节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自己的下场,凝云咬紧了唇。   “笔墨伺候。”她吩咐道。   今晚她有功课要做了。 第二卷 四时佳人 六 四时佳人(1)   昭阳殿。   又是一场瑞雪过后,昭阳殿内的倚仙园景色甚是宜人。历来天朝帝王摆宴都会选在这里,因其兼具豪华与别致,大气与优雅,既不失排场,也不乏温情。就如同今日的气氛一样。   龙胤身着一件深蓝色黄金展龙纹宫服,头顶明黄色的圣冕,更显气宇轩昂。   皇后自是一如既往的明艳袭人,眉画黛晕浓墨染,腮抹朱霞胭脂漾,唇点绛珠芳丹蹙。端丽坐于龙胤身边,她身着一袭暖紫色彩凤来仪花绡朝服,玛瑙玉石织成绣纺宸光,流苏逸致;颈挂红珊瑚朝珠,雍容大气。   皇后并六宫嫔妃此时都一副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一个赛一个的端庄贤淑,即使心里恨不得吃了对方,面上也都是温柔体贴的。   龙胤坐在主位,右手边自然是皇后,左手边是刚怀了龙种的黎芬仪。佳容华在皇后的右侧,这显然是皇后刻意安排的,为的是不让她离龙胤太近。然龙胤仍是时不时地越过皇后,温柔地看向佳容华。   皇帝赐宴时,后宫嫔妃会结合位次高低和受宠与否安排座位。例如凝云,虽已失宠,但因位次仍较高,还是同洛贵嫔、凯婕妤等一起,被安排在离帝后不太远的地方。而同样失宠的兰才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后宫嫔妃中,除了安妃照例不到外,俱欢聚一堂。   新封的秀女小主请了四位。自然是最得宠的四位——林贵人,欧阳贵人,何常在和纳兰小媛。   龙胤的眼神扫过四人,目光在欧阳流莺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笑意更浓了些,转头问皇后道:“依皇后看,这几位新晋封的秀女赐何封号为好?”   低位次宫嫔的封号虽可以由皇帝定,但多是皇后份内的事。皇后微笑道:“臣妾以为‘宁、庄、颐、柔’四字最好,皇上看呢?”   虽说宫嫔封号多是贞良敬慎之类的字眼,但龙胤向来不喜一味的重复。这四字便也只是中规中矩,且意思基本相同,无半点新意。但难得他今天心情很好,于是只微皱了皱眉,答道:“皇后说好便好。一会儿还要烦劳皇后在宴间宣布。”   皇后见他不甚热心,又是一肚子郁闷。佳容华看在眼里,忙笑着帮腔道:“娘娘只怕这些新人不适应,这几日尽忙着打点吃住行居了。忙了这些日子,皇上不见娘娘都累瘦了?”   龙胤闻言,微微看了看皇后,见她平日里光彩照人的花容月貌确有疲倦之色,心中一动,柔声道:“皇后为朕操劳了,也要注意身子才好。”   皇后是有日子没听过龙胤的温言软语了,感动之情是无以复加,一时间几乎要流下泪来,欣喜道:“臣妾一心为皇上分忧,从不觉劳苦。”想了想,她又迫不及待地加上一句,“臣妾无才,还有些事宜需皇上定夺。若皇上不反对,今晚来景澜宫,与臣妾合议可好?”   龙胤闻言,却发现她一双美目中隐隐透出些贪婪窃喜的神色,顿觉不悦。然而众人面前,回绝了皇后也是太不给她面子了,因此叹了口气道:“皇后如此辛苦,朕岂有拒绝之理?”   话中的敷衍之意佳容华听的明白,怎奈皇后只顾着欢喜了,竟不能听出分毫,只道龙胤是真动心了,笑着回头向佳容华送去了感激的一瞥。   这时,席间忽然响起了一片惊叹之声。皇后和佳容华这才注意到,满座的人都在瞧着一个方向。二人也顺着看去,顿时脸色一变——是路婕妤。   这袅袅婷婷走来的绝代佳人一改往日的清秀,穿得竟是极为华贵。上身着一件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杏子黄镂金挑线纱裙,一色的嵌宝金饰,尤其是发髻上的一支赤金和如意簪——可却有些扎眼。虽然材料光彩夺目的紧,这簪子却让人觉得别扭,又说不出别扭在哪里。   凝云见众人的视线都集于己身,心道这个打扮算是够引人注意了。她偷偷观察龙胤的反应,见他表情却是极为复杂。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今天这衣着其实是有讲究的。她特意选了这上红下黄的搭配,是因为那套被她撕坏的,册封昭容时的礼服也正是上红下黄。因此,远远一望,她就如同穿着那身礼服一样,近看才能发现,两套衣装只是色似,在繁复程度上相差甚远。   如此打扮颇为冒险。若龙胤因此而想起她那日是如何顶撞他的,难保不会又生起气来。   凝云落落大方地向帝后行了礼,按品级坐在了洛贵嫔身边。   水眸暗暗环顾四周,她果然发现了四张画上见过的面孔。香息轻吐,她心道,想必就是她们了……   似乎被特意安排好的,几个女孩儿外貌打扮大是不同。   离帝后桌子较近的一个俊眼修眉,粉面含威的,身着的是玉色羽纱珠羊皮里子的斗篷,内里一件朱红色的纱纹宫裁,金纹珠翠闪闪发亮,衣着华贵不亚于宫里的正妃娘娘。那妩媚脸蛋上的表情也是不让人的娇贵,睥睨左右,无一丝新人的拘谨。不用说,自然是鼎鼎大名的林若熙了。   离她较近的何溥畅却是朴素的紧,这姑娘眉清目秀,唇齿生香,体态娇柔,少女之姿嫣然于目,与身上的嫩绿色绣花缎袍颇为合衬,头发髻成的是一个乌蛮髻,不着簪钗,只佩几朵白芙蓉,也是清新脱俗。   第三个坐的远远的,似乎巴不得旁人注意不到她。好一会儿路昭容才回忆起她的名字——纳兰婉依。这削肩细腰的女子似乎过于清瘦了些,却也不失西施捧心之姿,如弱柳扶风,怜人的紧。她的衣装素是素极,鬓发更毫无妆饰,微微低垂着头,眼神有些迷离。唯一出众地是她那双眼——深紫色的眸子,被长卷秀睫遮去了半分怪异,倒多了半分神秘,摄人心魄。   最后便是她了……   欧阳流莺。   她的位子恰是刚好,既不谄媚也非疏离,正如同她的装束——纯白色金银线的棱裙,颜色式样都不张扬,发间簪的是金镶绿玉凤环,配以对称珠穗钗朵,娴雅大方,却不出众;妆容也一水儿的中规中矩,一眼看上去似乎泯然众人。然而再细细地瞧才发现妙处——一双风流的鸳鸯眉之间娇栖一点花钿,这花钿显然是以鱼腮骨制成的,冰清玉素,洁白无瑕。凝云暗暗佩服,这一番搭配,是下过功夫的。   如果这欧阳流莺的心思真有这一番缜密的话,日后会是个不小的威胁。 六 四时佳人(2)   宴会进行的热闹而流俗,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人都觉无聊的紧,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歌舞升平不假,却是宫中早已数见不鲜的东西,让人见了,是只烦不奇了。皇宫中虽然吃的用的样样都是珍品,但长久待下来,再名贵的玉盘珍馐也只是无味的重复罢了。   待大家都酒足饭饱之后,凝云见龙胤向皇后使了个眼色,皇后会意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   要来了,她紧张地想道。   皇后依依地站起身来,端庄地拿着六宫之主的款,打趣道:“诸位妹妹若是吃得开心,玩得痛快了,就赏个面子,听本宫唠叨几句。”   满座一片低低的嬉笑声,皇后也调皮地笑了笑,接着道:“大家都知道,恰逢选秀册封刚刚完结,圣上和本宫选出了几位出类拔萃的新人,与我们共同庆祝这瑞雪之节。有关情况,本宫相信众位妹妹都已经明了。每年此时,本宫都会和妹妹们商量赐予出众秀女的封号,今年也不例外。”   说的倒是公平,然而大家心中都心知肚明——商量只是形式上的。通常情况下都是皇后拟好了号,象征下的问询一下。固然没有人会反对,然后就此定下来。   “四位秀女在宫中也都住了几日,想必已居主位的后宫们对她们已有了了解。请大家各抒己见才好。”   按照“惯例”,此时后宫嫔妃们会一片沉静。之后皇后便会站起来拿出自己的想法,通过,了结。   然而今天不会如此。   因为这是凝云重搏上位的机会。   满座极为默契地沉默了半晌。皇后刚要张口,便听得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道:“臣妾愚见,请皇上和娘娘勉强听听。”   一句话犹如抛下了一颗炮弹,在席间炸了开来。封号之事,即使在她还为昭容,权倾后宫时也并未参与过。如今,后宫中人人知道她失宠被贬,她却在这个时候拔了尖子出来。   龙胤也是一惊,冷眼瞧着凝云,仿佛怕她再耍出什么泼来似的。   皇后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仍尽量耐心地笑道:“婕妤妹妹才冠后宫,定有高见。本宫洗耳恭听。”说罢便慢慢坐下了。刚一落座,她就与佳容华凑在了一起,听佳容华小声说着什么。   凝云不去理会那二人的窃窃私语,也尽量不为龙胤的冷漠而沮丧,仍是镇定地笑道:“臣妾以为,四位秀女妹妹均是天生丽质、国色天香,美貌不相上下。然而细细品来,仍是各有特色。依臣妾拙见,正是春、夏、秋、冬四艳。”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满座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杰嫔天真烂漫地拍手笑道:“还真是呢。林贵人活泼,何常在乐天,纳兰小媛沉静,欧阳贵人冷艳,说是春夏秋冬,只是贴切了!”   凯婕妤以手托颔,也点头道:“不说就不像,一说还真是的了。我们就是不若路妹妹察人敏锐,交往这么多日都有了些感觉,就是概括不出来。”   二人一说,连皇后都信了几分。满座就更是啧啧称是了。   而这场讨论的直接关系人——四位秀女——更是神色各异。   凝云微微观察她们——林若熙一张俏脸写满了不屑,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似乎不喜欢这种比喻;何溥畅看上去却觉得新奇,微笑地瞧着凝云;纳兰婉依神色涣散,好像并不关心封号这种琐事;欧阳流莺眼中带着得体的关注与严肃,昂首听着旁人的回应。   佳容华见无人反对,便站起来道:“路姐姐的话正是,这四位妹妹正有此特点。可这次以‘春、夏、秋、冬’为号,以后‘日、月、云、雨’也可用了,改明儿再晋新人,叫‘花、鸟、鱼、虫’好了,这不是太过儿戏了吗?”说罢似是自己也觉得有趣,哈哈笑了起来。   众人一听,也觉得有理。是啊,什么春贵人秋小媛的,听起来是不太象话。   皇后闻言,也找到了漏洞似的,皱眉道:“况且,封号贵在歌咏其人的德、容、言、工,怎可凭性格就赐号呢?也太轻率了。”   作为最高决定者,龙胤一直未言语,眉宇间的笑意却一层浓似一层。他含笑地瞧着这场辩论,让人觉得有些神秘古怪。   凝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猜想龙胤的意图。她怕自己会瞻前顾后,不敢继续下去了。   “皇后娘娘和容华妹妹误会了。首先,臣妾只说四位妹妹可比作四季,并未说就以春夏秋冬为号。其次,虽然以性格为凭来赐号未有先例,但意义之深远,不亚于德容言工。”   “你倒说说看,何来的深远意义?” 皇后嗤之以鼻。毕竟只是二十左右的女孩,装了一会儿端庄便耐不住了。   “古人有云:‘冬无愆阳,夏无伏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如今新年将至,皇上得‘春、夏、秋、冬’四姬,是天佑天朝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新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正是圣上英明动天!”凝云一语有理有凭,且甚是动听。   龙胤尽管心中还对她存着气,也不得不暗赞她才思敏捷。   “冬无愆阳,夏无伏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出自《左传》,本是贬义,是说反话。冬季太过寒冷,才说“无愆阳”,即没有过于温暖的太阳。夏季太过炎热,因此没有寒冷。后两句也如此。然而她将这四句话妙用在这里,倒是因了语境不同,转化为褒义了。   他的笑意本来又要舒展开,却在眼角里瞧见凝云在悄悄地观察他,于是故意又皱起了眉头。   “妹妹的心意倒是甚好,”皇后无奈道,“那么可否请妹妹明示到底是以什么为号?”   凝云微微一笑,像是好戏即将要开场似的,清声道:“一年之计在于春,臣妾就先从林贵人开始。春者,万物始之时也。所谓‘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从古至今无数文人用‘芳菲’来代喻春季,盖其义作‘美盛的花草’。臣妾还读过‘芳菲消息到,杏梢红’,‘微雨洒芳尘,酝造可人□’这类的诗句。由此可见,‘芳’是春之美极。而林妹妹柳眼桃腮,明艳青春,正是‘芳’之注解。”   一番话下来,众人都是啧啧称赞,只是这赞的,也不知是林若熙的貌,还是路婕妤的识了。   身边的洛贵嫔也来了兴头,眉眼飞扬地道:“可不是么?‘芳’有美德之义,也不负德言容工了。” 六 四时佳人(3)   杰嫔性急,抢着喊道:“那何常在呢?”   凝云抛去一个感谢的眼神,清了清嗓,朗声诵道:“岩溜喷空晴似雨,林萝碍日夏多寒。”   话罢,她故意停住了,卖关子似的瞧着底下。果然,不知谁接了一句:“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正是。何妹妹眉若夏之远山,苍翠而欲滴,兼有生性天真无暇,一个‘晴’字正衬她心地澄澈,一尘不染。”   “还有呢,晴云似絮惹低空,紫陌微微弄袖风。小时被那恶毒先生逼着背的,没背错吧?”杰嫔兴冲冲地接道。   这话说的烂漫好玩,帝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见一场沉闷的宴会在凝云巧妙点染之下,成了妙趣横生的赛诗会,龙胤欣喜之余更是佩服,皇后气愤之余有些兴奋,佳容华嫉恨之余更是害怕。皇后刚想站起来说些什么,佳容华轻按住了她,开始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几句话后,皇后低声唤来了霁月,吩咐了几句。很快,在别人未察觉的情况下,霁月悄悄离开了宴席。   这时凝云已说到了“秋”,这一次她干脆不说出心目中的封号,只逗得后宫嫔妃们以诗相逼了。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这是杜甫的诗句。人人都言秋日朴素自衿,‘素’好吗?”凯婕妤道。   “凯姐姐提议甚好,但臣妾心中的却不是这个。人言秋乃‘返照乱流明,寒空千嶂清’……”   “那么说来,是‘明’还是‘清’呢?”   “我瞧‘清’更佳。”黎芬仪虽与皇后和佳容华一派,站在凝云的对立面,但也被此情此景感染了,“宿雨朝来歇,空山秋气清’嘛!”   “本宫倒觉得是‘明’更好,”皇后这一开口,恐怕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然而话就这样说了出来,“就字来讲,它的意义较‘清’更大气,更丰蕴。”   凝云几乎已经知道事情成了,恭敬道:“娘娘所言极是,秋天有‘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之称,秋山明净而如妆,若美人之修眉,讲的就如纳兰妹妹一样。”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可不是嘛!”洛贵嫔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典故与此有关。”凝云笑道,“汉朝王昭君出塞时,被封为‘明妃’。昭君牺牲一己之幸福,为国谋得了和平安康,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天朝强盛,即使是汉朝最盛之时也不及天朝七分。纳兰妹妹容貌沉鱼落雁不说,性格也若昭君一般娴静文雅。圣上再得一‘昭君’,更是安国定邦之兆。”   于是皆大欢喜。   龙胤又一次用惊讶而佩服的目光来审视凝云,登时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假装耿耿于怀了——她实在是个如此让人惊喜的女子啊。   他亲政数年,大大小小的宴会开了无数,却没有一场如今天这样气氛活跃,格调高雅。而这些,全是因为她。   “臣妾不敢再吊皇上、皇后娘娘和众位姐妹的胃口。欧阳妹妹是大家闺秀,读的书怕是只会比臣妾多,不会比臣妾少。直说的话,臣妾以为‘瑶’字最合适。”   “怎么讲?”皇后疑道。   “试问娘娘,冬日时何物最众?”   “这——自然是雪了。”   “正是。雪白如玉,唐代元稹说‘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更有人将雪降比作是‘天地无私玉万家’。欧阳妹妹晶莹如雪,肤白如玉,真真是个颜如玉的美人儿。书中‘琰、玙、琼、璐、瑛、琳、瑾、瑶’字皆指美玉,臣妾以为‘瑶’字音似‘窈’,有窈窕淑女之义,故而最佳。”   龙胤觉得自己再也端不住了,拍手笑道:“好一个‘芳、晴、明、瑶’!这四字各有特色,意味深远而别具新意。朕这就下旨,从此,这就是你们四人的封号!”   见四人还愣着,皇后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四人连忙起身谢了恩。   春夏秋冬终于是解完了。然而这只是第一步而已。凝云重又站起,笑道:“值此佳事,臣妾欲赋诗一首,以飨圣听。”   龙胤闻言一怔。凝云知道他是想起了两人感情还好时,他便常作些小诗来取悦她,逗她一笑。   如今,她却要用诗来重夺他的欢心。   “林花着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红烛秋光画屏冷,轻罗小扇扑流萤。   六出飞花入户时,旋扑珠光过粉墙。   四时更替奈不舍,昼夜流转本无定。   日洗凝露徐徐散,薄云何堪羡月明。   柔晶作水盈盈苦,惟愿霁消晴飞丝。   云散宵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前四句是咏春夏秋冬四季,放在这里,便成了赞四姬之语了;而真正的玄机,是在后四句。字字是影射二人当年以“日”“月”对诗,当时龙胤为日,凝云为月。旁人或许糊里糊涂,听不明白,但龙胤却是明白的——她这是叹自己不过“薄云”一朵,哪里有资格去“羡月明”呢?若“日”厌倦了这朵凝云,凝云也不愿纠缠,只求化作“情丝”,还“日”一片澄清的天空。   诗应由心生,而凝云昨夜苦思时,心中念的却是自己的目的。没有了诚心真情,是不可能写出好诗来的。这一首正是如此,文法艺术均是平平,只不过龙胤心中有回忆提点,闻诗忆起了二人当时的郎情妾意,才会感动罢了。   凝云蹙眉瞧着龙胤的表情从佩服转为复杂,继而由复杂转为怜惜,最后由怜惜转为了柔情,她也情不自禁地含了泪水,施施道:“臣妾一时技痒,若有失言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龙胤忆起她往昔的情,再加上今日的才,爱怜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他一双英目此刻脉脉含情,眉间都透着感动,他站起身来,朗声道:“唐代太宗有萧昭容,中宗有上官昭容,均是才貌双全。如今朕有昭容如斯,不逊于古人了!”   ☆☆☆☆☆   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杜甫《曲江对雨》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盛一院香.------高骈《山亭夏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杜牧秋夕>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高骈《对雪》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李商隐《对雪二首》   ☆☆☆☆☆ 六 四时佳人(4)   一语惊众,皇后和嫔妃们都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跟随龙胤多年的小长子倒是先明白了,乖巧地对着凝云作了个揖,恭敬道:“奴才恭喜娘娘复昭容之位!”   此言一出,细察座下各人的表情神态可是有趣——皇后自然是铁青着一张脸,气急败坏的样子;佳容华心中的恨恐怕是不会比皇后少,然碍于位次,不敢太过明显,因此也假笑着;黎芬仪与皇后同仇敌忾,为掩盖气愤的表情装作低头吃着;洛贵嫔素来与皇后走得近,然而敬佩路昭容为人,因此只是微微举杯,表恭贺之意。   凝云此刻的眼中却只有龙胤。   二人默默的对视,似乎都明白彼此眼神中传达出来的意思。   她只感觉自己幸福的要融化了一样,虽然这样的结果她已经料到,但真的发生了的时候,她仍然觉得心砰砰跳着,如同刚刚进宫时的自己。朝那个英俊的天子望去,她心道,好了,他会重新喜欢我的,一定会的。   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或许某一天,他就又会听信人家的谗言,或者干脆对她厌倦了,再一次抛弃了她。但至少现下,他又是爱怜她的了。   以后的事情,凝云不愿再想,至少,现在不想。   龙胤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万分。他觉得自己已完完全全地沉了下去,他对这个女子真的是无法抗拒。   她的美,她的才,她的情,她的一切实在是令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无法抗拒。管她是不是表面惺惺作态,心中如蛇蝎一般狠毒,他都不想去在乎了。   除去天子的威仪,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英伟少年;除去后妃的妩媚,她也不过是个十八不到的美丽少女。两人心中彼此敬重,互相倾慕,又何必管那么多的外物?   佳容华只觉得天旋地转,而讽刺的是,不是因为路凝云那个贱人又使了花招,而是因为龙胤凝望着她的眼神。   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样热烈而又怜惜的眼神。她从未得到过龙胤这样的眼神。原来长宁宫中那夜夜的温存,喃喃的情话都如同泡沫一般,美丽而虚幻。那个女人只言片语,那个男人就如同丢了魂一样,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她算什么?她这样比不上那个女人吗?   她用杀人一般的冷厉眼神死死盯着凝云。   我会让你一败涂地,我发誓。   她向门口望去,霁月去了那许久,也该回来了。她又向皇后献了一计,这一次也不知是否有用。   这时,一个老嬷嬷手中牵着一个孩童,急急地跑来了。待她走近了,才看出来原是洛贵嫔皇长子的奶娘孙嬷嬷,手中牵着的,自然也就是皇长子世琰了。佳容华默默笑了,这一招虽然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但总能削弱些凝云复位带来的影响。   洛贵嫔见了,只道是儿子有恙,忙离席跑了过去,不顾众人瞧着,抱起世琰,焦急地这儿摸摸,那儿瞧瞧,看没什么事,才放下他,担心地问孙嬷嬷道:“怎么了?琰儿有事吗?”   孙嬷嬷一脸的汗,尖声道:“娘娘莫急,皇子无事。今儿个太傅教着读书,读了几行就吵着要母妃,一刻也不得缓。奴婢拗不过,这才带来。”   听闻儿子无事,洛贵嫔才稍稍安心,捧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开心道:“琰儿想母妃了吗?”世琰咯咯笑着,甚是可爱。洛贵嫔领着他走回了桌旁。龙胤见世琰来,也是欢喜。龙胤向来喜欢孩子,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机灵可爱,长得像父皇一样浓眉大眼,因此对他也心重。昨天他才去洛贵嫔宫里瞧了,今天又见,仍然欢喜的紧,忙叫洛贵嫔领来,放在他膝上,陪儿子说些个孩子话。洛贵嫔就在一边含笑瞧着,偶尔□一两句话。   这一家三口的甜蜜画面,竟让后宫嫔妃们也一时将嫉妒之心抛在了脑后,俱是羡慕地看着。   皇后也盼子许久,艳羡的瞧了半晌后,才想起来该说的话,于是柔声道:“琰儿聪颖好学,将来必成栋梁,是皇上和贵嫔教导有道啊。”   洛贵嫔听了倒不好意思了:“娘娘言重了,臣妾何功?都是皇上教导的好。”   皇后笑道:“贵嫔何必谦虚。皇上只有这么一个皇子,本宫每每问起,都说贵嫔教导琰儿宠而不溺,刚而无虐呢!”   龙胤听着皇后的话,似乎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洛贵嫔在身边。   洛贵嫔进宫时间也长,资历仅在安妃之下,然而并不十分受宠。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临幸了她一次,她便怀上了身孕,并顺利地产下了皇子,才升到了这个贵嫔的位子上。   而即使这样,他每次去洛贵嫔处也大多是去看儿子,对母亲竟几乎是不闻不问。今日皇后一说,他倒有些愧疚了。   皇后见他神色有变,忙抢着说道:“臣妾早就与皇上提过,洛贵嫔为皇室生子,居功甚伟,却一直屈居贵嫔之位,实是不该。”   龙胤心中的愧疚刚好有了排解之法,笑道:“皇后之言甚合朕意。贵嫔还是世琰周岁时封的罢。也是该升一升了。”   “正是。”皇后笑答。   “传朕旨意,贵嫔洛氏,育子有功,晋为正二品洛妃。”龙胤道。   “臣妾谢皇上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洛贵嫔可谓是受宠若惊了。   “早应如此了,何来的谢呢?”龙胤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皇后和昭容替朕筹备册封典礼罢。”   “臣妾遵命。”皇后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洛妹妹既封了妃,从今往后除了照顾皇长子,也要担起些旁的责任来,帮本宫治理后宫才是。”   一场御宴,二人升迁。旁坐的嫔妃不论是真心或是假意自然都少不得来贺喜。凝云瞧着佳容华花一般美的笑靥,心中生出几分鄙夷。   “恭喜姐姐复昭容之位,妹妹可是担心的紧啊。”   “妹妹言重了。”尽管不屑,凝云仍舒了娟眉,柔致微靥绽放水眸之上,“妹妹对姐姐的心意,姐姐明白,他日必当奉还。”   话罢,她享受地瞧着佳容华紧咬住了牙。   昭阳殿御宴的几天之后,六宫中的日子都是风平浪静。   皇后貌似一门心思地扶植洛妃成为自己新的爪牙,然而明眼人都瞧得出——洛妃是个至顺至孝且安分守己的人。对她来说,皇帝是主,皇后亦是主,大小事宜,断无不服从之理。要论成为皇后的帮手,她远不如佳容华精明能干。因此,当有些皇后不做,佳容华碍于位次不能做,但可让路昭容做的事时,皇后会有理由优先考虑洛妃。   不用说,这一计多半出自佳容华的头脑。   但凝云不免认为,佳容华是走了一招险棋。皇后目光短浅,若哪日又经谁挑拨,嫉恨起了佳容华,不论她能帮她多大的忙,也会逞一时之快除了她。如今又有了个洛妃,皇后下手可能就更有理由。   为了赢得洛妃的忠诚,皇后对世琰也关心了起来。样子做得足了,若龙胤晓得了这事,想必也会对她的“贤德”另眼相看,岂不是两全其美?   凝云倒也不急,只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恢复自己被贬期间失掉的权力。对雨溪她格外关照了一下,托人将她照顾的好一些。说来惭愧,如今她重新得宠,却不似当初共患难时的真诚,而只念着养兵千日了。   养着兵总有一天是要用的。   她一直在细细地观察六宫中的新鲜面孔,以确定哪个是敌,哪个可用。   首先就是风头最盛的“春夏秋冬”四姬。自从赐号之后,皇后就立即各自赐了宫房居住。   芳贵人林氏,赐居信宜馆。   晴常在何氏,赐居延禧宫。   明小媛纳兰氏,赐居沉香阁。   瑶贵人欧阳氏,赐居永和宫。 六 四时佳人(5)   然而皇后借口尚未安置齐整,迟迟不上四位小主的敬事房绿头牌,旁人倒也无可奈何。   也不知是“春夏秋冬”无意靠近还是皇后不愿拉拢,总之四人都未与皇后亲好。跟在皇后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新人有两位,分别是新封的倪美人和戴选侍,模样倒也过得去,瞧不出甚惊奇。然皇后既然拉拢了她们,她们必然有能为她所用的地方。   凝云仍不急,先观察再说。   然而她不急,自有急的人。   第一个来讨好的,便是芳贵人林若熙。   不知怎么的,两人天天都有机会“偶遇”,不是在上林苑,就是在倚梅园,甚至去景澜宫请安的路上遇到了,她也说出千般缘分来。   “臣妾与昭容娘娘还真是有缘呢,在哪儿都碰得上。”   这一次,凝云觉得自己有些忍无可忍了。“贵人说的是。这缘分可真是怪的紧,想它来的,它便来;想它走的,它却怎么也不走。”   若熙听得出话里的讽刺,脸微微变色,却仍不屈不挠地讨好道:“妹妹初来乍到,还需姐姐提点指教呢。若姐姐不嫌弃,就到我那信宜馆坐坐。”   话说的是越来越亲热了。   “承贵人好意,不过本宫约了精绣房的人来商讨洛妃姐姐册封时的事宜,恕难从命了。”凝云微颦了眉,按捺住恼火,尽量礼貌地答道。   再怎么说,若熙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身边的人对其无不百依百顺。可如今进了宫,却被凝云千般拒绝,她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正欲发作,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转头一瞧,是倪美人施施地走了过来。她个性颇是掐尖泼辣,又欠些修养,见是凝云与若熙,冷笑道:“大清早的就瞧见芳贵人献起昭容娘娘的殷勤来了。贵人也不是睡迷了罢,这里是景澜宫,不是毓琛宫。做事也不瞧瞧地方的,真真的没有眼里见儿,难怪人家瞧不上……”   最后一句声音很轻,然而若熙也听的真切,当即激起了她的小姐脾气,哪里顾得上还有人在旁边,只瞪了杏眼,叉了腰朝她喊道:“你是哪里来的?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我!你就没有溜须拍马不成?那样子更叫人恶心呢!”   这话说的就难听了。倪美人也不罢休,骂道:“我溜须拍马又怎么样?好歹有人愿意听我溜须拍马,而你,怕是只招人嫌恶了!”   凝云在一边坐山观虎斗,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转头看看边上的秋涵,见她也是一副想笑的表情。而那两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仍然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着。两人的侍女胆战心惊地劝着,生怕两人闹出什么事来。   就这么着几分钟过去,秋涵忽然低头对凝云轻声道:“主子,佳容华来了!”   凝云一怔,越过那两人的肩头望去,果然是佳容华。   显然她也注意到这边的混乱,皱着眉走了过来。   倪美人先瞧见了佳容华,当即像是有人撑腰了似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进宫时日也不短了,一些规矩也不知!毓琛宫教出来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在场各人都觉身上一震。原本二人只是含沙射影地互相攻击罢了,可倪美人刚才那最后一句话,就是挑明了说若熙是凝云的人了。   若熙却毫无心计地继续叫道:“毓琛宫教出的人又怎么了?景澜宫教出的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知礼数!”   凝云这一怒非同小可。这是怎么说的?她何时“教出”过林若熙了?而若熙的回话更是变相承认了这一点,让她百口莫辩了。   佳容华却好像只听到了这最后一句话,气势汹汹地向前一步,逼视着若熙道:“你刚才说什么?”   若熙见是她,忌惮了几分。然而嘴上也还不服输,讪讪道:“是她先……”   “我问你说了什么,你干什么不回答,倒推到他人身上?”   若熙见佳容华也一副神气的款,刚熄下去一点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当即不管不顾地道:“倪氏不过一个小小的美人,就顶撞位次高过她的宫嫔,难道倒合了礼数吗?”   “原来你还知道礼数,”佳容华故意避重就轻,“那怎么指责起景澜宫来了?”   “容华怎么单单针对我?她也指责毓琛宫了啊。”若熙仍然梗着脖子嚷道。   “原来如此,”佳容华冷笑道,“芳贵人果然与毓琛宫关系不一般,不然怎么这样极力维护,都不许人家说上一句?”   “什么……”若熙这才知道自己是被她下了套,气得说不出话来。   “贵人不知,皇后娘娘最恨的就是后宫嫔妃不守本分,拉帮结派。若我禀告了皇后娘娘,贵人与昭容……”   “且慢!”凝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厉声道:“容华讲话要小心,无凭无据,你怎敢当众对本宫与芳贵人口出狂言?”   佳容华恨恨地瞧了她一眼。没办法,她是“本宫”,自己是“小主”,嘴上只能顺从:“昭容娘娘恕罪。但芳贵人亲口承认,大家可都听到了。”   “大家是都听到了,容华你倒是偏听偏信了些。倪美人的话,你也听的分明,却只指责芳贵人一个,到底是谁拉了帮,结了派,一看便可知了!”   “你……”   “……容华若是要禀告皇后娘娘的话,本宫也要同去。芳贵人有错,本宫绝不偏袒,该打该罚,绝不阻拦。你看这样可好?”   佳容华此时自觉理亏,咬了咬牙,心道,好,今天放过你,以后必不会轻饶了你和林若熙。想罢,高傲地一昂头道:“娘娘英明,臣妾哪能置疑呢?”话落拂袖而去。   凝云铁青着脸望向她的背影,一回头,却撞上一张喜笑颜开的脸。   “若熙谢娘娘相助!”她开心地行了个屈膝礼。   凝云气恼地瞧了她两眼,心道,你真以为我是为了你不成?若不是你这么愚笨,我也不至于在羽翼重丰之前就与佳容华起正面冲突。想着想着,更觉气恼,再也不瞧若熙一眼,转身走了。只留下若熙一人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生着气。 七 世上如侬有几人(1)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叫人惊奇的是,“春夏秋冬”四姬竟无一人被临幸。皇帝大多数夜里独宿在圣泽宫的锦阳殿,少有的唤嫔妃侍寝的夜晚,也仍去路昭容或佳容华的宫中。唯一被临幸过的新封秀女,竟是那个不曾为皇帝注意过的倪美人。而且侍寝一次后便被晋为了良媛。这其中虽说少不了皇后的安排,但起了主要作用的,仍是皇帝。   御书房,午后。   这两日一直下着雪,今天却难得是个晴天。冬日的阳光斜斜洒下来,金灿灿的一片,让人瞧了顿觉一丝暖意。   而这御书房中的情景,就更是温暖。   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面,一个身着龙袍的英俊少年正专心致志地翻着手上的奏折,一会皱眉,一会舒眉,时不时地用手上的笔批示些什么。在书房的另一个角落,红木椅上坐着一个清丽少女,也颇为用心地做着手中的女红。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相对着,气氛却一点不闷。   龙胤第一万次地告诉自己要集中注意力,这些奏折明早之前就需要批完。然而他仍是不知不觉地在抬头,悄悄地打量着不远处低着头打着络子的凝云。每抬头一次,他总觉得再瞧她,她亦不会比上一次更美了。   然而每一次都证明他错了。   她始终不看他,长长的睫毛总是低垂着,遮住了她黑珍珠一般闪亮圆润的眼睛;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膝盖上翻飞着,织出的哪里是络子,分明是通身的魅力,只让他觉得迷醉。   “皇上要是再那样瞧臣妾,臣妾从今往后再不敢来了。”她笑道。   “原来你知道朕在瞧你,还装作不知,真是狡猾。”龙胤气道。   “臣妾怕说了更不让皇上专心,所以索性装作不知,干脆叫皇上看个够再说。谁知皇上得寸进尺呢?”   “云儿美貌若此,你在这里,朕哪里还看得下旁的呢?”   “原来如此,”凝云打趣道,“依皇上这样说,臣妾若真有如此花容月貌,却也不过用来扰乱圣听罢了。传下去,后世要将臣妾写作妲己,褒姒一般的红颜祸水可怎么好?”   “昏君才能亡国,妲己、褒姒不过是写史人笔下的替罪羊罢了。云儿这样说,是将朕比作周幽王一类的昏君吗?”   “云儿怎敢?皇上天纵奇才,一代明主,断不会为美色误国。”   “这还像话,”龙胤装出满意的神情,随即却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坏笑道:“不过,朕倒真想效仿北齐后主,做一天昏君呢。”   说罢,他满意地瞧着凝云的俏颜唰的一下红了。   “皇上怎么戏弄臣妾?”她红着脸强忍害羞的样子相当可爱。   若不是平日里她冷漠,他也不会这样喜欢逗她。   北齐后主的淑妃冯小怜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后妃。后人称她“雪骨冰肌,温润如玉,凹凸有致,柔弱无骨。”北史>中有关于她美貌的诸多记载,不乏荒诞之事。其中有一说,北齐后主高纬曾为这样一个天生尤物不能名闻天下而惋惜,因此令冯小怜裸体卧于朝堂上,让大臣付费欣赏,而他负责收门票。   “云儿害起羞来还真是可爱。”他知道她难堪,但还忍不住再逗。   “皇上再取笑,臣妾就回宫去,再也不来了。”她努力保持着礼貌和镇定。但龙胤还是爆发出一阵大笑,这让她觉得更加无地自容。   幸好这时,外头有人喊道:“平江王求见!”   龙胤闻言,马上从他的龙椅上跳了起来,说道:“快请!”   平江王龙篪是先帝与卫淑妃所生,在龙胤这一代的皇室子嗣中排行第四,与龙胤的关系一向不错。龙篪□自由,沉迷于诗词歌赋,不愿为宫闱礼节所拘束,近年来频繁往来江南一带,多与文人骚客交游。今日进宫,看样子是被龙胤请来的。   龙胤话还未落地,就见一相貌清秀俊朗,一身飘逸白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跨进了房门。他相貌与龙胤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少了一些睥睨天下的英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倜傥的文人气质,腰际一支玉箫,更添了他通身一股随性。   凝云早已闻了这平江王的大名,面也见过几次,知道他是个很能迷惑人的人。一般人与他接触,多半会认为他是个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的纨绔王爷。但路昭容总觉得,人们并不曾看出他的胆识和才华。   正在这个当口,突然闯来了这么个人,而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听到了他们对话的一些片段。   “臣弟在外面似乎听到些不该听的,”他似乎也觉得好笑,“皇兄要效仿北齐后主吗?昭容娘娘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王爷想必是听岔了,皇上不曾……”她努力地镇定自己。她是昭容,位同宰相,怎能让平江王知道自己被皇上戏弄?   “不错,朕正有此意。”龙胤却不管不顾地与他的四弟打着哈哈。他一边说着,还一边走了过来,故意用胳膊环住了她的纤腰。   “如此,臣弟定不会错过的。”   二人对视大笑。这时,龙胤忽然发现凝云原本涨红的脸竟发青了,眼中也似有泪光在转。糟了,这玩笑开大了,他心中暗念不妙。他还是不愿见到云儿哭的。   于是他连忙放开了她,清了清嗓子,将战火烧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四弟这次苏州之行可有斩获?”   “那要看皇兄指的是什么了。”   “你明白的很。”他笑道,“你若是瞧上了哪位李香君、陈圆圆,尽管开口。朕下令把她们通通绑到你府上,好顺了你这采花贼的意可好?”   二人再一次对视大笑。   凝云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这哪是一个皇帝和一个王爷在后宫嫔妃面前该讲的话?   她飞快地说了一句“臣妾告退”,便飞也似的跑掉了。然而她还是昂着头走了出去,好叫人家知道,是那两个男人不正经,她的风度是没有丢的。   龙胤瞧着她逃难般的背影,叹道:“走了好。以后朕再去哄她吧。” 七 世上如侬有几人(2)   转眼之间,少年天子恢复了严肃的神色。他将龙篪引进书房,吩咐小长子在外面看着,一有人来立即通报。这才满面凝重地问道:“朕要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他们的人已有了行动,我们的人在苏州摸进了他们的一个窝点。情况不容乐观,皇兄瞧这个。”龙篪从袖中摸出一条纸卷,交给了龙胤。龙胤小心打开,迅速浏览了一遍,脸色越发不好。   待看完之后,他沉声问道:“消息可靠吗?”   “经手的都是我们的人,绝对可靠。”   龙胤啪的一声将纸拍在书桌上,笔筒震翻了,倒在了砚台边。   “好一条老狐狸!朕早料到他们是有备而来,却不曾想已经强盛若此。如果这信息无误,双方真的交锋起来,我们倒会在装备上输给他们了!”   “我也是这样想。苏州不过是他们的据点之一,若我们推算不错的话,他的总兵力加起来是这纸上的十倍不止!”   龙胤蹙眉沉思了一会儿,冷静道:“其它地区的据点我们迟早也需摸清,才能有把握。你的真实任务切不可泄露给旁人。”   “皇兄放心,我在苏州四个月,每天都装作游手好闲,活脱脱一个沉迷声色的浪荡子。他们估计已经打消了疑虑。”   “这就好。”龙胤道,然而他的眉头仍然紧紧皱着,“依目前来看,我们的路还长着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本以为朕励精图治,自然能得人心。看来还是想的还简单了。”   “这不是皇兄的错。”龙篪平静道。“我今天入宫除了小长子和路昭容没有旁人瞧见,现下我得走了。接下来要探的地方,我自会尽我所能去查。”   龙胤疲倦地点了点头,龙篪转身欲走,却又被叫住了。   “四弟。”   “什么?”龙篪转过身来,他的皇兄仍是一副疲倦的神色。   “要保重自己。”他的声音仍是平缓而不带感情的。   龙篪深望龙胤一眼,他知道,皇兄又想起了往事。   那件谁也不会再提起的往事。   出了圣泽宫,龙篪小心留意着周围的情况,向一处偏僻的小径走去。每次他秘密入宫都要经由一处密道,途中尽量少经过有人居住的宫房。   在小径上慢慢走着,转一个弯,一处雕花屋顶的幽静宫房就现于眼前了。尽管龙篪知道自己不应分心,但仍注意到,这座宫殿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原本院中长得狂妄的野草已被清去了,显得整洁的很。院中的土地似乎被人精心地打理过,旁边的墙上靠着许多工具和看起来像肥料一样的东西。看来有人预备要种上些什么了。   这时龙篪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连忙藏身在了一根柱子后面。   走来的是一个宫女打扮的小丫头,腰间挎了个篮子,满面的不耐烦,嘴里嘀咕着什么。他听不分明,只隐隐约约地听到“……古怪……累死个人了……这样的小主……”。   这些话对于他来说并无特殊的意义。他只希望这女孩快快进去,他好能溜走。怎奈她提着重物走不快,一步一步地好容易挪到了门口,却没有进去,只将东西砰的一声丢在了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气恼地揉着胳膊。   龙篪心中叫苦,仍是不敢动弹,只得继续听着动静。   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一个年轻女子责问女孩道。   “小主要的东西太杂,花坞的徐公公又是个不好通融的,这才耽搁了。”女孩委屈地答道。   “这里没你的事了,叫上她们几个,都回勤义院去。”   “照例该有一个值夜的……”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快走吧。”   女孩走了。躲在一旁的龙篪却觉出一丝异样,这女子的声音,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熟悉的紧。而且是越听,他就越觉得熟悉。到了最后,他已经是欲罢不能了。   管他的!他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股蛮勇,想道,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瞧她一眼。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柱子,潜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面,悄悄伸出了脖子,朝院内望去。那女子此刻背对着他,正提着篮子仔细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从篮子中抓出来什么,洒在土上。   又等了一会儿,她才回过身来,让龙篪看见了她的容貌,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龙篪满面狐疑地跌坐在了灌木丛后面。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看到了她?   当天夜里龙胤去了毓琛宫。   刚到殿门的时候,小罗子见皇上驾到,急忙要通报。龙胤示意他安静,自己朝正殿走去。刚好秋涵端着茶推门出来,满面焦虑之色。   “你主子睡了吗?”龙胤问道。   “启禀万岁,还没呢。”秋涵答道。   “她情绪如何?”尽管看秋涵的样子就知道了,他还是问了一句。   “回皇上,今儿个不知怎么了,主子回来时就红着个脸。奴婢问什么主子也不说,心事大的很似的。”秋涵懊恼道。   龙胤尽量忍住笑意道:“你走吧,不用通报了。”   秋涵心下着喜,“皇上放心,您既来了,主子就什么心事都没了。”   “真是个乖巧的丫头。”龙胤赞了一句。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轻轻地踱了进去。凝云正坐在桌前读书,手托着腮,眉头仍紧收着,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一下。“不是说不要茶吗?怎么还来?”她烦躁地道。   “茶不要,朕也不要吗?”龙胤笑道。   凝云一惊,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快地行了个礼,“那些内监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又要让皇上取笑臣妾不知礼数了。”   “云儿怎会不知礼数!”龙胤道,“怕是太知礼数了!”   “臣妾谢皇上指教。”说罢,凝云抬头挺胸地站了起来,严肃地昂着脖子与龙胤对视。   “你还怪朕吗?”   “臣妾不敢。”   “人家的夫妻,互相调笑,也不失为一种闺房之乐。生在帝王家,丈夫对妻子就要硬邦邦的吗?说一句玩笑你也要怪。”龙胤为下午的事辩解道。   “臣妾不敢。”   “朕时常希望,君主与后妃之间多些正常夫妻的感觉。在朝廷上都是君君臣臣的,后宫中也这样不是无趣的很吗?”   “臣妾无能。”   “难道朕与云儿就不能像普通人家的夫妻一般?硬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少了几分情意呢。”龙胤无奈道。   “臣妾谨遵皇上教诲。”凝云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仍是郑重严肃地行了个礼。   龙胤是彻底失去耐心了,大吼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个样子?”   听到屋里皇帝怒吼的声音,毓琛宫的宫女太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他们那位好主子又惹了皇上。秋涵大着胆子上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努力地听着里面的声响。她身后躲着桃蕊。桃蕊胆战心惊地问道:“姑姑,他们在说什么?怎么没的又吵了起来?”   秋涵将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做声。   两人身后,小罗子和尾随皇上来的孙公公都猫着腰,额上冒着汗。孙公公从怀中摸出块帕子,颤着擦了擦油光锃亮的脑门。   龙胤能瞧得出来凝云有些害怕,不敢再直视他,但仍绷着脸,不想认输。她甚至努力地直着腰,希望自己看上去有力一些,但这些努力都白费了。她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无奈道:“皇上息怒。皇上是堂堂天子,臣妾是后宫嫔妃,君臣之礼总归是……”   然而躲在门外偷听的一干人等都没能听到君臣之礼总归是个什么,他们只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桃蕊吓得一把攥住了秋涵的胳膊。孙公公更是一跤跌在了小罗子的身上,小罗子来不及躲闪,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个跟头。   秋涵恼火地瞧了桃蕊一眼,桃蕊立刻松开了手,又回头去瞪那二人。小罗子哼哼着爬了起来,还要伸手去拽倒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孙公公。房里的两人却对门外的人仰马翻浑然不觉。里面又传来了乒乒乓乓,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的声音。   “我们进去瞧瞧吧,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小罗子愁眉苦脸地求着秋涵。   “不成。”秋涵摇头,“皇上在里面,还能出什么事?”   “就是皇上在里面才会出事呢。”小罗子不服气地嘀咕,匪夷所思地察觉秋涵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出什么事啊?姑姑怎么这么高兴似的!”桃蕊不解道。   “不是小罗子那个木头疙瘩脑子想的事。这回不比上回,主子没有真跟皇上生气。”秋涵白了小罗子一眼,后者丢给她一个不满的眼神。然而秋涵不在乎,她仍仔细听着房里的动静,笑道:“是皇上每晚来毓琛宫都会出的事。”   又过了一会儿,门里门外都安静了下来。   孙公公等的不耐烦了,催促秋涵道:“姑娘听出什么了吗?”   这时秋涵偷偷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向屋里飞快扫了一眼,又立刻将门掩上了。待她回过头来时,已是满面笑容,吩咐道:“公公记下吧。”   孙公公这才放心地在一本册子上写了几笔。 七 世上如侬有几人(3)   在倪美人被晋为倪良媛之后七八日了,皇后才叫敬事房上了“春夏秋冬”中三人的牌子,漏掉的那位是芳贵人。   若熙自然不满的很,在她的信宜馆里大发其火。她不满的对象除了皇后和佳容华之外,还有路昭容。她不明白那个女人哪来那样大的架子,要高贵如林若熙的人这样求她。若熙在心中将这几人轮番骂过一遍后,暗暗起誓——总有一天要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芳贵人这边气的够呛,那三位却似乎都好过的很。说也巧了,“夏、秋、冬”都是不怎么活分的主儿。晴常在对宫里什么都新奇,天天逗逗鸟,赏赏花,串串门子,乐得逍遥自在;明小媛却很是孤僻,整天干脆闭门不出,据说地处偏僻的沉香阁就是她自己向皇后要的;瑶贵人还算好的,算是不避人,位分高的一一请过了安,位分低的也往来不淑,在宫中口碑极好。   总之,只有芳贵人可怜见儿的,努力了半天却输在了头里。   午后不久,太监就上了牌子。龙胤一眼就看到银盘中的变化,他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笑容。他临幸并晋封倪良媛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要压压“春夏秋冬”过于强劲的风头。   朝廷要制衡,后宫也如此。   瞧着银盘许久,龙胤仍拿不定主意似的。   欧阳流莺。   这个长相酷似珍儿的女子。   选秀时初见她,他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身边皇后和安妃同样惊异的表情让他不得不相信了。盯着她,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是珍儿回来了,还跟从前一样,想给他个惊喜。   然而很快他便醒了。   珍儿已经死了。有人像她,是机缘巧合,再不会是她了。   但是,他心中总是有些隐约的情愫作祟,是他不能用理智来约束的。就像现在一样,心中告诫自己不是不是……然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去瞧瞧有什么不对?你是皇帝,她是贵人,临幸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她不曾貌似珍儿,也是个倾城倾国的佳人,就翻她的牌子吧……   鬼使神差般的,他翻了她的牌子。   龙胤在圣泽宫期待着夜晚时一阵神伤。陈年往事如潮水一般涌进了他的脑海中。他还记得与珍儿不同寻常的初见。而说到珍儿,故事就又要说长了。首先不能绕过得一节,就是珍儿的亲姐姐,当今的皇后珠儿   那年自己十四岁,皇后十三岁。从小到大,他都喜欢礼亲王家的那个珠儿表妹,因为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因此,当皇祖母告诉他,珠儿表妹要嫁给他,做他的皇后时,他心甘情愿地答应了。   可大婚后不久,他却发现事情并不是表面那样。   珠儿在他面前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人、百依百顺,但后宫中却渐渐有了关于皇后奢侈霸道的话语。开始时他并未在意,但景澜宫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却让他不得不信了。开始是景澜宫的开支猛涨,什么金银裸子、如意八宝的,甚至贡品中的珍奇物品也都叫她甜言蜜语地讨了去,自己用不说,只要高兴了,动辄就赏给哪个宫女太监,从来不知节省,真可说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皇上您是没见着,那宫里面,哪还是皇后娘娘的寝宫,整个一金库啊!”龙胤叫小长子去偷偷瞧过一回,他回来了就神魂颠倒地报告道。   说她两句,她又撒起娇来,让他没办法。   这本来还好说,一国之母,奢华了些也不是就养不起了。但皇后善妒,可就是不能容忍的了。那时自己在景澜宫里多瞧了一个宫女两眼,当时也没什么。可再去时,那宫女就莫名其妙地被打发去了辛者库做苦力。他觉得怪可惜,就差人去照顾了一次。后来不久,就又听说,那女孩子悬梁自尽了。这其中的缘由,他也不是没有调查过,结果自然是让他对皇后失望了。   再来就是当时的伊嫔有孕一事了。刚开始还好好的,偏偏喝了中宫送去的安胎药后,没几日便小产了。龙胤自是火冒三丈,要彻查此事。可太皇太后就硬挡着不让,袒护的是谁明眼人也都瞧的出来。过后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但龙胤对珠儿的感情,也算是消亡殆尽了。   就在这个时候,礼亲王府忽然来了个小姑娘,与珠儿同岁,但月份上小些。对外宣称是亲王收的义女,但太皇太后与龙胤说了实话,这女孩怕是他那好皇叔年轻时在民间的遗珠,给找到了,带入了王府。   不知该说命运还是缘分,这个叫作珍儿的女孩入了几次宫,龙胤没见着面,太皇太后倒是喜欢上了。也是当时后宫中嫔妃之位大多空悬,太皇太后索性劝他收了这个姑娘,封为欣妃。他心里不怎么愿意,但皇祖母开了口,他也就应了。   收了是收了,他也对这个从没见过面的表妹根本没有兴趣,更别提感情了。要不时太皇太后疼这个孙女,逼着他去瞧她,他的生命,险些就错过了珍儿。 七 世上如侬有几人(4)   珍儿,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希望你还没有忘了我们的初见。不,忘了也好,但愿你忘了我这个负心人,从此幸福快乐。   龙胤尽管在往欣妃的寝宫走着,心里却是老大的不情愿。皇祖母催他来,他干脆选了这个时辰,心里打量着来了倒头便睡,最好是话也不用说一句。   到了门口,他看到里面漆黑一片,甚是高兴。悄悄推开门,他二话不说,进了内殿,摸黑找到了床,就躺下了。身边的人显然已经睡熟了,细微而规则的呼吸声传入他的耳朵。他心满意足地向里躺了躺,让自己更舒服些,将棉被拽过来,闭上了眼睛。   结果他刚闭上眼睛,便听到枕边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后背便着了重重的一掌。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就发现自己面朝下伏在了地上。而黑暗中,床上一个纤细的身影缩在了床角,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你是谁?”她颤抖着问道。   “还能是谁!”莫名其妙地被人推下了床,那个人还质问他,龙胤怕是生平第一次,自然是恼羞成怒,“不知道是谁你还下这样的狠手”   “原来是你……”那人好象明白过来了,语气立刻不再颤抖了,倒强硬了许多,“你来做什么?”   “朕来瞧你还能做什么?睡觉!”他吼道。   “你睡觉为什么在我的床上?”那人吼了回来。   “那你要朕睡哪里?”   “你自己不是有寝宫吗?”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赶他走。   龙胤气得头痛,懒得跟她争辩,刚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又撞上了什么硬物,“嗷”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堂堂天子被一个弱女子打倒在地,他越想越愤怒,奈何腿上撞得疼的很,只好一面揉着一面喘着气。   “你干吗还在地上坐着?”她很无辜地问道。   “不是被你推下来的吗?还问朕!” 这女人实在知道怎么惹怒他。   “别这么大声嘛,天底下的人都被你吵醒了。”她似乎很有理,“是你先一声不吭地上了我的床,我能不推你吗?”   “你下来,把灯点上,朕不想再撞上什么东西了。”   床上的人似乎踌躇了一下,但还是麻利地下了床,把灯点上了。龙胤这才看清他刚才撞上的东西,是一个巨大的花瓶,侍卫般威严地立在床边。他刚才进来时没有撞上真是老天保佑。   “你是怎么把这东西……”他气恼地回头去看站在一旁吹灭引烛的欣妃,却猛地愣住了。   后宫佳丽无数,这个女子算不上出众的。身上头上的珠翠全无,却更凸显了她五官的精致,身段的柔美。比起珠儿的国色天香,珍儿更像个邻家少女,或者说那小巧动人的西洋娃娃,以月为神,以花为容,以水为姿,清丽细腻,给人山间泉鸣,空谷回响般的纯净感受。   不愧是珠儿的妹妹,龙胤不禁想道,容貌一样美不说,脾气也一样大。   两人真对视着,门忽然被撞开了。欣妃目瞪口呆地瞧着一堆堆的侍卫像变魔术一般的,从天而降,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瞧着屋里这滑稽的场景。她似乎这才意识到坐在地上的人是皇帝,而且是被她推到地上的。   “这……诸位听我解释,其实是你们这位皇上忽然闯了进来,还意图……我不是……”看着她支支吾吾地比着手势解释着,龙胤忽然觉得很想笑。   自从登基成为了万人之上的皇帝以来,他从来没这么想笑过。   “这里没事,你们都出去吧。”他一挥手,赶走了紧张的御前侍卫们。   看着他们退出了门,欣妃才松了口气。“我不过失了手,你叫这么多的人来吓唬我做什么?”她居然还抱怨。   “你失了手?”他不知不觉间又吼了起来,“你若是不失手,恐怕朕就没命了吧!”   “还不是你鬼鬼祟祟的!”她瞪着眼睛回嘴道。   这样的女人,怎么让皇祖母喜欢成这样!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站了起来,踢踢腿,似乎没事了,才又板着脸向床走去。欣妃站在旁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忍辱负重似的躺在了龙胤身边。想象着她愁眉苦脸的表情,龙胤满意地笑了。可背上还真是很疼,老天,这个欣妃练过武不成!   “我能跟你谈谈吗?”她试探道。   “不能。”他没好气地答道。   “那我也要说,”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你瞧,既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就不能这样……那个……嗯……。”   “你放心,朕没兴趣。”   “那就好。”   “什么?”   “被你碰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的话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   门外的侍卫就没有这么舒服了,因为屋里又传来了天雷勾动地火的一声吼叫。这一晚,门里门外,只有欣妃娘娘一个人睡得舒舒服服。 八 落花舞袖红纷纷(1)   次日,毓琛宫。   大清早的,秋涵正指挥着桃蔓和桃蕊在内殿中翻翻找找,忽听得凝云唤她,忙跑进了屋。   “主子这就起了吗?怎么不多睡会儿?”秋涵最怕的事就是凝云晨起时皱着眉头。虽说她不是那种自己不高兴拿下人出气的娘娘,但每次她晨起时皱眉,都意味着有什么严重的事要来了。   “好不习惯啊。”她果然皱着眉。   秋涵知道她不习惯什么,抿嘴一乐。   “你这丫头,乐的是什么?”   “主子不习惯的又是什么?”   凝云脸一红,“越发纵了你了,皇上取笑我,你也取笑我吗?”   “奴婢哪敢?”秋涵见她舒展了眉头,轻松地道,“身边少了个人,主子自然是不习惯了。皇上连宠了主子四夜了,再这样下去于礼不合,昨夜没来其实是皇上保护主子,不想让主子被皇后挑着不是啊。”   凝云见她乐的开心,不由得也被感染了。主仆二人就这样乐着说了一会儿,桃蔓端进来洗脸水了。凝云洗了洗脸,开始对镜梳妆。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苍白,眼际也隐约地青黑着,看上去憔悴的很。   “昨夜皇上招了谁?”   “瑶贵人。昨天敬事房第一天上‘春夏秋冬’的牌子,上牌初日,临幸新人本就是不成文的规制。”   “‘春夏秋冬’四姬中,他果然先选了欧阳流莺。”她黯然道。该来的终究要来,要怪的话,就怪老天爷与她路凝云过不去,派来了这么个女子。   秋涵如何不懂她的担心?   “主子不是早就料到了吗?以皇上对怀欣皇后用情之深,是怎么也不会对瑶贵人视而不见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感到一丝落寞。   “不过依奴婢瞧,瑶贵人除了貌似之外,与怀欣皇后无半点相像。皇上一时情难自禁罢了,总会清醒过来的。”   秋涵见她低头不语,但并没有打断她,就知道自己并未受到责备,还可以再劝下去,“而且,瑶贵人性情温和贤淑,而不失高贵洒脱,奴婢觉得她不会对皇后献殷勤。”   凝云专心听着,觉得在理。欧阳流莺有这样的优势,如果与皇后结了盟,自己可是会有很大的麻烦。想到了皇后,她问道:“芳贵人的牌子仍是没有上吗?”   “没有。皇后似乎认定她是主子的人了。”   “她也配?”一想到这一点,凝云冷笑道,“不过是个自以为精明的刁蛮丫头,我会瞧上这样的人?”   “多半是佳容华下的火,皇后认为不得不防。”   佳容华。   自打复位以来,凝云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是没有一日忘记过佳容华做的好事的。精明的女人,虽然可惜了,但也要除。因此,凝云一直在暗中罗织可以扳倒她的罪名。其中最有分量的一条,就是下药害了兰才人,嫁祸于他人。   这不仅仅是为了扳倒佳容华,也是为了还雨溪和她一个清白。这些日子虽然龙胤还宠着她,似乎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但这心结还是结下了。如果积攒着不除,它可能会慢慢长大。发展到最后,如果再有人把什么别的污水泼到她的头上,便会立刻翻出来那笔旧帐,落井下石。   “雨溪现在怎么样?“凝云冷不丁问道。   “奴婢一直暗中关照着她,”虽然有些意外,但秋涵仍胸有成竹地答道,“那些日子主子对她很上心的样子,所以奴婢料定日后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就一直注意了。”   “好丫头,不枉我□了。”凝云赞道,“今晚找她来,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御书房。   龙篪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龙胤见到他甚是惊讶,原想他应该离京了才是,不知为什么又来了,而且还带着这样一副疑惑的表情。   龙篪也注意到了他不解的表情,于是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有一件事,不弄明白它,我是不能安心了。”   龙胤示意他说下去。   “昨天从御书房出来,我沿着寻常的路预备出宫,却……瞧见了一个人。”龙篪想了想,决定不告诉他的皇兄其实他是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看了那个人。   “哦?”龙胤看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觉得很不习惯。四弟一向是个直爽的人,他想。   “那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瞧着他为难的样子,龙胤突然明白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龙篪却见到的人。他当然明白,他也花了一段时间来适应。龙篪对珍儿虽然没有那样特殊的感情,但也在一起相处过。   “不用再说了,朕明白你的意思。”他缓缓地道,脑海里浮现出了昨夜枕边人的面容。   “皇兄明白?”龙篪很惊讶。这样模糊的话他居然听得懂   “是的,朕明白,”他痛苦地道,“她不是你认为她是的人。”要怎样掩盖自己的悲伤,还能让龙篪听懂呢?“她不是那个人。朕与你一样希望她是,但她不是。”   龙篪离开的时候,心中的疑团不但没有化解,反而更大了。眼见龙胤悲伤的表情,他不忍再逼问。   真是糟糕,要是他能清楚地回忆出来在哪里见过她就好了,他恼火地挠着头。 八 落花舞袖红纷纷(2)   毓琛宫。   凝云端坐在软椅上,面前站着的身材容长削瘦的女子,正是许久未见的雨溪。上次见面时,是在云通阁里,那时她披头散发,遍体鳞伤,痛哭流涕。这一次,她身上穿的只是粗布衣裳,全身上下珠翠皆无,但干净整洁,让人一看就可知她性格中的一丝不苟。   “这些日子累了你了。”路昭容柔声道。   “奴婢可以忍受,只求有一天,能有一位智慧正直的主子还奴婢清白。”雨溪似有所指地道。   “本宫何尝不是如此呢?”   “娘娘贵人天命,哪是奴婢比的了的?”   “贵人尚且不知是不是,天命,就更是不敢盼了。”凝云一改柔和的眼神,逼视着雨溪,“本宫从不信那些虚妄之言。人活在世上,想要战胜敌人,能靠的,唯有互相协助。姑娘是明白人,不需本宫多言。”   “奴婢愿为娘娘效劳,只要娘娘能还奴婢清白。”雨溪激动地跪在了地上。   “你要如实回答本宫问你的问题。”凝云低声道。   “是。”   夜渐渐的深了,紫禁城中,不眠的人又何其多呢!   雨溪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凝云仍然不能入睡,只坐在窗前默默不语。   “果然与主子想的一样。”秋涵喃喃道,“可畅韵砂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中还有别人,而且那人在暗处。”凝云捻着纤指,凉意丝丝入心,“竟比我料想的还要复杂。这样一来明处的人除了,暗处的人可怎么好呢?”   “不管怎么说,至少明处的人不能久留。”秋涵坚定道。   “是啊……”   “还有一事……奴婢刚刚才听说,瑶贵人今晨被晋为瑶嫔了。”   “应该的。”   “主子不想将此人收为己用吗?”   凝云不答话,又沉思了起来。“欧阳流莺……”   景澜宫。   又是请安的日子了。   严寒已经有消退的迹象,宫里的万物也似乎嗅到了一丝春意。景澜宫窗外的迎春花茂盛地开着,远看是金黄色的一片,如朵朵金云,轻盈而高雅。金黄的迎春花边上仿佛衬着粉红的底子,正是那笑春风的桃花。明黄与水红交织着,缠绕着,花朵如精灵一般娇笑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尘封一冬的生灵们重新来到了天地间,为皇宫中的人们装点繁华和谐的假象。   黎芬仪正坐在皇后的身边的上座上,幸福地被嫔妃们簇拥着问长问短。   在六宫之中,如果能生下皇子,是比得宠还要管用的。   在好奇或羡慕的眼神中,有一双是最纯洁也最热烈的,那就是从未被临幸过,但依旧快乐的晴常在何溥畅。   “要真有个孩子,可得多好玩啊?”她盯着黎芬仪已经有月份的腰身道,“从小到大,我喜欢的就是新生的婴儿呢。”   “妹妹这么喜欢,就让他唤你姨娘可好?”黎芬仪打心眼里喜欢善良的溥畅。   “真的吗?”溥畅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了,“真希望是个小皇子,男孩调皮上来才更好玩呢?”   “瞧你,一口一个‘好玩’,那是个孩子,哪能说好玩呢?”   “可就是好玩嘛!我也有一个就好了……”   皇后瞧着一脸天真的溥畅,隐隐的不喜欢她纯真的笑靥。她的眼神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觉得个个都那样扎眼。尤其是那个瑶嫔。每次看到瑶嫔的脸,皇后都觉得一阵心惊胆寒。   她恨恨地想道,珍儿,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吗?   这边正聊的热闹,屋里的另一角也不冷清。芳贵人林若熙看上去难得的心情好。拖了数日之后,敬事房终于上了她的牌子。她似乎再也不想来讨好凝云,只是眉开眼笑地与最近盛宠的瑶嫔欧阳流莺聊得热闹。   “瑶姐姐可听说宫里的传言了?”这时若熙并不再似前两日的谄媚,甚至端着些架子。   “妹妹指什么?”流莺不卑不亢地笑道。   “宫里的丫头宫女们都在说,不知怎么的,当今后宫中居嫔位的小主有送子观音照顾。”   “是吗?”流莺保持着得体的好奇。   “姐姐瞧,洛妃、凯婕妤都是在做嫔的时候怀上的龙种。黎芬仪也是。就连那个冷宫中的伊嫔都怀上过。”   “看来真的是如此。”   “姐姐如今也居嫔位,又得皇宠,说不定,好事也不远了呢。”若熙笑眯眯地道。   “承妹妹吉言了。”流莺笑道。   “芳贵人真是会讲话呀。”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   若熙不瞧也知道是谁。果然,是最近亦春风得意的倪良媛,旁边跟着戴选侍。她见若熙瞪她,反而得意,接着道:“只可惜贵人的花言巧语传不到皇上的耳中,不然,皇上岂会不踏进贵人的信宜馆一步?”她一双圆眼媚笑着,似乎希望若熙再次大发雷霆。   这次她却失望了,因为若熙闻言笑了回来。“良媛说的是。妹妹相貌粗俗的很,偏还笨,讨好人都讨好不来。可说来也怪,皇上偏偏赐了个封号给我,还赏了信宜馆。姐姐冰雪聪明,又讨人喜欢,怎么这两样都拿不来呢?”若熙故作天真地睁大了眼睛。   倪良媛脸色一变。没有封号,兼仍居长春宫,这确实是耻辱两桩。若熙的话刺到了她的痛处,又让她无可辩驳。她求助似的看向戴选侍,对方却一脸茫然道:“是啊,皇上怎么还叫我们住长春宫?”   瞧戴选侍的神情,她根本没听出若熙的讽刺。   若熙暗笑,想不到这人如此愚笨,选秀时也能被选中。   倪良媛也觉丢脸,刚想发作,流莺却一步向前,拉过了她的双手,柔声道:“倪姐姐听妹妹一句话好吗?”   倪良媛似没料到流莺会向她示好,呆呆地看着她。   “我们同为后宫嫔妃,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远离家人在这深宫中,大家都不是容易的,互相之间更该体谅才是。皇上的恩宠只是一时,终究不是一世,从今往后几十年的光阴,若不结下几个以真心相对的姐妹,哪里熬得过这一辈子呢?流莺虽不聪明,但有一点是懂得的,那就是谁也不该为了虚华抛弃本该有的珍贵情谊。”流莺恳切地看着倪良媛,真诚地说道。   倪良媛仿佛哑了火,不知是该战还是该和。戴选侍倒傻傻地接了一句:“也是哦,我怎么没想到?”   一句话似乎点醒了倪良媛,她匆匆转身走了。   若熙惊讶地看着流莺,刚想赞她厉害,却发现她并非假装。   流莺的眼神中是真真地刻着那种惋惜之意的。   “姐姐方才的话……”她迟疑道。   “妹妹觉得哪里不在理吗?”流莺温颜答道,仍是从心而发的真诚。   这个欧阳流莺似乎有点不一样了,若熙飞快地回忆选秀前在长春宫和畅安宫的日子。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八 落花舞袖红纷纷(3)   凝云在旁边从头到尾听到了这段对话,心生惊叹。以她洞若观火的锐利眼光,如果欧阳流莺是在表演,她不会看不出来。   收为己用。她还在思索着这之间的可能性。   这时,皇后一声令下,要她们各回各宫了。凝云向秋涵使了个眼色,秋涵心领神会地向一个人走去。凝云自己,则朝如众星捧月般的黎芬仪走了过去。走近了,她才发现,佳容华正站在黎芬仪身边。   “芬仪妹妹最近身体好吗?。”凝云笑问道。   “谢昭容娘娘关心,有皇上洪福保佑,自然好的紧。”黎芬仪不明白她的用意,中规中矩地答道。旁边的佳容华冷眼瞧着她。   “本宫已经责令了御膳房多做些有营养的。但如果还有什么不可口的,只管开口便是。”   “臣妾遵命。”黎芬仪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一些。凝云并未夸大,她确实着人将黎芬仪的膳□心重排了一下,效果也甚好。   “今天天气甚好,空气也新鲜。芬仪陪本宫去福香亭坐坐赏花可好?”   “这……”黎芬仪求助似的看向佳容华。   佳容华冷语道,“芬仪胎仍不稳,怕是不能疲劳。”   “正是,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了。”黎芬仪抓住了救星似的道。   “瞧本宫,居然不懂得有孕的人不能劳累,”凝云讽刺地回答道,“桃蔓桃蕊,还站着做什么?”   桃蔓和桃蕊闻言忙乖巧地挽起了黎芬仪的胳膊,一边一个,态度极为殷勤。桃蔓更是讨好地笑着道:“奴婢们伺候着小主。”   见此状,黎芬仪说什么也不好拒绝了。   佳容华话里有话地道:“来景澜宫请安还带着如此多的帮手,昭容娘娘还真是用心啊。”随即笑了,“既然这样,臣妾也眼馋了,干脆陪着二位姐姐去赏花好了,娘娘可不要拒绝。”   凝云心下气恼。但这里是景澜宫,皇后和佳容华的地盘,若不后退一步,她今天是带不走黎芬仪了。   “妹妹也来,那最好不过了。”她笑答。   秋涵回到了她身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在后宫的另一角,几乎与此同时。   她最恨的就是有很多人的场合。   从景澜宫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她觉得说不出的舒心。皇帝似乎已经忘了她,因此她的宫里不但只有三个宫女,布置也是简陋的。   平日里若没什么事,她们都奉命在勤义院里待着,不会来打扰她。   她接着做起了那天没做完的工作。   初春的泥土是温暖而潮湿的,温柔地按摩着她的掌心。她训练有素的纤纤玉手有条理地在地面上上下翻飞着,将一粒粒种子亲手埋在了深浅合宜的坑中。就在她种到第三个坑的时候,她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次龙篪冒险走的更近了一些,希望能看清楚“那个人”的容貌。   “那个人”正专心致志地跪在地上种着什么东西,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他的注视。就这样不知瞧了多长时间,他感觉自己似乎开始喜欢这种窥视的感觉了。他担心地瞧着“那个人”太过瘦弱的身材。他觉得这样的身材是不适合做任何活计的,真不知道她的宫女都跑到哪里去了。   “那个人”站起身来,擦了擦汗,走进内殿去了。   龙篪就在墙头上专心地等着,盼着那扇门会打开,她纤弱的身影会出现,手里捧着一盆水之类的东西。   可她怎么还不出来?   龙篪有些忧虑地向窗内望了望。   有一会儿了。   福香亭。   凝云,佳容华和黎芬仪在小桌旁围成一圈坐着,心中各怀心思,竟都不作声。凝云用眼角观察着那两人——她们显然都认为这是场鸿门宴。黎芬仪的衣袖在微微发着抖,神色也不安的样子;佳容华就镇定的多,只是若无其事地赏着不远处的紫丁香,但她不停玩弄着衣角也多少透露了心中的紧张。   凝云心中冷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   她焦急地向远处望了望,心道,也该来了,怎么这样慢。   似乎老天垂怜了她殷切的呼唤一样,沿着林荫道,有两个人走来了。   佳容华和黎芬仪也注意到了不速之客的出现,抬头不错眼地盯着。   兰才人。   许久不见的她容貌没变,但满脸的忧郁之色,早已不似从前的春光满面。远远的,她一抬头,发现福香亭中三双盯着她的眼睛,几乎想要转身逃跑了。   凝云唤道:“兰妹妹,过来坐坐吧。”   兰才人的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怨恨与恐惧的神色,但仍是走了过来,向三人行了微微一礼后坐下了。   “昭容娘娘是要看看臣妾的惨状吗?”   话一出口,三人俱是大惊失色。   倒不是因为一向懦弱的兰才人话中的怨毒,而是因为她嘶哑地如乌鸦叫一般难听的声音。   曾几何时,那个歌喉如黄鹂一般婉转的兰才人,声音清脆嘹亮而美妙动听,天生就是一幅歌唱的料。她的声音已完全被断玉散毁了,一开口,那低沉、喑哑甚至可怖的嗓音竟如鬼叫一般,直让人从头冷到脚,比一阵阴风吹来还要恐怖。   果然黎芬仪最先端不住了,她颤抖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昭容娘娘当初为何不干脆下毒药?臣妾如今生不如死啊。”兰才人的眼神似乎要钉进凝云的体内去。   “我没有……”凝云显然并未料到这副情景,十分恐惧地向后缩着。   然而她的出现似乎向兰才人体内注射了满腔仇恨的力量,现在的她只想亲手撕扯面前这个狠毒的女人。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杀了我好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兰才人一把抓过凝云,似乎要将她捏碎了。秋涵、桃蔓、桃蕊连同兰才人的侍女一齐试图拉开两人。然而处于颠狂状态的兰才人力气比平时大了十倍,硬是不撒手。   “就让我在云通阁里对着墙壁老死好了,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控制自己不去找你!”她突然嘿嘿地笑了,“去找你这个害了我的人,把你掐死!掐死!”她几乎是在尖叫了。   秋涵护主心切,一时不顾尊卑,在兰才人肋部用力地拧了一把。兰才人痛的大叫,终于松开了凝云,转手就是一耳光,将秋涵打倒在地。   “你也不是好东西!”兰才人伸脚要去踢秋涵,被桃蔓拉住,索性胡乱指着在旁边吓得不敢动弹的佳容华和黎芬仪骂道:“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挣脱了桃蔓,又要向凝云扑去。   秋涵倒在地上忍着痛向桃蔓叫道:“快去找人!这里要出事了!”   桃蔓此时似乎也已被兰才人吓破了胆,只是呆呆地看着桃蕊与其撕打,神情有些迷乱。秋涵一叫,她才回过神来,拔起腿来就沿来的路跑去。   但已经晚了。   凝云脑海里被兰才人震耳欲聋的尖叫和扭曲狰狞的脸孔刺激的一片空白,只听到秋涵在喊,桃蔓桃蕊也在喊,黎芬仪在大声嚎哭。紧接着,兰才人的脸闪到了她的面前,她脖颈上一阵剧痛……我喘不过气来了……谁压在我身上……放手!好痛……救我……什么也没有了,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后宫另一边的哭泣声,尖叫声根本传不到后宫的这一边。   事实上,龙篪已经觉得太安静了。她不会不出来了吧。真是可惜,他还想再看她呢。此时的龙篪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是要弄清楚——   “啊!”   里屋传来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叫声。   是她!   龙篪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始行动了。他猛地越过了自己藏身的墙头,重重地落在了“那个人”精心规整好的土壤上。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到了门前,推开了门——   没有人!黑咕隆咚的一片。   她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龙篪正焦急地用眼四下察看,却听得右后方有人袭来,他慌忙回头,只见一只白皙的手掌扑面而来,掌风凌厉。   与龙胤一样,龙篪自小便爱好武术。   情形危急,他的胳膊几乎是自己就飞了上来,顶了这一掌,反手回招过去。然而对方的步伐身形极为轻盈,一跃便躲开了他的拳头,再次飘到他身后,欲以指尖拂他的穴门。龙篪连忙躲开,使出了绝招。   师傅曾说过,这一招胜在出人意料,使对手猝不及防,能重创对手。   果然,身后的人对他这奇特的动作莫名其妙,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眼看那人就要重伤了,龙篪却觉察出手指穿过的,是宫中女子穿的软纱宫装,登时收了手。就这一迟疑的空当,那人从腰间扯下一个香囊,向他面门丢来。   香囊裂了,一股异香。   龙篪忽然被这气味勾起了回忆——我想起来了!你是她,是……然而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的思维凝住了,那香味似乎喊叫着要侵入他的鼻孔,他被呛住了。   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在他身边,明小媛纳兰婉依整理好了自己因打斗而有些凌乱的衣装,蹲在他的旁边,细细地打量着他。半晌后,才从怀中掏出了又一个香囊,放在了他的鼻孔边。 八 落花舞袖红纷纷(4)   当龙篪醒来时,已经是夕阳满山了。   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坐在一把硬得过分的椅子上,腰酸背痛,呲牙咧嘴。他转了转脖子,环顾着四周。屋里没有人。这里应该是一间寝室。而且是一个女子的寝室,室内虽照一般宫殿比要简陋,但布置得柔和而整洁,且弥漫着一种少女闺房应有的清新香气——   香气!   龙篪猛然想起了发生的一切。他此刻是被绑在后宫的沉香阁中!天哪,皇兄每每嘱咐他性子不要一根筋似的太执着,他居然还不承认。若不是他硬要搞明白“那个人”,又怎会耽搁在宫中了这一整天?自己受点皮肉苦事小,皇兄的计划被人发现了事大!   想到这里,他开始试图挣开绳索。奈何绑他的人对于如何打结似乎相当在行,这绳子就是解不开!他如同困兽一般低吼一声,垂头丧气了。   这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材纤柔的白衣女子精灵一般飘了进来,走到他面前,带着迷惑的神色打量着他。   淡紫色的眼珠,浅棕色、波浪似的长发。   龙篪与她对视着,忽然陷入了回忆中。   那就是不久以前啊,我竟会想不起了……   三个月前的苏州……英雄救美……算是吧!龙篪痴痴地笑了。   龙篪有些怜惜地瞧着身边的女孩,关心地问道:“还疼吗?”   女孩似乎不以为意:“不疼。”   龙篪痛心地打量着她颈上,臂上的累累伤痕,看得出来,有些是新伤,有些是旧伤。这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伤痕估计也不会少。   “怎么会不疼呢?”他带着些责怪的语气,“这些是怎么弄的?”   “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她仍旧没有表情。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因为我长得这副样子。”她将栗色的长发甩至肩后,注视着远处地平线的眼眸空洞而无神,“因为我是巫女。”   “你长得并不难看啊。”龙篪随口接道,心里琢磨着“巫女”这个词,颇不平地道:“你是巫女也好仙女也好,都不能被人这样折磨。”   “你的家人呢?他们怎么不保护你?”   “我不要他们保护。”   “为什么?”   女孩冰冷的脸上这会儿才有了点感情,她喃喃地道:“爹和娘,还有哥哥已经被我拖累了,我不要再给家里添麻烦。”   龙篪本想指出给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十六岁的瘦弱女孩提供庇护并不是麻烦,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决定不与她争辩。   “你家在哪儿?我可以送你回去。”   “我自己会回去。”女孩抱着膝。   “那些人要是再来怎么办?”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不会的。”   龙篪有些生气了。他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的场景——足有十个人,年龄最大的不到二十,最小的怕是连十岁都不到,围着她。他们用石头砸她,用烙铁烫她,用柳条抽打她,嘴里骂着最恶毒的字眼。   “那些孩子是学他们父母的,只是觉得好玩。你刚才打跑了他们,他们怕了,至少今天不会再来。”女孩不耐烦地解释道。   龙篪不明白一个孩子受这样的折磨怎能如此安之若素。   “你叫什么名字?”他很奇怪自己现在才想起来问女孩的名字。   “我累了。”女孩淡淡地答道。   直到她身上的异香飘远了,龙篪才明白,那是一句告别。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龙篪轻声问道。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婉依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抱着臂问道。   “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你看上去……不一样了。”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我想不到你居然会武功,还是个高手。”   “别让我再问一遍。”   “没想做什么。”   “那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在墙头上偷看我那么长时间?”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刚才醒来时,龙篪就已经明白了——是她故意用计引他进来的。但他仍不明白的是,自己轻功也算得上了得,且小了万分的心,怎么还会被发现呢?   “少废话。”婉依厌烦道。“我在问问题,不是么!”   “好好好。”龙篪投降了,他从头讲起,如何见了她觉得眼熟,如何想确认云云。好在这经过并不复杂,她不动声色地听着,似乎信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她再次打量着他。   那个人。   龙篪确信自己爱上这个称谓了。   “你既然会武功,为什么不反抗?打倒他们易如反掌……”他问的是三个月前的那件事。   “那时你出手相救,我感激的紧。”她答非所问。   “……就算打不赢,至少也让他们忌惮些,就不会落了那一身的伤,让人牵肠挂肚的……”龙篪一想到这一点,就不由自主地难受。   “你到底是谁?”婉依问道。   “你也没告诉过我你是谁。”   “你没问,我问了。”   “我就是当今圣上的四弟,平江王。”   婉依似乎思索了一下,不太相信地瞄着他,“那你说说看,平江王叫什么名字?”   听到有人这样郑重其事地问他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有些好笑。“我是龙篪。当今圣上的名讳是龙胤,十六岁即位,十六岁大婚,十七岁亲政。”   她这才信了。“你都看到些什么了?”   “你在种花。”龙篪故意轻描淡写道。   “就这样?”   “就这样。”   “你会告诉皇上吗?”   “告诉他什么?”龙篪哑然失笑,“告诉他你在种花?”   “不告诉最好。”她转头向门走去。   “你不替我松绑么?”   “不。”   “那要绑我到什么时候?”   “天黑再说。”   “天黑你才放我走?”   “不能让人看到你从我这儿出去。”   龙胤调笑道:“好啊。不瞒姑娘说,我从小就做着让仙女绑走的梦呢。如今,求之不得。”   听了这轻薄至极的话,她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转身飘出了寝室。又是一股暗香袭来,龙篪心道,一定是这女孩的香料用的太猛了,不然他怎么有种醉了的感觉呢? 九 黎落兰凋胭脂涴(1)   毓琛宫。   日头慢慢落山了,鸟儿归家,宫中一片寂静。毓琛宫里却忙得是人仰马翻,宫女们打热水的打热水,拧帕子的拧帕子,熬药的熬药,个个都是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秋涵最是辛苦,自己这儿疼那儿疼的,还不停歇的张罗着前后。桃蔓看她可怜,劝道:“你快歇着去吧,这里的人是只多不少呢。”   她看一眼外屋假装拿帕子抹着眼泪的皇后,里屋床上昏迷未醒的凝云,床边上焦急踱步的皇帝和几个胆战心惊的太医,无奈地点了点头,仍不忘嘱咐道:“主子怕凉,你留心些窗子和那炉火。熬药那个丫头笨手笨脚的,别叫她误了事。还有……”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桃蔓硬生生推出了门。   “主子醒了让人叫我!”她无可奈何地加上最后一句。   外屋里忙得是热火朝天,里屋却冰窖似的,似乎空气都被龙胤脸上冰封一般的冷冽神色冻住了。   “既然无大碍,怎么还不醒?”他瞪着李太医问道。   “这……臣已经诊断过了,昭容娘娘只是受惊,压惊的药臣也开了。请皇上少安毋躁……”   “朕如何毋躁?你瞧她脸白纸似的,手也冰凉,若是出了什么毛病,朕拿你们是问!”   “是是是……”李太医忙不迭地点着头,冷汗浸透了厚厚的官服。“臣去瞧瞧药熬好了没有……”   他慌忙地退出了内殿,却与在外面等着的皇后撞了个满怀。   “里面怎么样了?”皇后问道。   “回禀皇后娘娘,昭容玉体无恙,待用了这服药就该醒了。”   “有劳大人了。”皇后柔声道,“昭容妹妹究竟伤了何处?”   “回娘娘,昭容只是受惊,兼面上有些皮外伤,都不碍的……”   “哦?”皇后凤眉挑了起来,神色有些狰狞,“脸伤了?”   “是抓伤。所幸伤口不深,且没伤到眼睛,所以……”   皇后幸灾乐祸地想,好啊,瞧你那不可一世的脸蛋上出来几道血印子,还怎么勾搭皇上!想不到兰才人那小贱人这样狠!   她这才想起来李太医还在看着她,于是又换了凝重的表情问道:“本宫听闻当时佳容华和黎芬仪也在场,有没有派人去她们哪里瞧瞧?尤其是黎芬仪,有身子的人更受不得刺激。”   “皇上已经派了人去。”   “那本宫就放心了。”   这时里屋里传来了呻吟的声音,李太医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皇后也跟着进来了。一看到凝云的脸,她有几分遗憾——脸上并瞧不出明显的痕迹,只是靠近脖子的地方有几道长长的疤,似是被兰才人用指甲挠出来的,还被勒过似的有血印子。除此之外,那张白玉般的脸仍是美得慑人心魄。   凝云醒了,有些神志不清似的四下瞧了瞧。   “你终于醒了,”龙胤道,“朕可担心坏了。”   她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无意间碰到了脖子上的伤痕,似乎才想起来上午在福香亭发生的事,掉下了眼泪来。   “别怕,云儿。有朕在,再不会让人欺负你了。”龙胤宠溺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臣妾没有害兰才人,求皇上明察。”她声泪俱下地道。   “朕知道,知道。你什么也不要想了,都过去了。”龙胤此时似乎没有心情追究那桩陈年往事,他只想抱着她,安慰她,再不让她受到伤害。   皇后在龙胤身后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凝云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好险!她心有余悸道,没想到兰才人的怨恨如此之深,若秋涵桃蔓桃蕊没有拼命护主,兰才人是有胆量也有气力掐死她了。   “皇上别担心,云儿没事了。”   龙胤这才疲倦地笑了,“没事就好。今晚朕陪着你。”   “不!”凝云脱口而出。   “什么?”龙胤似乎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强烈。   “云儿已经没事了。皇上该去陪黎芬仪才对。黎妹妹今日是应臣妾的邀请去赏花的,却被臣妾连累,亦受了惊。如果惊了胎,臣妾真是罪无可恕了。”   “你才是受了惊,怎么担心起别人来?”   “云儿不能只顾自己,求皇上去陪黎妹妹吧。唯有皇上的龙气才能安住妹妹肚子里的皇子啊。”   龙胤只觉一阵感动,柔声道:“云儿果然深明大义。朕这就去瞧她。” 九 黎落兰凋胭脂涴(2)   长宁宫。   佳容华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的脑海里全是兰才人歇斯底里地尖叫,和她如刀刃一样划向凝云的指甲。   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把你掐死!掐死!   虽然兰才人是对着凝云喊出这些的,但佳容华却觉得,那些话分明是对着她说的。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便叫作做贼心虚吧!她是会得到报应的,从看着兰才人喝下断玉散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把你掐死!掐死!   她抱住自己的头,拼命地摇晃着,希望能把兰才人的话摇出脑子。不,你不会的,你根本不知道是我,没人会知道。你去折磨路凝云吧,掐死她。你不会知道是我……   你会知道吗?   佳容华猛地把头抬起来。   好啊,真好,她居然没想到。兰才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福香亭?还是当着她和黎芬仪的面!   “安琪!宝琪!”她唤道。   “小主。”安琪和宝琪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见她正在披上狐皮坎肩,“小主是要出去吗?”   “安琪,今晚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哪里翻了牌子?皇上听说了福香亭的事,早朝一下就到毓琛宫去了。”   “没翻……”佳容华沉吟道,“他不会宿在毓琛宫的。安琪,你现在就到景澜宫去,请皇后娘娘安排倪良媛侍寝。回来后你直接去黎芬仪处找我。”   安琪没再问什么,飞快地开始行动了。   “宝琪,再叫两个人,我们这就去黎芬仪处。”   “可是晚膳还没用呢。”   佳容华没有回答她,已经径自走出老远了。   沉香阁。   天已经黑了。   婉依倒是守信用,走进来麻利地给龙篪松了绑。他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你是这一届的秀女吗?”   “快走。”   “如果人家问你一个问题,你最好回答。”龙篪没好气地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从来都是答非所问。   “快走!”这次的语气不容他再争辩了。   龙篪向门口走去。   “不是那里!”   “那你要我往哪儿走?”   “你自己知道!”婉依不耐烦道。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有那么多问题。   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他要走会如此烦躁不安。   黎芬仪正神情呆滞地坐在床上,嘴里小声念道着:“不是我出的主意……我是被逼的……我不知道把你害的这样惨……”   佳容华恼火而恐惧地瞧着她,转身对詹太医道:“太医就不能给她一副安眠的药吗?”   “芬仪小主如今不比往日,微臣不敢随便用药。”詹太医答道。恕他直言,此刻黎芬仪肚子里的孩子比她本人重要得多。   “那就叫她这个疯魔的样子下去么?”她愤怒地吼道。   “不会影响到胎儿的话……”   “你这是什么话?”佳容华觉得难以置信,“孩子是条命,母亲就不是条命吗?”难道后宫的女人就真的只是生育工具吗?   “请小主恕罪。”詹太医似乎并不把佳容华放在眼里。   她无奈,只得打发他去外面看着宫女熬药,自己站在黎芬仪面前,低声道:“别傻了。那个兰才人什么也不知道,她不会伤害你的。”   黎芬仪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句什么。   “只要你我一心为皇后娘娘办事,娘娘就会保护我们的。况且你怀着龙种,必定无人敢动你分毫。”佳容华柔软的手轻拂过她已经隆起的腹部。   这个动作似乎勾起了黎芬仪的神志。她无助地瞧了瞧佳容华,见她目光坚定,将头枕在了她肩上,呜呜哭了起来。   “我看她那个样子……好怕……”她的声音虽还是虚弱,却清醒了不少。   “别怕,你会没事的,只要躺一会儿。”佳容华用另一只手掀开了棉被,温柔地将怀里正在抽噎的黎芬仪安置在了床上。   “睡一觉就好了。睡吧……”,她想个慈母一样,轻轻抚摸着黎芬仪的额头。   黎芬仪渐渐入睡了,佳容华松了一口气。   “皇上驾到!”外面有人通报道。   佳容华这才站起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关好了门。   龙胤正在外面与詹太医说着话。佳容华徐徐走过去,请了安。   “原来容华也在这里,你怎么样了?”龙胤关切地问道。   “臣妾无碍,谢皇上关心。”   “你平素也是个有勇气的,朕还真不太担心呢。”龙胤笑道。   是吗?我有勇气?所以你才一刻不停地去看那个女人,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吗?佳容华愤恨地想道。   “芬仪睡了吗?”   “是,已经睡了。”   “方才詹太医说她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容华一向与她好些,替朕多关心她。”   “臣妾遵命。”   “既然睡了,朕就走了,你也早些睡吧。”   龙胤似乎真的放了心,转身走了。还没迈出几米远,就见小长子喘着气跑了过来。   “皇上回圣泽宫吗?”   “朕自然要去毓琛宫。”龙胤道。   “可……皇后娘娘已经安排了倪良媛侍寝。此刻,倪小主正候在锦阳殿呢。”小长子为难道。   “这……好吧。”   龙胤走了。   安琪拍着胸口道:“好险,幸亏小主料事如神。黎芬仪这个样子,若见了皇上,指不定要说漏什么。   佳容华却没有一点高兴。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说,朕自然要去毓琛宫。   次日,毓琛宫。   “什么”凝云大惊,“皇上去了,却没见着黎芬仪就走了?”   “是呢。佳容华先一步到了,皇上来了只说她已经睡了,皇上也只好问了太医就走了。”   “又叫她料到了”凝云恨恨地道。   “主子别太气。我们还有机会。”秋涵劝道。   “兰才人怎么样了?”   “被软禁在景澜宫中,但皇后拖着迟迟不管,她是希望兰才人再多活一段时日,多诅咒主子几句,好叫皇上再怀疑主子呢!”   “黎芬仪被皇后和佳容华捂着,短时间内皇上怕是见不着了。她们便有时间以威逼,以利诱了。不行……不行……”   她不能再给佳容华任何机会了,况且她拿兰才人作工具本身就是着险棋,如果不能除掉佳容华,反而让龙胤怀疑起她来,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如果这一出还不能吓坏黎芬仪的话,我们可要下猛药了……”   可她不忍心。   兰才人是可怜的,她什么也没做错,却无辜地沦为了牺牲品。真要害死这个女孩么?不仅是她,黎芬仪亦是,她不过迫于皇后和佳容华的淫威,又何尝罪大恶极至此?凝云隐隐地不忍着。该受惩罚的另有其人,不是她……不,不要,这样轻易地想起要害死她,我与佳容华还有什么分别?   她不要自己的手上沾上血。   有别的办法……然而也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景澜宫。   凝云冷冷瞧着坐在地上的兰才人。她只穿着里层的衬衣,头发散开在惨白的脸两侧。不过几天,她已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一双眼睛显得大而空洞,仿佛脸上的两个无底的洞穴,要把一切都陷进去一样。   她没有力气再扑上来撕扯凝云了,然而她用她最恶毒的眼神诅咒着她。   “你!”她大笑道,“哈!你!”   “不错,是我。”这次凝云有备而来,毫不退缩地盯着兰才人。   “你还来做什么?我就要死了。皇上会杀了我,为你报仇。我只恨……只恨……”她咬牙切齿道,“只恨那天没有掐死你。反正是一死……哼……”   “你不会死。”凝云平静地道,“此刻只有我能保你不死。”   “你哪有这样的好心?”兰才人放声大笑,发出乌鸦叫一般的声音,“你若有这样的好心当初也不会害我。”   “我没有害你。”   “对着快死的人你还不肯讲实话么?”   “对着快死的人我当然讲实话。”   “你胡说!”兰才人叫道,“你胡说!雨溪那个贱人难道不是你派来的?”   “雨溪是我派来的。但我没有要她害你。”凝云惋惜道,“我若要她害你,大可以让她把药下在晚膳里,神不知鬼不觉,何苦在佳容华的面前下手?”   兰才人没有答话。   “佳容华恨透了我,日日等着抓我的不是。我难道如此蠢笨,将把柄亲手送上去吗?”   兰才人低着头,忽然又是一阵自嘲的冷笑,“罢了,不是你害的我,便是她害的我。反正我是被害了,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弱了下来,似乎还带着哭腔,“怪只怪我自己。安心地做宫女多好,年满还可出宫还乡,累是累,苦是苦,可哪里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凝云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蹲下,柔声道:“你本无错,只不过有人要害我,才连带了你下水。”   “你走吧,我不要再见到你。”兰才人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我可以救你。”   “谁要你来救?兰汐但求一死。”   “你死了倒是痛快。你的家人怎么办?”凝云叹道,“我知道你有祖母在乡下等着你回家供养,还有年幼的弟妹。下次宫女省亲的日子,他们必会兴高采烈地来看你。高高兴兴的来了,得到的却是一具冷冷的尸首,他们会如何痛不欲生?”   兰才人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眼里皆是泪水。   凝云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我可以让你平平安安地出宫去,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她见兰才人没有回答,接着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搏的话,你必定是一死,搏这一次,或许还有生机。”   景澜宫里一片寂静。   长宁宫。   佳容华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她只知道,她正处于一场呼之欲来的暴风雨之中。原本口口声声诅咒凝云的兰才人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开始把矛头对准黎芬仪了。   她声称神灵托梦给她,说是她错怪了人,黎芬仪才是做下了不可饶恕之事的人。她说即使她死了,变成了鬼也不会放过这个贱人。   皇帝的脸色已经是越来越难看了,保不齐就会下令敬慎司翻出当初的事来再查。虽说当时做的天衣无缝了,但如今路昭容当权,谁知道会折腾出些什么来?   若兰才人骂的是佳容华也就罢了。   只要她照样昂首阔步,不亲口承认,谁都说不出她的不是来。   但黎芬仪不同。黎芬仪生性懦弱怕事,而今被兰才人大骂,只晓得畏畏缩缩地躲在自己宫中不出来见人。夜夜还作噩梦,每每都是大叫着“不是我出的主意”惊醒的。   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崩溃,把一切都招出来。   那一天,就是佳容华的末日。   所以她抓紧时间来了景澜宫与皇后商量对策。   “这可怎么好?原想留着兰才人往路昭容身上泼脏水的。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真相的?”皇后焦急道。   “管她怎么知道的如今是不能再留她了。娘娘做主,以整治六宫为名处决了她吧。”   皇后无奈地低下了头。   皇后没几日就下了懿旨,大意是兰才人心术不正,意图谋害正妃,且事后毫无悔改之意,仍旧妖言惑众,着赐毒酒一杯,以了残生。   这道赐死的懿旨如刀刃一般划开了后宫中已弥漫的暖意。   是四月初了。   兰才人痛快地饮下毒酒,离开了这给予过她恩宠和痛苦的六宫。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平静地结束。   每个人都是大祸临头的样子。   皇后已对六宫中的每一个人下了缄口令——兰才人被赐死这件事必须对黎芬仪守口如瓶。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黎芬仪还是知道了。   在被噩梦折磨了数夜之后,她终于扛不住了。   这时龙胤正在早朝。   小长子哭丧着脸跑来了。龙胤被打断,得知黎芬仪早产了,惊慌失措地赶来了。皇后、洛妃和佳容华都紧张地攥着手,在外面等候。产房里传来撕心裂肺地叫声,产婆满头大汗地忙碌着,叫着用力用力。   龙胤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了?”   皇后声音虚弱无力地答道:“太医们都说……”   “说什么?”   “怕是保不住了。”皇后开始抽泣起来。   “这是什么话!”龙胤吼道。   李太医詹太医胡太医此时已经忙成了一团,听到龙胤的吼声几乎要瘫倒在地了。   “不救活他们母子,朕要你们脑袋”龙胤双目怒睁。   “微臣斗胆,若是……保母亲还是保孩子?”胡太医抖得像筛子似的。   “母亲和孩子,哪个出了事,朕都要你们陪葬,听懂了么!”   两个都要?佳容华在一边看着,心里焦急到了极点竟漫不经心地想道,说得倒好,两个都要。他对黎芬仪定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而且皇族后嗣事大,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该留孩子,母亲死了有什么关系……   母亲死了有什么关系?   母亲死了没有关系……对了。   佳容华一惊,脑海中方是战栗片刻,便又是一个毒计漫上心头。她拉过皇后,低声道来。   皇后听了,定定地看向佳容华片刻,残忍的利剑在她一双丽眸中渐渐浮现。冷静片刻,她终是显出了与平常不符的镇定,走到龙胤面前,缓言道:“产房血气重,请洛妃随皇上回避,这里有臣妾盯着。”   龙胤哪里肯走,仍然伸着脖子向里面张望。   “请皇上回避。”皇后跪下,佳容华也跟着跪下了。   见皇后行此大礼,屋里所有的人也都不好意思站着了,竟齐齐跪下。   “朕就在外面,一有消息马上来通报。”龙胤无奈。   凝云此时也正在往黎芬仪处赶。   这不仅因为她作为辅佐皇后治理六宫的昭容有这样的责任,还因为她是真心地希望黎芬仪母子平安。如果不是她的计谋,黎芬仪不至于被吓破了胆以致今天的结果。   她百般不愿害人性命,然而今天,却有两条性命被她推到了悬崖边上。   兰才人此刻并没有死。   凝云是说话算话的。她的安排足可以使那杯毒酒被调换,再保护兰才人诈死出宫。她的本意只是想威吓黎芬仪说出实话。她没想要了她的,或她孩子的性命。   求求老天,不要把他们带走……   就在此刻,一声婴儿的啼哭划过了空气。   龙胤不顾洛妃阻拦,冲进了内殿。他定睛一看,皇后怀里正抱着一个婴孩。他不顾婴孩身上的污物,一把接了过来,满面笑容地瞧着。   “恭喜皇上,芬仪生了个小公主。”   是个公主。龙胤稍一皱眉,但马上舒展了。   “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喜欢。”他开心地轻摇着初生的女儿。   然而,似乎有什么不对。为什么皇后说“恭喜”时听上去却没有半分喜意?   他抬头去看皇后,发现她已是悲伤的泪流满面,再看佳容华,也低声地啜泣着。满屋的人没有一个是高兴的样子。内殿似乎太安静了,没有呻吟的声音,甚至没有喘气的声音,产婆们都呆呆地站着。太医们又跪了一地,都低着头。   他明白了。   “黎芬仪怎么样了?”   “皇上,芬仪她……她……”皇后跌坐在椅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窗外,一只乌鸦飞过,得胜似的哇哇叫着。   毓琛宫。   凝云跌坐在软椅上,泪不住地流下。   黎芬仪终是因为难产而死。   她害死了人。   黎芬仪既死,似乎一切都得到了解决。死人不会泄露秘密,还成了极好的替罪羊。皇后和佳容华自将所有的罪名推到了黎芬仪的身上,可怜她一个无甚心机也无大恶的女子,被利用之后又被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抛弃。   兰才人一案“大白”之后,雨溪脱罪,回到了内务府。   这一役,凝云算是并未一败涂地。   没过几日,秋涵又带来了新的消息——皇后宣称,黎芬仪临终前将小公主托给了佳容华抚养。   公主封为怿纯公主。   容华史氏,晋封为正三品佳贵嫔,居一宫主位。   整个六宫的人都在说,佳贵嫔真是再幸运也没有了,升了位次不说,有了这个名义上的女儿,也算是终身有靠了。而且皇帝对这个女儿宠的不得了,三天两头地去瞧,当然就少不得去她的长宁宫。   佳贵嫔对小公主甚好,似乎也不负她早逝的母妃。   凯婕妤在自己的宫里啧啧称道,这才叫作生的不如养的好,小公主自小没见过亲生母亲,一定把佳贵嫔当成了亲娘一般。真真是便宜了那小蹄子,一点苦不受,就添了个带才的女儿。   这以后,六宫倒真的平静了一段时间。   直到五月底的时候,暮春的气氛被逐渐热上来的艳阳驱了个一干二净。   佳贵嫔的长宁宫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后起之秀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视的——风头最劲的欧阳流莺被晋为了瑶婉仪;芳贵人终于被临幸了,且初次侍寝就被晋为了芳嫔,让她颇有扬眉吐气之感。“春夏秋冬”四姬的另两人还是无宠,但不论是溥畅还是婉依似乎都不在意。   怿纯公主虽然不大点儿的人,但已经很懂得如何取悦她年轻的父皇了。什么金银裸子如意八宝,流水一般的往长宁宫送着,龙胤也不在意。皇帝乐得满足女儿的一切要求,让一众后宫嫔妃吃起了这小人儿的醋来。 十 欲赠怀芳恐不逢 作者有话要说:那时她就想说的,“执手回望”,“一心相依”,有你在,便什么都不怕,哪怕是雷雨,也不过是虹生的隆响,只会让我更勇敢。 而如今…… 她的目光扫过佳贵嫔春风得意的巧笑倩兮,倚在龙胤身边的脉脉柔情。 从前你就不懂,现在仍不懂。   置怡阁。   刺破青天锷未残,于一宫之中现不霁之虹,于一城之中现万顷之云,正是紫禁城中的置怡阁。   于朋月宫南望,便是这一座高耸以轻入云,华美而自成碑的空中之楼,玉骨朗朗,瓦齿铮然,长身挺立,超然脱仙,灵气非凡,是为历代天朝帝王祭圣拜神之处。登高西望,青翠黛碧如眉的燕山隐约可见,接天之处与碧霄相融,春时爽朗而如歌,夏时淡冶而如眉,秋时明净而如妆,冬时素洁而如织;仍却西望,海风亦徐,始于百里之外如仙人吐气,丝匀顺畅;渤水亦汤,源于百褶之南如骏马掣步,滚滚不息;旭日亦炯,高于万丈之上如天庭传辉,芒倾万源。   若换窗南望,即是中原的平原盛景。近处,紫禁城中的宫殿自或辉煌或华美或玲珑不必多言,城外的川流熙攘,人来人去亦是一片繁华,观之令人心潮澎湃,积极得世。远处,花亦熙熙,鸟亦鸣鸣,草亦荣荣,炊烟更绕绕。   如此汇集自然美景与人间万物的登高临风之所,正是天朝帝王行神礼之所。   自龙胤亲政以来,其父天煊帝,其祖天巽帝所开创的天朝盛世得以延续,且已有渐盛之势。如其即位时所言,“当励精图治,不将倚先人,岂将倚神礼?”。一语成谶,原本每年一次的置怡阁神礼竟沉藏了三余年之久。太皇太后对此有过微言,然其本也不是陈腐之人,只要风仍调,雨仍顺,天下仍安定,便也不逼迫他循祖制了。   今日,置怡阁玉门再开,正如圣礼重临。   然与煊帝、巽帝不同,龙胤不盲信神明,惟盛庆人福。   这一切,只因为那天之娇女的满月之喜。为皇家子嗣庆生而启置怡阁,天朝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前朝煊帝九子中有三人,包括龙胤的满月礼庆于此,洛妃所诞皇长子世琰的满月礼亦庆于此,然为公主庆生,实属首例。   由此可见龙胤对怿纯公主宠爱之深。   由此更可见佳贵嫔心思之高妙,巧舌之高妙。入主置怡阁——天朝的圣所,需打通的门,岂止皇后与皇帝?   得贵嫔之位,受昭仪之礼,有皇后的助力,更是皇帝的嘉许。   葡萄美酒夜光杯,佳贵嫔史纤玉着座席间,一袭大红的仙鹤望月雪纺洋缎底蟒袍,竟是凤纹朝圣的绣图;鬓间十锦珐琅环贵气逼人,紫晶步摇碧玉发簪猫眼珊瑚朝珠直是光芒耀眼。杯酒下肚,两颊红晕好看的很,她本就是不妆自艳,亮彩天成的焰般美人,如今春风得意,言笑嫣嫣,有皇帝随时体贴的眼神和话语,更是越发风华绝代,艳冠群芳。   满席的佳人,连着皇后这“天朝第一美人”,亦无出其右。   宴席有半个时辰了,佳贵嫔杏眼微醺地倚坐在属于她的正座上,女帝般审视着后宫中的大大小小。视线更模糊些时,她或许会看到黎芬仪,那怯怯的笑容,恐惧的眼神,听到那如暮秋落叶般抖动的声音。   你看的到现在吗?   你应无憾的。   纵然无人悲悯你的落去。   然而,后宫中的女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永生的。   你应无憾。   亦敌或亦友,如今正在悯着黎芬仪的,除了佳贵嫔,正是凝云。黎芬仪之死,算起来,她亦有份,甚至罪过不轻于任何人。而她不也坐在这觥筹交错中,忘却人之死,庆贺人之生?她不也亲手奉上了悠荔熏,作为怿纯公主的贺礼?   那悠荔熏,正是适合小公主呢。   清如悠菊,甘如新荔,正如同新生的孩子。这悠荔熏是香料中之极品,人人都瞧的出来,好大如皇后,张扬如芳嫔林若熙,谦礼如瑶婉仪欧阳流莺,看到此物也俱瞠目结舌。   她将一腔的愧疚转为对怿纯的补偿。她深知,长宁宫不过将怿纯当作争权的棋子。若佳贵嫔待你不好,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她咬紧了唇。   不远处,何溥畅仍围着小公主转,逗的小公主咯咯直笑;纳兰婉依却是对窗远望,似乎一切都不关己事的清高;佳贵嫔身边,林若熙与欧阳流莺低声交谈着,若熙有些激动似的,流莺仍是浅浅地笑着,摸不清是何事。只言片语进入凝云耳中,她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过去。   “姐姐真的这么想……何必掩着……”若熙咯咯笑道。   “……小公主的满月,贵嫔娘娘的册封,我们何必喧宾夺主……”流莺长长的睫毛遮着一丝羞怯。   然而凝云瞧的出来,她蠢蠢欲动不亚于若熙。   两人在想什么呢?她并不着急,只静静等着。有任何事,若熙是藏不住的,片刻便会见分晓。   果然,在流莺又递过一杯酒后,若熙施施起身,倩笑高声道:“皇上,臣妾与婉仪姐姐有话想说呢。”   一语既出,满座的人俱安静了下来,等着皇帝的回应。   龙胤也是心情甚好,转头笑道:“哦,什么话?”虽是答若熙的,眼睛却看向流莺,温柔的一丝不苟。   若熙有些尴尬,登时不语了。   流莺忙轻轻地将她按下,接过话来笑道:“皇上莫听芳嫔妹妹的。臣妾一时兴起,又兼一时技痒,才有个念头,不提也罢。”   龙胤岂肯放过,大笑道:“既然又是兴起,又是技痒,怎么又不提了?尽管提,提的好了,朕可有赏。”   流莺的鸳鸯眉颇皱了几番,这才咬牙道:“古人云,登高必赋。如今登这置怡阁,又是盛景,又是盛事,臣妾才兴起、技痒了起来。”   龙胤还未接口,佳贵嫔倒如女主人般,柔声应了起来。“妹妹闺才敏锐,京城内都是出了名的。我倒不是什么打紧的,只盼着妹妹露上几手,替小公主添添彩呢。”这话说的甚是好听,龙胤亦含笑点头。   流莺这才笑了开来,又指指若熙道:“妹妹比我更有兴致呢,我怎肯抢先?”   若熙亦不谦让,再次站了起来,举杯道:“臣妾拙作,贻笑大方了。”说是“拙作”,然而那一双美目中不含一丝自谦。   她朗声诵出了方才酝酿已久的诗句。   登高?辉煌   立马决巅凭天籁,纵情荡气紫光来。   火舞金沙腾云起,水冲银斗阑雾开。   珍重芳姿何需掩,淡泊红颜枉多才。   多娇焉得比天下,高歌一曲到蓬莱。   凝云了无兴致,在边上听着,只觉又惊讶又好笑。惊的是林若熙竟也有些诗才的,笑的是这诗句分明自傲过了些,“珍重芳姿”尚且称不上,“淡泊红颜”又是什么呢?“枉多才”,却不知多的是什么才了。自己想想竟笑了出来,忙以帕掩口。   眼见流莺真真的敬佩眼神,她心道,想必方才若熙是将这诗给流莺听过的,如此的敬佩样子,也不知是装出的还是流莺心中那首也并不比这高明。再次要笑,忽见龙胤有些不悦的眼神,无奈收了收。   你方唱罢我等场,流莺拍手笑道:“妹妹的雄心壮志我是比不上的,只是些子真心话,献丑了。”说罢,朱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满含了情。   登高?世间花   缟仙素带玲珑动,冰亦流转雪亦融。   余星逐绿露甘芷,赤霞满山浓淡中。   窈姿倩容月赐影,韶极华盛天赋荣。   近天始得梦非梦,从容伴我酬清风。   凝云这却是真的惊了,亦懂了些。“世间花”正合流莺的典雅,全诗风格迤逦,且“天赋荣”,“酬清风”处处谦逊,有若熙的“辉煌”作比,更显温娴端庄。原来看似谦虚的礼让,竟是突出自己的方法,这欧阳流莺果然心机细密。而颈联中“窈姿倩容月赐影”之语,让她又生了层疑——流莺究竟知不知道她与怀欣皇后的貌似?又知不知道自己的得宠来自于这“月赐影”?   她偷偷看向龙胤。果然,他似是怔了一怔,随即便又柔情似水了。若是怀欣皇后对着他说出了这话,他亦会是如此温柔的罢。   正是满座叹流莺之才时,溥畅不知什么时候亦被吸引了过来,听的兴起,忽然拍手笑道:“果然是婉仪姐姐呢,貌如天仙不说,这诗也是仙气涣然。我也起了劲,众位姐姐们亦想听听吗?”   登高?地上星   上自玉堂下凡苍,迷舞缦回地为廊。   或倚西窗戏飞萤,或临碧水影成双。   日月无私银千里,天地有情酹浮霜。   待得人间满灯火,织女凭川见牛郎。   溥畅的诗句较之前两人,更多了些想象与幻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玲珑叮咚。凝云啧啧生叹,想若熙与流莺两位大家闺秀,仍是傲的傲,娇的娇,俱少了这股自然天成的气质,被溥畅比了下去。由刚才的话,溥畅是拿流莺去比织女了,然织女与牛郎一水之间,欲见而不能,终究不得美满,此应是溥畅无心之错。   一旁干坐许久的皇后饶是沉不住气,见这新人争艳,又是无可奈何,只得逼向一直不语的纳兰婉依道:“‘春夏秋冬’四姬在后宫一向并举,如今芳嫔,晴常在与瑶婉仪均赋了,明小媛亦不该例外吧。”   凝云心道,纳兰婉依向来是无话的人,来参与宴席已是被迫,何尝会赋诗?众人皆心知肚明是皇后刁难新人,然亦不敢出声,只静观其应对之法。   婉依这才离开了窗边,微微行礼,低声道:“臣妾无才,不敢献丑。”   皇后满了意,仍道:“妹妹何必扫兴?能被选入后宫的女子,哪一个是无才的?说是无才,岂不是在说皇上与本宫走了眼吗?”   龙胤不满地看向皇后。大喜的日子,她偏要弄出些个不睦来。佳贵嫔在一边察言观色,眼珠一转,立刻笑道:“纳兰妹妹相来矜持,有些个羞怯,娘娘就当送臣妾个人情,放妹妹一马吧。只是——”眼波流转,又一计上心头,“娘娘说到‘春夏秋冬’之典故,臣妾倒想了起来,当初这‘春夏秋冬’,‘芳晴明瑶’正是昭容姐姐的才作。要说闺才敏锐,又有谁人比的过昭容姐姐呢?照臣妾瞧,最该一赋‘登高’的,正是姐姐呢!”说罢,掩口笑了起来。   眼见众人的目光忽然转至自己身上,凝云有些错愕。   一赋“登高”。   陈年的记忆忽然如潮水涌起,将她淹没。她忽而记起了什么。   一赋“登高”。   她看向龙胤。   我是赋过的,你还记得吗?   御书房中,两人浓情蜜意时她所赋的“登高?明日”仍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登高?明日   举首望断桃源中,轻骑绝尘山几重。   平原风起折花散,远空歌鸣绕云浓。   执手回望即江山,一心相依任苍穹。   雷雨欲来何需畏,天降隆响祭长虹。   龙胤洪亮的声音仍在她耳边。“‘轻骑绝尘’,云儿是想做侠客不成?”   那时她就想说的,“执手回望”,“一心相依”,有你在,便什么都不怕,哪怕是雷雨,也不过是虹生的隆响,只会让我更勇敢。   而如今……   她的目光扫过佳贵嫔春风得意的巧笑倩兮,倚在龙胤身边的脉脉柔情。   从前你就不懂,现在仍不懂。   她站起身来,一语不发离开了欢歌笑语的置怡阁。背后,是她想要执手、相依的人愕然又愠怒的眼神。   盛夏已浓。   午后,上林苑。   风轻拂,柳轻摇,花呢喃,鸟呢喃,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正是临风把杯,回波悠扬的时节。凝云身着一件靛蓝文绣纱面夏袍,配上蓝宝石蜻蜓头花和金镶碧玉臂环,瞧上去清爽脱俗。她面前一本半打开的书笺,用心地读着。秋涵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摇着扇子,不敢用太大的力,不愿扰了她。   凝云甚喜读书,若遇上一本好书,一首好诗,便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真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皇帝有事,知礼如她,也不为所动。   秋涵并不懂甚诗文,因此不大明白为什么书本对凝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但她知道,置怡阁那一出,直到现在,她还与皇帝有着气,再加上近来皇帝去长宁宫的次数多了,她心中仍是别扭着的。   桃蔓远远地奔了过来,看到秋涵忙使了个眼色。   秋涵瞧了凝云一眼,见她并未察觉,便无声地走开了。   桃蔓急急地拉过秋涵,为难道:“皇上来毓琛宫了,自打那次后,好容易来了一次,我回说主子在瞧书,不叫打搅,他便不高兴了。”言罢,见秋涵也为难,她皱眉道:“打搅了主子不高兴,不打搅皇上又不高兴。这两位可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吗?”   秋涵瞥她一眼,知她平素也是谨慎之人,如今说出这般不敬的话来必有缘故。思忖一番,秋涵打量着,是皇帝真不高兴了。她们二人受些子怨气倒不打紧,可若皇帝认真恼了她们这位好主子,难保不出事端。   想了想,秋涵道:“你且回去,与皇上说主子就来。”   桃蔓半信半疑地走了,临走时还望了凝云一眼。   秋涵又无声地走回凝云身边,重摇起蒲扇,轻声道:“上林苑风燥,主子不如回宫歇息会儿。”   凝云头也不抬道:“本宫喜欢这青翠的景象。宫里还不是些‘金贵’的劳什子,瞧着就不舒坦。”   秋涵笑道:“皇上见天儿的赏赐,别个求还求不来呢,主子却嫌烦。”   “哪里敢嫌烦?也不是说那些不好,只是金银珠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那待人的真性情才最是珍贵。”   “皇上可不就是真心待主子吗!”   “听听!”凝云冷笑道,“真心待我又如何有那许多后宫?真心待我就只瞧我一个,再不找旁人,”说到这里,她的神色黯淡了,“身为人君,心是给了全天下,岂能有真感情的?”   说罢低头不语了一忽,嗔道:“你这丫头,不是说了不能打搅本宫读书吗?”   秋涵见她并不真心怪罪,也不害怕,笑道:“主子若无其他心事,一心瞧书,奴婢可能打搅的了吗?”   凝云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掩饰地合上了书本,很快便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问道:“本宫有心事暂且不说。你也必是有事。”   “请主子现在回宫,皇上正找主子呢。”   “是他……”凝云的微笑慢慢敛作了冷笑,“找我么……哼……好啊,你就去替本宫告诉他,朝来临镜台,妆罢暂裴回。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主子……”秋涵为难道。   “去便是了。”凝云瞧她一眼。   二人正僵持,忽听旁边树丛中后“啪啪”两声,转眼间龙胤便走了出来,手中还鼓着掌,面上渗着几许冷笑和嘲弄。秋涵见状不妙,转转眼珠,笑吟吟地跑过去向龙胤请了个安,说了几句什么。   凝云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礼,绝美的脸上却是冷冰冰的。   龙胤听了秋涵的话,冷哼道:“朕一句话就想屈了昭容的大驾,惹昭容不悦了。还道本怪不得昭容埋怨朕,不曾效仿古人千金买美人一笑。原来昭容只是在念《全唐诗》中太宗徐贤妃的诗句,真是巧合的紧!”   “皇上言重了。臣妾蒲柳之质,又无福气能得一子半嗣。皇上的‘千金’,留着便可,不需施舍臣妾。”   不,不,她只是不愿看到小人得志罢了,至于这个英俊皇帝宠幸谁,关她什么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荒唐,转而越发恼龙胤了。   “昭容真真有容人之量,置怡阁的御宴也可转身就走,到底是朕的纯儿招惹了你,还是纤玉招惹了你?”   凝云听“纤玉”二字亲热非常,竟更加动了一股无名的酸火,刷的抽身站起。她小腿一阵疼痛,这才想起,自己适才弯腰屈膝那许久,他竟连“免礼”也不道。   “臣妾只道自己是个带刺的,只会招惹别人才是。贵嫔平素温柔知礼,没做过半点错事,不会屈了皇上的恩宠。皇上记起了臣妾,可怜了臣妾,同情了臣妾都可不必。臣妾以书为友,日子安乐不说,世上也只有这些白纸黑字的物件不会喜了新,厌了旧。”   凝云一气说完了才发觉后悔。   龙胤哪里薄待了她?   是她的顶撞,她的无礼,他多去了长宁宫,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可抱怨?又有什么可伤心?   龙胤听说,这一气非同小可,刚要发作,却看到凝云脸色煞白,心中一动,欲过来扶住她。   凝云却是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是没来由的心悸,急怒攻心之下,竟头晕了起来。刚要摇晃起来,一双手伸了过来,扶住了她。   她靠在龙胤的身上,却隐约闻得他衣袍间淡淡地透着些幽幽的香气——清如悠菊,甘如新荔,正是她自己赠与长宁宫的悠荔熏。更何况此时他身着的并非便袍,而是正儿八经的龙纹朝袍,连朝袍上都带了这挥之不去的香气,可见其于长宁宫时日之长了。   真的都是为了你的女儿吗?   她想用力甩开他的手,却使不上力气,只得急着叫道:“秋涵……你来……”   秋涵刚要去,却见一个女子跑了过来。   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佳贵嫔身边的安琪。   “昭容娘娘金安!”安琪漫不经心地向凝云行了个礼。   龙胤见她着急,心道女儿有事,也忘了凝云,拉过她急道:“是不是纯儿又吐奶了?”   “皇上别急,小公主没事。”   龙胤松了一口气,道:“那什么事这么急?”   “是贵嫔娘娘,这几日一直不舒服,昨儿个晚上又……”安琪见凝云面色惨白就明白了。昨晚翻了佳贵嫔的牌子,她自然不会开心的,如今我且再给你一击才好。“今天下午竟发热了起来,说胡话呢!那个样子了,还只是喊着要见皇上……”安琪竟擦起了眼睛。   龙胤将怀里的凝云递给秋涵,竟瞧也不再瞧一眼,就跟着安琪走了。   安琪偷偷地回头,得意地望了站立不稳的凝云一眼。   长宁宫。   “只是小事罢了,不该惊扰了皇上。”佳贵嫔恭顺地低下头去。   “不要这么说。”龙胤伸手将她靠着的枕头理理好,又将被子铺平,“纯儿还要让你操劳,朕已经感激不尽了。”   “臣妾将公主视为己出。能够抚养她,看着她长大,是臣妾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根本谈不上操劳。”   龙胤瞧着她柔和的脸庞,听着她温和的话语,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安慰。想到凝云在置怡阁中的拂袖而去,又兼他方才在上林苑碰的钉子,他不禁想道,若是云儿也有这些随和该多好?   “纤玉,你的苦心朕都看在眼里,绝不会辜负。”龙胤凝视着佳贵嫔的双眼,坚定道。   佳贵嫔的眼神越发模糊了。   她注视着龙胤英俊的轮廓,心道,除了对我照顾你女儿的感激之外,你的心中,对我是否能有一些真情呢?   一个时辰以后,御书房。   路丞相刚刚被召来,还不明就里,却远远地听到御书房里嘈嘈杂杂的,几个年轻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的一个,显然是那个少年皇帝的。   他捋捋胡须,安慰地笑了。   路丞相与先帝是莫逆之交,先帝过世之前曾托付他照顾龙胤。如今看来,先帝的担心是大可不必的。   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少年天子的雄韬大略,天纵奇才。   几年前,在当时那两个同样对治国豪情万千的少年之中,他曾与先帝一样犹豫,一样不能下定决心。就在两个少年用石破天惊的方式决出了胜负之后,他的心痛,亦不会少于先帝。   然而龙胤当政不久,就以近乎残酷,不讲人情的方式剔除旧制,组起了自己信任的精英智囊。他的做法虽然有偏颇之处,却不失为过滤朝廷,增进人才的好方法。有人说他过于冒进,迷信年轻人的大胆,抛弃了老人的经验和谨慎;更有人说他疑心甚重,怀疑老臣们对新主的忠心。路丞相对这些指责不敢苟同。龙胤决不是单纯的冒进,更不是铲除异己,不然的话,他路征早就回家养老了。   况且,要是龙胤乱来,巾帼不让须眉如太皇太后,也不会容他乱来。   龙胤好学且尊重老臣,在政事上时常诚恳地询问路丞相的意见,绝不是走给太皇太后看的过场。   除却为帝的睿智明德,论起为人来,龙胤也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宽厚体谅。因此他才可对他最钟爱的女儿凝云放心。   一想到云儿,路丞相就觉得自己已被政治磨硬的心再度柔软了。路夫人去的早,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用在了女儿身上。那时,不论路丞相朝事有多累,只要听云儿坐在他膝上讲上几句孩子话,他就会觉得,一天的疲劳全部消失了。   云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他的培养下,她像极了母亲,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且心思机敏,闺才卓著,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奇女子,被所有人羡慕喜爱。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可以做任何事。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辅佐皇帝,只要皇帝好好待女儿。   门吱呀地开了,他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龙胤忙从上座上走了下来,扶起了老人,温言道:“路丞相年高,不需行大礼。”说罢,吩咐小长子道:“赐座。”   路丞相坐下,微微观察龙胤的表情,见他一双朗目神采飞扬,显然有什么喜事;再环顾整个书房,他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皆是龙胤信任的心腹力将。   看来今天之事真的不比寻常。   “丞相绝对猜不到老天送来了多大的一份礼!”龙胤笑道,“朕与众位爱卿方才正是在谈论此事。”   路丞相面不改色道:“如此老臣先贺喜皇上了。”龙胤显然失掉了他一贯有的稳重。因此他故意不问龙胤是什么事,就是要他自己说出来,才能冷静。   龙胤并不计较路丞相话语中隐隐的嘲弄,继续道:“一个时辰以前,南疆有人快马来报——瀛部致来了函件。”   路丞相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嘴大张着,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龙胤会如此忘形。   瀛部是南疆氏族中的一支。该部人喜游历、研究、记载。一年四季,无论寒暑,该部必有声势浩大的商船队或舰队在外海遨游,逢陆便登,逢人必访,搜罗各地的珍奇新物,学习各方的高超技术。故而该部以眼界开阔,科技发达,富可敌国著称。   天朝自龙胤的祖父巽帝始,一直想要拉拢瀛部,欲利用其与外海各地的交游关系促进天朝的商业发展,同时学习其先进的科学技术。怎奈不论天朝如何示好,甚至恳求,瀛部从不理睬。他们的历代首领似乎都继承了先辈傲慢的天赋,仗着其财力才力兵力,硬是视天朝如无物。   一个小小的氏族竟不将盛世的天朝放在眼中,怎能不是耻辱一桩?   自先煊帝的崇元一朝攻下西南部负隅反抗的最后一支,驾休族后,瀛部就成了天朝唯一的心病。   到龙胤即位时,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呼声已是越来越强,然而他坚持不发兵。路丞相认同他的做法,对于瀛部,以武取胜虽不是办不到的事,但必劳民伤财。况且,几场恶仗下来,难保瀛部的精华不会损失大半。届时赢是赢了,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摊废墟,再不复往日的繁华,又有何意义呢?   因此,在路丞相及其它有识之臣的辅佐下,龙胤一方面将先帝的示好继续下去,以利诱之;另一方面派人出使南疆的其他氏族。与天朝的,加以厚待,让瀛部明白,天朝的君主不是吝啬之人;不与天朝的,武装打击,绝不手下留情,断了瀛部可能求得的支援。   这不是一项容易的工程。   到现在,三代天朝朝廷对瀛部的耐心也正在耗尽。再这样下去,恐怕战争是在所难免了。可就在这时,高傲的瀛部人忽然致来了函件,看来将近五十年的努力终于使事情有了转机。   路丞相心下喃喃道,先帝,您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终于等到了。”他念道。   龙胤欣然瞧着路丞相的惊讶和喜悦。他知道路丞相的喜悦是会超过任何人的。以他对先帝的忠诚和对天朝的忠诚,这一天,他真正等了一辈子。若瀛部能与天朝结为盟友,天朝的发展便会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瀛部人冥顽不灵了这许多年,终于明白了。”龙胤有些小小的得意。他的祖父、父亲都是伟大的帝王,他终于也可以不愧于祖先了。   见路丞相仍神情恍惚地望着上方,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方才一直站在房间西南角的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着一身大红戎装的年轻人笑了起来,声音甚是豪爽。   “这等天大的喜事,可别是把路大人欢喜疯魔了吧。”   龙胤示意他收声,用片刻的沉默表达了自己对这位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老臣的尊重。过了半晌,才笑道:“无妨.。小长子,为路大人再念一遍函件上的内容。”   嘶哑尖细的声音响起。   瀛部久慕天朝盛名,愿结好……   “结好”的方式传统的紧——为表诚意,他们欲送来一名公主和亲,不日即将进京。和亲这一求和方式虽传统,但合乎礼数。高傲富强如瀛部肯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充分证明了天朝所使计谋的成功。   一名公主来和亲,能为天下带来的东西却远不是一个人那样简单。   路丞相渐渐缓了过来,含泪跪下行了大礼,道:“吾皇英明,先帝泉下有知,亦会宽慰了。”   龙胤再次亲手扶起他,收敛了笑容,正言道:“这倒不忙,朕请几位爱卿来,正是要商谈此事。”狂喜劲过去了,该到理性地分析问题的时候了。   他的“不忙”二字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明白。   “皇上其实并不完全相信瀛部的诚意,”书桌旁站着的中年官员凝眉道。此人正是礼部侍郎欧阳剑锋,仪表堂堂,心思缜密,然而面冷的很,不会说半句好话。“‘久慕盛名’?既然如此,五十年的时间他们作什么去了?”   “爱卿所言甚合朕意。瀛部的动机怕没有那么单纯。”   “他们能做出什么来?派一名公主来行刺皇帝吗?”一个愣头青问道。   “你真是蠢不可耐!”方才大笑的年轻人哼了一声,答道:“他们一直以来采取的是不理睬的策略,果然烦了我们的讨好,接着不理睬便是。因此就要行刺皇帝,太冒险不说,未免无道理。况且,我与瀛部的首领打过交道,他是个磊落之人,要打仗大家光光明明地战场上见。派个弱女子当刺客,不要跌了他的份!”   龙胤赞许地瞧了他一眼,缓缓道:“自古公主和亲,多半是嫁入后宫。西施和亲,吴国灭。如姬窃符,东周损兵。不得不防啊!”   路丞相沉吟片刻,道:“我们在南疆的人还在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段时间要再看紧些,同时要比往常更厚待南疆其他氏族,以防瀛部做两手准备。”   “属下已经如大人所说吩咐下属了。”那年轻人答道。   路丞相这才注意到他,又是一惊。   年轻人名叫李拓,是天朝如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少年英雄,大名传遍天下。虽然性格刚硬、狂野不羁、经常做出先斩后奏的举动,但战场上的本事,他可不比任何人差。然而他的本事再大,龙胤从前也没有重用过他。   原因便是那段储君之争,谁也不能再提的往事。   那么,是何时,如何,他进入了龙胤的心腹名单?   路丞相询问地看向龙胤。   龙胤却示意他暂时不要深究。   路丞相满腹狐疑,只好笑道:“如此有劳将军了。”说罢,转向龙胤,问道:“这位公主是瀛族首领的什么人?”   “听说是他最宠爱的妹妹,美若天仙。”龙胤道,“说也好笑,宠爱的妹妹又怎会不留在身边。必定是使了哪个庶出的贵族小姐来凑数的。”   “这也未必。臣观察瀛部这许多年,他们的首领倒一向是讲信用的,不会欺瞒于陛下。若那公主的身份真如此尊贵,皇上须与太皇太后和皇后商量,封个较高的位次才是,若在正三品以下,怕会让人家不满。”   听了这话,欧阳剑锋道:“这话不对。封什么高的位次还不是偏房一般?这等事该由六宫之主定夺,皇上日理万机,后宫的事哪还能操心?”   适才的愣头青又冒出一句:“欧阳大人不必说了,定是怕那美貌公主来了,自家妹子受了屈吧!”说完哄笑起来。   欧阳剑锋一怔,知他指的是瑶婉仪欧阳流莺,一时语塞。他并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自打流莺入宫,心里再怎么惦记着,也并没有见上一面。   路丞相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不免觉得感同身受。细细思忖了一下,他正言道:“话糙理不糙。女孩子家的入了后宫,哪里又能活得容易呢?后宫争宠残酷非常,外来的公主不比旁人,皇上不宠她罢,瀛部的人不会高兴;皇上宠了她罢,女人之间的嫉妒会害了她,到头来还是要得罪瀛部。”说罢,他叹了口气。   李拓听了,不以为然道:“和亲不过是个形式,两强势力之间的交换罢了。真正嫁了过来,意味着同盟关系的建立。至于那个形式的牺牲品是否幸福,谁还会在意?若瀛部首领不懂得这个牺牲的意义,他就不配做首领。”   这话倒说的路丞相和欧阳剑锋一样不舒服了。   不只和亲是这样……官家少女入宫适逢皇帝,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的女儿受皇宠,外表无比光鲜,内心到底幸不幸福,他亦不知道了…… 十一 不嚬复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浓烈的夏日艳阳,对凝云来说,如同一口油锅,她在里面煎熬着,痛得呼喊,那个人却怎么也不来。  毓琛宫。   凝云坐在书桌前,漫不经心地推开了面前的宣纸。宣纸上有很多字,但她并不记得她今天写过什么。一整晚的神思涣散,她心里明白,不只是因为头真的痛的厉害。   她心中有种藏不住的抱歉,对龙胤。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了脾气,龙胤实在不曾做错过什么。   她心中还有种浓烈的幽怨,也是对龙胤。从前她使小性子,龙胤都是会哄她的,不会如今天下午那样,冷漠地将她推开,转向了别的女人。   后悔又怎麽样?他已经走了。   想着想着,桃蔓端茶进来了。   “秋涵呢?”   “秋涵姑姑回勤义院去了,今晚是奴婢值夜。主子不歇息吗?”   “不。”她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假装在写字的样子,将被推到一边的纸又拖了回来,品着桃蔓递上来的茶,细细地瞧着。看来我真的是不在状态,不记得自己写过字不说,这字写得也真是难看,甚至不像我写的。她想道。   桃蔓神色也不好看,似乎已经从秋涵口中得知下午发生的事了,于是将写过字的纸拿掉,安慰道:“主子别瞧这些了。人情绪不好的时候,瞧什么都不好看。”   凝云看着她麻利地收拾干净桌子,铺上了新纸,摆好了笔砚,忽然又心烦,道:“你走罢,让本宫一个人待着。”   桃蔓有些诧异,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沉着脸走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通报道皇上来了。那丫头吓得什么似的,把能摔碎的东西都清理走了,凝云又是一阵气。难道他们都把她当成了只会摔东西的泼妇不成?   龙胤慢慢踱了进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凝云不情不愿的行礼也只嗯了一声,瞧不出高兴,也瞧不出不高兴。小长子传来了晚膳,两人就面对面地用膳。龙胤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没看见她这么个人。凝云干脆也不说话,反倒舒服。   用过了膳,她便坐的远远的,开始绣白天没完的活计。他也不去理她,从书架上抽下一卷书,背对着她读了起来。几个时辰过去了,她只觉得满肚子的脾气发不出去,憋得难受。   她气恼地望向他,倒有些希望再吵一架。   终于,龙胤合上了书,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四肢,朝她走了过来。然而他仍不看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进了里屋。   这是要睡觉了。   她只觉气得浑身发抖。   他这样是要羞辱她的吗?   现在想想,下午她不是在巴巴地求着他来吗?好啊,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朕来便是。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奢求了。   她忽然觉得眼睛湿湿的。不能哭,不能让他见到你的软弱,他会更加瞧不起你。她轻轻地吹熄了灯,擦干眼泪,决定在外面坐一晚上。   她就这样坐了许久,龙胤并没有唤她进去。   凝云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她发现自己仍坐在昨夜坐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身上多了一条被子,她好歹觉得温暖了些。   龙胤已经走了,桃蔓在边上站着。   “主子醒了。奴婢不忍打搅,就让主子多睡了一会儿。”桃蔓温颜道。   “皇上已走了么?”凝云揉揉太阳穴,问道。   “是。”   “这被子是皇上替我盖上的?”她欣喜道。   “这……”桃蔓有些为难。   凝云心里一冷,料到了真相,冷言道:“你且告诉我吧。”   “回主子,这被子是奴婢盖上的。主子别太在意,许是皇上走得急了,没瞧见也是有可能的……”   “你也不用安慰我——我又没藏在书架后面,这大白天的,有什么瞧不见?只怕是他刻意不瞧罢。”   “可是……”   “有什么说便是了,你从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哪。”凝云道。   “回主子,皇上……他昨晚就走了。”   与此同时,景澜宫。   皇后和佳贵嫔正逗着怿纯公主玩。或许还带着对黎芬仪的愧疚,皇后对这个孩子一点也嫉妒不起来,瞧着她笑起来时脸上两个深深的酒涡,就喜欢的什么似的。   “纯儿见着娘娘就笑,可是让臣妾这个母妃都吃了醋呢。”佳贵嫔笑道。   “孩子天真可爱,本宫是打心眼里喜欢她。她大概也知道罢。”皇后温言道。   “要说这感情可真是个玄物。你瞧这婴孩似乎不会听,不会说,但谁人心里对她是真的好,她都明镜儿似的。昨天不知怎么一直哭,旁人抱就不行,皇上一抱就立刻笑开了花儿。”佳贵嫔轻抚着怿纯粉嫩的脸颊,欣喜道。   皇后却敛起了笑容,眯着眼睛打量起了佳贵嫔。   “皇上昨晚不是去了毓琛宫么?”   佳贵嫔回道:“不错,皇上昨晚是去了毓琛宫。是下午来瞧的公主。”   “哦?”皇后似乎并不相信。   “娘娘若不信可以去问长公公。”   “怎么?你与皇上身边的人很熟络啊。”   “这……臣妾不敢。求娘娘恕罪。”眼见这喜怒无常的皇后翻脸比翻书还快,佳贵嫔无奈,不顾怀里的孩子,跪在了皇后面前。“臣妾谨记皇后娘娘的恩典,绝不敢越矩。”   皇后仍旧死死盯着她,似乎想在她的脸上找到她说谎的证据,最终放弃了,缓言道:“贵嫔无需如此。本宫会以为你是心虚了。起来吧……秀殷公主说要来这儿瞧小公主呢,皇上也要过来……叫人瞧见你这样,又有是非了……”   佳贵嫔这才起身,回到了位上。   “臣妾与娘娘姐妹情深,毓琛宫那人,才是真正的对手。”佳贵嫔叹道。   “那个贱人才得罪了皇上,这一阵子,她那里冷清的很。”皇后冷笑道。   “不错。听说皇上昨夜去毓琛宫,对她冷淡至极,竟半夜就走了。”   皇后心中解气,竟没参透这话后的玄机,哈哈笑道:“叫她再翘着尾巴做人!这次我们别饶她方可,趁皇上对她有气下了手才是。”   佳贵嫔胸有成竹似的微笑了,美丽的琥珀眼中透出的尽是寒彻骨髓的杀气。“娘娘放心,自会有人解决她。”   倚梅园。   秀殷公主本是抱着猫咪来瞧小公主的,不想那猫咪半路上受了惊,跳进了林中不见了。那只猫秀殷从小就养着,感情极深,当下便不肯去景澜宫,硬要找到猫咪再说。   可怜香径香阶并霁月顶着日头找了许久,仍不见那畜牲的踪影。   “公主,皇后娘娘还等着呢。不如让奴婢先带您去景澜宫,让香径香阶找……”霁月问道。   “不嘛不嘛,不找到它我哪也不去。”秀殷越发恼了,跺着脚叫道,“你们真是笨,三个人找一只猫也找不见!”   霁月哪里敢回嘴,只得陪着不是。   这时,远远地见到两人来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穿一件寻常宫女的雪青色衣服;另一个是个妙龄少女,着一件绣花绿衣,打扮得素净。秀殷一心找猫,见有人来了,漫不经心地朝她们挥挥手道:“你们过来帮我找找!”   年纪大的那个并不认得公主,见她言语刁蛮,劈头便骂道:“哪里来的丫头,怎么对小主这样不敬!”   绿衣少女倒不恼,微笑着跑了过来答道:“小妹妹你在找什么?我帮帮你罢。”   秀殷嗯了一声,道:“我的猫不见了,你快找。”   年纪大的还要骂句什么,霁月挡在前面瞪了她一眼,她立刻不言语了。   “你的猫长什么样儿啊?”   “白的,腿上和尾巴是黑的,很好看。它就跑到了这片林子里,怎么也找不到了。”   少女顿了顿,继续问道:“它是你养的吗?”   “废话!不是我养的我找它么?”   “你是不是总把它关在屋子里,没放出来过?”   “这个自然,外面脏的紧,我很少叫它出来。”秀殷不耐烦道。   少女不再问了,面带喜色地走入了林子深处。不一会儿,外面的人还摸不着头脑的当间儿,就见少女怀里抱着只雪白的猫出来了。   秀殷大喜过望,飞奔过去将猫咪抱了过来,摸着它雪白的脑袋,笑问绿衣少女道:“你的本事真大!这些人找了半个时辰也找不到,偏你就这样快。是怎么找到的?”   少女掩不住得意的笑靥:“我瞧你衣着尊贵,定是个贵家小姐。小姐家里的猫多半从不放养。可那猫好歹是有野性的东西,你关着它的身,关不了它的心。我爹说过,猫喜欢追逐猎物,家养的猫就尤其渴望自然中的猎物。方才它从主人身边逃脱,也多半是瞧见了园中的鸟儿。我只消循着鸟叫声去找,可不就找到了!”   秀殷听的入了迷,喃喃道:“你可真是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   少女见她佩服,笑得更浓了些:“你想不到的许还多呢!我问你,你这猫是不是不肯喝干净水,硬要喝脏水?”   “正是。”   “它是不是喜欢把食物叼出你预备的食盆去吃?”   “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还知道怎么让它改掉这些毛病。”少女得意洋洋地宣称。   眼见两人就要聊将起来了,霁月插嘴道:“公主,皇后娘娘还……”   “公主?”绿衣少女叫了起来,“你是公主么?”说罢便打量起秀殷来。   秀殷心里对这个少女很有几分好感,一时间连架子都丢了,也就并不在意她过分好奇的眼神,只点头道:“是。我叫秀殷。你叫什么?”   “我叫溥畅。宫里的人都叫我晴常在。”溥畅也很喜欢俏丽可人的秀殷公主。   “好的,溥畅,我这就要去见皇帝哥哥和皇后表姐。我很喜欢你,你和我一道走好不好?关于猫咪的事,你多讲些给我听。”   入夜,毓琛宫。   凝云又头痛的厉害,胃也不好受,早早地躺下了。   “若皇上来了,只告诉他本宫睡下了。”她吩咐秋涵道。   然而龙胤没有来。   她却不争气地一夜望着天花板。   随后的几日,龙胤竟一直没有来。   然而他去的并不都是长宁宫,而是延禧宫。“夏姬”晴常在一如当年的兰才人一般,在一片匪夷所思之声中得了恩宠,被升为了晴贵人。与兰才人的恭顺谨慎不同,晴贵人明显地,为得宠而感到欢喜。嫉妒的嫔妃们对她或讨好,或讥讽,也丝毫无损她的好心情。   倪良媛第一个去贬低道:“妹妹的延禧宫简陋的很,改明儿我把皇上赐给我的西洋画送给妹妹,好叫这地方显得不那么土气!”   “我倒欢喜的紧呢。虽然墙上无名贵的画作,但这里明亮宽敞,透过窗子就能瞧见秀美的景色,不是胜过一切画作了么?”溥畅毫无心机地笑答道。   倪良媛见惹不恼她,示意戴选侍照商量好的做。戴选侍开口道:“宽敞是宽敞,只是屋顶低了些。好在妹妹身材不高,若是我住进来可是要碰到头了!”   凝云在一边听着都觉尴尬——这样低俗无趣的人身攻击也说得出来,真真是黔驴技穷了!   溥畅仍是笑着答道:“姐姐说的正是。我原先整日抱怨娘亲将我生的矮小,今日才知道这也是恩典。说到底,我仍应欢喜才是,东西掉在了地上,我去拾,还比姐姐少弯一截腰呢!”说罢大笑了起来。   除去佳贵嫔是因女得荣外,能与溥畅平分秋色的,也只剩“冬姬”瑶婉仪阳流莺了。溥畅太过开朗,难免会有人说她是得便宜卖乖;而流莺就安分的多,喜欢她的赞她平易中有情,敦厚中含睿,不喜欢她的也挑不出她一点错。   天气一天天地热了起来,凝云的身体忽而差了,整日地出虚汗,严重时还要发热。秋涵忙着在这边照顾,桃蔓桃蕊也急的不得了,轮番去太医院报了多次,太医院也多是抓副药敷衍,并不真正关心。   “这些人真是太过分了。主子好歹还是昭容,他们怎么这样的狗眼看人低?”桃蕊气道。   桃蔓却明白的很:“下人们在宫里过活,还不是往高踩低来自保。这个时候,好的太医,贵的药材,都送去了长宁宫。谁还管咱们主子?”   凝云虽不是多心的人,但如此几番过后,却也不得不神伤了。别人也还不打紧,可龙胤竟从没问过一句。自从那晚两人在毓琛宫的沉默相对之后,他的世界里,似乎已经没有了她这么个人。   雪上加霜的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皇帝那夜在毓琛宫是如何冷落凝云的,传遍了整个六宫。   讥讽的冷言冷语虽被毓琛宫的人截下了大半,仍有只言片语传入了凝云的耳朵。   她本就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如今却叫人这样嘲笑,比身体上的病痛还要痛苦。   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秋涵知道,不论她病到怎么样,只要皇帝来了,哪怕还像上次那样不讲话,她也会好过一点。虽然凝云不准,她还是好几次派桃蔓偷偷地去请皇帝,她相信,只要皇帝看到凝云现在的模样,就一定会心软。然而每一次都是失望。   秋涵见她这样难受,偷偷地掉了好几回泪,只恨不能拿自己替了。   浓烈的夏日艳阳,对凝云来说,如同一口油锅,她在里面煎熬着,痛得呼喊,那个人却怎么也不来。   圣泽宫,锦阳殿。   溥畅正和秀殷公主一起逗着龙胤的宝贝鹦鹉,两人都咯咯地笑着。龙胤含笑瞧着两个恣意玩乐的少女,觉得自己也快乐了起来。秀儿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宠着的小妹妹,而溥畅,却是一个惊喜了。自从那日在景澜宫,她被秀殷公主拉着手走进他的视线开始,他就在惊喜之中了。选秀时那个活泼少女给他留下过很深的印象。但赐号后不久,他就慢慢淡忘了她。如今她再一次出现,让他记起了当初的感受。   她的淳朴,她的乐天,她的爽朗都让他想要像对秀殷那样,当妹妹一样宠着她。   那天晚上,他就翻了溥畅的牌子。   相比于珍儿的直来直去,纤玉的温柔恭顺和云儿的持礼相待,溥畅却是一种自然的坦诚欢乐,可对他毫无保留地说出所有心里话。   “……因此爹娘和弟弟们一向喜欢我,每日夜里,大家都坐在一起,听我讲我一天都做了些什么。”溥畅快乐地述说着家乡的事。   “哦?”龙胤很有兴趣。“都是些什么事,让你这么自豪?”   “我很了不起呢——二弟的衣衫破了,我把它补好;三弟生了病,我就去照顾他;娘头痛,我便去张罗晚饭;爹想要去嫣红阁,一天都不回来,由我来安排上下……”   “等等,”龙胤这才觉得不对劲,“这些事情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孩子都做了?朕听着都觉得过分。”   “这样家人会开心,所以我也会开心。”溥畅似乎没觉得家人对她的使唤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娘说,如果我不做那些事,就是个懒丫头,他们就不会喜欢我了。   龙胤还在为溥畅不平,愤怒道:“他们还好意思和你坐在一起,听你汇报?”   “没有坐在一起……”溥畅还是不明白龙胤为什么这样生气,对他的话更是完全没抓住重点, “我都是站在一边的。”   “什么?”龙胤跳了起来,想去把那个拿自己女儿当奴隶的何老爷抓来砍头。   “爹娘和弟弟们坐上去就没有地方了。”溥畅见龙胤发怒更是不解,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仿佛这是世间最公平的事。   溥畅和秀殷两人一般的年纪,一般的个性,然而秀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溥畅却生活地那般苦。在那般的环境中,溥畅如一朵莲花,出于淤泥,却从不自怨自艾,自怜自伤,反而生出了这般灿烂积极的品性,叫人佩服。生如夏花,溥畅的“夏姬”之喻和“晴”号,果然是妙笔生花,贴切恰当。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凝云没有瞧错人。这诗句,果然适合这个女孩。龙胤微笑着想道。然而,他舒展的眉头马上皱紧了。真是个冰雪聪明的才女啊……你料定我依恋你,离不开你,所以才乐得把我玩弄在股掌之间……再这样下去,我怕是真的走不出来了……所以我才下狠心不理你……可是这么多天没听到你的消息……不知你好不好……   他悄悄地唤来了小长子,低声吩咐道:“刚贡来的薄荷蜜饯,你着人挑好的送去毓琛宫些,昭容每年盛夏时都喜欢吃的。”   小长子领命去了。   这时,锦阳殿里的一名侍女趁龙胤不注意,急急地朝长宁宫跑去了。   仍是锦阳殿。   溥畅和秀殷已走了,龙胤正批改奏折,宫女上前剪烛,他才意识到小长子去了许久没有回来。于是问道:“小长子还没回来么?”   “回皇上,回来了。”   “那怎么不来回报?”龙胤皱眉道。   “奴婢这就去叫他。”   小长子耷拉着脸进来了。“皇上恕罪。”   “恕了。说,怎么回事?”   “奴才愚笨,无脸来回皇上……”小长子磕头道,“昭容娘娘派她的侍女把蜜饯都丢了出来,奴才怎么劝也不……”清脆的一声,小长子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去。   书桌上那名贵的紫玉砚台已齐生生地断成了两截,丢在地上,惨不忍睹。   长宁宫。   佳贵嫔听着安琪的转述,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六月十五。   又是去景澜宫请安的日子。   凝云却又发热了,雪白的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两颊也泛起了病态的红潮,站起身来只觉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原本沉鱼落雁的花容月貌,如今显得憔悴消瘦,虽神韵不失,亦不如往日那样惊艳了。   “奴婢去景澜宫回一声,今日主子就不要去请安了。”秋涵一面用汤匙喂药一面心疼道。   凝云没有反对,她难道想见到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幸灾乐祸的脸孔不成?不去也罢。   然而皇后和佳贵嫔哪里会轻易饶过她?就像约好了似的,不一会儿,采月就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了毓琛宫的正殿内。   “这几日昭容娘娘不舒服,皇后关心的紧,一定要奴婢来瞧瞧。”她的弯月眼眯成了两道嘲笑的曲线。   “承蒙娘娘关心,本宫虽身上有病,却比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舒服的多了。”凝云硬撑着虚弱的身子,反唇相讥道。   “娘娘说的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了,若昭容娘娘病的实在可怜,就不用来请安了。可惜了娘娘的倾城美貌,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自是不敢让别人见到的。既然有这个话,昭容娘娘还是继续歇息罢,免得一脸病恹恹的样子出去也是讨人厌。”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有气量的人也忍不住了。   凝云正欲反驳,却一口痰上涌,咳喘成了一团。她刚要逐客,却见秋涵大步走上前去,给了采月一记响亮的耳光。凝云和采月都惊呆了,秋涵气得全身发抖,指着采月的鼻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主子再怎么样也是主子,轮不到你来指摘。别急,自然连你家主子奚落的日子也有呢!不过是狗仗了人势,也敢来毓琛宫撒泼!再放一句这样的话,让主子伤心,秋涵今天不要命了,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采月哪里是吃亏的人,当下捂着右颊大嚷道:“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我……我……”她想打回来,又被秋涵的怒气镇住,后退了几步,不依不饶地叫道:“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得意几天!今儿个去请安便罢,若不去,皇后娘娘让整个毓琛宫都吃不了兜着走!”说完转身飞也似的逃命去了。   秋涵死死地盯着采月逃出了门,许久都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了身来,神色平静地如湖水一般,仿佛刚才与采月大闹过的人不是她。她继续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凝云喝完了药,洗了脸。   凝云久久地,也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儿,她定定地说道:“给本宫梳妆。”   “主子……”秋涵也坚定道。可以看得出来,她在拼命忍住刚才情感激烈释放后涌出的泪水,不想让凝云看到。   “给本宫梳妆。”   景澜宫。   看周围嫔妃那诧异的眼神,凝云就知道自己的容颜消减了多少,虽然秋涵搀扶着她,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摇晃,就要倒下。   就那样向前走着,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兰才人,想起了那次兰才人在景澜宫的请安。也是在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正得宠的兰才人毫不退缩地走了过来。而如今的凝云,正是虎落平阳之时,与当年的兰才人天壤之别。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退缩。   一个尖刻的声音从面前传来,划开了她的耳膜。   “昭容妹妹这是扮西施给谁瞧呢?弱风扶柳的贱样子,本宫瞧不得!”皇后阴阳怪气道。   采月不等吩咐,就一步上前,生生掰开了秋涵的手。凝云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阵金星,跌倒在地。秋涵挣扎着要来扶,奈何双手被采月反扣在身后,只奋力一挣,将采月推倒在地。 十二 急雨蔽孤星 作者有话要说:龙胤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样挥过去的,错愕地看着跌倒在地上的凝云。 她亦错愕地看着他。 那一刹那,他的眼神中充盈了责备,愧疚,愤怒,不忍,种种情感搅在一起,几乎要将两人淹没。而她的眼神,只是冷了,彻底的冷了。 从那一刻起,两人已经开始以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待对方。  “大胆!”皇后拍案而起,“景澜宫里岂容你无礼!来人啊,给本宫教训这个贱婢!”   采月自然乐意。一个个耳光清脆的劈啪声响彻景澜宫,在场的嫔妃无不胆战心惊。   凝云悲愤交加,忍耐着求道:“皇后娘娘大人有大量,莫与她计较罢。”她努力了几次,仍站不起来。杰嫔大着胆子向前,扶起了她。   她紧咬着牙道:“是臣妾无能,与秋涵无关,还请娘娘饶了她。”   皇后哼了一声,道:“你省省吧。她的罪不说,你的罪只更重罢了。每月十五请安是祖例,你无故迟到,不是藐视本宫这个皇后是什么!”   “臣妾不敢,实在是身体有恙,不敢对娘娘有半分不敬。”凝云定了定神,继续道,“虽然如此,但迟到就是迟到,有错就是有错,请娘娘责罚臣妾,饶了秋涵。”   皇后似没料到她会低头认错,得意道:“既然你愿意用自己换这贱婢,本宫就给你这个机会。你这就到门外去,跪三个时辰。”   凝云此时已是汗流满面,可怜一张娇容如水洗一般煞白消瘦。满座见状,皆暗暗不忍。   瑶婉仪欧阳流莺劝道:“臣妾看,路姐姐大约真是身体欠佳。皇后娘娘平素大度,就饶了这一回罢。”   杰嫔也求道:“姐姐病成这样,跪一个时辰,都怕是要出人命的。”   听二人求情,芳嫔林若熙轻摇蒲扇,冷笑道:“路姐姐平日里功夫做的真足,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可不就用上了兵?犯了错也有人求情,难怪姐姐有恃无恐呢。”话罢,一双杏眼还挑衅地瞧着凝云。终于有你在我面前低头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可谓火上浇油,皇后想到了这一层,更是大怒道:“芳嫔说得正是。你现在就去给本宫跪着,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凝云抬头看看高高立着的若熙,只见她一双杏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倒有如春光一般照人。这样一个女孩儿,竟是在排斥异己,邀功献媚时才最美丽,可叹可叹。再看一眼,她又觉得那神态,那气势她曾见过的,那次她也是这样跪着,面前站着另一个女人,也是美的绚胜平日,美的光芒万丈。   难怪若熙投向佳贵嫔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的明小媛纳兰婉依忽然朝窗边走去,若有所思地道:“要下雨了。还是场大雨。这个季节的雨夹着闪,伴着雷,真是会死人的呢。”   一语既出,皇后有些退缩。打压凝云是要的,但如果真的遭雷,出了人命,她也不会有好下场。不知怎么做才好,皇后掩饰地也朝窗外瞧去,却分明晴的很。她立刻觉得自己被耍弄了,指着婉依责道:“这是哪来的疯话,本宫瞧今天晴着呢!”婉依也不争辩,无反应似的瞧着天空。   “路昭容,你怎么还在这里?现在就出去跪!”   凝云轻轻推开杰嫔,勉强站了起来,走到了采月面前,炯炯地盯着她,坚声道:“住手。”采月一天之内,轮番被主仆二人的气势压倒,这一次,又讪讪地停了手。凝云不易察觉地朝秋涵摇了摇头,走出了殿门,端直地跪了下来,似乎用尽了全力才能不倒下。   秋涵含泪看着凝云。我早料到皇后会折磨主子,已跟桃蔓说好,一个时辰我们还没回去的话,她就会去正元殿找皇上。皇上——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老天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忽然布满了乌云,似乎一场暴雨呼之欲来了。婉依的话成真了。   “娘娘,就要下雨了,让昭容姐姐回来罢。”流莺求道。   “你也被她收买了不成?”皇后怒道,“愿意的话,你出去陪她淋雨才是。”   哇的一声,有人哭了出来。是杰嫔。她嘤嘤的哭声似乎感染了满屋子的人。景澜宫中的气氛如一块充满了水的海绵,潮湿的可以拧出水来。不论喜欢凝云的还是讨厌凝云的,都不忍向门外看去,仿佛害人的是她们自己。这时,忽然有人步出了人群,向门外走去,走到了凝云身边,也跪了下来。   凝云此时已恍惚了,隐约见到一个人也跪了过来,却分辨不出是谁。   那人说道:“姐姐,你靠住我,就不那么累了。”声音温柔地如甘泉一般,凝云清醒了一些,靠在了她身上。“对,就是这样。姐姐跟溥畅说说话,三个时辰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原来是溥畅……晴贵人……这银铃一般的声音真是好听……难怪龙胤喜欢你……龙胤……龙胤……怎么我老是想要你来救我……真是没出息……   “姐姐看那墙角上的海棠花,美不美?这里视野还真是开阔,什么都见得到……天很阴,要下雨了。姐姐喜欢下雨吗?”溥畅挪了挪身体,让凝云靠得更舒服些。   我说不出来话……怎么这么冷……   “溥畅很喜欢下雨的。夏天这么燥热,下场雨就清凉多了……”溥畅搂着凝云,仿佛她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在家乡时,下雨的时候,我就和弟弟们一起看着。看淋沥的雨丝织起一道水晶帘,遮住了树,遮住了花,遮住了人……弟弟们说看不清东西,我却欢喜的紧,模糊的景色更添几分娇媚的,含蓄的美……还有乐感的美,雨声叮咚,就像七仙女的宝琴,奏出的仙乐洒进了人间,就成了珍珠一般的雨珠……我没见过仙女,但下雨时,更容易想象仙女的样子……仙女大概都像姐姐一样美,穿着七彩的纱衣……”   溥畅轻柔的声音如悠扬的催眠曲一般,凝云觉得自己仿佛被催眠了,忘记了伤痛,忘记了耻辱,全身都那样舒服。溥畅轻拍着凝云的背,唱起了家乡的歌儿。   屋里的人也都听得入了迷,连皇后都忘了找茬,沉醉在优美的歌声之中了。   然而乌云层越来越厚,一场倾盆大雨已是眨眼间的事。若真的下起来,溥畅的歌声再好听,也救不了凝云。   秋涵焦急地望着远处。一个时辰早过了,皇上怎么还不来?难道他真的这么绝情?不,不……   仿佛神灵听到了秋涵的祈祷,真的送来了救星。   秋涵见有人来了,欢喜地跳了起来。待那人走近,才又灰了心。   原来来人并非皇上,而是安妃。   已是酷夏了,安妃却因体弱,仍披着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银线坎肩,下身穿着一条葱黄色绫子锦裙。她由侍女搀扶着,怀里抱了一只雪白的兔子,纤纤柔柔地走了 十三 绿蔓秾阴紫袖低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奴才,为什么你那么高高在上?夫妻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君君臣臣的是朝廷里的东西,拿到家里来你不觉得太寒心了吗?” 龙胤假装睡觉,琢磨着“家里”这个称谓是否恰当。珍儿却不管他听不听,仍嚷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用不着八抬大轿,我一点不稀罕。既然我们是夫妻,你不能每次来了倒头就睡,一句软话也没有,好像我只是你的……‘床伴儿’似的。”   毓琛宫。   “现在我终于可以明白了罢……”凝云自言自语道。她亦不愿再费心理清自己的感情,为此她应该感谢佳贵嫔——一切都已摆在了桌面上,倒省得她自己去徒费功夫了。   桃蕊走了进来,眼睛红肿着,手中的托盘里端着个手巾把子。她强忍住呜咽声,用毛巾轻轻地帮凝云敷着脸颊,然而手抖地厉害,凝云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奴婢手粗,弄痛主子了么?”桃蕊慌忙后退,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没有,”凝云的笑容一如从前一样矜持端庄,“可你这丫头本就不是做这些事的人,只叫秋涵和桃蔓来做罢。你去……”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喘淹没了,她又顺手拿手帕来捂嘴。   桃蕊见了,忙上前来轻拍着她的后背,伸手去拿用过的手帕。凝云顺势递了过去。桃蕊接了,打开看到了上面的血迹,大惊失色。   “主子,这……”   “不打紧,你莫要说出去。”   “这如何使得?咳出了这许多血来,奴婢不知主子病到这步田地了。不成,奴婢现在就去太医院,拖也要拖来一名太医。”   “我病了不是一日二日了,你与桃蔓去请太医哪一次是有结果的?何必多费这周折?”   桃蕊本就不是机灵的人,听了这话也没了主意,只又悲又气道:“这太医怎么就这样无情?每次去时,李太医总是推说长宁宫有事,景澜宫有事。佳贵嫔那里没事也要弄出些事来,偏主子真的有事却没人来管……”   凝云原本任她发泄,听着听着却听出了一丝不对。   “慢着,你方才说哪位太医?”   “就是李辅之李大人。”桃蕊随口答道。   李辅之?这便是不对中的不对。   桃蕊还在骂着,凝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掐指细算自她得病以来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一些平时为她所忽视的蛛丝马迹连成了一条隐约可见的线。龙胤来毓琛宫一夜冷落她怎么会传得这样快?龙胤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长宁宫?甚至,她的病究竟是不是体弱所致?   如同拼图一般,凝云的回忆一点点拼凑在了一起,她终于窥得了整件事情的轮廓。   “桃蕊……”   “什么事,主子?”桃蕊顺从地答道。   凝云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缓言道:“我才想到,民间流传着一个偏方,对我的病症有好处,你这就去抓药。”   她信口说了几种名贵的药材,知道桃蕊不会容易弄到。   桃蕊走了之后,她迅速地从旁门出去,向勤义院跑去。   圣泽宫,正元殿。   “瀛部的公主和随同使者月内即可进京,臣已知会各院安排好相关事宜,迎接瀛部送亲队伍。”欧阳剑锋面无表情道。   “很好。李将军那里有没有消息?”龙胤问道。   “陛下放心。李将军的表文每二日一趟。据他所报,这段时间他代表天朝,代表吾皇在各部族身上下了足够的力量,切断瀛部可能的第二手准备,以保万全。南疆各部族的反应也相当恭顺,算他们识得事务,懂得择木而栖。另外,李将军还建议陛下增派驻兵,对各部族只行保护之名。此举不但震慑各部族,对瀛部也不啻是一种示威,暗示其不可轻举妄动。”   路丞相在一边听着,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这李拓果然是个人才,有勇有谋。良将遇贤主,他终于可得发挥才干了。”   龙胤深知路丞相个性,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于是会意地微微一笑,问道:“既是贤主,便不会介意直言进谏,卿家有话何不直说?”   “陛下何以见得那李拓对陛下忠心,还如此重用他?”路丞相正言道。   “卿家有何高见?”   “依臣看,李将军是重知遇之恩的人。但只怕对其有知遇之恩的,不止陛下一个。若他对旧主还有万分之一的忠心,便不会对陛下忠心不二。”   龙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逼他说出这缘由。几年了,那件往事的伤依旧没有痊愈。   “那么朕只问丞相一句,你是否认为李拓是朕不可多得的人才?”   龙胤满意地看到,虽然他很不情愿,但正直的品性仍使他中肯地答道:“不错。”   “那么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臣愚鲁,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龙胤轻捏着自己的下巴。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正在思考,而且他已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可多得,就机不可失。既然要定了这个人,关键就不再是他今时今刻是否对朕忠心不二,而是如何使其对朕忠心不二。”   略一思忖,他提笔准备写下一条圣旨,却发现那方紫玉砚台不见了,忙唤来了小长子问询。   “皇上不记得了么?那砚台被皇上摔坏了。”   龙胤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了经过。不论他怎样抵抗,那个纤柔的身影就那么走进了他的脑海。尽管她在他面前耍脾气,扮矜持,尽管她口口声声侮辱佳贵嫔,几乎称得上盛气凌人,但为什么想起她时,浮现的仍是那样一个惹人怜爱的她?一双深如秋水,明如皓月的瞳孔中如此深切地写满了忧愁。   勤义院。   凝云不费什么事就问到了她要找的地方。站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门前,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屋里的女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绣一面双龙夺珠屏风。她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凝云凝重的目光。   “没有想到本宫会再来找你么?”   “是奴婢失礼。昭容娘娘还了奴婢清白,奴婢应去道谢的。”   “道谢的话不必多说了。只是眼下,本宫又有事情要问姑姑。”   “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雨溪请凝云坐下,关上了门。   长宁宫。   一阵落寞突袭上佳贵嫔的心头。   仲夏时分,艳阳影清风,倚西窗向外望去,朱红的牡丹花、炫紫的丁香花、鹅黄的杜鹃花正是容姿成仙,清澄若水,魂香似梦的时节。   美人对花,正是一对摄魄,两相倾国。尤其是佳贵嫔这样艳丽袭人的女子,天生是要艳丽的花朵来配的,正红大紫鹅黄,皆是尊贵非常的主色,有谁比她更配的起么?淡淡如对镜,喃喃若无语,泫泫如欲泣,戚戚若相嫉,嫉的究竟是什么呢?   云破月来花弄影。   她自是欢喜的。   一向欢喜。   安琪轻轻走近,低声道:“主子,弄好了。”   佳贵嫔回头,注视着安琪手中捧着的碧蓝诃子乳白纱,华美的宫装上并无半分装饰,只美在娇柔宁静,恰似它主人的典雅高华。   摇曳是曾摇曳过的,多姿是曾多姿过的,然而一场大雨,伴着雷鸣,无可奈何亦要落去,也是它无法的事。佳贵嫔以指尖抚过这衣裳,优雅而愉悦,摄人心魄的美丽微笑再一次漾开她的唇角。   “已派人去延僖宫了么?”   “派了。晴贵人一会儿便到。”安琪答道,一双杏眼中的笑意与佳贵嫔竟如出一辙。   再次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何溥畅便如当年的兰才人或雨溪,是要与路凝云陪葬的牺牲品。   “晴贵人到。”宝琪进来通报道。   佳贵嫔以手扶了扶头上的赤金百合如意簪,几缕青丝被挽至耳后。   “快请。”她盈盈笑道。   永和宫。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催着,瑶婉仪欧阳流莺迅速地梳了梳头,整了整衣裳,迈进了前往圣泽宫锦阳殿的轿子。她的心情颇有些忐忑,害怕的是入睡后那些奇奇怪怪的噩梦,和醒来后若隐若现的思维轨迹。   圣泽宫,锦阳殿。   流莺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挽住了龙胤的臂膀。   今晚的流莺云鬟雾鬓,光彩照人,两道黛眉轻颦微蹙,微露几分娇羞,美到了极致。   龙胤轻轻抚开她耳畔微卷的秀发,又一次陷入了回忆之中。   往事……   “喂,你!”珍儿脸红着叫道。   “又是什么事?”为什么每次她一开口就让他想发脾气?他气呼呼地拉过被子,“你就不能让朕好好睡觉吗?”   “那个……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早知道你背上有伤,那晚我不会那么用力推你的。很疼是不是?”   龙胤没有答话,珍儿也不再说话了。   他能感觉到一只温柔的小手在他背上轻轻地上下游走,按摩的甚是舒服。他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就要进入梦乡了……   “喂,你!”   “朕要睡觉了!而且‘喂,你’是哪门子称谓?”   “我是跟你学的。要是你叫我‘娘子’的话,我也可以叫你‘相公’嘛。还有,既然我们是夫妻,你总该……嗯……有所表示!”   龙胤不敢置信地看着珍儿。“什么娘子相公的?你听戏听多了吗?既然珠儿没教你,那么朕来教你。从今往后,你该称朕‘皇上’或‘陛下’,自称‘臣妾’,记住了么?还有,你要朕表示什么?用八抬大轿抬你?”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奴才,为什么你那么高高在上?夫妻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君君臣臣的是朝廷里的东西,拿到家里来你不觉得太寒心了吗?”   龙胤假装睡觉,琢磨着“家里”这个称谓是否恰当。珍儿却不管他听不听,仍嚷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用不着八抬大轿,我一点不稀罕。既然我们是夫妻,你不能每次来了倒头就睡,一句软话也没有,好像我只是你的……‘床伴儿’似的。”   龙胤被“床伴儿”逗得哈哈大笑,珍儿更是又羞又气,低下头说道:“你也看到了,我并不是个适合待在这皇宫里的人。但既来之,则安之。我需要改变一些,你亦需要。”   “这又是什么疯话?”   “那晚那样对你,是我不对。但你也有不对的地方,皇帝又怎么样?皇帝就可以不顾旁人的感受,恣意妄为吗?况且我要求的不多,只希望我的夫君能说几句体贴人的话就好。这样的话,我也能安心地尽妻子的本分,好能补偿你和皇祖母。”   她羞得说不下去了。龙胤沉思了半晌,郑重地答道:“你想让朕说什么?”   珍儿笑了,如同皓月当空一般明亮的笑。“我就知道如果好好与你讲,你会理解。打明天起,天热了天冷了要问问我热不热冷不冷,不许半夜才回来,每天回家时要问问我一天过得是否愉快,一起吃饭时不能不说话。还有……”她忽而又羞红了脸,“我觉得我长得还不算难看……”   不算难看?龙胤叹道,怕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所以,你能不能时常夸夸我很漂亮?”珍儿极其渴望地问道。   “你这个人真是多事!睡觉!”龙胤故意不给她好脸看。他听到珍儿失望地咂了咂嘴,于是得胜似的笑了。   “喂,你!”他也这样叫她。   “什么?”她的声音是真的很沮丧。   “皇祖母和礼亲王皇叔都叫你‘珍儿’,那么朕也叫你‘珍儿’。至于你,珠儿叫朕‘表哥’,你也可以这么叫。朕以后会尽量说些你喜欢听的话,会尽量早‘回家’。还有……”他故意顿了顿,翻了个身,好能面对着她,“你不止是漂亮,而且很美。”   不给珍儿脸红的机会,他吻住了她。   “喂,你!你答应过不强迫我……那个……的!你……你……别过来!”   “是你说的当朕是夫君,怎么又抵赖?”   “可是……你……”   “皇上,你怎么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中。珍儿的脸慢慢变回了流莺的脸,龙胤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毓琛宫。   凝云独自回来,走到门前的甬道上时,又心悸了一阵。   她的脚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心里百感交集。   皇后害她,佳贵嫔恨她,龙胤也厌弃她,这些她都可以不管,可为什么,到头来,连身边的心腹姐妹也会背叛她?   她轻轻推开门,走进了正殿的书房中,在桌前坐下,唤道:“来人。”   秋涵匆匆跑了进来,见她神志恍惚,问道:“主子又不舒服了么?奴婢服侍主子上床歇息吧。”   “你说本宫是个什么样的人?”   秋涵听说,颇是一惊,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了起来,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了感情。“主子不要再为皇上伤心了。奴婢相信,皇上只是一时误会了主子,假以时日,一定会体谅主子的一片心意。”   “他怎会误会了我?”   “众多偶然合在一起,再加上奸人挑拨,总会制造出一些假象。但假象终究是假象,总有一天皇上会明白的。”   “奸人挑拨?”凝云猛然抬头,“只怕是外敌可御,家贼难防。有那么个人在本宫面前忠心耿耿,背地里却吃里爬外,才与了皇后和佳贵嫔机会,处处对本宫下套。本宫不曾薄待过那人,她为什么要这样伤本宫的心?”   “主子。”秋涵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奴婢虽不知主子所指何人何事,但求主子别气坏了身子。”   “你当真不知道么?”凝云叹了口气,“秋涵,跟了本宫这许多年,你的心本宫也了解非一点半点。以你的筹算头脑,不会办下傻事。但人误就误在一个情字,你的心太善,想要给每个人一条生路,却不知给了一个人生路,同时就成了另一个人的绝路。”   “奴婢该死。奴婢心中早有所疑,只是念在姐妹情面上,硬是逼自己不去怀疑,时至今日,害得主子落到了这步田地,奴婢心中有愧,就更加不敢对主子说明真相,只想舍了自己,保每个人万全。奴婢大错特错。”   “如今其实也不全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长宁宫。   佳贵嫔听着安琪的报告。   “主子高明,我们在毓琛宫安插的人果然不是吃软饭的。如今路昭容已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   “好。”佳贵嫔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公主,尖尖的红指甲如同罂栗一般鲜艳欲滴,白皙纤长的指尖轻轻地划过小公主白如凝脂,吹弹即破的肌肤。婴儿的肌肤敏感非常,小公主立刻大哭了起来。   “去圣泽宫请皇上。就说昨天小公主受了惊,又不好了。”   路凝云,我看你还怎么跟我斗。   景澜宫。   皇后嘟着嘴,大发脾气。“六宫只这么点子嫔妃,已经够臣妾操劳了。偏哪里又冒出个瀛部公主来?”   龙胤在皇后宫中专门预备的龙椅上坐着,只觉得如坐针毡。若不是皇祖母一定要他来与皇后商量,他才不会来。   皇后的反应一如他的预料,人家公主还没来,她就已经大吃其醋了。   “这关乎国家大事,朕不是来与你商量,是来通知你的。”他铁青着脸答道。“马上安排宫房,与皇祖母商量一下封她什么位次。”   “皇祖母是什么意思?”   “四妃仍空悬,公主身份高贵,才貌双全,封她贵妃应不为过。”   “贵妃?我还刚想说封为贵人呢!”皇后彻底怒了,跳着脚道:“外族的蛮夷女子,进宫就要封贵妃,我倒要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惯例可寻!”   龙胤疲倦地按了按眉心,无奈道:“朕不是一早同你说了吗?瀛族示好,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若事情做得让他们满了意,他们与海外的贸易关系,技术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土;更不用提他们强大的海上舰队了,那可是……”   “我不管,我不管嘛!”皇后的声音高过了他的声音,“我只问你一句,那公主长得如何?比我还美吗?”   “珠儿!”龙胤喝道。“你哪里像个皇后的样子?”   “表哥不说算了,我去找祖奶奶,她一定肯听我的话!”   “别!”龙胤投降了。太皇太后对皇后宠得不得了,虽这次事关朝廷社稷,但以他这个珠儿表妹胡搅蛮缠的本领,保不定太皇太后会心软。“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降为妃,行了罢?”   皇后见龙胤妥协,自以为聪明,心下得意,决定步步相逼,了结一个心头大患。“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   “以后每月来景澜宫至少五晚,不许跟我发脾气,不许再骂我奢侈。”   “好。”   龙胤的忍耐被皇后当成了屈服。   本就心计不深的她决定利用今天这个大好机会,完成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   “还有……”   “说啊。”看你还能想出什么花招来。   皇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中满是贪婪。“我要搬进朋月宫住。”   “什么?”龙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中的伤疤被狠狠地揭开了,而那个愚蠢的皇后还自以为得计。   朋月宫,那不仅仅是六宫之中的禁地,更是他心中最后一块纯净的地方。   “朕告诉你,封不封贵妃随你的便。要搬进朋月宫,你妄想!”   皇后还在惊愕于龙胤的突然翻脸,回过神来他便已经拂袖而去了。   长宁宫。   小公主在龙胤怀里甜甜地睡着了,他瞧着熟睡中的幼女,觉得心神安宁了一些。佳贵嫔端来了一只白底绘金盘子,上置一只和田白玉茶盏。她恭敬地将茶摆在他面前,伸手去接小公主。   “这些事有下人们做就好了,何必操劳自己?”   “为皇上操劳,怎能算是操劳呢?”   龙胤一笑,不再提了。“纯儿究竟哪里不舒服了?”   “总归是臣妾照料不周。”佳贵嫔低眉顺目地道,心中却又是一阵窒息般的落寞,与我客套了几句后,他关心的,终究只是他的女儿。   “你的苦心,朕都看在眼里。哪里有不周之说?究竟怎么回事,你直说无妨。”   “还不是昨日昭容娘娘……”佳贵嫔大惊小怪地掩住了嘴,“臣妾无礼,不该妄言。”   又是她么?龙胤脸沉了下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放过他的女儿?   “但说无妨。”   “皇上亦瞧见了。昭容娘娘不慎淋了雨,臣妾好意请她来长宁宫休息。”她故意不提皇后无故折磨凝云的事,“也是臣妾人笨,不会说话。几句就得罪了娘娘,怨不得娘娘责骂。”   龙胤哼了一声,想起了昨日在内殿门外听到的话。他面前的云儿从来都是知书达理,对人一视同仁的。没想到她内心竟如此看不起佳贵嫔,那样的恶言都可脱口而出。   “是她不对,与你无关。”   “昭容娘娘说臣妾‘身份低贱’,‘如奴才一般卑贱’,这些臣妾都可以不在乎。但娘娘侮辱了小公主,臣妾决不能容忍,这才与她吵了起来。声音高了,才吓到了小公主。臣妾该死。”   龙胤冷言问道:“她真的这样说你?”虽然亲耳听到了,他仍不愿相信云儿是这样的人。   佳贵嫔只是抹泪,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龙胤默默地看着她,想起了自她入宫以来的种种。在他眼中,纤玉始终是个秀外慧中,玲珑柔素的女子,皆因婢女的身份才明珠暗投,渡过了一段无比凄惨的童年。如今入了六宫,身份今非昔比,却仍摆脱不了出身的低微,受尽了欺负和歧视。   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纤玉,朕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才得到今天的回报。你放心,朕不会坐视别人欺负你和纯儿。   毓琛宫,偏殿。   难得这几日清静,桃蔓正坐在自己的小房间中练字。她警觉地左右瞧瞧,关好了门,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的宣纸来。她欢喜地展开,一副娟秀的小楷映入眼帘。她仔细地将其平铺在桌子上,用心地临摹起来。   正在这时,门被撞开了。秋涵满面泪痕,伏在床上,大哭了起来。   “姑姑你怎么了?”桃蔓忙撂下笔,过来问道。   “我对主子忠心耿耿,她怎么能这样对我?”秋涵几乎泣不成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涵坐起,用力地擦了擦眼泪,悲声道:“主子她怀疑我与人勾通,刻意陷害她,让她如今在皇上面前失宠。”   “什么?”桃蔓大惊失色。   “我怎么解释,主子也不听,一口咬定是我搞的鬼。桃蔓妹妹,我这样努力伺候主子,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怀疑我?我拼命向她解释,她却听也不听,还说什么‘你们奴才都是些吃里爬外的狗东西,给好便走’。她打我骂我倒容易了,干什么要这样说……”   秋涵伏在桃蔓肩上痛哭不止。桃蔓的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胸脯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终于也哭泣了起来。   “她们都是一样的,平常就假情假意地姐妹情深,让你为她办事。有一点不是,便还是我们傻,是我们坏,犯错的只是我们。我却不明白了,都是爹娘养的,凭什么我们的命就这样不值钱?”   秋涵见她比自己还愤怒,擤擤鼻子,问道:“怎么,主子也这样对妹妹过吗?”   “没有不代表她心里没有。你瞧她是怎么害死兰才人,怎么侮辱佳贵嫔的,就可知,在她心中奴才就是奴才,哪怕奴才作了主子,也仍比她低一等,比她不值钱的!姑姑你真是糊涂,怎么就把自己的心全给了那个女人?”   “妹妹,你……”秋涵骇了。这时桃蔓已是面颊通红,浑身颤抖。   时至今日,秋涵才终于全明白了,她恨自己糊涂,拼命地把人往好处想,才让事情发展成了今天的局面。   她擦干了眼泪,发现木桌上有张写过字的宣纸,上面分明是凝云的笔迹。   “桃蔓,你究竟是恨主子,还是羡慕主子?”   桃蔓此时的防线已经崩溃了,她的感情一旦暴露了,便再也收不回去。“桃蔓只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女子不平。   “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女子不平,抑或是,为兰汐不平?”   听到这个名字,桃蔓震了一下似的。她刚刚平息下来的情绪又一次被点燃了。   “姑姑还记得兰汐吗?”   “当然记得。桃蔓,你和兰汐同年入宫。说来也巧,你和她都在我手下,后来你被分来了毓琛宫,兰汐却因机缘巧合被封为了才人,受尽了恩宠。”   “是恩宠还是孽缘?”桃蔓冷笑一声。   “你为她高兴,是不是?你认为她摆脱了自己的出身,成为了贵人,从此以后可以自己作主,不用再被人使唤,受人摆布。可你错了。兰汐还不如好好地做她的宫女,等待期满出宫,仍能幸福。六宫是一个能将人变成鬼的地方,兰汐那样的人,是不适合后宫的阴风血雨的。”   “兰汐长我一岁。她唱的歌儿都那么好听,从前做小宫女时,每次被姑姑骂了,都是她帮我擦干眼泪,给我唱歌儿听。”桃蔓幸福地回忆道,“她封了才人,最高兴的就是我了。”   “可从她搬进云通阁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注定了悲剧。”   “兰汐从不想害别人,为什么别人要害她?让她不能再唱歌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杀死她?”桃蔓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们做奴婢的,真的不配有好命么?”   “所以你就迁怒于主子吗?”   “是主子害死了兰汐!”   “主子没有!你对兰才人之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主子平素对我们如何你难道看不见?试问她又怎么会是以出身论英雄的俗人?”   桃蔓见秋涵口口声声为凝云说话,怒从心中来。“没想到姑姑是这样奴性的人!你就甘心情愿地压抑了自我,真真地成为奴才么?他们真的将你洗脑了不成?”   秋涵叹了口气,缓言道:“你怎么这样糊涂?怪我,怪我没有教好你。桃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地伺候主子?”   桃蔓不答话,只以怨毒的目光瞪着秋涵。   “开始时,我也同你一样,不服老天的安排,让我生而为奴,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别人活着。但自从进了毓琛宫,与主子经历了这些大风大浪,我发现我变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怕是不会相信,如今我把主子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一样。看着她的心痛,她的苦衷,我也会觉得心痛。有什么风雨,我只想自己替她扛了,好叫她那敏感自怜的心,不那么轻易的就碎了一遍又一遍。我对主子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之分,我心中,是想为这个有绝世美貌和才情,却太过孤高的女孩子做一名风雨之中的卷帘人的!这种心思,你能明白么?”她又一次落下了泪。   桃蔓的眼泪也随之落下。她走到桌前,拿起了所有她练过字的纸张,弯腰从柜下取出来一个火盆。她擦掉眼泪,把纸全部丢进了火盆之中,点火烧了。   “桃蔓辜负了姑姑一片苦心。但事到如今,桃蔓走得太远,已不能回头了。”   秋涵见她神色有异,逼问道:“你想怎样?”   桃蔓眼中闪过一道凶光,直勾勾地瞪着秋涵,抽冷子从头上拔下了一枝簪子,朝她的喉咙刺来。秋涵猝不及防,就在簪子要插入她脖颈那一刻,桃蔓的右臂被人用手抓住了。   桃蔓本能地用左手向后打去,也被攥住,不得动弹。她惊恐地看向身后,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是被一脸盛怒的小罗子制住了,在他身后,是凝云交织着愤怒和悲痛的脸。   “桃蔓,你不愧是本宫□出来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下了这许多事。今天若不是桃蕊无心之言,只怕我到死也不会知道你的心了。”   “你这个贱人!杀了我吧!反正你害死了兰汐,再害死我一个,你也不会在乎”桃蔓歇斯底里地喊道。   她脸上的表情,正是凝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那个表情。当日兰才人那疯狂而又绝望的表情,今天一点不差地重现在了桃蔓的脸上。   “本来我是怎么也不会怀疑你的。然而桃蕊今天无意中透露了一件事——每次去请太医,你都只带着她去找李太医。李太医是皇后和佳贵嫔帐下的人,自然不会管我,你去找他,只能说明你根本不希望有人来医治我的病,对不对?”   桃蔓冷哼一声道:“我要你为兰汐偿命,当然不会找人治你。”   凝云继续说道:“于是我才开始回忆一段时间来你的言行。我在上林苑读书,秋涵让你回皇上我马上就去,你若真这样回了,他又怎会寻到上林苑来,听到了我那句玩笑话?”   “不错。”桃蔓道。   “再来是皇上来毓琛宫过夜,却一夜未与我说一句话。这等事情,除了我身边的人,谁能知道得如此详细,再散布出去?”   “你心性高,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讥讽瞧不起。不这样,哪能让你伤心?”   “然后是在景澜宫,我被迫去请安。秋涵知道可能有不测,却偏偏使了你这叛徒去请皇上。结果景澜宫他倒没有来,我被皇后刁难他倒没有看到,却来了长宁宫,听到了佳贵嫔引我说出的气话。若不是你和佳贵嫔串通,里应外合,皇上怎会来的如此凑巧?”   “那是你心里的话,本应让皇上听听,让他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桃蔓悲愤道。   “想到这里,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今天下午经雨溪提醒才想了起来,你与兰才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如今想起来,我的婢女中去云通阁次数最多的就是你,畅韵砂亦出自你手。雨溪以为你是我的人,也不加阻拦了。”   “正因为你派了雨溪去,才害得兰汐失声!”   秋涵气道:“那是佳贵嫔搞的鬼,你怎么能怪到主子身上?”   “哼,她也不会有好下场。”凝云注意到桃蔓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很奇怪。   “那后来你为了报复佳贵嫔和黎芬仪逼死了兰汐,这件事我总没有冤枉你!”   “兰汐没有死。”凝云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桃蔓惊得大张了嘴。   “怎么可能?明明是佳贵嫔为了灭口……”她不解道。   “兰汐没有死,我答应她救她出宫,她才肯帮我。不然以她对我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答应帮我惊吓黎芬仪?”凝云缓缓道出了这一番真相。“桃蔓,你并不是不会分析的人,皆因对兰汐的姐妹情才被蒙住了双眼。”   见桃蔓沉默不语,凝云叹道:“你一心认定我杀死了兰汐,才处心积虑地报复。”半晌,她几乎也要流下泪来,“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感情?你故意害我被皇上误解,我可以当你是一时想不明白。可你为什么还要在我的茶里下毒药,让我一天天憔悴下去?如今我作了一身的病在这里,不知再过一段时日是死是活。我果然死了,你才甘心么?”   桃蔓仍然低着头,但她的肩膀在不住地抽动。   “你的心机向来是深的。你还有另外的打算,对不对?”   桃蔓半晌才答道:“主子神机妙算,桃蔓不想再说谎了。姑姑说我把佳贵嫔的罪也算在了主子头上,其实我怎会忘了佳贵嫔的所作所为?我对主子下药,可遮得了一时,不能遮一世。总有一天皇上会发现。以皇上对主子的心意必将追查,到时我再把一切和盘托出,禀明皇上佳贵嫔与我的所作所为,佳贵嫔自然不能逃脱,主子也会因病入膏肓而死。害过兰汐的人,我不会让她们好过。”   凝云和秋涵虽然怪桃蔓叛主,仍然不能不为她的聪明和对兰汐的真情所折服。   “还有一次,我发现书桌上有一副字,以为是自己写的,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写过。那其实是你写的,是不是?”凝云问道。   “不错。”   “你的字很好。”   桃蔓哑然一笑,答道:“谢主子夸奖了。桃蔓再好也不如主子,正如兰汐歌喉出众,再得盛宠仍比不上主子一样。有些事,是早已注定了的。”   “你若真心改过,我可以饶你,以后还跟从前一样。”   “主子可听说过蜜蜂的刺?它一辈子只能刺一次,用尽了力,就死去了。桃蔓无力为兰汐除掉真正害她的人,还错怪了主子,害主子若此,早就不报生的念头了。”   桃蔓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眼睛还大大地睁着。 十四 道是有情还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宫斗,或许凶险,却从不如战场上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般的光明正大。在这个脂粉和美貌统治的地方,一蹙眉,一启唇,依依裙摆的一扬,纤纤玉指的一点,人命便在转眼之中灰飞烟灭了,干净的不剩一丝痕迹。 美人朱颜上的胭脂红晕,可是由血染成的? 艳丽而剧毒的花儿,是否入画而不入药?   长宁宫。   “桃蔓死了?”佳贵嫔手中的茶杯掉落地上,跌成了两半。“他们发现了什么?”   “主子别担心,依毓琛宫的举动来看,即使知道了,他们也出于某些原因,不想张扬此事,对外只说是桃蔓偷窃宫中财物,东窗事发后自尽了。”   “不咬人的狗才是最可怕的。这个内应没有了,以后我们要格外小心才是。”   这个意外显然打乱了佳贵嫔的全盘,她蹙眉沉吟片刻,两根纤纤的玉指轻抚袖旁垂下的银线流苏,一阵燥热。   门前荫柳,窗外见山,西窗正门同开,便爽风依依,长宁宫本地处清凉之所,何事如此的畏暑?   该是着轻纱诃子的时节了呢。   她紧咬住朱唇,问安琪道:“晴贵人那里如何?”   安琪回道:“主子放心,她竟真地先将路昭容那衣裳带回自己宫中去了,近日便会送去毓琛宫。”沉默片刻,她又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这晴贵人的心眼子,亦没有我们想的那般简单呢。”   延禧宫。   自从认识了溥畅,秀殷公主入宫的次数明显比平日多了,而且来的都是延禧宫,让她的皇帝哥哥和皇后姐姐齐齐吃起了溥畅的醋。   “溥畅你在做什么?”秀殷兴高采烈地冲进了正殿,见溥畅正在制作一个纺锤模样的东西,好奇地问道。   溥畅见她来了,亦是高兴,放下了东西,拉住她的手道:“上次你不是说你的猫咪总是抓坏东西吗?其实那是它大了,要练爬树的本领,才会东抓西抓地练爪。”   “不错。”秀殷回忆道。   她听了溥畅的话,想向皇后姐姐讨棵大的盆栽,皇后却不知怎么的,心情不好,不想理她,她正为这事不开心呢。   “皇后娘娘正忧心瀛部公主的事,皇上也不痛快,你就别去烦他们了。我作了这个猫抓板给你,大概可以应个一时半时的急。”   “猫抓板?”秀殷拾起这东西,左看右看。   “就快做好了。隔两日叫香阶来拿便可。”   “随便吧。”秀殷将它丢在一边,热情道:“溥畅,我们出宫去玩好不好?”   “出宫么?”溥畅认真地考虑着,“我倒也想去,不知皇后娘娘许不许。”   “别担心,只说是我要你来的,姐姐不会怪罪的。”秀殷一口气说完,也不管溥畅答不答应,不由分说就拉着她朝殿门走去。   “秀儿,改天罢。现下,我还有些活计要做呢。”溥畅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柔声道。   秀殷失望地咂砸嘴,亦不愿勉强溥畅了,只好告辞,走时还不依不饶地与她约定了下次入宫的时间。   瞧着秀殷远去的背影,溥畅有些不忍,但想到前几日从长宁宫中取回的东西实在是要紧的,也无法可想,只得先委屈秀儿了。   次日,毓琛宫。   溥畅手中捧着凝云的衣裳,身后跟着自己的侍女茵儿,兴冲冲地大踏步走了进来,见桃蕊在外殿打扫着,便笑盈盈地问道:“昭容姐姐在不在?”   桃蕊见是晴贵人,忙行了个礼。她亦听了秋涵转述在景澜宫中的来龙去脉,便知这晴贵人是真心对凝云好的,于是这礼竟也行的恭敬十分,笑答道:“小主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通报。”   溥畅并茵儿走入正殿中,借着等待的功夫,正赏着西墙上悬着的明前玉燕报喜图,凝云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秋涵和桃蕊,见了溥畅,忙拉过她真诚道:“这是怎么说的?该是我去找妹妹道谢才对,倒劳妹妹了。”   溥畅仍是微笑,递过手中的衣裳,道:“溥畅认为对的事,自会真心去做,哪里要姐姐道谢?”   凝云定睛一看,正是她那天去景澜宫请安穿的宫服,神色黯然了起来。   秋涵见状,知道溥畅是好心,倒勾起凝云的伤心了,忙接过衣服,打圆场地笑道:“谢贵人小主费心。”   溥畅见凝云神色有变,微笑僵了一些,似是有些后悔,又有些不甘,转而安慰道:“溥畅并非要牵动姐姐的伤心事,只是……唉……姐姐穿穿看吧,和以前……有些不同呢。”说完便拉起茵儿逃也似的跑掉了。   凝云望望她的背影,苦笑了,心道:这个孩子倒是一片好心,却不知道这衣服她是如何从长宁宫拿回来的?又如何“有些不同”呢?   半晌,她凝视着那记载了她耻辱和伤心的华服,释然了一些。   “主子别伤心了,秋涵知道……”秋涵小心翼翼道。   “我并未伤心。衣服倒罢了,既然有人是真心的,我又何必为负心人伤心?”   秋涵知道她的心痛,便叹了口气,温声劝道:“如今真相大白,主子亦明白皇上是因人设计才误会了主子了罢?”   “若他心中真的有我,怎会被人误导。话是他说的,手也是他动的。桃蔓不曾强迫他做这些。”   “人非草木。若主子是皇上,在那样的局面下,主子不会误解吗?如果主子亦会,又怎能怪责他呢?”   凝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讶目光看着秋涵。   “秋涵,你竟句句为他。”   “秋涵不想主子心碎。”   “你如何断定我会为了他心碎?如果我爱他,我自己竟会不知道?”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主子对皇上的爱,秋涵都看在眼里,是主子不自知罢了。”   凝云苦笑。秋涵哪,善解人意若你,仍看不清桃蔓,更是看不清我。那日佳贵嫔的指责仍在她耳边。从那以后,她也想了很多。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被贬为婕妤,本已心灰意冷,后来是为何,如何重得圣宠的?”   “当然记得。”秋涵微微一笑,眼中满是骄傲,“安妃娘娘讲述的故事让主子重拾了对皇上为人的佩服和仰慕,主子的才情唤起了皇上的旧情。”   “是了。我想让他重新喜欢我,是因为我想让他认同我的为人,认同我的才华,这难道是我对他有情吗?他为了我奇思妙想的‘春夏秋冬’,诗意纵横的‘芳晴明瑶’而喜欢我,为了我的‘四季诗’而喜欢我,这难道是他对我有情吗?我们互相敬佩对方的为人,互相倾慕对方的才华,到头来是我算计他,他亦为别人伤我,这难道是我们之间有爱情吗?”   主仆二人皱眉不语很长时间,都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凝云深叹了一口气,又是一股血气冲上喉头,她抓住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咳着。秋涵忙端来了水,体贴道:“奴婢一会儿就去找太医,这次主子的病真的有救了。”   “不用了,我们出去走走。”   话落,她指着那碧蓝诃子乳白纱,笑道:“我倒真想穿穿这衣服,瞧瞧有何‘不同’呢。”   福香亭。   芳嫔林若熙正与洛妃,杰嫔,凯婕妤打牌。若熙人机灵,偏又只认赢,不懂得谦让。几局下来,她赢了大半,得意的不知怎么好。好在杰嫔和凯婕妤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大家只一起打着哈哈,并不真正在意。   “你们可听说了瀛部公主要封贵妃的事?”杰嫔的嘴向来快。人家不知道的,或知道了也避嫌不会说的事,她偏偏要说出来。   “有这等事?”洛妃佯装不知,“本宫却不在意了。”   若熙冷笑道:“姐姐与皇后娘娘那般密切,怎会不知道这一桩烦心事呢?”   洛妃见她直点她与皇后的关系,脸一沉,装作瞧风景一样望向了远处。这一望却瞧见了许久不露面的凝云,由秋涵搀扶着,朝这里走来了。   另三人也瞧见了。杰嫔和凯婕妤没有什么反应,若熙却大觉逆心。想起入宫之初,她意欲靠拢凝云,却被那样无情的拒绝,她就觉得自尊心上过不去。但若真论起来,若熙开始对凝云没有好感,是从昭阳殿宴那一次,她得赐“芳”号开始的。   春夏秋冬?   她林若熙最不喜欢的,就是混于人群中,一点都不特别。   凝云远远就见到了若熙那张俏丽的脸上写着的厌恶。在景澜宫那天,这个芳嫔也下了不少火害她。不过既然她不喜若熙为人,也就不去介意若熙怎样看她。   “洛妃娘娘金安。”   “昭容娘娘金安。”   按位次,她只需向洛妃请安,而另三人,亦得向她请安。   “连佳贵嫔和怿纯公主都不入娘娘的眼,臣妾这些俗人,就更不愿刹娘娘的眼了。洛姐姐,凯姐姐,杰妹妹,我们走。”若熙虚张声势地命令道。   “芳嫔妹妹要走,本宫还真不想拦,只是不知三位娘娘小主是否愿意听妹妹差遣。”凝云反唇相讥。   这话说中了洛妃和凯婕妤的痛处,她们再软弱,终究资历比若熙老,位分比若熙高。天天被得宠的若熙呼来喝去,本就不太高兴,如今被人点破了,更是要做出个样子来。   “本宫正起兴,还不想走。芳嫔妹妹自己想怎么样便怎么样罢。”洛妃故意坐的端直,看也不看若熙一眼。   凯婕妤和杰嫔也点头。   若熙气得脸直发白,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逃走,岂不是让人看笑话?既然宣战的人是她,她就得硬着头皮打下去。   “承娘娘不嫌弃,臣妾就再打扰一会儿。”   “这才是了。”凝云假装不在意若熙的无礼,若无其事地问道:“远远地走过来就听到你们的笑声,在玩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正说到瀛部公主封贵妃的事呢。”杰嫔抢着答道。   “哦?”她许久没与龙胤谈话,对朝中的事当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如今起了话头,她倒想问个究竟了。杰嫔一番述说之后,她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知道龙胤正因为此事与皇后闹僵而烦恼。   “姐姐怎么连这等大事都不了解?哦对了,妹妹怎么忘了,皇上现在到了毓琛宫是不说话的,那姐姐又怎么能知道呢?”若熙干巴巴地笑道。   “妹妹别忙,不了解也有不了解的好处,至少本宫不会像妹妹似的,烦恼的晚上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生怕那公主抢了自己的风头呢。”凝云有些无心恋战,她的头又疼了起来,这样下去怕是要在众人面前咳血了。   “听说那公主貌可倾国,妹妹这庸脂俗粉的,本也不想与人家比。娘娘艳冠六宫才是该担心呢。”   “妹妹这样说,把皇后娘娘置于何处呢?”   杰嫔正苦于插不进去,听到这里来了精神,叫道:“皇后大发脾气,说是不准公主封贵妃。太皇太后也站在皇后一边,皇上为了这事头疼的很呢。”   他没有办法么?太不像他了……如果真的涉及与外邦的交游,皇后又蛮横愚蠢,这事倒着实难办了,得帮他想个办法。   头痛稍一缓解,她的头脑就不由自主地转了起来。   不一会儿,办法便有了。   可怎么能告诉他呢?她自嘲地苦笑一下,心道,如今他是不会愿意见我的。看着极喜邀功的若熙,皇长子的母亲洛妃,快人快语的杰嫔和生有公主的凯婕妤,她忽然有方法了。   但愿能帮到你。   “其实这事也没有那么难解决。”她故意低声道,“本宫倒有办法。”她满意地看着四个人的脑袋齐齐伸了过来。   “皇上要封公主为贵妃,就是怕亏待了她,让瀛部人不高兴。可如今皇后已经大动肝火,只怕即便这次皇上压倒了皇后,封了贵妃,日后皇后也不会善待公主,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怎么办?”杰嫔傻乎乎地接道。   “惟今之计,并不需要封公主为贵妃。不如开一个先例,干脆收公主为义妹。”   举座哗然,自古外邦公主只有和亲的命运,要天朝皇帝收为义妹的,倒真是史无前例。若熙虽处处针对凝云,却并不是蠢人,听了凝云的话,咀嚼出了一些道理来。   “公主封为贵妃,名义上是和亲嫁给皇上,成为了皇上的妻子。但六宫之大,嫔妃之多,真要论起夫妻情谊来,可是疏而不亲了。这一点,无论是正一品,还是从八品皆是如此。瀛部人不会不明白,这所谓的夫妻之谊,仍旧是君臣之礼。   “但若收为义妹,就变君臣之礼为兄妹亲情。这情就深了不止一层。方才杰嫔妹妹说这个公主是瀛部首领最宠爱的妹妹,若皇上也与公主兄妹相称,意即将天朝的皇帝与瀛部的首领摆在了同一位置上,没有尊卑,不愁瀛部首领不感激涕零。   “如此,公主成了天朝的公主,可以享受公主的权力,不受后宫礼仪的束缚,她也舒心。瀛部首领见他的宝贝妹妹舒心,怎会不高兴呢?   “同时,妹妹不会争宠,皇后娘娘也就没有理由反对了。”   凝云话罢,很高兴看到四人都啧啧叹服。只要有机会邀功,她们便不会错过,一定会争先空后地借花献佛,献计讨好龙胤。   要紧的事做完了,她亦不愿逗留,刚刚起身要走,身后的若熙却似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指着凝云的衣服叫道:“这衣服……”   她知道若熙想要说什么,无非是再揭她伤疤罢了,于是冷笑道:“妹妹不必提醒,受过的耻辱,本宫自会记得。”   然而若熙却并未做出一贯的嘲讽似的神情,只以带着些诡异又兼些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回到了毓琛宫。   凝云仍旧想着福香亭中若熙奇怪的眼神,深思良久,品出了些味道来。   秋涵自知她心思,亦蹙眉道:“果然这其中有些个猫腻……却不知,晴贵人素是个正直的,怎也会被她们拉了进来……难道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凝云亦不解道:“这衣服经了长宁宫的手,本就不可能干干净净地回来,我早该知道的……然而是溥畅将它送回,我便失了些警觉,虽是穿到现在也无甚异样……”   秋涵答道:“不错。奴婢本也觉得晴贵人不会害主子,然而她方才那几句话,硬是要劝主子穿穿看,又极像是传了佳贵嫔的意。”定了定神,她咬唇道:“不论如何,有芳嫔那诡异的一眼,主子就不该再穿着这衣服了。奴婢这就着人瞧瞧这衣服,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凝云点头应允。秋涵唤来了桃蕊,两人伺候她更了衣,便带着衣服走了,留她一人在殿中继续思索这来龙去脉。   溥畅……从未想过她会害人……可衣服是她拿来的,又劝我穿上……   佳贵嫔……她哪里会好心将衣服完璧归赵,必是使了什么奸计,才故意放了回来……   凝云走到偏殿,正迎上秋涵愤怒的脸。   偏殿中,那雪白的柔纱被铺平展开,边上铺着另一层薄如蛛网的轻纱,是原本不曾有的。   桃蕊仍伏在床边细心瞧着,脸上也是愤愤的。   “想不到竟下了如此狠的手!”秋涵指着那衣服怒道。   “怎么?”   “奴婢已找人看过了,那白纱上淬了剧毒。如今是酷暑时分,这纱本是贴着身儿穿的。这是要主子的命啊,我们真是错看了这个何溥畅!”   “不是她……”凝云轻声道,“下毒的不是她,是她救了我的命,亦救了她自己的命……好一个一箭双雕,自兰才人开始,佳贵嫔倒真将此法玩的驾轻就熟了!”   秋涵不解。   凝云走近几步,轻轻抚过白纱边上摆着的那层轻纱,问桃蕊道:“这纱是新缝上的,是么?”   桃蕊答道:“是的。奴婢刚刚将它拆下。”   “有毒的是外面那层,是么?”   桃蕊点头。凝云这才对秋涵苦笑道:“毒是佳贵嫔下的,刻意借了溥畅的手送到毓琛宫来,一来知道若是长宁宫送来我必会怀疑,二来,若我中了毒,便也可借机除去溥畅这个眼中钉,别忘了,如今更得宠的,正是这个定不愿与她们为伍的晴贵人啊!”   秋涵这才明白了一些,仍道:“可方才晴贵人那口气,分明说……”   凝云指指那新缝上的轻纱,笑道:“穿了这许久,我才知道溥畅所言的‘有些不同’究竟是什么。秋涵,你不记得我以往穿这衣服时,每每总抱怨这纱穿着磨的紧,不舒服吗?”   秋涵回想了一些,确有此事,于是点点头。   “这轻纱必是溥畅缝上的,我方才穿时亦觉得舒服了许多。现在想来,正是它遮了毒,才让我逃过一劫啊。”   宫斗,或许凶险,却从不如战场上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般的光明正大。在这个脂粉和美貌统治的地方,一蹙眉,一启唇,依依裙摆的一扬,纤纤玉指的一点,人命便在转眼之中灰飞烟灭了,干净的不剩一丝痕迹。   美人朱颜上的胭脂红晕,可是由血染成的?   艳丽而剧毒的花儿,是否入画而不入药?   这是宿命,人人逃不出的宿命。   她是这样,那佳贵嫔亦是这样。   虽说龙胤对她的误解不啻是由佳贵嫔一手编织的,然而,如今落得心碎的境地,她亦只是怨他,恨他,遍体鳞伤后心中仍不能割舍地有着他。   对于这些同为女人的对手,如桃蔓,如佳贵嫔,甚至如若熙,如皇后,再怎么斗,她总是存着一份相惜之心的。   老天作证,她在她们各不相同的杏眼凤目中看到过同样的企盼——爱与被爱。   然而,存着这份心,就逃不出后宫的宿命,她一直如此认为。   不过,溥畅是不同的。   溥畅,她微笑道,多好的名字啊——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大气。不知怎的,她隐隐觉得,若真有人能逃出这宿命,就会是她了。并不需要走出六宫,这女孩儿的魔力,便是无形手之中化解未知的险境。   这无形之手,是老天对她一颗玲珑的一尘不染的善心的回报。   无意解了佳贵嫔的奸计,便是证明她的第一桩。   圣泽宫,锦阳殿。   “不错。这样做果然能使各方都满意。”龙胤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握住了若熙的肩膀。“若熙,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缜密周全,真是让朕自愧不如了。”   “臣妾一届小小的嫔位,只愿为皇上和皇后娘娘排忧,区区愚见,让皇上取笑了。”若熙的兴奋怕不会少于龙胤。这话虽然谦恭,她的脸上却写满了大言不惭的得意和急切非常的贪婪。   龙胤听出了她话里的要求。   他故意以灼灼的目光直视着若熙的一双杏眼。   若熙毕竟还没修炼到不形于色的地步,让他成功地发现了一些异样。   想若熙虽然有些小聪明,却从不是那等有谋的人,何以今日忽然变智慧了?大概是这鬼精的孩子从哪里听了一计,刻意拿来讨他的欢心才对。但因为难题得解,他的心情甚好,所以决定不去深究,干脆顺水推舟,送了她这份大礼。   “你这孩子……好,明天朕就下旨,加封你为顺仪。”   毓琛宫。   凝云又咳血了,这大概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太医已经来诊治过,开了些寻常的药。她虽然也听话地请脉,服药,然而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   若熙被封为顺仪的消息已经传遍六宫了。   终究还是让她抢了先。不知怎么的,告诉过自己不在乎,不在乎,仍不能不在乎。她的自尊心曾经占了上风,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其实是我?然而这一次她的心境再也比不得上一次想出“芳晴明瑶”时的积极,很快的冷了下来。自从他为了佳贵嫔打了她以后,她对他的心就再也不会热起来了。   秋涵桃蕊在一边看着,又是生气,又是着急。说到底,她们不在乎皇上怎样,只是希望她能再次振作起来。心气好了,病才能好。若再这样下去,她们真的害怕,有一天,凝云会带着满腹的伤心和绝望香消玉殒在这毓琛宫中。   “我们到底可以做什么呢?”桃蕊咬着嘴唇道。   秋涵仔细地思索着,忽然间灵光一闪。“主子如今喜欢散步,下次时,我们带着主子往瑞安宫去。”   “瑞安宫?”   “你不记得了么?上次主子与皇上怄气,是经安妃娘娘开导才走出来的。这次我们且还去试试。”   “姑姑对安妃娘娘这样有信心吗?”   “我并非对安妃娘娘有信心,”秋涵嫣然一笑,“而是对主子有信心。主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呢,我们要让她知道罢了。”   瑞安宫。   这座坐落于六宫静谧处的宫殿气氛甚是雅致清幽,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安妃品性端的是高华疏离,温顺静默,随分从时,冷静而不冷淡,温柔然不矫柔,如一杯清茶,水波不兴而清澈澄净,芬芳清雅却沁人心脾。   自从欣妃去世,朋月宫被划为六宫禁地后,毗邻的瑞安宫也跟着冷清了下来。   在安妃的循循善诱下,凝云将心中的苦闷一一道处。安妃极有耐心地听着,没有提任何问题。   然而凝云说的愈多,她的表情愈发复杂起来。   最后,她两条修长的远山眉紧紧地蹙了起来。   凝云见状,抱歉道:“姐姐是清修之人,妹妹不该以自己的俗事相扰。”   安妃见她沉心,立即又微笑了。“妹妹误会了,能为妹妹分担忧愁,我怎会觉得受扰呢?所以适才皱眉,是忧心妹妹所致。”   “姐姐觉得我的分析不对么?”   “非也。”安妃抚摸着怀里的白兔,“妹妹对感情的剖析有理有据,让人不能不信服。然而敢问一句,为何硬要去分析一切呢?”   “我不懂姐姐的意思。”   “感情的事无据可依,无理可讲。情由心而发,妹妹与其冥思苦想‘爱’或‘不爱’的理由,何不干脆问问自己的心,究竟走上了哪一条道路?”   凝云苦笑道:“若还读的懂我的心,我亦不会用脑来探寻了。”   安妃舒然一笑,仿佛春日暖化寒冰的温暖。“红尘中人之所以苦,皆是因为不懂自己的心。其实这人心说难便难,说易也易,只是有时人们甘愿不懂罢了。”见凝云不以为然,她笑道:“妹妹聪颖悟性胜我百倍,上次我不过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妹妹亦解其意,这次定是姐姐无稽,妹妹当没听过便可。”   畅音阁。   若熙封了芳顺仪之后,讨好她的人又多起来,她自然得意的紧。然而得意之余,她亦不会忘记自己实际上是借了人的光。讨好她的人亦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到这个痛处。   而偏偏就有人不服,硬要与她碰一碰。   那人便是倪良娣。   倪良娣本是新人中第一个得宠的,然而如今春夏秋冬中三人崛起,遮去她不少的风头,她本就怀恨在心,巴不得找刚晋升的若熙错处,找到了错处不说先去跟皇帝告密,只顾得盼着逞个口上的强,煞煞若熙的威风了。   今日六宫的大大小小聚集在畅音阁听戏,便是好机会。   若熙远远地见到倪良娣,尤其是她那洋洋得意的神情,脸色登时阴沉下来,止住不走了。   “妹妹怎么了?”欧阳流莺问道。信宜馆与永和宫既近,若熙又有意与流莺要好,是故最近两人走的极近。若熙的脾气自是刁蛮了些,好在流莺温和敦厚,对她容忍有加,才相处的好。   “姐姐看,那是谁?”   “不是倪良娣么?”流莺不解地答道。   “你瞧她那个样子,知道什么秘密似的,讨人嫌的紧。”   “妹妹不喜欢她,我们莫去理她便是。”   “逃么?”若熙气道。“我偏不要她得意。”说罢就要上前,流莺拉住她道:“大家弄僵了总归没什么好处,她不过是个仗了势的小人,你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若熙听了,认定流莺不想招惹倪良娣背后的皇后和佳贵嫔,当即冷言道:“姐姐怕她的话走便是,我林若熙不怕她,偏要与她弄僵!”   流莺听了这冷语,脸色也颇有些不对,然没有发作,只默默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倪良娣这时已走了过来,讪笑着对若熙道:“瑶婉仪和芳顺仪大驾光临呢,最近贵人可都赶在一起了。”   “你想说什么?”   “芳顺仪气势好盛啊!我也没说什么,你又何必心虚呢?”   “这是什么意思?”若熙果然心虚,嘴上却不认输,“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假语村言的,自己留着就好,六宫里少了张尖嘴也够热闹了!”   倪良娣冷笑。“是呢,我听了风言风语就只有搬弄口舌的份子,芳顺仪听了风言风语就能得到晋封。要说,在这宫里,果然谁最不要脸,谁才活的越好。”   “你……”若熙气得说不出话来。   流莺见状,只得再次犹豫着伸手出去拉她。   倪良娣见流莺护她,越发起了劲,诡笑道:“可不?快拉着芳顺仪,这顺仪小主要再得意下去,任凭婉仪比她位次高,也不放在眼里呢!”   流莺见战火燃向自己,亦无法躲了,只得回嘴道:“良娣慎言,若熙妹妹何曾不把我放在眼里,又何曾不把良娣放在眼里?这样的话传了出去,又要惹出是非来。”   “是非是谁自己惹出来的,婉仪倒像还不清楚呢。”倪良娣道。   流莺怎会不知道真相?她怕倪良娣真的说了出来,若熙更是难堪,干脆不再激她,只是手上拉若熙的力度又大了些。   “妹妹,这戏不甚好看,我们走罢。”   “再一样的品级,婉仪也是五仪之首,顺仪是五仪之末,芳顺仪不知尊卑了么?还不快听婉仪的命令?”倪良娣出言挑拨。   若熙和流莺都愣住了。   若熙好胜心强,虽然口上不说,心里早与流莺攀比了千万次,次次的结果都是从家世到容貌,从地位到人缘,自己都不如流莺。如今倪良娣火上浇油,她忽然想起了这一折,故恼怒地看看流莺,猛地甩开她,朝倪良娣吼道:“我林若熙该听谁的命令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管!今天你想说什么,说出来便是!我自认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主儿!再这么曲里拐弯的阴阳怪气,别怪我不客气!你倒试试看,我说到做到!”   若熙的声音高,马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来。洛妃转过头来,蹙眉问道:“怎么没的又吵起来了?是听戏还是听你们?”   流莺无法,这才正言对洛妃道:“娘娘恕罪,我们不吵便是了。”说罢小声对倪良娣道:“良娣的话说的够多了。再为难若熙妹妹,也莫怪我不客气。她再有千般不是,顺仪是皇上封的,良娣对皇上的旨意也有异议不成?”   “这……”   “宫里的事,从来都是遮着比明着好,这两日良娣在长春宫克扣了什么,也不是没有人知道,要我去报给洛妃娘娘听么?”   倪良娣张了张嘴,不再说话了。   “她克扣了什么?”回宫的路上,若熙问道。   “妹妹别问了。”   “告诉我嘛!这回她让我难看,下回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还是不知道的好。”流莺严厉道,“妹妹方才也太急躁了,险些闹大。洛妃是知道这回事的,碍于身份才不拿出来搬弄,若倪良娣挑起了这个头儿,难保她不落井下石……”   “你也瞧不起我么?”若熙本憋了一肚子的气,经她一教训顶了上来。   “这是什么话?你这会子气头上我也不辩,以后你自然明白。”流莺说罢转头要走。   “你明明同她们一样瞧不起我!哼,明里不说,暗里也是这么想!”若熙一气起来口不择言。若流莺同她吵起来倒还好,偏偏人家有涵养,仍是不理,她这才没了意思,越发挑事。   “是啊,我是没有路昭容那个脑子,想不出来东西。难道这六宫中争宠的,就个个都靠的是光明正大么?”她半是对流莺辩解,半是对自己辩解,语气中不经意间透出一丝凄凉。   流莺叹了口气。事是做下来,但恐怕最不能原谅她的,就是她自己了。   “我是比不上人家了,貌也没有,才也没有,还能怎么办?”   流莺越发可怜她,干脆安慰了起来。“你若说这样话可是妄自菲薄了,芳顺仪的容貌在六宫中,便不是一枝独秀,亦是出类拔萃的,皇上不也喜欢的紧……”   若熙安静了些,流莺还在絮絮地说着什么,她却听不见了。她端详着这张写满了关心的脸,渐渐地,眼神变化了,一种幽深诡辟的光芒闪闪地,在她一双杏眼中变幻叵测。   “你怎么了?”流莺见她变色,问道。   “你是谁?”她的声音中透着寒意。   “什么?”   “你是谁?”   “我是欧阳流莺啊,你怎么了?”   若熙上前几步,伸出手捏住流莺的下巴,手上暗暗使力,似乎要把她的下巴捏碎。流莺只觉得一股凉意滑过脊梁,她轻轻地想去碰若熙的手。   这只手冷的如冰一般,正如她的眼神。   “你是欧阳流莺,不是她……”   “谁?”   “……为什么你单单因为长了她的脸就受宠若此,我却还要受着这许多白眼才能爬的这么辛苦?”   就如同一种看不见的魔法划过了周围的空气。   眨眼之间,流莺不再颤抖了,那种幽深诡辟的光芒竟然也出现在了她的眼中。   “妹妹累了,我送你回信宜馆去吧。”流莺掰开若熙的手,这次她的力气大的多了。   “你说……我不应该愧疚……你的宠不也是偷来的?”   此刻流莺脸上的表情再度高深莫测了,好像进宫这些日子来那个八面玲珑,步步高升的瑶婉仪不曾那样温暖的笑过。   现在的她,正如选秀时若熙认识的那个冷面佳人,少言寡语,淡漠冷冽。   “你知道的,是不是。”若熙笑了,她终于发现欧阳流莺的弱点了,“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你的宠是偷来的,与我一样,只不过偷的是个死人的宠而已。”   流莺脸上的表情再度变化了,这次她看上去不止一点点的疑惑。若熙冷笑:“不必装了,你知道自己长的像那个死去的怀欣皇后,你也知道皇上把你当作了她的影子。”   刺激了流莺,她心里总算有些舒坦了,转身要回宫。   流莺将她拉住了。   “你说什么?”   “从前的时候我见过怀欣皇后——当时的欣妃,你与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若活着,大概有二十一二岁罢。可惜她死了,若非死了,你哪里来的机会?所以说是各人有缘法,我也无话可讲。想说的就是,别以为皇上真的无缘无故喜欢你,你再美,比你美的也有……”   “若熙……”流莺看上去非常激动,她死死地盯住若熙,“你说我长的像一个死去的妃子么?”   若熙也有些奇怪了,她惊讶的样子不像装出来的。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事可是六宫上下人尽皆知的‘秘密’。”   “是那个喜欢白色的女子……她是个妃……这……”   “正是,怀欣皇后生前最喜欢白色,和一切与白色有关的东西,水仙,胧月……”   “水仙?”流莺打断道。   “皇上当年为她建了胧洁园,里面就是各式的水仙。”   “胧洁园……”流莺不停地自言自语,来回踱起步来。   “你怎么了?”若熙见她样子不对,有些害怕了。怀欣皇后的事在后宫中是不可以谈论的。   “你知道胧洁园在哪么?”   “当然知道。”   “你……你能不能带我去那胧洁园瞧一瞧?”流莺一把抓住若熙的手,急切地求道。   “不行!朋月宫和胧洁园都是后宫中的禁地,要是被发现了……”   “好妹妹,姐姐只求你这一次,这至关重要,求求你了……”   “真的不行。”若熙决定适可而止了,转身要走。   “果然是你骗我。”   若熙过头来,正迎上流莺轻蔑的眼神。   “哪有什么故去的妃子?哪有什么胧洁园?你根本是嫉妒我才编出来的,现在又不敢承认了,是不是?”   “我没有骗你”   “那就带我去看!” 十五 晓风不散愁千点 论坛书店电子书手机频道繁體版 作品库 完结作品 驻站作品 VIP作品 完结半价 排行榜 官推言情榜 官推耽美同人榜 新晋作者榜 月度排行榜 季度排行榜 半年排行榜 总分排行榜 字数排行榜 评论频道 发表排序 点击排序 特邀评论 作者专区 字母排序 积分排序 写作导航 明星作者 出版专区 封面欣赏 最新签约 图书销售 定制印刷 新闻活动 晋江新闻 网站活动 媒体报道 充值 快捷充值 充值流程 包月卡激活 求助投诉 更改笔名 笔名自杀 删除文章 检举文章 投诉书评 修改授权 笔名排序错误 忘记密码 意见建议簿 注册/登录 用户注册 登陆管理 注销登陆 忘记密码 帮助 帮助中心 客服中心 游戏 晋江食神小当家 晋江宫廷计 梦回大清 短篇小说科幻悬疑网游玄幻奇幻古代穿越青春言情都市言情古言武侠 第三卷 登高·明日 十六 流水空山有落霞 作者有话要说:“一粒沙中便现一处天涯,一弹指间便是一种人生……”凝云喃喃地重复起了先生的话,“……仍在路上的我们,不可错过世间的任一处风景。” 她的眼眶湿润了。 能在爱你的人身边,回到属于爱的记忆,便是世间的幸福。  次日晨,晶玉阁。   路凝云悠闲地品着茶,享受着京城热闹的清晨。一个早晨的时间可以完成很多事,例如卖掉自己身上太过惹眼的华服珠翠,购置需要的东西,以及去取那样能够确保她一路畅通的宝物。   自然不能回家……她叹了口气,只能尽量弥补我的行为对路家造成的影响了。然而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切都已打点好,随时可以启程。   龙胤,我再也不会妨碍你的生活了,但愿你也不会再妨碍我……她紧紧地攥住茶杯,克制住想哭的冲动。   我会好的。   平静下来后,凝云注意到身边的人群似乎有些骚动。她抬头一瞧,瞧见了那引起骚动的人,立刻明白了。   那是个着华装的女子。   在宫中多年,后宫中朝廷上,她亦算阅人多了,因此并未感惊奇。   这女子十五六年纪,身着的是一套水红立领收腰褶裙,牡丹紫绡婀娜摇曳,素白抹胸照盛京女子所着的诃子稍低,酥胸半露,正显出玲珑的曲线。   细长的玉颈周围,优雅的锁骨之间是一挂琉璃镂空形的颈挂,以水钻打底,红玉作调,点睛的是名贵的棕钻与祖母绿,切割成六角形,做工精良,圆润华贵。   她头上带一顶相配的宽檐粉帽,帽饰两朵逼真的白色鸢尾,鸢尾下流苏飘飘,铂金链,碎滑石坠,细而不腻,简而出众。   粉帽下的一张圆脸显然精心打理过,润白的特别而不刻板,一双眉目晴朗大气,眼神锐利直率,让人过目不忘,鼻梁下的两片嘴唇与衣装相配的粉红着,俏丽无比。她双手带的是洁白的丝绸手套,绣工也颇精细,瞧的出来价格不菲。   凝云是大家闺秀,这些东西也并非没见过,因此见了只叹服这女子搭配之功,亦不会稀奇服饰的高华昂贵了。   京城的老百姓却稀奇的紧,想是这西洋打扮的美人断不会日日在大街上跑,今日见了一个,定要看个够了。   这女子却半分不羞涩,端端地坐了下来,唤来店小二,要了杯明前雨花茶。待她坐下时,凝云才发现,藏在裙摆下的鞋与盛京中女子所穿绣鞋不同,是双漆皮制的,珠白的圆头方扣饰面。   这样的鞋子,她也只在贡品中见过一次,平常人家任他如何富有,也不能有的。她这才忧了心。这姑娘衣着华贵,举止大方,便不是皇亲公主,也是个官家闺秀。虽似乎未曾谋面,我又如何见过全体皇亲国戚呢?我未见过她,难保她也未见过我,还是走的好……   她正要站起身,又是一行人进来,这次的人,她却真是识得的了。两个姑娘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的高大男子显然是保护她们的。   秀殷公主和晴贵人何溥畅。   这是走了什么运?不该遇上的人,今儿个都遇全了。   一个侍卫好像狐疑地瞧了她一眼,与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什么,幸好那人似乎不以为然。这些侍卫并非来找她,这时若忽然站起来跑出去倒是不打自招了,她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秀殷开心道:“我早说过这地方好。”也不知她这是第几次拉溥畅出宫了,总之皇后似乎不太在意,次次出宫都准,才让她好不尽兴。   溥畅倒也乐意陪她来疯。“宫里好是好,就是久没热闹劲儿了。”   “我叫皇兄恩准你来陪我住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出来玩了。”   看着秀殷天真的眼睛,溥畅忍俊不禁。“哪有后妃不住在宫里的道理?无论如何,你也该为此高兴才是。天天粘在一起,反而无趣儿了。方得这样时不时地才更好呢。”   “说的也是。”秀殷点点头。   溥畅见她高兴,也乐了起来,随意四下看看,便一眼瞧见了适才那着洋装的女子。她生就一副好奇心肠,看到罕物,免不了盯的入神,引得秀殷也瞧了起来。   “你瞧那衣裳啊。”她轻声对秀殷道。“我小时候在西洋画里见过,美的紧,有一阵子做梦也想要这么一件呢。”   “叫你娘做给你不就是了?”秀殷漫不经心道,这衣裳她也不是没见过。   “哪来的闲钱呢?”溥畅似乎沉醉在粉红洋装的梦幻中了,“我给弟弟们做衣裳的时候,就忍不住地念着它,结果弟弟的衣裳都被我做成裙子了呢,被娘狠狠抽了一顿……”   秀殷同情地瞧着她,越发觉得她可怜。溥畅的家事她也听过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爹娘只顾儿子,作践闺女,她在家中被下人一般地使唤着,然而她自己并不觉得,还把这些使唤认定是爹娘信任她,才叫她做。娇生惯养如秀殷,对人倒是真心的好。自从与溥畅成了密友,她就总想尽自己的力帮她一些。如今又听起溥畅的苦事,她默默思索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她朝身边的一名侍卫努努嘴,轻声道:“你去与那位小姐说,我要买她的衣服。”   溥畅回过头,笑道:“秀儿,皇上和皇后娘娘送你的衣裳还少不成?你还去要人家的?”   “你别管啊,我就是要买。”   凝云在一边瞧着,暗自好笑。同样的兄妹,秀殷不似龙胤稳重,冲动的劲头倒不让龙篪了。连对人好,都是不问时间、不问地点、不问何人,随心所欲的。   侍卫走到那女子身边,低头道:“姑娘,我家小姐要买您的衣服。”   凝云预料着女子问“你家小姐是哪个”或“出多少银子”,或至少惊讶的。   然她仅仅张大眼睛半刻,就恢复正常了,微微一笑答道:“她要买怎的不自己来问?”声音清脆洪亮。   秀殷一惊非同小可。那女子却显然知道“小姐”是谁了,向秀殷的方向秀眉一挑,修长卷曲的睫毛下一双秋水目定定地盯着她,竟毫无畏惧退缩。   秀殷贵为公主,即使微服私访时,人见其打扮衣着,也猜得着她非富即贵,到处都是奉承阿谀的,哪里受到过这等挑衅?   溥畅见了,略一思索,对秀殷说:“别急,你果然想要的话,我去帮你说说。”   那女子饶有兴致地瞧着溥畅走了过来。溥畅温和地笑道:“小姐别见怪,我那妹妹性格羞涩了些,她喜欢您这身衣服,是诚心想要,您可否行个方便?价格您说了算。”   女子以手托腮,答道:“不行。”声音依旧清脆洪亮。这时,满晶玉阁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边了。   溥畅没想到她拒绝的这样斩钉截铁,尴尬地站着,说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边厢秀殷已然火了,腾的站起来,噔噔走了过来,以手叉腰,高高地矗立在女子面前。身后的侍卫一见公主发怒,忙不迭地跟了过来。与此同时,凝云注意到离她们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按了按桌上的剑。   女子见她兴师问罪,仍无半点畏惧,伸出一根玉指,点着她身后的侍卫道:“小姐是要做生意,还是要仗着人多,光天化日下强抢呢?”   一语落地,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强盗”,“强抢”几个词蹦进了耳朵,秀殷立刻脸红了。溥畅忙道:“小姐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真的只想买衣裳啊。”   “我的答复是‘不行’,你们走吧。”她转过身去,再不瞧溥畅一眼。   “好大的架子!”秀殷大声道,“今天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这衣裳卖得卖不得了!”   “烦人的紧。”女子皱眉道,“京城的千金小姐我是见识了,现下我要走,你想拦我就试试看。”说罢起身,倩影一闪就到了门口。秀殷不服,叫侍卫去拦住她。   凝云在一边瞧着,只觉得说时迟那时快,晶玉阁转眼就乱成一团了。   秀殷的护卫一出手,方才还在旁边置身事外的年轻人忽然拔出了剑,朝护卫出击。其余护卫见有人动武,也立刻拔剑出鞘,打作了一团。   凝云恰好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看的真切。那年轻人身手了得,凭一己之力竟将身后的女子护的严严实实,旁人莫近其侧。不一会儿,年轻人已占了上风。护卫见势不妙,猛然从旁边桌上抄起一壶酒,朝年轻人砸来。他用手一挡,瓷壶碎了,滚烫的酒登时涌到了他手上,剑啪地掉了下来。女子惊呼一声,抓起年轻人烫伤的手。   这时,一名护卫趁乱举剑,眼看就要刺到女子了。   凝云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只知道在剑锋落下的一瞬间,她将女子拉了过来,只差毫厘。女子迅速地瞧她一眼,旁边的护卫却全将她当作了他们一伙,再次举剑欲刺。女子却轻盈地躲了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便空手夺下了剑,另一手将凝云护在身后   她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方才该冒险走了,卷到这么档子没有的事中,搞不好就要出岔子。她靠在女子身后,胆战心惊了片刻,阁内却安静了。   她定睛一看,几乎笑出来。龙胤怎么派了这些个酒囊饭袋来保护他的心肝妹妹?那些护卫东倒西歪的,根本不是这两人的对手,现下都躺倒在了地上,只有哼哼的份儿了。   年轻人低下头来与女子耳语了句什么,女子哼了一声将剑丢在地上,斜眼看了看气得全身发抖的秀殷,再次转身欲走。   “等等!”   秀殷见自己的人倒了一地,又急又气。   “还要做什么?”那女子不耐烦道。   “告诉我你们是谁。”秀殷狠狠地问道。   女子嘲弄地一笑,刚要开口,年轻人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冷言对秀殷道:“姑娘也该适可而止了。”她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大声道:“我叫然达琳。”说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晶玉阁外。   然达琳半是气恼半是好笑地对路凝云说:“你不会武功,干嘛还出手帮我?”见那轻松的神情,并未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   凝云稍稍宽了心,微微一笑道:“当时情急,既在姑娘身边,岂有不救之理?”   “凭他们,”然达琳颇得意地一扬头,“还伤不到我。”   见她得意的神情,凝云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她暗暗喜欢上这个然达琳了。因此虽然知道不关己事,仍好心地提醒道:“恕我交浅言深,姑娘远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时候,还是谨慎为好。这位少侠虽有身手,如果适才那女孩儿专心要对付,也只挡一时罢了。这几日,小心着些,可莫要自己去揽事了。”   然达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心里紧了一下,答道:“我的名字,姑娘不需要知道。今日幸会,就此告辞了。”说罢,不等然达琳追问,她迅速地转身走了。   或许是走的太急,又或许是受了惊,刚刚转过街角,她便咳嗽不止。她痛苦地跌坐在地上,眼前又开始发黑,一口血涌了上来。她颤抖着去摸手帕,却在腰见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正是纳兰婉依赠她的那枚香囊。   没有它,你撑不到半月。   两人望着路凝云的背影一会儿,对视了一眼,然达琳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她冷冷地打量年轻人片刻,掉头便走。年轻人追了上去,拦在她面前,抱拳道:“公主请随卑职回营吧。”   然达琳仍是冷冷地盯着他,正色道:“李将军还真是忠于职守。昨夜跟了我一夜罢。”   “幸好跟了。”   “用不着,没有你我也能应付。反正离面圣还有些日子,我才不要和王兄一起闷在营里,你且回去,不要管我了。”   李拓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欲辩驳,一抬头却碰上了然达琳盛开的笑靥。   “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遭,李大人于我有恩,在此谢过了。既然大人职责所在,我再推托未免强人所难。方才那位小姐说的有理,我远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偏又是个‘揽事’性子,倒真需要人保护。既然如此,我们二人都退一步,你不要求我回营,我便答应你在我近旁保护,如何?”   李拓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附加道:“仅此一日,今日日落之前,公主要与卑职回营。”   “成交。”然达琳盈盈笑道,“若有得罪,还请大人海涵呢。请吧。”说罢,昂首大步向前走了开去。   李拓默默跟上,心里面却莫名其妙地冒出刚才那个刁蛮姑娘气急败坏的俏丽脸孔来,忍俊不禁。然而立即又警觉起来。看那女孩儿的样子也有来头,这瀛部公主要是在京城中冒犯了哪位官家小姐,难保小事变大……   圣泽宫,锦阳殿。   转眼七日过去了,应验了纳兰婉依的预言——现在是连京城内都找不到了。他一想到她带着一身的病——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在外面风雨飘摇,就心神不定。   我真的伤你如此深,让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去吗?   他恶狠狠地用拳头敲着桌子。   万般不愿意,他仍在三日之后告知了路丞相——他的女儿被当今圣上弄丢了。当然,她不曾回过家。从一开始,龙胤就没有想过去路府找。   这是个太容易想到的地方,她不会去。   看着心急如焚的路丞相,他抑制不住的内疚,犹豫再三,隐瞒了她的病情——没必要让这个老人更焦急了。   是他的错,让他来承受更多的煎熬好了。   龙胤的内疚还有另一层。朋月宫中他精心摆放的宝贝几乎全被毁了,然而他的心完完全全被失踪的那个人占满着,再留不出空间去想那些碎片。   说不清是愤怒,担忧还是内疚所致,他的脾气急躁了很多,往日的冷静与沉着完全不见踪影。   他第一千次地回忆早些时候的谈话。   “启禀皇上,早在三日前,卑职就将昭容娘娘的画像抄送至各出入京城的关口,到现在无人来报,正说明娘娘并未出城……”   “京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有,还并未出城,一个好好的人凭空消失了不成?”   “卑职不得不说,娘娘病重,至今还留落宫外,下落不明,无半点音信,或者……”御前侍卫的声音抖得像筛子一样。   “或者什么?”   “或者已遭不测,也未可知……”   “这是什么……”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测”二字是什么意思,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起来,好像心被人硬生生地扯下了一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填满了他整个人。   不,她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我会找到她的,然而如何……快想啊,好生想……他这般命令自己……首先,京城里没有,这是可以肯定的……然而每处关卡都有御前的人,她不可能出城……可能吗?他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   老天啊,还真是有可能的。   “来人!”   小长子跑了进来,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派人去把路丞相请来,”他压低声音道,“告诉丞相,先帝赐他的那块玉牌,朕忽然想瞧瞧。另外,着人到城门去问,这两日,他们可见到那罕物了。”   “皇上是怀疑……”   “须得是这样了。”   京城外某地。   一家简陋且不起眼的客栈中,路凝云临烛而坐,思索着第二日的行程。这条路她并不曾走过,只是听人描述,大略想想,知道目前为止大体不错。她叹了口气,瞧了瞧桌上的玉牌和置于其旁的香囊。这两件大抵要陪她到目的地了。那个纳兰婉依还真是神奇,望闻问切,连带给药都在眨眼之间完成,没有半点迟疑。虽不知这香囊中装的是何药,但无疑管用的很。选秀后,虽每每是“春夏秋冬”并举,但她也与宫里人一样,更多地注意“春姬”林若熙和“冬姬”欧阳流莺,从不曾对纳兰婉依起意过。   说也怪了,虽然“秋姬”通身的寒秋一般沉默萧索之质,兼病弱之体,容貌出身亦不及若熙和流莺,然那异域女子般的褐发紫瞳,那种与众不同的脱世品性,却难掩神秘妩媚的风韵和高超莫测的能力。凝云与她接触不深,已被这迷一般的冰美人吸引。   然而自请住在那样偏僻的沉香阁,又终日的不与人交往,她似乎是故意不想引起注意呢。   圣泽宫,锦阳殿。   一切都明了了。路丞相果然早将那宝物给了他的宝贝女儿,城门的守卫也果然见了这宝贝。   先帝赐给路丞相的赦免玉牌。   玉牌特权可使用三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请出,面牌即如面君。   龙胤心道,我们晚了一步。照守卫的描述来推测,显然是云儿雇了一辆马车,她藏在车里,过城门时,由车夫出示玉牌,守卫自然不敢阻拦搜查。   龙胤感到仿佛心里被人挖空了。   出了京城,茫茫天下,我到哪里去找你呢?他攥紧了拳头,不管到哪里,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   “皇上不就寝吗?”小长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儿不是凭冲动做事的人……”龙胤却似乎没听见,仍是自言自语:“是了,她一向不是且走且看的人。这番出走,必有她要去的地方才是。”   “您说什么?”   “必有她要去的地方,必有她要找的人。小长子!”他站起身,拍手唤道,“你马上去路府,问路丞相也好,问她的侍女也好,朕要知道她从小到大与哪个现今不在京城的人亲厚过!”   “陛下?”   “什么?”龙胤不耐烦道。   “现在已经三更了。”   我已经呆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一定是这奴才弄错了。他有些泄气,赌气地坐了回来。“明天一早就去问。”   七日之后,苏州,帝谭镇。   入夜,静谧的山间小镇被幽幽的炊烟缭绕,磅礴如山的万年古村从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巍峨而出,古树间阡陌的吊桥将凭空而起的树屋与圆形祭坛相连。   万壑有声含晚籟,数峰无语立斜阳,一副壮阔而不失婀娜的景象。   来到江南地界,享受的正是这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悠闲。   帝谭镇并不一味的安静,时常也称得上热闹。这黄昏时分,小道上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翠幕斋就置身于其中。   现下,它的主人正坐在庭院中读书,年约三十四五的女子,眉间凝柔,指尖拨雪,一双垂珠眉端的是柔情似水。洒金的薛涛笺,书页泛着起舞的墨香,时不时清风拂过,带来树叶野花的丝缕烂漫。   远远望去,正是一副极好的夏夜抚卷图。   然而,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宁静。   主人仍沉浸在遐思中,并未留意,于是那敲门声再次响起,高声了许多,这才惊醒了她。   她急匆匆地穿过庭院,打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着粗布衣裳,仍掩不住其国色天香,姿态风流的姑娘。姑娘笑唤道:“先生,多年不见了。”   这边,主人亦显出与她久别的样子,惊道:“云儿!”   “没想到么?”路凝云盈盈一笑。   “这可真是……”被唤作“先生”的女子大喜过望,“我竟不知道你会来,快进来。”   待二人坐好了,先生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住这儿的?”   “这个不难,自云儿小时,先生不就时时念着‘将来定要离开这刻板的京城,定居苏州’。到了苏州,再打听先生‘沈凡’的大名,又有谁不知呢?多年不见,先生竟一点未变。”   沈凡自谦地一笑。   “真能不变倒好了。云儿可是变了不少,几年前我离开时你还是个小丫头呢,如今也成个绝代的美人儿了,诗书又有进步吗?”   “先生真真是先生,”凝云嗔道,“来了不说嘘寒问暖的,倒先拷问起课业来。”   “嘘寒问暖?”沈凡显出识她的样子,“那么我就来嘘寒问暖。不在京城做你的小姐,到这江南来是做什么的?可别瞒我。”   凝云咬唇正色道:“本也不想瞒先生。云儿不愿再过自欺欺人的生活,是来先生处避难了。”   沈凡凝视她片刻,严肃道:“我不收留懦弱的逃兵。从何时起,云儿也学会逃避了?”   “并非事事都是可以干脆理清的事,并非人人都是先生这般干脆果敢的人。云儿的勇敢,皆是从先生这里学来的。可惜当初先生只授人以鱼,而未授人以渔,而今鱼用完了,只好再来先生处补充。先生若不收留,岂非落井下石?”   沈凡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说句实话,云儿,你十二岁时我就时常怀疑我们两人究竟谁是先生,谁是学生,今日我仍在怀疑。我这就去打扫出一间房。”   “多谢先生了。”凝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然而……”沈凡回头道,“你仍有事没有对我坦白。”   “有些事,云儿难于启齿;亦有些事,云儿是为先生着想才隐瞒。”凝云低头道。   苏州的日子宁静且其乐融融。   每日,路凝云如小时一般,与沈凡读书论诗,赏花品茶,登山观水,听鸟览日。宫里住久了的凝云对江南水乡的一切都喜爱非常,终日不踏出帝谭镇一步。沈凡亦陪着她聊天游玩,细心地引导她走出惆怅。   一日,师生二人正在乡间小路上散步,忽见一队村民呼啸而过,手执树枝钉耙,朝一个方向跑去,脸上的神情俱是恶狠狠的。凝云问道:“先生你瞧,那些人在做什么?”   沈凡不屑的翻翻眼睛,轻声道:“巫女。”   “什么?”这名号在京城不常听到,凝云不解。“这巫女,可是那些问卜的流□子么?何以这里的村民痛恨至此?”   沈凡摇摇头。“哪有什么问卜?这一带有一些给人行医的女子,技艺倒是不错的,只是多为些异术,中原的人不曾见过。刚来这里的时候,依稀听老人讲起过。帝谭镇这个百年小镇,原先曾比现在还要安静,几十年前,一群相貌似番邦人的女子忽然造访,靠给村民医病定居了下来。”   “这是好事才对。”   “开始时,村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后来,这一带每隔个把年头就会爆发瘟疫,夺去无数人命。说也奇了,得病的只有本地人,那些外来女子却百病不侵。因此村民们认定,是这些女子引来了疾病。”   “这说法虽然残忍,倒也并非无稽。”凝云道,“这样的事也多见。若这些女子真从外邦来,那外邦的病,他们自己人身子里有抵抗的东西,异地的人却大多没有。但既然她们以行医为生,必有可医此病的药。”   “正是。每次瘟疫,最终仍要靠她们的药来平息。然而,失去的生命总是回不来了。于是村民们对这些女子又恨又怕,叫她们‘巫女’,说她们是阎王派来招魂的女鬼,将她们赶走,不走的,便抓了来活活烧死。”沈凡皱眉。   “荒唐!照理来说,外病需要一些时日来‘熟悉’新地的人。假以时日,总可以做到‘与病共存’,因此几十年的时间,也该让那瘟疫绝迹了。”   沈凡赞许地点点头。“再后来,没有瘟疫了,但恐惧和忌恨已在当地人心里生根了。只要‘巫女’‘女鬼’再出现,他们便要残忍地追赶、折磨甚至杀死她们。看刚才人的架势,是又有一个了。”   凝云好奇道:“他们如何识别她们呢?”   “这些‘巫女’,都生了深紫色的瞳孔。”   紫色的瞳孔?凝云猛地站住了。   沉香阁中,那个削肩细腰的女孩,那奇异的香气,那通身的异族气派,一下子跳入了她的脑海。   紫色的瞳孔。   与此同时,身在不远处的另一个人不约而同地,也想起了沉香阁中的少女。   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回到帝谭镇了。然而他告诉自己,既然有过那么一次,他就有责任不让这里的迫害行为再次发生。所以,这个黄昏,他再一次,救下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   然而女孩并不领情,转眼便消失了。   他无奈地看了看她消失的方向,拍拍身上的土,决定按原路离开帝谭镇,回到他的落脚处。这时天色已黑,乡间小道渐渐静了下来。一袭黑衣的他心里沉甸甸地,低头向前走着,并不注意身边的人。两个乡间女子自他身边经过,不慎落下了手帕,他漫不经心地拾起,递了过去。女子道了声谢,他也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曾留心。   然而才刚迈出几步,他忽然回过了神来。   刚才那女子的声音,何曾熟悉的!   凝云觉得自己荒唐至极,方才一个年轻男子帮她拾起手帕,她竟然也会觉得那人貌似平江王龙篪。先是纳兰婉依,又是龙篪,难道真的是人在苏州,还割不断与那座皇宫的联系吗?   “这么些日子价的闷在这小镇中,云儿不觉无趣吗?”沈凡笑问道。   “有先生陪伴,怎会无趣呢?”凝云说的倒是实话。然而,终日只做一样的事,再是惬意,也顶不住落寞与心伤如潮水般的一阵阵侵袭。或许是该换换眼界的时候了。   沈凡怎会不知她的心,笑道:“今日先生带你进城去瞧瞧。不知这江南水乡,比起天朝的盛京来,孰高孰低呢。”   凝云见沈凡眉间笑意浓于平常,似正暗暗得意着什么,心道,先生这定是有备而来,特意要带她去城中瞧什么的。   从小到大,沈凡从不是只教她咬文嚼字,吟诗作赋的古板先生。往昔时,师徒二人一同“逃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或是京城外旷野芬芳的踏青,或是华休院中博弈高手们精妙绝伦的斗棋会,甚至是晶玉阁中阁主亲调的一杯茶香百回的迷迭茗幽,醒翩楼中舞女一支红袖惊鸿的羽衣舞,都成了凝云少女时的功课。   学问从不只在文字中,先生总是这样说。   “一粒沙中便现一处天涯,一弹指间便是一种人生……”凝云喃喃地重复起了先生的话,“……仍在路上的我们,不可错过世间的任一处风景。”   她的眼眶湿润了。   能在爱你的人身边,回到属于爱的记忆,便是世间的幸福。   “先生又要带云儿去看‘风景’了呢。”   京城,圣泽宫,锦阳殿。   自从对路府上下的人详细闻讯后,龙胤与路丞相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路凝云的启蒙女先生沈凡。   “云儿的母亲早逝,从小是将其当作了娘亲一般的喜爱。云儿十四岁进宫前她离开了路府,后来定居何处我不确知。然而,在路府时,她多次提起过对苏州的向往。”   紧接着,犹如一幅拼图一般,每一块都落在了恰当的位置。就在龙胤安排手下前往苏州时,龙篪的又一封密报来了。   这密报的内容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十七 舞影众生迷清弈 作者有话要说:先生常道, 知琴者得一时之情, 知画者得通世之意, 知书者得一人之归, 而知棋者——得众生之属。 凝云一凛。 众生殿之名,莫非也与棋道有关?   苏州的街头一如凝云想象中的温馨与古朴。   说热闹亦是有的,繁华亦是有的,然而不见盛京中随处可见的柔若流水的名贵丝绸,阳光下端的金碧辉煌、美玉无暇的上等瓷器,令人瞠目结舌的异国番邦奇珍异宝,人来人往的一片忙碌,甚至大街上着异装的外邦人士。   江南的盛景不着一丝虚华和自矜。   米酒,丝绸,斑驳的船影,露天的大戏,接新娘的花轿,动听的吴侬软语……水乡温暖而纯净,优雅而宽厚。犹如剔除了浮躁,不食凡俗烟火的天堂一般,凝云为这里的古朴纯淳而动容,亦为其秀丽婉转而动心。   与沈凡闲聊着走在街上,凝云笑道:“怪不得先生一心要来这里。京城好是好,就是处处都透着些金贵,让人喘不过气来,就不如这小桥流水的苏州,平易近人的多。”   沈凡柔声道:“我是个不入世的人,一心要在这车马喧嚣中找出静所隐居下来,寻寻觅觅这许多年,真找到了一处,自然不会放手了。”停了停,她打趣道,“所以说先生只教你三年,若待久了,必得连着你也一同倦怠起来。你要走的路,与先生可是不同的。”   凝云沉默,心中有些埋怨先生。   先生看不出我的苦不成?   先生看不出我心中已有的倦怠不成?   先生真心要将我送上那条“不倦怠”,却让我举步维艰的路不成?   沈凡见她白壁一般的面容忽地罩上了一层雾,嘴也翘了起来,哑然失笑了。仿佛回到了往日,十二岁的云儿,再如何气,仍是找棵参天大树下一坐,从早坐到晚,将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珍珠绣鞋,一张嘴翘的再高,也是不言不语的,只等着先生来哄她。   云儿啊,不知先生不在你身边的这几年,可还有人这样温柔地哄过你吗?   她含笑搂过凝云的肩,温柔地理理她的秀发,哄道:“云儿莫气,今天的‘功课’,一定是你喜欢的。”   众生殿。   凝云站在这座美轮美奂的空中楼阁面前,竟惊讶地无以言表了。   宛若回到了盛京,回到了紫禁城,回到了那座轻灵若飞的置怡阁前,同样的不霁之虹,同样的万顷之云;在距天朝心脏千里之外的江南,竟有如此一座双生式的楼阁,叫她怎能不惊讶。   沈凡见她瞠目结舌,有些得意的笑了。她任凝云呆了半晌,才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仔细些瞧。”   不用她提醒,凝云仿佛被这楼阁通体的魔力吸住了一样,迈开脚步,向着殿门走去。   近处看来,众生殿亦并非置怡阁一模一样的翻版。置怡阁以金黄、乳白及烟霞银为主色调,如腾空的巨龙,展翅的神凤,结构雄伟却不失灵动,又兼楼身以玉板辅于素瓦间,以紫金修饰檐牙等望天点睛之处,整栋楼正是祥云碧波的边际造像,上下如一,砖瓦相刻,大气昂然,用料不计其数的青砖素瓦白玉紫金竟如出一个模子,分毫不差,如此整齐划一的雕工,如此完美的对称相似之美,应是造匠的技艺高超、巧夺天工   然而这众生殿却不同。   主色调取青竹翠、月牙黄与远山黛不说,似了置怡阁的大气,似了置怡阁的轻灵,却在细节上反其意而用之。凝云的指尖轻抚过外墙上低处的每一寸砖瓦——想那砖瓦与瓷器本是同物,用工不同,便成了不同的异物。而这众生殿,便是还原了两者应有的融合。   砖中套瓷,而且是上好的良瓷,凝云还是头回见。   比起置怡阁砖中套玉的试图融合两相径庭的不同物,砖中套瓷更显设计者心中对自然的追求。   再细细看去,凝云又发现了一处亮点。   便是这砖中瓷的纹理。置怡阁处处对称,寸寸如一,祥云碧波,不啻整齐之美;而这众生殿,每块砖中瓷上都着不同花色,翠竹白梅,山高月小,龙纹凤纹,焰舞水波,无一不现。似乎随意为之,然细细看去便可知,雕工已是细致非常,无论什么图案都惟妙惟肖,每一片花纹都是精细到了极点,并无刻意排列,只显自然天成。   凝云感叹了。   原来先生是要她看这座奇迹般的众生殿。   沈凡看穿她心思般地笑道:“先别急着叹服,好看的还在后面呢。”片刻又取笑似的补了一句:“见了这众生殿的少主,更有你叹的。”   进了众生殿内,凝云才恍然发现其与置怡阁另一个不同之处。   置怡阁是天朝的圣所,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而众生殿的首层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块六芒星形,尺余高的歌台占了约四成的面积,红毯是上好的苏纺,价值不菲,六角处流苏垂下。红木座椅由六角向外发散状摆放,每五步一茶几,每十步一茶台。凝云略略一算,竟可坐千人以上。   这底层内很是光明。凝云抬头去望,竟望不到顶。   露天的不成?   沈凡拉她在歌台边的椅上坐下,立刻有人过来招呼了。   这人自然不似一般的店小二,穿着打扮是个大户的家丁模样,似乎认识沈凡,熟稔地点头哈腰道:“沈夫人许久不来,未曾远迎,失礼了。”   沈凡微微点头,并不答话。   家丁立刻会意地退下,留她们二人谈话了。   待凝云又四处瞧了一会儿,她才又含笑问道:“如何?”   “竟会有人在这江南之地建出一所与置怡阁如此相像的殿堂来。”凝云叹道。   “仅仅是这样吗?”   凝云莞尔,知道先生是要她说出两者的不同之处,于是将方才心中所讲细细道来。沈凡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待她讲完了,才继续道:“这众生殿的奥妙还远远不止于此。众生殿,楼蕴其中,自下而上共四层,曰众生,曰浮莘,曰流息,曰溯机。我们身处的便是‘众生’。”   凝云蹙眉思忖片刻,心道,却不知这‘众生’是犬芸芸众生’之意还是‘众物生焉’之意。浮莘、流息、溯机倒也是不凡,只是太过清高了些。   半晌,她问道:“这众生殿究竟是何人所建?”   沈凡答道:“就是方才所说的少主,名为成旭渊。”   “成旭渊?”   “不错。是个真人不露相之人,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头。足不出众生殿,便知天下事。要我说……”沈凡笑道,“见过一面,也瞧的出,是个文武双全,力能任、智能谋的人物。年纪轻轻的,便有沧海桑田的成熟和睥睨天下的霸气。虽摸不清来头,然而他身上的贵气是掩不住的,不会是个普通人,不然不会有这等才力、物力和魄力建众生殿。他身边时刻有人毕恭毕敬地叫着‘少主’,手下的家丁侠客高手如云,苏州城内乃至周边,即是丢了一根针,他也能在三日之内原物找回。”   凝云听着这夸张至极的描述,不以为然地笑道:“先生必是夸大了,如此的人,云儿生平只见过一个,那就是……”   她怔了一下,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名字吞了下去。   原来,想到他还是这么容易。   原来,想到他仍是心悸又心痛的。   不一会儿,众生殿中已坐满了人,似都在期待着什么。   凝云见沈凡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心道,原来先生要我来瞧的,不只是这奇迹一般的众生殿呢,不知后面有什么,能比它还精彩。   这时,四周暗了下来。   凝云一惊,抬头看去,才发现,众生殿的底层与次层之间竟有两片可动的滑盖。周围一阵拉绳的声音,正是众生殿的家丁在将原本直立的滑盖盖起,遮了顶上的日光,才使室内暗了下来。   “这是什么?”   “舞。”沈凡只答了这一个字。   凝云暗暗奇怪,若是舞,这么黑如何看的清?   室内完全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像是随了夜的氛围,周围的人也俱是安静的,完全没有看客的喧嚣。没有人能看到任何人,没有人能听到任何人。   好像每个人都单独地坐在一起。   既是“单独”,又是“一起”。   光与影之间,即完成对现实的扭曲,何其奇妙?   凝云此刻倒有些悟出这“众生”的确切含义了。   刚要与先生说,歌台上忽传来的一阵鼓点停住了她。仍是看不见任何影像的,但这鼓点却足以摄人心扉。   响处如大海上的雷雨欲来,劈空巨响,惊涛排空,飓风起兮;然而这又并非一般的鼓点,槌槌俱落在实处,力道均匀,底气长鸣。这声响,是有轻有重的,正如画笔下的点染泼墨,虚实相生,详略舒然,又如一支敦煌的古韵,锦瑟无端五十弦,便是上接天,下凭地,无所不及。   凝云感到自己呼吸急促了。   心跳亦随着这似乎有生命的交响运行。   天地的运行也不过在这抑扬顿挫之外。   究竟物在人外,抑或物我本一?   那歌台上的舞,竟是鼓之舞么?有何等魔力,让人不自觉地与之共鸣?   此时,鼓点渐渐转慢了,哒哒声之间开始留有意味深长的停息。   渐长,渐长——   空气中似也出了唰的摩擦声,一道光柱出现在歌台的正中央,这才看清了歌台之上的舞。   凝云再次瞠目结舌了。   并未有鼓,甚至没有任何乐器。   那歌台中间,站着一个绝色的美人,顾盼生辉,撩人心怀。她身着绛紫色衣裳,下裙长度仅及膝,露出两条白皙纤细的小腿。一双脚上着的鞋子甚是奇怪,黑漆皮所制,微微有根,似坚硬非常,却轻盈无比。   两□立,姿态优雅。   原来方才并不是鼓声。   所有的声响,那排山倒海之势、力拔山河之神、回声绕梁之韵的声响,全是这女子以鞋跟击歌台所出的声音。   不以比目为美,却如此动人心弦的舞,她生平第一次见到。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又是六道光柱划过殿空,分别射在六芒星歌台的六角,想那滑盖还藏着其他的玄机,因此才可将光影玩弄到如此精彩绝伦,变幻无穷。   六角各自现出了一名乐女,俱是穿的素色镂空银纺纱袍,为的是不抢舞者的风头。她们中,三名手持琵琶,一名执二胡,一名奏古筝,一名吹羌笛。   乐声起。   舞声亦起。   众响和鸣,琵琶跌宕,二胡激越,古筝华丽,羌笛高昂,舞声如幻。   如魔力的再一次闪现,凝云陶醉在这昂扬无际的回响中了。此时,滑盖已是缓缓拉开,日光再一次倾泻在“众生”之上。舞者两条腿仍上下翻飞着,打出韵律的节拍,两条长长的手臂逐渐伸了上来,似要去拥抱万丈的光芒。   凝云这才看清舞者的面容。   紫瞳,褐发,睫毛修长卷曲,一双水眸妩媚如丝,秋波流转,鼻梁高挺,肌肤似雪。然而,这舞着的佳人神情却是极端痛苦的,似乎那灼灼日光对她来说,不过是煎熬的地狱之火。   凝云诧异了。   如此激情的生命之舞,为何舞者却是痛苦的?   再去看那六名乐女。   俱是紫瞳、褐发,凝云这才有些明白了——巫女。   舞已结束了。   舞者行了个礼。   全场雷动一般,欢呼喝彩之声,啧啧赞叹之声满盈于耳。舞者的舞是有魔力的,那纤柔的肢体之间居然可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让人的脉动与之同步,视线不能移开,仿佛万物已全都消失,空余这排山倒海的气势。   舞者款款起身,一双紫晶般的星眸扫过众生殿,透出的俱是苦闷。人们的欢呼声越强烈,那紫眸中的屈辱就越是摄人。   可她的眼神不禁停在了离歌台不远那两个沉默的女子身上。满座的人,就只有这二人似乎读得懂她的痛。   凝云见她紫罗兰一般神秘深邃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稍稍吃了惊,仍然沉默着,微微颔首。   我懂你的。   两个女子就这样对视了片刻,恍然隔世。   舞者终于翩然退去,凝云仍在沉心她那幽怨的眼神,沉吟片刻,问沈凡道:“先生,这些‘巫女’的生活,便是这样的么?不愿在外被人迫害,就要屈从于这‘众生殿’,违心地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沈凡见凝云明白了,叹道:“老天给了这些异族女子高绝的才艺,脱俗的容貌,却不曾给她们可自主的命运,可怜,可怜。”   “众生殿此举未免乘人之危,不是正人君子。”凝云气道。“先生就是带我来看这个的么?”   沈凡仍是平静道:“别着急,后面还有呢。”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有人离场了,饱餐一顿舞乐盛宴后,心满意足的紧,全未在乎舞者和乐女的痛,凝云暗暗不屑,心中更对这大名鼎鼎的少主成旭渊多了几分鄙夷。   俄而,滑盖也再次关闭,黑暗又将至了。   这次满座不像舞前那样静默了,而是充满了兴致的低声细语。凝云四下看看,观舞时,四周本大多是些当地的市井百姓。此刻,却瞧的出来,百姓已走了大半,留下的多是些可矜身份,甚至气度不凡的人。年轻的轻摇着羽扇,年长些的捋着胡须,亦是满目的期待。   接下来是什么节目呢?   凝云瞧瞧沈凡,她微微点头,意思是要凝云等着。   一阵骨碌碌的轴承声,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翻转过来。光束重现,这次是长方形的,一块棋盘出现在殿东墙。影像经过几次的折射,被放大了数倍。   棋战?   凝云忽然兴奋了。   她还小时,便喜爱棋道,不可不说是受了先生的影响。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路凝云从出生便注定应熟知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作舞,她自是样样学着。然而,与一般女孩儿好琴或尚舞不同,凝云最爱的是风云变幻的棋战,与沈凡一样。   先生常道,   知琴者得一时之情,   知画者得通世之意,   知书者得一人之归,   而知棋者——得众生之属。   凝云一凛。   众生殿之名,莫非也与棋道有关?   她还在思忖中,忽觉先生捅了她一下,她这才抬头。只见棋战已然开始了,七八手已过,她这才认真地观起战来。   执黑的一方落在了星位上,常见套路,并无甚奇。   对方立刻应了二连星,小飞挂角。   黑棋不应,只回以小飞,仍是挂角。   局面看上去平实无比,双方都是谨慎的套路,明暗的试探,并无飞刀似的快手或实打实的叫战。   凝云自幼学棋,又因路家之显赫,随父拜观了众多名家名局,如王积薪、顾师言、王叔文、滑能祖师,俱是路府的座上客。闻棋语,背棋诀,品棋阵,是凝云在父亲膝头就启了蒙的功课。   路府中,便与父亲,与先生对弈。   入宫后,便是与龙胤对弈了。   龙胤亦是尚棋之人。   王积薪、顾师言、王叔文、滑能祖师四人便是龙胤钦点的翰林院四大“棋待诏”。所谓“棋待诏”,始于唐朝,官列九品,与“书待诏”,“画待诏”并举,即待皇帝召来品习、切磋之人。   偏巧不巧,此四大高手凝云不是有所耳闻,便是观过其战。论起来,王积薪可称第一,布局厚实,手法高妙,龙胤的高超棋艺便出自其□;余下三人,各具其风,难分高下,顾师言飘逸,王叔文凶猛,滑能刁钻。   凝云的棋风重的是高山流水般的轻灵,空谷泉鸣般的隐约,出手有时被龙胤戏称为“神出鬼没”,就难免在布局上不够厚实。   龙胤却是稳重的很,稳扎稳打的布局,大气磅礴的出手,面上看去是不动声色,真正懂棋的人才能瞧出,他将以不变应万变之法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寥寥数手之间便是人所不能察的风云变幻,不起波澜之处实则暗流涌动,下一手而知百手后的走势。   无数个午后,凝云瞠目结舌地瞧着他以一子之妙破了她百般修正、自以为滴水不漏的阵法。   凝云棋艺本就高于常人甚远,因此并不习惯输,尤其不喜欢输给他。   怎么偏他就聪明若此?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天下治的好,诗书读的多,武功练的高,博弈也这样厉害。   于是便赌气起来不理他。   见美人蹙眉,娇唇紧抿,一双水瞳似乎冻结成了两潭冰晶,他便忍俊不禁,一面偷笑一面温柔地来哄。哄来哄去,好话说尽仍是不行,他便也皱眉,一个挺拔的“川”当即出现在他俊朗英气的眉间。   “罢了,罢了。下次朕输给你还不行么?”语气间颇是无奈,藏着些不易察觉的宠溺,亦只是旁观者清。   这边她已是忍俊不禁,却仍冰着俏颜,黛眉轻挑,冷言道:“臣妾岂敢求皇上‘施舍’?” 虽还是嗔怪的话,透着的却仍是沁心的丝缕甜蜜,浓郁的一丝不苟。   他便笑道:“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孔子果然说的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若此调笑的话凝云向来是悉数返还,一概不收的。心里明明是欢喜的,面上就是不着一丝痕迹。两人冷战些许,最终无非是她缠着他教给她他的阵法。然而,围棋果然是单单授人以鱼便全无神力的东西,再对弈,她仍是输。   对外人,她便是毓琛宫中的二品昭容,端的娴静宁庄、克己不言、温柔亲切;对他,她便是冷得蛰人的冰美人,清得袭人的空谷兰,远得拒人的凌波仙。   秉花容月貌的绝伦,却从未擅花前月下的风情。   作为女子,究竟哪个更重要呢?   为什么从不明白他的情话呢?   为什么从不温柔些,迎合些呢?   为什么总是忙着怀疑他,与他怄气呢?   为帝王的他,将感情多分给几个女人难道不是无可厚非的么?   她占了独大的一份,本还该觉幸运的不是么?虽然仅仅是一份。   凝云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佳贵嫔,那个言笑嫣嫣、巧笑倩兮、妩媚如缕的风月佳人,容貌是一等一的上成,心机亦是一等一的上成。她多次在心中不平过皇后的愚蠢浅薄,也多半是因了佳贵嫔的衬托。   既是想到了,她不免又赌气而小性儿地心道,龙胤本不是太重感情的人,需要的应该是会那样小鸟依人而又和婉明媚,能满足他要求的女子吧;又或者如瑶婉仪欧阳流莺,才貌兼备又不妄自清高;甚至是晴贵人何溥畅,像妹妹一样,时刻给他笑声,又不会给他负担。   她亲封的“夏姬”与“冬姬”,恰好给他,寒暑俱在,齐人之福。   然而,还有她梦魇一般的怀欣皇后。   不知珍儿是个怎样的可人儿呢。她托腮想了片刻,拿与其貌似的欧阳流莺作底板,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风中呢喃,摇曳水仙般的美人来,几易其稿,丹青费尽,仍是不对。   不论画出个多美的佳人来,她总是想着,他一心爱的人,总不会仅仅是这样的。   心中的酸意一点点漾开。   眼见凝云再次走神,沈凡半是无奈半是恼怒,真如同先生□学生一般,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凝云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回到了棋局上。   此时棋盘上已过五十数手。   观了数个回合,凝云发现场上的局势有些胶着。   面上看,是白棋占优,黑棋大龙已然在中盘被困,只在边角处有细密手段,然而明显是净死,没有任何的活棋机会。黑棋此时在三三位落下一子,似乎是要强行脱先。   沈凡不易察觉的点点头,一丝领会的睿智笑容爬上眼角,看凝云专心观战了,便故意要考她,轻声问道:“如何?”   凝云似是自言自语道:“黑棋这是想转换不成?若是转换的话,未免太轻敌了,白棋的局面仍是大大有利的。难道在角部里,以后还有什么活棋的手筋吗?”   执白一方坐怀不乱,在黑棋的角部落子,并未理会黑棋的边角工夫。   许是没料到白棋的不加理会,执黑一方陷入了长考。   在这半刻工夫,凝云带着诧异,再次审视了局面。脑海中,棋盘上剩余的格子被渐渐填满,黑白双方可能的走势,将遇的阵法,一一浮现出了清晰的轮廓,高手的思路,她忽而明白了。   悟性之高如凝云,纵然仍低先生些许,要理解全局也不过须臾。   “我明白了!”凝云惊道,声音过高了些。众生殿中静静观棋的人纷纷向她投来了不满的目光。   凝云显然并未注意到,仍是惊喜地道:“黑方计算居然如此高妙!”   沈凡亦不理旁人眼光,微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凝云再开口,声音并不高,然而一番眼观六路、入理精妙的分析,竟再次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黑棋已然胜了这一局。”   星眸流转,才思便如清波潋滟,谶语亦如珠玑闪烁。   “白棋方才本有机会救急,然仍纠结于中部大龙,竟生生放了边角不理。黑棋欲行转换,这转换,便已在白棋未注意下形成了,且是形成的沧海桑田。如今,已是黑方先手,白棋落得被动了。先生你瞧,白棋大龙如今被围的严实,不得脱了。”   沈凡却不接口,众生殿中的其他人倒是一片恍然大悟之声,紧接着便是夹着遗憾的赞叹。想满座俱是江南的文人雅士,竟被一个女子先瞧出了玄机。   果然,接下去的风云变幻正如凝云所言。   黑棋逐渐反扑,白棋竟节节败退,不久便投子认负。   趁对弈双方复盘的当间儿,一位白发老者捋着须笑问凝云道:“姑娘真是天资聪颖,机智胜我等百倍,这样的结局除了姑娘,怕是没人料到。然而敢问姑娘一句,如何能在黑棋仍是潜伏,尚未出手时便看出最终的结局?”   凝云颔首垂眉,作为对老者的礼貌,低声盈盈答道:“不敢。您请看,关键便在于,白棋方才没有应黑棋破眼的那一手,给了他转换的可乘之机。当然,”她笑道,“若白棋应了,黑棋也有退路,只需继续攻击白棋大龙,将自己的中腹稍加整理,再回头反攻,也是可生变数的。”   这时,众生殿中人已都围拢在了老者和少女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一轮棋析。   老者轻摇羽扇,答道:“不错,白棋此手失了冷静。如今看来,黑棋确是佯攻,意在收外角之空。然而,当时便能计算到这一步,尤其冒险形成转换,可是相当不易的。”   凝云笑答:“正是呢。转换形成后,黑棋的力量大大增强了。若白棋冷静些,黑棋吃了三三之子后,必然落了后手,将先手收官之权全盘交出,最终应是黑棋输。”   众人啧啧称奇。   ☆☆☆☆☆   作者注:“棋待诏”古确有之,始于唐朝,本文中列举的四大高手亦全是唐代棋手,后面会出现的《棋诀》、《十诀》、《凤池图》等文献亦俱出自唐朝,这里借过来用的只是名字,切勿对号入座。又,关于四大高手的风格,乃微婉随意言之,大家一笑而过便可。本书中用到的各种对弈术语,因作者本人水平有限,疏漏颇多,致歉。   ☆☆☆☆☆ 十八 莫愁前路无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龙胤,时时在她心中,恨了也怨了,仍不能相忘。他的聪明稳重,他的温柔体贴,他的霸道多变,他的猜疑误解,早已是她人生的晴雨、日夜、寒暑。 有时夜里,合上双目,夜不能寐,似乎仍感觉他的轻吻,温热地印在额间,颊畔,唇上,颈侧,纵然醒来时梦不能寻,流下泪来,亦还是微笑的。 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想她……  然而没人注意到,他们身后,众生殿的两个家丁亦留心听了这番谈话。   听到精彩之处,二人交会了一个眼神,年长的那个当即转身,沿密道上了第二层,即方才棋战进行的地方。   一层曰众生,二层曰浮莘,三层曰流息,四层曰溯机。   “众生”已过,“浮莘”的门,即将开启。   那年长家丁回头望了一眼“众生”中那清丽妩然,美貌可惭西子、实愧昭君,同时又顾盼神飞、文采精华、妙语连珠、神机妙算的倾城佳人。   少主断不会想到的。   一丝带着好奇的笑意飞上他眉头。   这边凝云与那白发长者仍辨着,甚是投机。   谈得深了,才知道这长者竟是苏州的知府大人,凝云忙呼失敬。   一一交流过去才知道,满屋子非权即贵,富豪名流、文人雅客、达官贵人如云,有些竟不只是江南一带闻名,其中几位,凝云在京城时也有耳闻。与他们相比,这知府大人竟算泯然众人的了。   如那些在盛京尚且端着架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竟也放得下架子来众生殿。   成旭渊究竟是何方神圣,将如此一群神仙晾在这里,单单瞧他一人下棋?   周围人的眼神或赞赏,或惊叹,或佩服,或倾慕,俱俱落在了凝云身上。眼见这么多人注目着,沈凡倒笃定,只不发一言地含笑瞧着自己的高徒倾倒众生。   凝云有些羞涩,却也不免微微自喜。   “听姑娘口音应不是本地人,或许未听说过这众生殿少主成旭渊的大名。文武双全,棋艺犹佳,江南一带怕是无人能敌。你并不知今日与他对弈的棋手是谁,正是天朝的四大棋待诏之一顾师言啊。如此人物仍败在他手下,可见……”   凝云这才恍然大悟。   四大棋待诏中,与路丞相交情最深的便是这顾师言,凝云从小便是以世伯相称的。他的局观了无数,方才她便觉棋风有些相似,原来真是他。   这时,一年轻人施施上前,双手一拱,神色甚是恭谨。   凝云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他才缓缓道:“在下姓陈,在苏州一带亦算是结识了一众文人雅士……”停顿一下,他笑道:“……却从未见过姑娘。方才闻姑娘一席话,在下才发觉,苏州走遍,竟遗了一世外仙姝。”   凝云打量这年轻人——白巾束发,棱眉环眼,身量高,眉间央着些文人的不凡气宇,却明明是经不起深究的虚浮气宇。   世外仙姝?   她抿口一笑,并未答话。   那年轻人见她一笑便又是秋波流转,百媚丛生,不免痴了,红着张脸开口问道:“听姑娘口音,似不是江南人士,敢问芳名是?”   听到这里,凝云一怔。   以她如今的处境,哪里是可以随处招摇的呢?她看看四周,见竟有几十人围着自己,才道不妙。想这些人也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管保不住便有人能认出她来。更别提顾师言了,若一会儿他从浮莘下来,自众生离开时见到她,就真是大事不妙了。   她暗暗递了个眼色给沈凡,站起身来,示意还是走的好。   沈凡见凝云神色一变,当下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牵了她的手,二人向众生殿门走去。   刚要走,却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位且慢。”   凝云回头,正是方才那年长家丁。   家丁缓缓行了个礼,恭敬道:“小姐,我家少主请您上去。”   一语既出,又是平地惊雷。   成旭渊在江南的名声便已是不小,能得见他真面目的,仍是少数。   他的众生殿,亦并不只有华美,还笼着层层的神秘,向来只有“众生”一层许寻常人等进入,“浮莘”已非常人可得,错得是顾师言级别的大师才在考虑的范围。多少人,或是有才或是有势,便是削尖了脑袋也不能获此殊荣。   而再往上,“流息”和“溯机”更是有如神地天梯一般,为外人所罕至。   但这女子,初来乍到,简简单单一番解棋之语便可一步登天?   凝云见自己再次惊了众人的目,却并无心情再流连,于是只面无表情地答道:“替我谢过少主好意。然我与先生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失礼。”说罢要走,却无奈仍被人层层的围着,无路可走。   家丁一笑,似乎早料到不会这么容易,倒也不着急挽留,只慢慢自楼梯上走下。沿着他走的一路,人们均忌惮地散了开去。   只给凝云留下了通往“浮莘”的路。   凝云正急着,忽闻另一侧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师言。   这下是真的糟了,她心道,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怎么办呢?   她正在迟疑,另一面楼梯的脚步声却已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   怎么办?   眼见那家丁有些老谋深算的笑意,先生一头雾水的皱眉,众人大惊小怪的瞪眼,凝云颇有些烦了。   干脆去会会这个成旭渊,又能怎么样?   再次举首,众生殿果然是露天的。   旭朝已浓,灼灼其华。   日光如此无私拥抱的地方,竟也是神秘的地方吗?   浮莘。   自己竟真是好奇的呢。   何时,竟是如此自由过?   凝云莞尔,对沈凡耳语道:“先生,你且在这里等我片刻。”   沈凡见她俏颜着喜,眼角带着些笑意,亦不加阻拦了。   凝云施施走到家丁身边,温言道:“请带路。”   家丁在前面引着路,凝云却在细细品着这众生殿中另外的奥秘。绣鞋踩在阶梯上,她低头看去,果然是山涧碧含石所成,晶莹剔透,鸣声悦耳。   这样的奇石,找到一块便是要摆起来炫耀的,成旭渊却拿它作这任人践踏的楼梯,也不知是不识货还是不屑识货。   楼梯螺旋形上升,七绕八绕凝云便不知方向了,只觉身边越来越是奇异。   迷离的香薰气,又是摄人心魄的异族之香。   大概已到浮莘了吧。   仍以素瓷打底,镶的是水蓝镂空的碧玻,点着墨绿、乌黑猫儿眼。如此一扇门便在凝云面前出现了。   家丁稍稍欠身,退到了一边。   门缓缓地开了,两名女子正分立两侧,迎在面前。   一个着蔷薇绛紫色的鹤穿芍药云纹纱,一头深褐色秀发,间或几丝胭脂红的,绾成流波绕月髻,夭桃般艳丽妩媚的脸颊之上,自然又是如钻紫瞳。凝云颇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就是方才歌台上的舞者,如今近看,才看清这美人的相貌气度,果然不同寻常。   右边一个年长些,墨绿纫纱的雁过沉绿缂丝裙,与那舞者发色眉眼很是相像,然而一双眼眸如湖般沉静,溶了些妩媚,多了些娴雅。   这绿衣女子眼见凝云,似乎沉默了半晌,打量的很是认真。   然而她很快便掏出了温暖的微笑,柔声道:“小姐有礼,我家公子就在内殿恭候。”见凝云仍盯着那紫衣舞者,她笑道:“本该先介绍的。民女的汉名叫长孙尚瑾,”她指指舞者,“这是我妹妹长孙任芙。”   长孙任芙微微颔首,笑靥甜美,目光真挚,虽有些掩不住的叛逆傲气,却完全不似她姐姐的深藏不露。   仿佛感谢方才二人在“众生”中心灵相通的一瞬对视。   并未再多言,长孙尚瑾和长孙任芙带着凝云穿过了似乎无尽的长廊,才又到了一扇门前。   尚瑾恭敬地将门拉开,便与任芙转身告退了。   门甫开,内殿是圆形厅楼,宏伟壮观,四周以窗相围,倾约六成,更显广袤光芒,一方水晶棋盘置于房间中间,黑白子已整齐地回到了棋盒之中,正是方才棋战进行的地方。   凝云又走几步,才看清了那个在中心窗前背手而立的人。   一阵惊悸让她几乎窒息了。   这背影,何其熟悉的。   那刻骨铭心的轮廓,一样的俊逸挺拔,一样的英气逼人。   正是那个毓琛宫中临窗赏月的人,那个每每与她对弈从未输过的人,那个赢了之后又假惺惺地来哄她的人,那个轻轻揽过她纤肩在她耳边念着“云儿”的人。   那个她百般相怨却无计可相忘的人啊!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一阵慌乱,向后退了几步,有些趔趄。   面前那人听到声音,回过身来。   “浮莘”中一阵穿堂风过。还是盛夏呢,怎么这样冷的刺骨。纱衣轻轻被风掀起如雪的明肌半寸,轻柔无比,却如伤口揭开一般痛彻骨髓。   是老天在与她过不去吗?   凝云颤抖了,几乎听的到梦破碎的声音。   她自嘲地笑笑,心道,居然还在妄想他会来找我?千里江南,万里河山,他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龙椅上,做他后宫佳丽三千的堂堂帝王,哪里少她一个?   成旭渊。   得见真面目了,原来真真是不凡。两人对视一瞬,凝云心道,真的与龙胤好像——白衣玉立,身长挺拔,剑眉星目,轮廓硬朗而果敢,眉宇间似乎结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天赋异秉的英才。   然而又大是不同的,龙胤的气度多是英气睥睨,而这成旭渊眼角挂着些不与世归的桀骜不驯,隐者气度。   龙胤是傲,他只有更傲罢了。   她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乖乖上楼,看到这个如此像他的人,自取其伤?   凝云笑笑,微微斜着娇首,抱肩蹙眉瞧着这不知掀起她心中多少波澜的众生殿少主成旭渊。   初见时已被心伤铭刻。   这边成旭渊自然是不知道她心中起伏的,只见她一双美目先是惊讶,又是失望,如今又是这似笑非笑地,吟吟顾盼,流转神飞,初见的佳人,万种情意似都叫他看全了。   倾国倾城的佳人他见的多了,美貌已不再能让他倾倒。   可眼前这人,一忽的情意变幻,竟让他产生了想了解她的冲动。   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众生殿的相见,大概亦不会知道,这让他一眼便动了心的写在美人朱颜上的情意,竟都是因回忆另一个男子而起。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   凝云也自等着。   半晌,成旭渊开口,缓缓道:“这……我倒没想到了。”   这样的开场白,凝云亦没有想到,脱口问道:“没想到?”   成旭渊笑道:“方才成叔倒是好夸了小姐一番如何如何才貌双全,我初时未信。如今看来,也真是不该信。”   凝云不答话。   “他口中描述的照小姐不及远甚。”他简单地接道,岔开了话题,缓缓几步走近她,“在下有个问题想请小姐赐教。方才小姐说,若白棋应了,黑棋也有退路,只需继续攻击白棋大龙,再将中腹稍加整理,也是可生变数的,对吗?”   凝云答道:“正是。”   成旭渊道:“你未曾注意到方才白棋布的是流星局么?”   “流星局?”   “不错,流星局意在偷袭,四三位上的一手便是处于守势的明证,攻龙是万万不可的。另外,流星局中的中腹是可失之防线,若费子来整理,便会落了下手……”   凝云并不辩驳,只耐心听着,时时点头。   待他说完了,她才正颜答道:“少主布流星局,我已看出,然而你所谓的守势却是一派胡言。”   成旭渊一怔,脸色微变,然而风度还在,仍温言问道:“请小姐指教。”   凝云闭目了一忽,再次睁眼后,信然道:“少主的流星局并不是一般的流星局,星位占稳不说,四三……七七……六九三位上各布埋伏,”她凭记忆道,“这三位都是白棋大龙喉结之位,起一手便可连出一片。若是一心防守,只找偷袭的机会,何必埋伏如此大的攻势?这是……这是……星火燎原局……”   又是一阵心伤。   这个成旭渊果然是老天派来揭她伤疤的。   流星嵌三位火关,即星火燎原局,便是龙胤耐心教过,她却从来不会用的局。   ……罢了,罢了,下次朕输给你还不行么……   ……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孔子果然说的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够了。   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知又过了多久,成旭渊缓缓问道,面色亦有些异常,一双俊目闪烁的古怪,似回忆起什么。   想起方才那轻狂的年轻人,今日竟已有两人打听她的芳名了,凝云此时已是无心多谈,冷冷道:“少主不必知道。”说罢转身欲走。   成旭渊并未起急,仍是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姑娘留步。”,似乎这并非请求,甚至并非要求,不过是给凝云台阶下罢了。   凝云自是不理,仍向前走去,刚去伸手推门,门却开了。   站在外面的是长孙尚瑾,手里端个白玉纹金盘子,上置两杯和田玉盏。   她见凝云神色不对,瞧瞧成旭渊,似乎马上明白了事情经过,将盘子放下,温柔地拉过了凝云,道:“小姐请别急着走,公子的星火燎原局数年来无人识得,方才顾师言亦败在此局下。听成叔一番描述,才知道终于得遇一个识得此局的人,便急着让我们请小姐上来,想与小姐对弈了。”   凝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尚瑾温润如玉的面容和目光,眼神竟是自己也从未想象过的凌厉。   她冷哼一声甩开尚瑾片刻前还亲切的手。   “公子”的星火燎原局?   你的公子,怕还没那般厉害。   一道冷光划过尚瑾眉间,淡唇微抿,紫瞳中的隐隐光点似乎绕上了丝异样的潋滟晕圈,深不见底,拨开层层波光,如磁铁一般,吸人至魄。   这如冷箭一般射入的目光再次让凝云心悸了。   脑海中的异景一幕幕出现……   记忆中的华羽一片片飘散……   雪中泥……   鸦留印……   一个温柔悠扬的声音自远空传来,入骨至酥,仿佛将她脑海中的回忆一层层泛开,徐起,凝聚,生成,之后缓缓流出……   你是谁……   从何而来……   她不能抗拒这声音……   我是……   不,我不能说,我不会说……   成旭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与尚瑾之间,如壁立千仞一般,坚固地截断了尚瑾的眼神。   “够了。”他低声道。   紫瞳的光晕逝去了,看着他,便是温成千缕的馨芬,柔为流水的顺从。然而他,并不再看她一眼,马上转向了方才她折磨过的那个女子。   从茫茫黑洞回到了凡尘的众生殿中,凝云慢慢醒了,肩畔有双温暖的大手,比以往那双手,还要柔情,还要呵护。   许是方才被尚瑾拖入了回忆的缘故,他……仿佛就一直在似的。   这双手,再怎么好,不是她要的那双。   一滴清泪落下,泫然,却不能自拔。   她绝美的一尘不染的双眸凝水萧散了,再无力气,只得轻轻推开成旭渊的手,一言不予地举眼悲视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走出了“浮莘”的殿门。   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够了”?   她自己逃出的噩梦,现在却宁愿多做一刻,哪怕一刻也好。   伊人已去,空留一丝深谷幽兰的远香。   浮莘静默。   成旭渊就仍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并不能瞧出一丝异常。   尚瑾颇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收走了茶杯。半晌又不依不舍不放心地回来,果然他还就那样立在那里,雕塑一般,眼神都没变过。   心再一次冷了。   她走到他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他颇惊讶了一瞬,马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念过了这几个字,他轻轻在浮莘中踱起步来,已经被他尘封了数年的往事记忆,如今又潮水般涌入。   这是命么?   他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却惊讶于自己的眼睛。   素衣云纹裙,黛眉雪溶脂,她竟是幽幽地回来了,抹去了泪痕,神色静如湖泽,一夜春雨过后平淳如斯的湖泽,楼阁倒影泛出的湖心风光,美不胜收。   “我与少主下这一盘棋。”凝云道,没有笑容,也没有了悲哀。   她在心中希望成旭渊不要问她回来的原因。他果然没有问,然而他的眼神,却透着些明白。   真的明白么?   成旭渊……   方才他与人对弈时,她妙语成珠,顾盼神飞;她是“众生”中的倾城美人,倾城才女,不需隐藏锋芒,不需遮掩光华,人们是真心地佩服她,认同她。   方才陷入噩梦时,她凝泪潸然,舒然其怀;她可以痛了便哭,悲而成泣,再也不要痛了的时候亦要咬牙忍着,不嚬复不语,再也不要提防着身边无数或嫉恨或陷害的眼睛。   龙胤没见过的她,他竟都见过了。   初见便已识她如此的人,难道她连一盘棋也吝啬吗?   成旭渊凝视她双眸片刻,施施后退一步,让出通向殿心棋盘的路,一双朗目微眯,举手温声道:“小姐请。”   他执黑,她执白。   “在下贴小姐四目半。殿规如此。”他微微颔首,俊眸不含一丝波澜,神情端的一丝不苟,滴水不漏。为了她的迷乱,哪怕是瞬息即逝,也已经太多了——既然他识她,已深到了她想不到的地步。   以他的棋力,或许贴的少了些,然而输赢并不重要。她微微一笑,温声道:“愿听从少主吩咐。”   成旭渊向尚瑾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退了出去。   棋战开始,凝云又听到一阵轴承滑道的骨碌碌声响,浮莘中的光路起了微微的变化。想是这一盘棋,亦已影在了“众生”的西壁上,供人观赏、玩味了吧。不想引人注意,终究还是引人注意了,心还隐隐地痛着,然而为什么不能——一生仅此一次——顺心而为,不管结果呢?   黑棋星小目开局。   她即刻应了二连星。   廿数手下来,凝云锁眉了,他布下的局并不是她所熟识的任何一种。开盘便真刀实枪地深入中腹,欲作势擒龙的作法未免太不理智。然而他落子如飞,竟是自信满满——莫非他在后腹和双角处隐藏了后路,甚至埋伏?   黑棋挂角,她便顺势夹了一着。这一角无甚大碍,干脆让出,意欲试探。   结果再次出乎她意料了。   小飞。   本可大飞吞地的局,他仅仅还以小飞。   后腹无强围,角处无埋伏,他孤军闯阵,玄机究竟在何处?   她细心筑龙,留意着周围的变化。又是几十手过,他竟还没有大举压上的意图。局面尚缓,凝云反而陷入了长考——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如何能还瞧不出全局来?黑棋的破棋手筋,到底在哪里?看不清他的意图,长此下去,她会渐渐步入对方的圈套中,到时再要转圜就困难了。   干脆,放君入关。   她微微昂起玉颈,玲珑柔素、微含风若凌秋的眼神轻轻点过成旭渊紧锁棋盘的一双俊目。仍是瞧不出来他的醉翁之意,不能畏首畏尾了,险招便是险招,如今非走不可。   如织的眼帘垂下,她果断地将白子落在了他的命关——七七位上。   打攻。   这次轮到成旭渊意外了。   果然,他略略吃惊,随即便陷入了开局以来的第一次长考。   半刻之后,他轻轻将黑子落下。   他不应她的打攻!他竟然可以不应。他放了这一攻,凝云至少可在中盘长出十二三目来,他居然齐齐放弃!凝云轻抿粉唇,眼角泛出丝狡黠的浅笑——如此,你的命门我找到了。十二三目倒是小事一桩,他可放弃,她本也没打算强攻。然而他落子的位置,已让她瞧出了他的布局。   虽还未成形,但她可确认了。   亢龙有悔局。   虚实相生,棋眼不定,于移动之中见攻势,貌似攻龙,意在守隙,断桥可接,将斩龙而过时,靠断之手无穷乃大。   凝云看看成旭渊,仍是波澜不惊的稳稳端住。然而,这盘棋,他已经输了。   长考之后,他将子落在了白棋右侧的拆二上。凝云微眯水眸,以手托腮,心道,看来他亦不是蠢人,自己亦知道暴露了意图,如今在试图挽回了。拆之手,确是挽回亢龙有悔败势的最强手。   然而,他并不曾与龙胤较量过,因此并不知,对付拆是有妙法的,且此妙法一出,可一剑封喉。凝云深吸口气,落白子于七位天元之上。   成旭渊的第二次长考并未持续许久。   苦笑一下,他落子认负了。   “小姐果然天赋异秉,棋力非常人能及,在下认负。”他缓缓起身,两拳一拱。衣袂飘起,他双目中竟再次失却了冷静,粼粼且清,融满了非比寻常的另眼相待,较之柔情似还少一些,较之倾慕似还多一些。   他的心意,除了此刻仍在门外默默守候的长孙尚瑾外,无人能知。凝云自认已是内敛过了的人,而他,只有更内敛罢了。   然而,这一次,她的心意却是明白写在那张白璧佳颜上的。   又一次,让你见到了没让龙胤见过的我。   人们总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并无许多人的初见是这般复杂而惊奇的罢。   自从飘出皇宫,来到江南,短短不过半月时间,已经恍若隔世了。宫里的一切都不再真实,时时回忆起焰般灿丽灼人的佳贵嫔,那赤若罂粟的细细指尖,巧笑倩兮背后隐藏的重重杀机;烟般飘逸隐人的安妃,那素若织练的依依长衫,瑞安宫中推心置腹的悠然长谈;春夏秋冬四姬,各自的明媚,各自的妖娆,各自的欢喜,各自的落寞;后宫中那群花一般的美丽女子,似乎都已是前生过客,不过是云烟散尽,从未真实地存在过。   只有龙胤,时时在她心中,恨了也怨了,仍不能相忘。他的聪明稳重,他的温柔体贴,他的霸道多变,他的猜疑误解,早已是她人生的晴雨、日夜、寒暑。   有时夜里,合上双目,夜不能寐,似乎仍感觉他的轻吻,温热地印在额间,颊畔,唇上,颈侧,纵然醒来时梦不能寻,流下泪来,亦还是微笑的。   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想她…… 十九 一种相思两处情 作者有话要说:“若你胜了,任芙可自由;若你败了,任芙仍自由,然而你……”他停顿一刻,一字一顿地接道:“你要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  京城,圣泽宫,锦阳殿。   “皇上今晚仍是不翻牌子吗?”   “朕烦的很,你下去吧。”龙胤眉头已皱了整整半月没有打开,弄得圣泽宫一众下人已是噤若寒蝉地度日了。   端来银盘的太监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殿门,看了等在殿外的安琪一眼,频频摇头。安琪立即明白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长宁宫。   自路昭容私自离宫之后,他倒做起紫禁城中的和尚了。   一个时辰后,佳贵嫔翩翩地出现了,平日里带露玫瑰般娇艳的她,今天却大是不同。如云长发直直垂下,娇颜上不施粉黛,眉清如烟,眸明如水,腮素如兰,唇粉如桃,一片淡雅宜人、清丽妩然。   她的美本是与浓重霞色的胭脂最搭的,如今忽然洗去了铅华,美貌似是消减了些,却凭添了份善解慰人的脉脉温情。   怿纯公主,小小的精灵,安稳地睡在她怀中,更添了这一幕的柔美。   就这么直直地朝锦阳殿走来,太监刚要阻拦,她盈盈笑道:“皇上有日子没来瞧怿纯公主了,公主想必是想她父皇,今晚一直不安生呢。麻烦公公通报一声。”一边说着,一边塞过去一个玉扳指。太监收了扳指,进去通报了。   佳贵嫔信心满满地在外面候着。果然,不一会儿,她就欢天喜地的抱着公主走进了锦阳殿。   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知是真是假。   然而千里外江南的一颗芳心,却如同渐飞渐远的风筝。但愿她在梦中并未瞧见此刻锦阳殿中的红烛飞焰,朱颜夜短。   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唤回凝云呢?   苏州,众生殿。   已入夜了,二人却聊得忘记了时间。云霞吐焰,生生燃了胭脂红的天际时,尚瑾又是渺渺地来过一次,一双烟紫双眸再无刚才喷涌般的犀利可怖,又回复了宁柔怡和,得到的赞赏不过是成旭渊嘉许的一眼,却已觉足够。   幽幽走开,回头再望一眼,仍是成旭渊与凝云,一个俊朗逸然,一个闭月羞花,临风而立,洽洽地交谈着,二人相视的笑意,飘起的衣摆似都如此合衬。   长叹一声,尚瑾退出了浮莘。   转面出来,正撞上长孙任芙。   浮莘通天,任芙婷婷地立在面前,眉目重重邀了晚霞的光彩,聚神夺目。紫衣的舞者,哪怕不在歌台上,仍是美的浮若蛟龙,动人心魄。   “好端端的,怎么站在这里吓人?”尚瑾不耐烦道。   同样的一双紫眸,任芙含了十分的叛逆,一等的不甘,开口便是直统统的不快。“他和这女子亲切至此,姐姐也仍服服帖帖伺候么?初见便许她入浮莘不说,他何曾是多话的人?今日就可陪她谈话到这个时辰……”   尚瑾柳眉紧蹙。她这个妹妹的脾气她不是不知,这许多年,亦不再愿意多说什么了。   “芙儿,你的心事我并非不了解……”尚瑾缓言道。   任芙冷冷打断。“姐姐自然了解,姐姐如何能不了解呢?五年了,了解了芙儿的心事,仍能做到这般不管不问;了解了少主的心事,仍能做到这般不离不弃……世上大概亦只有姐姐一人可做到了。”   尚瑾玉颜已如冰封了一般,遥望窗外极远的舟舸,随空消逝。寒颜上便有晚霞抹上的一道悲红,心中被任芙的话刺着,血流下的声音,她听的分明。   任芙见她神伤,后悔自己的话说的重了,亦不再言语,默默垂首。   “听我闲扯这些无用之言,难为少主了。”凝云有些腼腆地笑道。对着他,便可诉出不愿让龙胤听到的话,他亦愿听。   不留意之间,便已是这个时辰。   先生一定等急了。   成旭渊心中似千般不愿她离去,然没再挽留,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任芙即刻进来了,一丝不动地立在门口,雕塑一般。   “带小姐下去吧。”   任芙点头,脚下却丝毫未动,只是定睛看向凝云,目光中带着些恳求,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   仿佛回到方才众生中的六芒星歌台上……奔放的舞,只是悲苦的魂的掩饰……   巫女……   我懂你的……   任芙以目光轻点凝云身后仍温柔望着的成旭渊,又含了十倍的恳求。凝云渐渐明白了——自由,不仅仅是深宫中的女子想要的呢。   众生殿中的人,似乎都与她有缘,初见便可知心。   任芙见凝云仍怅然站着,干脆冒险朝成旭渊扬了扬眉。好在他只是一心瞧着凝云,并没留意。   如何能拒绝呢?只是说说,并非什么难事啊。   她轻轻转身,咬唇道:“少主……还有一事相求……”。任芙投来感激的目光,立刻退下,留二人独处。   他眼中竟微露了喜色,轻轻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众生殿中……可是有许多若此的……异族女子?”   “你是说如尚瑾和任芙么?”   “不错。”任芙作舞时,如夭桃般的一张妩颜上扭曲着的怨念仍让她心惊。不知道成旭渊会不会答应,亦不知任芙自由了是不是会更幸福,然而,她不希望看到在戚戚后宫之外,仍有一颗如此不自由的花样灵魂。   “少主可问过她们是否真心愿意留在这众生殿中?”   双目中几乎要溢出的柔情似被截断了源泉,清如许刹那便成了深几何,变化之快竟如无声霹雳。   成旭渊冷冽半晌,正颜道:“有话便可直说。”   凝云见他不快,反而放下了顾虑,直言道:“不愿留下的人,少主自当还她自由。”   “小姐可知自由的代价?”他的眼神已是相当不对了,原来一双如此迷人的俊目亦可射出肃杀的寒光,正如同一时温婉,一时凌厉的尚瑾。原来,两人都是两面的。“以世人对她们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自由过后,不过是消亡罢了。在众生殿中,便不会有人敢动她们,如此……我倒成了禁锢自由的罪人。”他冷哼一声。   凝云急道:“众生殿本不是我可指手画脚的地方,我亦并非指责少主,只是……想让少主了解她们的心……自由,抑或生存的苦痛,她们是有权选择的……付出自由的代价又如何,终归有人认为是值得。有人认为是值得,我们便无权剥夺。”   浮莘再次静默了。   成旭渊转过身去,轻步踱至窗畔,月已挂上窗棂,灼灼其玉,侧影芳华。   “你……终究是不明白的……”他轻声道。“我知道是任芙……罢了,其余人我都可以不顾忌,随走随留,我并未强迫过任何一个人,但任芙……是不可以的。”他加重了语气,似乎狠狠咬着牙。   “不可以!”   惊雷一声在凝云耳畔爆响。   任芙……是不可以的。   “这……是为什么?”她缓言问道,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的是何种回答。   “不要问为什么,真相……于你并无好处。”   亦不知他是掩饰还是推辞,凝云苦笑。“你尚不识得我,如何知道什么于我有好处,什么于我无好处……”   “我识你……怕比你所知的更多呢……”   凝云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举手止住。   “夜已深了,你……还是走吧……”   夜清如水,浮莘四围窗外灯火阑珊,万点融融其乐,一片暖意纵横。苏州的水道流陌,月影漂江,星光潜底,人间灯火莹莹其上,随舟舸漂游,伴群星起舞。仍是苍穹之下,失却了天上人间的隔膜,只是无私的熔融,无垠的合一。   “众生”一层的含义,莫过于黑暗之中,茫茫人海之中的孤独感。然而再上一层的“浮莘”,已是俯瞰人间,真意将现。   莘莘世人,浮游之间,所期待的正是此刻所见的盈盈灯火,温暖其心。   凝云不理成旭渊的逐客令,兀自瞧着窗外,心中暗暗对更上两层的“流息”与“溯机”起了好奇。   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见到了。   成旭渊见她凝目窗外,仍是冷冽的眉宇亦被高处临下的灯火点染出了些暖意。   “该是放出明灯的时间了……”他喃喃念道。   凝云回头望他,亦笑了,等着他唤人下令。   然而,并未等他主动下令。门咯咯响了两声,声音清脆,推门入内的是任芙。   “少主,众生和浮莘的灯已放出了。尚瑾姐姐说,今夜湿重,云雾浓了些,难免看不到月朗星稀,问少主是否将流息和溯机的灯也放出……”   成旭渊点头作应。任芙又是深深地望了凝云一眼,似含询问之意。凝云有些惭愧,微微颔了首,以示自己并不能说服成旭渊。   任芙不出声地轻叹,愠怒却已迷了绛目,甩袖欲走,被成旭渊冷冷地唤住。   “你的脾气,也该收收了!“   任芙含怒回头,不加掩饰的将火染红般的眼神生生砸给成旭渊。   成旭渊快步走到任芙面前,居高临下地紧盯着她双眼。“既然入了众生殿,那些没有的事,自不需与外人道也。看来,五年来,你终是没学会规矩。”   这番话俱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凝云并不能听分明,然而任芙的激烈回应已让她明白了他的话。   她玫瑰红的发梢似乎火焰一样,因愤怒而燃烧着。“怪就怪少主不该让我作舞五年,那折“逐日飞鸿”,任芙便只知是教人寻回自由!外面有多凶险,要生要死,都只是任芙一人的事,不需少主惦记!那人……少主知道我不能没有他!”   凝云初时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似乎顺理成章了。   舞处生花,惊艳袭人的佳人,自应是浪漫多情的;如此渴求离开,原来也是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他”。   温情再次瞬时消逝,冻霜结起了成旭渊的棱眉。“原来仍是‘他’……尚瑾口口声声说你已静心,我才纵容你若此。他,只会将你引入歧途而已。如此,明日起你不必作舞了,这就去寒莘殿静心,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复出!”   凝云并不知这寒莘殿是什么,却见任芙忽然改了俏颜。方才还怒火万丈,咄咄逼人的眉眼如今被一泓的恐惧熄灭,她战兢地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不能将我送去寒莘殿……”她无助地自语道,“姐姐不会答应的,那地方……那地方……”   成旭渊冷笑。“尚瑾会不会答应,我们自会看到。随即去打点行装吧,到了那里,再瞧你还动不动这些个邪念!”   仍是轻声低慢说出的言语,却似顷刻间毁了任芙的勇气。她扑通一声跪在成旭渊面前,拉着他的衣角,紧咬着牙,忍住将发的泪道:“少主……任芙求您……今天的事皆是任芙不对,”她以悲痛的眼神刺了凝云一下,凝云猝不及防,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应乱使眼色,扰了这位小姐……是任芙不对……求求您……不要送我去寒莘殿……”   成旭渊冷冷甩开她,寒颜道:“不需多说了,明日天亮便启程。”   隐忍的泪终于落之滂沱,任芙无助的瘫倒在地,泪眼朦胧中瞥见了凝云的不忍,再次送上了恳求的目光。这次并未逃过成旭渊的法眼,他立刻火冒三丈了。朝任芙俯下身去,在她耳畔狠狠地低语了几个字。   不知他说的是什么,然而一种天碎般的绝望出现在了任芙眼中,她真的绝望了,甚至欲哭而无泪。   凝云再也忍不住了,抽身走到任芙身边,轻轻揽过她双肩,一字一顿道:“原来世间,真有这等残忍的人。”铿锵几字,柔和而有力,是对着任芙说的,却分明是说给成旭渊听的。   她揽着任芙,仰首看向成旭渊,玉颈柔弱而坚韧。   “成少主称并未强迫过任何一人,那么我倒想知道,所谓的‘不强迫’,竟是若此么?一个女子的情尚且得不到自由,少主究竟如何‘不强迫’?”   成旭渊无奈。“你……”   “我并不知道少主的真相是什么……如今亦不会强少主所难,硬究其底。我只问一句,任芙姑娘与人的两情相悦是否是真?”   “这……不错……但是……”   “她有没有因情而做下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没有……但是……”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他,面对凝云的逼问,如今似乎不知所措。   “那么何来不成全之理?”   成旭渊无言。   凝云缓了语气。“君子有成人之美。观了少主的棋,便知少主不是狭隘之人。如今……如何行不自彰呢?”   成旭渊脸色忽而变了,冷言道:“那么怕是小姐看错了,在下并非君子,自认狭隘无过。众生殿的人,是不需外人来管的。小姐今日言行,我亦容忍够了。”他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凝云……以你的处境……并不是可多管闲事的。”   凝云沉了脸。   她……大概真的多管闲事了。   “那么……是我看错了人。凝云本就是一介弱女子,自顾不暇。少主是江湖王道,势力众广,不需顾忌我一人的看法。然而,我偏偏肯舍命护了她,少主也管不着。”   他是彻彻底底地被打败了,急道:“你……”,却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劝。   浮莘再次静默。   窗外灯火微烁良久,再无人言语,只听得任芙时而的抽泣声,泫人心魄。   “好吧……”剑眉微倦,星目弄情。谁让那个女子就这么渺渺入了他的眼?谁让她亦幽幽地牵走了他的心?   日后的事,便由他来承担吧。   “我……可以还任芙自由……”话仍是稠的脱不开口,然而一个艰难的决定已是斩钉截铁地做出了。   “然而……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凝云轻轻松口气,问道:“少主请讲。”   一丝载了千番熟虑的笑意轻轻浮起在他嘴角。“三番棋。”   三番棋。   凝云此刻亦是明白了。他这是在向她邀三番棋,三局两胜,若她胜了,任芙便可得自由。   饶是如此,倒大大出乎她意料了。   “仅仅……是三番棋么?”凝云脱口问道。方才还说着,只有任芙……不可以,怎么竟变的如此轻易?   “并不需得意……”一抹冷笑扬起,“我的条件,怕你接受不了。”   凝云轻挑秀眉。   “若你胜了,任芙可自由;若你败了,任芙仍自由,然而你……”他停顿一刻,一字一顿地接道:“你要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   盛京,圣泽宫,锦阳殿。   烛火轻摇,纸窗载影无穷动。碧玉绣鞋,绵软鞋底轻轻擦着大理石的地面,连沙沙声都在走廊中回荡的如此轻柔。逸起的情思,竟现的这样分明,只衬了她此刻重重的心跳声,如同与他的初见。   那时她还是个小小的宫女,豆蔻年华,不懂什么是斗,不懂什么是权。整日扑蝶弄筝,绣绣帕子,打打络子,哀叹自己出身的不幸,不平生来伺候别人。偶尔的幸福,便是得了主子丢掉不要的玫瑰露胭脂,好玩似的轻搽桃腮,略点樱唇。对着那小小的庭湖,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赞自己的貌美。   旁边茅屋里的那个女孩儿,与她一般年纪,没她一般花儿似的容貌,便是日日地冷嘲热讽:“纤玉你是白长了张漂亮脸蛋儿,脂啊粉儿的,抹了又给谁瞧?趁早擦了,改明儿叫姑姑看到了,又说是你偷的!”   她白那女孩儿一眼,傲道:“我好看,是你嫉妒。自会有人来瞧我,你还不知对我好些!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掖庭,到时候,别哭着求我带你走!”   女孩儿也不如她嘴利,干脆讪讪走开,去向姑姑打了小报告。   于是那面黄肌瘦的年老宫女便气势汹汹地来了,拉过她二话不说,举手便是两个耳光,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她哪是肯乖乖吃亏的人?挨了打不肯罢休,挣脱几下,跳着脚指着老宫女的鼻子骂道:“你敢打我!都是娘亲养的,我哪里是你打的人!还不放手?放手!”   老宫女更是火冒三丈,索性从井边提起一桶水,统统浇在她头上。   哗啦的一声,她的发髻散了,从宫房中、精绣阁中偷来的玉簪亦掉落在地,一头如云乌发披散着,发梢滴水,如女鬼般可怖,满脸的春光明媚刹时成了落英残红。   纤纤素手,遍染了朱红,在粗布的衣裙上乱擦几下,再去抹脸上,更是花的一片。   看看湖中自己狼狈的样子,她瘫坐在湖边,哭了。   老宫女和嫉妒的女孩儿得意的笑了,又嘲讽了句什么,见她只是哭,便也无趣,各自散了。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忽然多了个人,高高大大地站着。   佛手柑和墨香混合的味道,很好闻。   她抬起一双泪眼去瞧他,透过水光,只觉得他长的很好看,深蓝衣裳,俊眼修眉的,笑起来还很温柔,俨然一个少女梦想中的翩翩少年郎。见他也在瞧她,想到自己脸上一片狼藉,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你别瞧我啊。难看的紧……”   他居高临下地略略打量她,笑笑,倒也不十分安慰。“也还是个好看的……只是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也还是个好看的?   她分明很好看才对。   然而,愠怒并不现在脸上。她背对他站起身来,拍拍衣服,盈盈笑道:“你且待着,我去帮你泡杯茶来。”   她,是习惯了伺候人的。   他,亦是习惯了被人伺候的。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中端着杯和田玉盏。更要紧的是,头发已梳的一丝不乱,幸好她藏了些胭脂在袖中,好生洗洗脸,理了妆容,她便又是美丽的了。   “这里是下人待的地方,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见她打量他,带着眼馋似的好奇,他倒并不生气。“皇宫是大,走遍了也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只有这里,还没看过。”   第一眼看他,识他与众不同的桀骜贵气,便知是要抓住的人。   离开掖庭的那天,她回头瞧瞧暗灰破败的茅屋草房,几棵枯死的歪脖子老树,比人还多的老鼠蟑螂……   她和她的美都不属于死去的掖庭。   今夜金碧辉煌的锦阳殿,才是她属于的地方。   尽管他不见任何人,为了另一个女人。   龙胤仍端坐在那张大的出奇的书桌后面,宛如一座握着笔的雕塑,似乎又消瘦了些。佳贵嫔轻轻走过去,熟睡的怿纯公主已给了奶娘,腾出两只纤纤玉手来,温柔地落在他肩上。   他仍是直直地坐着,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肩上的玉软温热,耳畔的漫漫迷香。   微微侧首,她已紧紧地拥住了他,潸然泪下,喘息游生。   缓然站起身来,他轻轻将她推开。   佳贵嫔一双泪眼霎时溶了不解。   叫她如何叹呢?初见时便是因为路凝云不在他身边,他才无聊怅然地闲逛去掖庭。   他是帝王,自可坐享后宫佳丽三千。   路昭容与佳贵嫔,本来就是大不相同的两人,这才守得他心中的平衡。   她亦不求他倾向自己,然而,如今,连这样的平衡也不能再有了吗?   看着他眉宇之间已经思索过千万遍留下的痕迹,似乎已做出的决定,她忽然惊惧了。夜凉如水,轻纱难抵风袭,锦阳殿那铜香炉中的炭火忽而噼地一声,她一阵阵心寒。   入宫三年,从未有过的感觉。   纵然,她从没有得到过他。   但现在,真的是要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么?   呆了半晌,风霜迷了她一双杏眸,雾茫茫地一片,再也看不分明。惨然一笑,争了这许久,斗了这许久,坐上了如此高的位置,自己的心,仍是会痛的。水葱般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罂粟红的指尖深深刺入自己的细嫩雪肤。   真的很痛。   “纤玉明白了……昭容姐姐……我们所有人——皇后……怿纯公主……我……加起来,也总是不及她的……是么?”   他开口了,入骨的痛更胜她的。“纤玉……她的身子,是经不起外面风雨的,若非朕的错……还有她肚里的孩子……”   佳贵嫔一怔,她肚里的孩子?   肚里的孩子?   朋月宫玉碎,路凝云如此不声不响地飘去了宫墙,她亦只急着幸灾乐祸而已。想着老天助我,却不曾料到,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同一闷棍打来,七魂去了六魄,亦不足以形容佳贵嫔此刻的感受。龙胤书桌上方然一座瓷狮镇纸,爪牙锋然,烛畔笑的甚是狰狞,令人胆寒。   孩子?孩子?   半晌过后,她忽然想仰天大笑了。   老天啊老天,我并不曾指望你会帮我,然而,你最卑劣的招数,便是落井下石!   晚来风急,刹那的疯狂涌上她心头,皆化作愠然泪,簌簌而下。   苏州,众生殿,浮莘。   一生——   一世——   四个字,落处,已是激起在场所有人心中层层潋滟。   眼见成旭渊眼中愈加不疑的深情,凝云屏息了,与他相识,尚一日不足,她不知自己如何受得起这四个字。   “相信我……这样……对每个人都好。”他正颜道。   如何对每个人都好?   初会便许他平生?   “这样的条件……少主认为我会接受么?”   他倒恢复了平静,再无方才威逼任芙时的凶狠。“别急,我还未说完。只要你应了这三番棋,无论是赢是输,任芙都从此自由……并且,我们今日下的那盘,便算作三番棋的首局,你胜了,亦是说,只要再胜一局,你便……”   “我……并不会许少主一生一世……”一抹隐约的红晕轻现凝云两颊,虽不自觉,话语里已带了迷乱的震颤。   自从离开龙胤,她并没想过下一步要去哪里,只是似乎不由自主地,来找先生,要先生保护,要先生照顾,想着如此便回到四年前,仍做个孩子,日日与先生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谁又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然而,这个人就这么出现了,随着他云中浩渺的众生殿,一座无饰虚华,不曾被深宫戾气笼罩的置怡阁。不仅仅如此,他还如此像她的龙胤,跳脱那双剑眉,那双星目,那高超决然的棋艺,坐怀不乱的英气,仍不失江南水乡造就的缕缕柔情。   这个人想要她,要她的一生一世。   这个人并不会随时可能转身就走,走向其他任一个带着攫取眼神望向他的女子。   留在这么一个只看她一人的人身边,不好么?   或许,一个任天边云卷云舒,安于身边所有的人,比起那个手握乾坤,无时无刻不在风口浪尖的人,更适于长相厮守吧。   “我并不要求你现在就做出决断……凝云……如果你应了我的三番棋,七日之后,仍是这里。”成旭渊缓言道。   凝云猝然转身,逃似的飞身下楼时,眼角还瞥见了成旭渊投向任芙的一缕冷笑。   沈凡仍在众生中等着,见凝云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忙拉过她问道:“怎么去了这许久?发生了什么事?”   前前后后说完时,两人已回到了帝潭镇。   “云儿……这其中,颇有不对的地方啊……”沈凡蹙眉道。   “什么?”   “照你方才的描述……你并未告诉过他你的真实名姓……”沈凡双眼写满了忧虑。   凝云再次屏息了。   先生说的不错。   然而,   凝云……以你的处境……并不是可多管闲事的。   她的名字,   她的处境,   他竟知道么?如何知道的?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凝云望望夜空,今晚果然湿重云浓呢,方才跳出的几点星尘,如今又隐匿不见了。 二十 几番徘徊意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天圆地方,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四季更替,花开花谢,生老病死。这难道不是造物主天然的规矩条框?如何可以舍弃?人亦然,倘若人人‘完全的’自由,完全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会因了自己的自由践踏他人的自由,因了自己想做的事妨碍他人想做的事。人生来就是要妥协,改变的。如同上天的选择,惟有这样,世上才能和谐。一心要破坏规则的人,未免太过自私。” “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大概真的做错了。”凝云低声道。  三日之后。   转眼间,已是夏末秋初了,细风渐带凉,石阶晚凝霜。暮夏的艳阳被还未浓的秋意冲刷一净,啾啾叫的鸟儿仍在已挂寒霜的枝头跳将着,招展的花儿,却已凋的多了,余下几丛方方吐艳的,绛紫的秋海棠,纯素的白夜丁香,丝丝缕缕的香气,将翠幕斋点染的竟似梦境澜幻。   帝潭镇开惯这般奇异的花儿,自是仙气盎然。   沈凡和路凝云二人坐在翠幕斋的庭院中打着络子。众生殿对弈之后,凝云决口不提与成旭渊七日之约的事,似乎并无心赴约。然而,沈凡瞧的出来,她心中的徘徊一日甚于一日。   她亦不会逼凝云下什么决断,只是时时旁敲侧击,帮助她明白自己的心。   “在这小镇里也待了些时日了,不知云儿的难,我解了没有?”   “先生是要赶我走吗?”凝云漫不经心道。   “还是这个敏感的习性改不了。我何曾是赶你走?只是几日以来,你似乎并没有半点缓解,我忧心才如此说的。”她定神道,“即使你没提,我也瞧的出来,你心病一揽子不说,体病也不轻。”   庭院里静悄悄地,只听得黄鹂鸟儿在屋檐上啾啾地叫。凝云手上忙着,强忍着马上就要流下来的泪水。   “先生不提,我倒不觉得;先生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这般没用,作了一身的病,到头来什么也得不来。铁了心要放下的事,仍是日日念着;发了誓不想的人,仍是日日想着,真真是没用……”   沈凡握住了凝云的手,劝道:“云儿,别管这络子了,我们来说说话儿。”   “终日的也只是我说,说来说去说不清楚什么,何必再废这个事?先生别管我才好,我会忘掉的。”   沈凡只得作罢。“云儿,你自小也不是无主意的人。今天这样的你,我是头回见。毕竟离开你有些年月了,你这些年的生活,我不能够知道是怎样的。然而,你不说,我也不难猜。”她用慈母一般温柔的手摸了摸凝云的头。“这样的关,女孩子总是要过的。今日你竟不远万里从京城跑到了苏州,必定你的关,出于某种原因,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容易过,是不是?”   凝云轻轻点了点头。   “我不会强迫你想清楚什么,更不会赶你走。女孩子方得经过这样痛苦的蜕变才能成人。小时我与你讲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如何讲的?”   “先生的解释总是与众不同的。”凝云含泪微笑道,“先生说‘痛苦的记忆才是人最应珍视的记忆,当人追忆时,这些疼痛是人存在过的证明,当时的迷惘全部成为了心灵成长的养料。’”   “然而先生今天要告诉你,李商隐说的不错。或许你的理智告诉了自己这是珍贵的记忆,然而身处事中,你就是不能不惘然。别人帮不了你,你自己亦不能帮自己。你只有默默忍受,走完这段历程,才能得到真的宁静。”   凝云迷离地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青山,缓缓道:“先生怪的紧。这世上都教人走出痛苦,哪有劝人进入痛苦的呢?”   “因为对于有些痛苦来说,走出它,实在是可惜了。”沈凡微微一笑。   凝云刚要追问,前门忽然开了。二人站起身来,只见一个身材颀长,俊朗飘逸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腰间插着那支凝云熟悉的箫。   “许久不见,昭容娘娘可好?”平江王龙篪笑嘻嘻地问道。   苏州,帝谭镇。   “他果然要我回去以死谢怀欣皇后之灵么?”凝云冷笑道。   “昭容误会了。皇兄一心惦念昭容病情,全是关心才是。”龙篪急道。   “这倒怪,我病了这些日子以来,倒不见皇上的关心。每每见面,不过是些儿冷言冷语,却算是好的了。”   “昭容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龙篪见她怎么也不肯答应,心急火燎。那晚巧遇时,他只是怀疑自己看错了人。第二日他又来帝谭镇,暗暗跟踪观察了几次,越发确定这“乡间女子”正是路凝云,适才起了疑,飞鸽传书回京城询问此事。龙胤的回信让他取笑了很久——相对与以前恐他人截留而刻意短小精悍且充满暗语的传信,他一贯谨慎的皇兄显然心情过于激动,以致于一页纸上飞满了他的笔迹。   闻汝不期遇昭容于乡间,朕心甚慰,此乃天之馈赠!昭容体安乎?心舒乎?可消枯些许?既于汝侧,朕予昭容之康健汝手,务必安顿一切,并劝服其尽早回京,切记。然盖昭容体恙,汝应诸般谨慎,万事以顺昭容之意为先,若其无愿回京,汝切莫为胁迫、威逼、责备及任何不善之举,应缓言晓之,温语慰之;如此,假以时日,其必感于汝诚,欣然应之。朕国事繁忙,惟臣弟可托付,望勿逆朕意,切记,切记。   可怜的皇兄,对她是呵护以极了!龙篪暗自好笑。瞧这信写的,真真是捧也不是,吹也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逆了美人的意!   他将信重重地拍在桌上。“这或许能证明皇兄的真心。”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这页重似千钧的纸,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又丢还给龙篪。龙篪知道这信对她起了作用。她的胸脯强烈地起伏着,后退了几步,有些趔趄,然而她用转身掩饰了自己的无助。   龙篪察觉到了这明显的情绪变化,趁机问道:“在此之后,你若仍然否认他的感情,就太过残忍了。”   凝云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带了重重的鼻音,如同情绪溶进了她的嗓音里。“我不否认他的感情。如我所见,再也不能否认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她会转过身来,答应他明日一早就起程回京。   然而——   “请王爷转告皇上,若他有愧疚之心,大可不必,该愧疚的人是我,硬生生挡在他与别人之间如此长时间;   若他有同情之感,仍然不必,我喜欢江南的山水美景,宁静安逸,并坚信这里才是我的归宿;   若他有关心之意,万般感谢,四年的时光,我不会忘记他对我的好意;   而若他的爱中,有那么一点是施舍给我的……请他将全部的爱,还给他离不开的,和忘不掉的。”   “可……”   “请王爷不要再劝我了。我心意已决,断不会改变。”凝云坚定地答道。   龙篪自是无奈,然而又觉无话可说,只得作罢。他依照每次飞鸽传书的惯例,将纸条置于蜡烛上烧毁。飞舞的火舌舔上薄薄的莎草纸,立刻咝咝作响。这轻微的声音却似响雷一般,凝云猛地回过身来,看着纸片慢慢地扭曲,卷合,最终变成黑色的一团。   她握紧了拳头,待龙篪离开后才落下了泪。   此后的几天,龙篪隔三差五地借故来寻,时不时地留下些药材和银两,说些个俏皮话儿逗凝云开心,次次赖到暮色将至,才不甘心似的旧话重提,劝上几句,虽每每都被拒绝,仍不屈不挠地努着力。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离开沈凡,另觅他处了。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沈凡忧心道。   “云儿不想再拖累先生,”她停顿一下,“亦不想再见平江王。”她气恼地发现沈凡嘴角上带了一丝笑意,心下暗暗气道,龙胤这个弟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风流种子,正事一件也不见做,斗趣儿耍贫的倒是一顶一的熟稔,理智如先生,都被他哄的服服帖帖。   “那孩子还真是有趣呢。”   凝云不理她,兀自收着包裹,一抹明媚之靥却悄然挂上唇畔,丽眸含笑。思绪恍然回到御书房那个午后,龙胤赞她冰肌雪骨,拿北齐冯淑妃作比,满口的风流韵事,调笑半晌的,便是与他这个风流弟弟。   这二人对旁人是一个英明果断,一个玩世不恭,兄弟两人私下里在一起时便一个模子的……不正经……念着念着,便又忆起了那双柔情似水的俊目,原来……自己竟是喜欢他来逗弄的。   一双纤手不知不觉,竟放缓了收拾。   她摇摇头,不,不……不能动摇……   “云儿,”这时沈凡止住了笑,拉过她的手,温声道:“你若不想见他,我们以后不见他就是。但无论如何,先生不会放你一个人去流浪。”   “可是……”   “眼下你需要照顾,除了我又有谁能照顾你呢?”她慈母般一笑,“要离开,我与你一同离开便是。”   “先生!”凝云惊呼,“翠幕斋是你的家”   “翠幕斋是一座房子,有关心和被关心的地方才是家。”她温柔地揽过凝云的肩膀,“况且……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是会生厌的。”   然而这时,几乎已经让凝云心惊胆战的敲门声又响起了。沈凡将她按在椅子里,道:“你且坐着,我去打发他。”   “不,先生。我……自己去……”   穿过庭院,她轻轻地打开门,刚要发作,却发现来人并非龙篪。   门外站着的,是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路丞相。   “爹!”凝云欢叫着扑进了老人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越过路丞相的肩膀,她看到了龙篪站在一旁,偷偷的笑着。沈凡忙将三人引入了屋里,路丞相心疼地将女儿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才略略放了心。龙篪贫道:“丞相好好看看,您的云儿可曾少了一根汗毛?”   父女二人都没听到这顽话。路丞相屏了将近二十日的一口气,见到凝云无事,终于可以吐出来了。再如何关心,说出来的话仍是数落。“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再怎么委屈,回家来诉就是,怎么说走就走呢?这几日尽是找你,要把爹急死了……”   凝云扑通一声跪在路丞相面前,声泪俱下道:“云儿不孝,让爹这样烦心。”   路丞相是先帝的挚友,先帝去世时将龙胤托付给了他这位世交兼忠臣,他亦在先帝灵前发了誓,“必将为幼主殚精竭虑,有生之年不相离”,如今却为了女儿抛开了朝政和少主。凝云了解自己的父亲,这是他宁愿舍弃性命也不会荒废哪怕一刻的事业,更不要提这“尽是找你”的二十日了。   然而,他的女儿是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路丞相道,“明日随爹回去吧。”   “爹……”云儿避开了他的眼睛。   “怎么?”   凝云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云儿不想回去。”   路丞相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答复,呆住了。屋里气氛正尴尬,龙篪笑道:“昭容不知,前两日我才刚接到皇兄的传书,将我好骂了一顿呢。说是天天来说怕惹你心烦,命我不准再死缠烂打,要另想办法。我正为难,丞相就到了。想我通知宫里不过几天工夫,丞相一定是收到了信连夜启程,又连夜兼程才到的。其间旅途劳顿非常,不如先安顿下来歇歇,其他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次日,景澜宫。   一袭牡丹承露的娇艳,抹胸紫绡,珐琅镶边,流苏翩翩,佳贵嫔重又回复了往日的艳丽,手中亲提一金胎累丝嵌珊瑚珍珠“冰梅祝寿”图棱口盖盒,远处一看,犹如神妃仙子,光艳万丈。   她不知道自己做成这样是在给谁瞧。   心还痛着,然而,痛有何用。   他对她,没有爱,始终没有。她能争的,终究只有宠。   路凝云与她,皆是入侍四年,分庭抗礼四年,无所出四年。   如今,平衡是真的被打破了。   一个几乎从天而降的孩子,让佳贵嫔再没有退路。   路凝云,或者你不要回来;或者,她紧紧地咬着牙,我发誓,如今这张网,你无计可生还。   锦阳殿,她怕是再也不能深入了。   为今之计,只有在景澜宫收复失地。   “请贵嫔回去吧,娘娘头痛的很,今儿个不能见客。”霁月冷言道。   “知道娘娘头痛,主子特意带来了外域献来的薰香烛,说是缓解头痛有奇效,还请霁月姐姐行个方便?”安琪赔笑道。   佳贵嫔强压着火气,微微点头。   霁月斜着眼睛看了盒子一眼,再开口语调仍是冷冷的。   “奴婢一定将贵嫔的美意转达娘娘。”   话未落地,她竟再不瞧佳贵嫔一眼,转身欲走。佳贵嫔哼了一声,索性大跨步地向景澜宫殿门走去。霁月见她此举,大惊失色,快走几步,硬是挡在她面前,刚要开口,佳贵嫔冷笑道:“霁月姑娘打量本宫像皇后娘娘那样好欺负,任你欺主,就错了主意。再不肖本宫是主子,你不过是个奴才。娘娘头痛,哪里就被你们这些奴才关了起来,不让见人呢?现下本宫是非进去不可了,你有本事就来拦,拦了就莫怪本宫不客气!”   霁月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打了一闷棍似的,莫名其妙。见佳贵嫔只管往里冲,下意识地拉她,脸上立刻着了她一掌。   “好你个狗奴才!本宫是任你拉扯的么?我倒要去问问皇后娘娘,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霁月遭打,再不敢阻拦了,眼睁睁地瞧着佳贵嫔走进了殿门。   一踏进景澜宫,佳贵嫔就感觉到一阵胸闷。室内窗户皆紧闭着,连帘子都低垂的,往日里富丽堂皇的摆设如今都显得灰暗异常。不知几日没通过风了,殿内一股异味直扑人鼻。她用袖子捂住口鼻,直奔内殿。果然,皇后缩在床上,心烦意乱,自言自语。   “娘娘!”佳贵嫔跑过去,攥住了皇后冰冷的手。   “纤玉……”皇后神志倒还清醒,见是她,一把抱住哭了起来。佳贵嫔略略安心了些。   在后宫这些年,疯的和半疯的,死的和要死的她也见了无数,皇后这样子,并不太严重,只是害怕罢了。因此,她抱住了皇后,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娘别怕,纤玉在……别怕……”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我……不是……”皇后抽抽嗒嗒地哭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欧阳流莺说了什么?她在朋月宫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佳贵嫔轻声问道。瞧她这副样子,大约真是有事,说不定还是大事。   皇后本不是个坚强的人,出了事只管躲着藏着,掩耳盗铃地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她亦不是谨慎的人,经不起几句问,马上把实话倒了出来。   佳贵嫔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讲述,只觉得脊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如果皇后不疯,说得都是事实的话,后宫将面临一场震动。   前所未有的震动。   苏州,帝谭镇。   夜半时分,小镇已沉睡了,沈凡和路凝云两人却仍辗转反侧。   “你爹这样的劝,你仍不动摇么?”   凝云深叹一口气。“先生,我做错了吗?”   沈凡笑道:“果然你动摇了。”   “我只是想做正确的事。”凝云坐起身来,将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间。“先生,这些日龙篪劝我,皆是以情动之。情……一个爱着别人,不会爱我的人,我又何苦去勉强?因此,龙篪再如何劝,我也不会动摇。然而……”   “我知道。果然丞相了解你。”沈凡翻了个身,面对着凝云,“他知道他的女儿最不能容忍自己做什么。”   “先生……我很傻是不是?爹说的话我无一例外的想过,走的仍是义无反顾。而今他真真地说了出来,我才……我才……”   “后悔了?知道自己错了?”   凝云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忠君守信,这是我在爹膝头学会的东西,如今却被我轻易弃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信条。知书达理,谨慎克己,这是我从小便希望自己成为的人,如今也被我轻易弃之。离开那座皇宫原不简单,这些我十余年来一直铭记的信条,也一并抛弃了。我不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确的,亦不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下去……”   事到如今,凝云仍不肯松口告诉沈凡她确切的身份和处境。要逃离的牢笼,是皇宫,她绝口不提;要躲避的人,是皇帝,她更是不提。   聪慧如沈凡,如今看到路丞相与平江王双双追来,听到些他们的谈话,大概也已猜到了七八分的真相。   然而,凝云知道,只要一日不明白捅破,先生便是更安全的。   沈凡微微一笑。“告诉我,云儿,在我离开你的这段时间里,你一直是……知书达理,谨慎克己的吗?”   凝云不知她问这问题目的何在,诧异地答道:“大多时候总归是的,除了……”她脑海中浮现出与龙胤冲突的一幕一幕。   “你疲倦了吗?你厌烦了吗?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过你本来可以突破那些条框,舍弃那些俗套,粉碎那些规矩,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享受完全的自由?”   凝云翻身下床。尽管还未入秋,山中的夜晚已是凉意袭人了。她夹紧衣衫,踱到了窗前,银白色的月光流水一般晶莹透亮,仿佛天上淌至人间的琼浆一般,洗涤着世间万物。不知怎的,今夜并无繁星点缀,黑纱一般的夜幕下只见一轮圆月,纯粹而又简约的美好。   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的响起。   “不。”   “什么?”   “不是这样的。先生,如果真有一天,世上再无任何规矩条框,那么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   “说下去。”   “天圆地方,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四季更替,花开花谢,生老病死。这难道不是造物主天然的规矩条框?如何可以舍弃?人亦然,倘若人人‘完全的’自由,完全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会因了自己的自由践踏他人的自由,因了自己想做的事妨碍他人想做的事。人生来就是要妥协,改变的。如同上天的选择,惟有这样,世上才能和谐。一心要破坏规则的人,未免太过自私。”   “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大概真的做错了。”凝云低声道。   “你认为自己自私了?”   “是。我没有权利让爹这样辛苦,让先生这样辛苦,让龙篪这样辛苦,让他……”   “那么还有何问题?”沈凡道,“明天就与你爹回去,不是一切都了结了吗?”   “可是……”深深的叹息。   “我知道的,你仍心有不甘,怕自己会面临更大的痛苦,怕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   “正是。”凝云道,“我知道我还爱他……不论他如何……然而,那地方如此多的戾气和阴暗,并不是真情可以生存的地方。我怕无论再如何坚强,仍抵不过宿命。”   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凝云再次开口。“还有件事……”语余长音,她含了淡唇,一双凌云眉间写满了徘徊不定。   沈凡怎会不知她。   “七日之约,是么?”   “很快便到了。”   朱唇轻抿,凤眸阑珊,丝缕柔意兼苦涩爬上她心头。众生殿中那一人,已超脱她另一层灵魂。彼岸的风景,触手可及,她却要从此转头离去么?   面对龙篪和爹一句又一句的劝,她的心,已然愈加乱了。   或许,回宫是她的命运。   那么,回宫之前,再放肆一次,看看老天,究竟有何种安排。更何况,还有个苦命女子的自由,握在她的手上。   “我要去。”   坚然的话语,恰显挑战的决心。   一生,会否因此改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凝云本以为爹会每天劝她,再不行干脆强迫她回京。然而他没有,似乎言语间尽量顺着她的意思,生怕她难过困扰。尽管爹一向宠着她,却也不曾这样顺从过。伴着她愈发加深的怀疑和似乎突然恶化的肠胃,帝谭镇入秋了。   七日之约。   这一日,偏巧路丞相和龙篪齐齐没有露面。凝云害喜的症状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然而不明就里的她,仍认为是肠胃出了问题,忧心忡忡。再加上她离宫前的病,虽好了大半,仍是时有头痛发热,沈凡亦为她担心,劝她好生在翠幕斋中休养。   然而,决心已下,凝云坚持要去赴约。沈凡无法,亦只好陪她前往。   一路走着,二人闲谈。   “爹和龙篪怪的紧。”   “怎么?”   “你不见他们,似乎忧心的什么似的。他们在时,我竟连眉毛也不能皱一下,一皱眉他们就来问我‘哪里不舒服’。这还不够,三番两次地告诉我‘不要到处乱跑’,那神情要杀人似的。先生,我的病到这种程度了么?” 廿一 流息 作者有话要说:然而她,在口口声声地说着, 皇上,请还云儿自由…… 还我自由…… 目光中竟是万分的疏离,失望和决绝。 云儿,你叫我怎能开口用孩子来逼你留在我身边?   众生殿。   正是辰时,平日里门庭若市的众生殿今日却不着人烟。凝云和沈凡远远地便瞧见成叔在大门口候着,枯黄一张布满风霜沧桑的岁月脸庞,瞧见两人来了,马上咧嘴笑了。   从前不曾注意,如今细瞧,凝云不禁觉得这老人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伟岸气节,尚未全被岁月磨去,正如同成旭渊一样。   “少主恭候小姐多时了。”成叔笑道。   他认准她会来么?心底冷笑,眉眼给出一丝不屑的侧睨,扬袖而入。沈凡轻咳一声,微微皱眉,似乎责怪她在长者面前无礼。   凝云暗暗有些后悔。也是呢,自出宫来,似乎越来越不知礼了。   众生内果然空无一人。   稍事半刻,又一名迎客的来了——长孙尚瑾。尚瑾并不似妹妹任芙,是一见惊目的美人,她那一派的素雅气质、隐约动人是要用心用时去品的。雁过沉绿,花落息声,静默的魅力,是她给一切人的画像。   不知怎的,凝云总有种感觉——尚瑾可以看穿她的内心,或许不仅仅是她的内心。成旭渊的,任芙的,任何人的。   然而,此刻,她却也可看穿尚瑾了。   那双绛紫深眸中,隐藏着一团可燃尽一切的火焰,就与妹妹任芙一样。然而,任芙,是有焰便痛快泻出的快火;而尚瑾,隐忍处可致千年,一旦爆发,便是天雷勾动地火的势不可挡。   所幸,尚瑾真的擅于隐忍。   “今天倒是个晴天呢。”言笑晏晏,池面冰层压尽了一切波澜,她的美一日清似一日。“少主从未拣过如此的晴天入流息殿……小姐请随我来吧。”   流息殿。   果然,众生过,浮莘过,下一站,是流息了。   众生,平地观人,幸有伴,人声喧而人生齐。   浮莘,居高临世,念有明,高灯悬而高登离。   而流息,已是精灵脱尘,盼无垢,天倘远而天堂近。   如果说经了前两层,凝云还只是叹工匠手艺灵感的奇妙,如今到了流息,凝云再不复疑了——人间从不曾应有这一座楼,没有魔法异秉,没有天神御赐,绝不应有这一座楼。   祥云吐幻,卷云离析,积云蹙神,烈云翻滚,高云弹轻,素云如歌,彤云若焰。仍是四面是窗,仍是斜倾四成,向下望去却不见尘世,向上忘去亦没有烈日利光。   如同天地之间,削出了这么一截太虚幻境,以云织成,玲珑轻盈。   流息,已是完完全全的空中楼阁。   云流云息,云卷云舒。至纯至粹,至神至悟。   真的可以飞么?   如此自由地飞么?   见伊人心醉神迷,成旭渊笑道:“可离窗远些,这里地高风大的,若吹了你出去,便宜了玉帝,我倒还舍不得呢……”话出口,自觉有些轻挑,忙将后半截吞了回去。   凝云倒并未留意,仍赏着窗外一望无垠的云海奇观。   站在窗口瞧风景的她,不曾知道自己亦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喜欢这里么?愿意留下吗?   他很想问一句,又不忍扰了她如此凝神的时刻,只好继续等着,但脚步轻移,就让她的缕缕芬芳,深深滋入。   佳人观云,便有公子观佳人,想看两不厌,不输诗仙与敬亭山了。   这么一候,便是两个时辰。   “瞧够了么?我们的七日之约,并非观景吧。”他终究忍不下去了,温声出言。   凝云回头瞧他一眼,兀自走入内殿,坐在了棋盘一侧。   玉指轻揉,指甲如贝般圆润珠华,仍执白子。   他亦坐下。   今日的棋盘与前次不同,凝云发现,前次为水晶凤池格,而今次,是玉珠鸾宿格,比起前者,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路府中原有一块,凝云娘亲去时随之入了陵墓,是故她从未见过,只听先生讲道,说是玉珠鸾宿格为棋客所珍,当年王积薪得一块,于其上刻了后世棋手耳熟能详的“十诀”,便流芳百世,故而后世棋客再得此格,亦喜刻字,不一定是棋诀,亦有很多是赠语。   龙胤亦有一块,宝贝的很,上面刻的是什么她从不知道。   玩笑时她也不平过,平日什么金的玉的,进贡的馈赠的,他是并不吝啬的,唯有那方玉珠鸾宿,硬是不给她瞧。   她每每便猜测,王积薪是龙胤太傅一般的人物,必定亦将玉珠鸾宿传与了他。他的那一方,就是王积薪的一方,为了尊重亡师,才束之高阁,好生地供奉起来,再不许外人瞧。   想起这一折,她不免眯目去瞧成旭渊这棋盘上所刻的字。   不知是棋诀,还是赠语呢。   三行字,每行七言,颜色是淡淡的蕊黄,她颇辨了一阵子才勉强读出。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不是棋诀,却也不像赠言。她随意想了片刻,仍不解何意,便先放在一边,凝神对弈。   黑棋先行,星小目开局。   凝云随即应了二连星。   对弈时凝云甚喜执白,旁人难免不解,认为白棋是落后手的一方;然而,他们不懂的是,让对方先行,便可先得对方的意图。凝云虽是棋力非凡,然而布局功力略显薄弱,因此,应着对方的布局而变,正是她应走的套路。   成旭渊亦是高手中的高手,前次一役,虽是他败,却自败中取了经验,很快摸熟了凝云的招法。   果然,这一局棋,几十手过,凝云蹙眉了。   他左突右进,让她竟辨不出任何阵法。   思索片刻,她索性扯开大旗与他对攻,四路挂角。此时他倒不急了,兀自守住中腹,坐看风云起,待她四面来攻,分手简而化之,紧守而不攻。   她心中一紧——一定是中圈套了。   宛若回到了毓琛宫中,龙胤便是如此这般,坏笑着瞧她手忙脚乱,自己却稳坐泰山,让她攻,只为寻她开心,而后在关键手上略略化解,便回回取胜。   成旭渊果然如此快便摸准了她的命门。   不,不,龙胤□了这许久,怎么自己还无长进?她长考半晌,果断镇头,三三连跳。此为最强手,她不信他可以不应。   果然,成旭渊被迫应了。   凝云暗笑,先手又回到了她这边,如果她猜的不错,成旭渊下一手应为拆,那么她只需……   拆?   没来由的,玉珠鸾宿上的三句诗跳回了她脑中。   字谜中,最常见的是拆字谜。   她走了神,三句话的解释,顺理成章地拼凑在了一起。   影逐烈阳身去京。   “影”去“日”,再去“京”,便是“彡”。   琴断残今空余半。   “琴”去“今”,再取半,便是“王”。   春别三日独不寻。   “春”去“三”“日”,便是“人”   三部拼在一起,此字为——珍。   珍。   空气中似也滑过咔嚓的一声,如同闪回,尘封了数日的梦魇如今被打开了封印。一切都回来了,月下朋月宫的鬼魅幻影,犬牙般狰狞的碎珠、断玉,欧阳流莺一头乌发披散,面白如枯,那声声凄厉的哭泣,龙胤因愤怒而血红的双眼,她仍听得到自己恐惧的心跳……   一切,都因为这个字代表的那个人。   珍儿……   怀欣皇后……   她的心登时乱了。皇宫里的一切,痛苦、猜忌、误会、陷害、嫉妒,接二连三的回忆涌来。   苏州的安详美好,先生的体贴关心,得观众生殿的惊艳,结识成旭渊、尚瑾、任芙的奇妙之旅,一切都美好的像是偷来的时光。   她背后,还有着那许多的纠葛纷争。   为什么,这里也会有一个“珍”字?   为什么,这里有如此多的紫瞳女子,皆为巫女,却有那么一个,出现在了紫禁城的沉香阁里?   为什么,成旭渊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处境?   这一切谜团的答案究竟在何处?   静心,方可为棋。   如今,她怎么还能静心?   凝云情绪的变化尽收成旭渊眼底。   他暗笑了,尽管她仍落子若飞,然而两眼乌睫忽闪不定,眸中光点亦如此游离,怎能骗的过他?   “一切需解释时,我自会解释,请你静心。我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绝不会放过乘人之危的机会。”他倒是真心提醒她。   然而,她怎么可能再静心?   成旭渊叹口气,落下一子,缓攻。   做一次正人君子,也罢。   凝云沉吟片刻,不应,转手自中腹跳出,强行脱先。   恶手,连连恶手。   一个时辰后,第二局战毕。   三目半,凝云完败。   不知是因了败局,抑或因了阴魂不散的“珍”,凝云一阵急火攻心,体病分明已好转多日,如今却是一阵血气上涌。她想转过身去,然而一个站立不稳,只得撑住玉珠鸾宿,咳了几声,纤肩频颤微微。   成旭渊忙起身扶住她,那一瞬间颇有些怕再被她甩开。   她并未抗拒,于是他大了些胆子,轻轻帮她拍着后背,温和而轻柔,透过月白的轻纱,似乎真的暖了些。她轻轻抬头,暗骂自己竟有些享受这一刻的四目凝望,肌肤相接。   成旭渊蹙眉瞧着怀里的人,知她是病弱,却难免欣赏起平素淡妆的她,红晕上颊,樱唇微抿的刹那芳华。既在云间,流息殿不受一丝干扰,只有他们两人。他的爱意,转瞬之间便在这高远飘渺的云中之境倾泻,温暖掌心缓缓下滑,她的纤腰,尚不足他一握……   猛一抽身,凝云又摇晃了一阵,怒视着成旭渊。   这,就过分了。   她既来赴了这七日之约,便是……接受了他“一生一世”的条件。   偏偏她输了这一盘。   然而,现在,是一比一,还有最后一盘,她的命运,还在自己手中。   成旭渊黯然收了手,转身叹气,温声道:“凝云……回去吧,第三盘,仍是七日之后……彼时在溯机殿——众生的最高层,一切……都会改变……”   再不顾他的关切,她推开玉雕的门,在尚瑾不解的目光中,飞也似的逃掉了。   紫瞳盯住那纤弱背影片刻,她摇摇头,轻声走进内殿。   “还有那流连的千玫香氛呢……”尚瑾颦眉道。   “果真有么?她用香料并不很多吧。”成旭渊道。   尚瑾惨然一笑,伸出一根玉指,点点他的眉心。“不曾留香于室,只是……留在这里了吧……”   成旭渊笑道:“精明的人,第一桩要事便是除去能读懂他心思的人,我却留你在身边,直到现在。”   尚瑾笑笑,一缕苦涩爬上眉头,缓启朱唇,目光颇有些迷乱,瞧着成旭渊一双俊目,满满的怜惜和倚重,却从没有爱,从没有。   自己五年的相守,却不及方才那女子一瞬即逝的华光流转、顾盼神飞。究竟是哪里不及了呢?   并非不甘吧,然而,公子如何能了解呢?   “公子说的对。然而,尚瑾能读懂公子的心,居然还甘愿留在公子身边,这,却更难。”说罢,转身而去,迷迭的幽香,随水袖扬起而漾,裙角翩然。   自流息一路冲下,见到沈凡,凝云再忍不住压抑多时的泪。当即伏在先生肩头,抽泣了起来。   “先生……她回来了……她们回来了……那座皇宫,那个人……我竟是如此欲忘而不能……先生,我该怎么办?我真的逃不出么?”   泪拢生痕,心中积存多日的苦,如今全部倾泻了出来。   半晌,待她安静了些,沈凡心疼道:“云儿,你终是不肯详说先生离开你后,你四年的生活,我也不忍逼你。如今……都告诉先生,好么?”   凝云轻轻点点头,忽然喉头又反了酸气,呕了一阵。   沈凡轻轻帮她擦去余泪,温言道:“我们先回家,再慢慢说吧。路丞相和平江王,不知发现了没有呢。”   凝云点点头。   二人出了众生殿,在嘈杂的街道上没走几步,却听得喧嚣的人声、马声一齐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有人正骑马疾速向这里奔来。   “先生,你听,似乎有事情了。”凝云指指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转眼间,一队骑高头大马的大汉就到了眼前,所过之处撞翻了一路的摊位,甚至猝不及防的路人。人群惊呼阵阵,向凝云和沈凡站的地方涌来。沈凡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凝云连忙低头去扶她,却听到马的嘶鸣声到了耳边。她猛地抬头,却只看到了扬起的马蹄,沈凡惊叫起来,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她再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棉被柔软而温暖,屋子里弥漫着醉心的薰香,梅花窗格的窗子,莲花鹊尾的铜香炉,铜制刻花的镜子。朱红门框上的垂下的水晶帘玲珑剔透,侍女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毓琛宫?   她心中一紧。他们难道趁她昏厥时将她送回了京城?   她活动活动手脚,并无大碍,只是头还一阵阵的疼,胃里也翻腾着。她挣扎着翻身下床,大步跨出房门,被一名侍女扶住了。   “娘娘要去哪里?”她体贴地问道。   “我……”   “路大人和四王爷还在外殿候着呢,奴婢这就……”   “爹!”她叫着扑到路丞相的怀里。   “感谢老天,你没事!”路丞相一脸担忧地说道,“云儿啊,爹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乖乖待在翠幕斋,你瞧刚才多危险……”   “我这是在哪儿?”她急切地问道。   “别急,我们再快的手脚也不能这样就把你运了回去。”龙篪似乎看透了她,戏谑地答道,“这是苏州知府的府邸,我们借人家的地方一用。”   她松了口气。“先生呢?先生怎么样?”   “放心,沈夫人没事,暂且回翠幕斋去休息了。”龙篪也教训道,“昭容现在不比平日,凡事要多加小心才是。若不是我的人这两日一直暗中保护你,方才及时出手,你定是要成为那烈马的蹄下……”   “一直暗中保护我?”凝云打断他道,“还是一直暗中监视我?”   她居然还曾打算离开翠幕斋,看来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这话如今不用说了。”路丞相责备道,“这不是派上用场了么?”凝云诧异地发现,说这话时,他竟是拼命忍住笑意的。她望望龙篪,更加惊讶地发现,他也笑着。有什么好笑的?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二人。因为他们布置的好人起作用了?罢,罢,虽然不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有理由得意的。   她不解地叹了口气,摇摇路丞相的胳膊。“罢了,今天本是我的错,更不该怪你们好心派人保护了。有劳爹替我向那位壮士谢过救命之恩。”   此言一出,龙篪干脆哈哈笑了出来。路丞相倒是拼命板着脸,但已忍不住了。   “这到底是……”她发作了。   龙篪笑着打断道:“要谢,昭容亲自谢便可。”   凝云正是不解,路丞相将她塞到了另一个人的怀中。她转过身,却迎上了一个熟悉的温暖胸膛。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缓缓抬头,看清了那人的脸。   万籁俱寂,浮云再也不能遮住旭日万丈的光芒,斜晖自西窗移入,无端染了暖橙微光,流阑飞火。温热,而欲灼,欲燃,成焰。   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和他心跳的声音……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边龙篪忙不迭地推路丞相出去,自己亦嬉皮笑脸地退了出去,带上门之前坏笑道:“二哥忙里抽闲来苏州‘微服私访’,可勿浪费了时间才是!”碰到龙胤恐吓的目光,他吐吐舌头,消失了。   “这小子……真是……”他无奈地笑笑,“十八九的人了,还是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两人再次四目相对,忽然都无话可讲,尴尬地低下头去。   “还好吗?”   凝云后退几步,娇首微沉,秀睫紧锁,生生掩下了心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冷言道:“皇上费心了,一切都好。臣妾如此不知礼数,贸然离宫,求皇上恕罪。”声音冷冷的,如拒人于千里之外。   龙胤转身背对她,用同样冰冷的声音答道:“这一个月来为了寻你劳了多少民,伤了多少财,你知道吗?”   “臣妾该死。”   “朕一天不在朝廷,尚有千件百件事被耽搁着。苏州来回一趟耗时至少半月,这半月,耽搁了多少国家大事,你知道吗?”   “臣妾该死。”她紧咬住嘴唇,然而扬起了头。   “你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朋月宫被你损毁的宝物价值几何吗?”   这价值自不是指那些玉器所值的银两,他珍视的,是怀欣皇后的点点滴滴吧。玉碎的当晚,他的心,一定也碎了。那么,她的心呢?难道不曾碎过?   似乎一块冰滑进她体内,冷得几乎不能呼吸。   原来他是来说这些的。   “臣妾该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何必辩解?何必在乎?   “明天随朕回京,一刻也不准耽搁。”   “如此的话,”她抿紧了双唇,一双眼炯炯地盯着他的后背,“臣妾自然不敢不从命。只是皇上需斩了臣妾,再将尸首运回。”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你……”龙胤急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不。”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臣妾写下‘诀别诗’时,是真心的。皇上是君,臣妾是臣。皇上要臣妾回京,臣妾不敢抗旨。因此,臣妾只能以这种方式陈清自己的心意。”   “你不明白!你从未明白过朕的心意!”   “我没有什么不明白!皇上要抓臣妾回去为怀欣皇后赎罪!皇上要臣妾在毓琛宫那座监牢里做一辈子的路妃,皇上甚至从来都不愿仔细想想臣妾根本无理由去破坏怀欣皇后的遗物!皇上认为臣妾嫉妒佳贵嫔、嫉妒怿纯公主!皇上可以为了任何人冷落臣妾!皇上心里从来都没有过臣妾!臣妾可不是都明白了?”   原本一息尚存的爱恋缕缕冰结,苦笑凝上她一双水眸,尘封数月的情感如今爆发,如心头疾燃的一把火,照亮她的累累伤痕。偏偏一口酸气涌上,她背转身去,身上、心中的酸楚一并揉了、咽下,再不与他听到。   如此的一番控诉,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驳,叹口气,心道,难道她说的有错吗?伸手去握她一双纤肩,却被她甩开,无奈,只得手上用了些力,强迫她面向自己。   “朕不会为了抓任何一个人而抛开朝廷,不论赎的是谁的罪;朕从不想把你关在毓琛宫里一辈子;朕是没有想过你有何理由……”他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那是因为那晚之后你就消失了,而从那以后,我没想过别的,满心满脑的是要寻你回来。在她……离开之后,我从不曾察觉心里有任何人。然而当你也离开,我才发现心里空了。不知道何时,你已经进来了,而且将我的心占的满满的,是我一直没有察觉罢了。或许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分别,这样,我们两个都会对自己的感情更加清醒。我已经清醒了,虽然用的时间长了些,因此我认为,你亦清醒了。所以我来了,来告诉你,亦来听你的结果。如果那结果与我一段时间以来所观所感不相符,也是我的错,怨不得别人。只要你说出来,我便还你自由,从此离开,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是她的诀别诗。她注意到,那纸折叠处都断裂了,显然是被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了多次。   “我不曾料到会与你说这些,然而竟说了,现在我的心意你全明白了。能否将你的也坦诚相告呢?”   凝云惨然一笑。她的心意,说了又有何用?即使不曾说过,何时没写在她一双凌秋庭目中?何时没写在她两瓣淡樱朱唇上?何时没写在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中?   如此仍不算说过,亦不必再说了。   一霎间,便又是双目莹莹,晶泪欲下。   她偷偷转过身去,暗骂自己,怎么个把月来,情绪如此无定?动不动就掉泪,自己何尝如此过?   尤其此刻……她不要在他面前哭。   心中仍被流息殿中,玉珠鸾宿上那个“珍”字生生刺着……再如何不肯承认,她仍是盼了他日日夜夜的。然而,他真的来了,却迟在这许多深宫噩梦的重度降临之后。   她多么希望,几个时辰前,被回忆刺的生生心伤时,那个轻轻抱着她,安慰她的人是他。   然而那个像他的人,终究不是他。   如今重逢,让她如此猝不及防,惊喜过后,自知身负的尚有与成旭渊的一生一世之约,命运都不在自己手中,她又如何能谈原谅或不原谅?   泪如滂沱,她听到他在背后轻唤自己的名字,竟含了些不知所措。记忆中的他唯一的一次不知所措,是因朋月宫中怀欣皇后的遗物被损。   她终于可以与怀欣皇后相比了么?   “云儿……”   “皇上……请走吧。”   “什么?”   “臣妾……自知犯下大错,不宜复居后宫高位。”眸映寒光,不待记忆又拨起层层涟漪,她已不堪旧痕新伤了,就让一切结束吧。   “皇上……请还云儿自由。”   她转过身,重重在他面前跪下,玉膝叩地,声不起,思已断,震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又是一阵晕眩,她忍住,缓缓开口。   “皇上答应了,只要我说,便还我自由。君无戏言。时至今日,臣妾已无颜将一帝、一王、一相生生拖在朝事之外,请皇上回宫……”   “这是作什么?”她话音尚未落,被严声打断。刚一错愕,已被他轻扶了起来,手上自不容她一丝反抗,半是心疼半是责备。   “方才就没说,几日不见,瘦了这么多!应近秋了,也不知加衣,不知道自己还有着病吗?地上寒气重的紧,怎么说跪就跪呢?你不知道……”   片刻凝视,他的手仍停在她腰畔,掌心传来的,依旧是满满的霸道。   眼见她痛苦,他又情何以堪?从京城到苏州酝酿了一路的那句话,却是说不出口。   云儿,你怀孕了……   云儿,我们要有孩子了……   然而她,在口口声声地说着,   皇上,请还云儿自由……   还我自由……   目光中竟是万分的疏离,失望和决绝。   云儿,你叫我怎能开口用孩子来逼你留在我身边?   众生殿,流息。   登高远眺,俱是为了见山,见河,见浩渺江山的分分壮丽,苍河落日的快意豪迈。远望,触景,才会生情。然而,他登高从来只喜在流息殿,只是览云海,素织一铺万里,风卷时生流,空静时称息。   流与息,便是他沉思的慰藉。   但愿往事,只息了去吧。   然而,偏偏老天不与他便。   今日见她泣成个泪人儿,他如何不也痛至骨髓?只想那样抱着她,让她的痛,她的苦,溶化在自己怀中。   为你,我竟放走了任芙。你可知道,这会带来如何不可收场的后果?   但若由此换来你的一生一世,也值了。一切后果,就由我来承担。   “公子……”   他缓缓回头,尚瑾和任芙分立他身后,相似的紫瞳朱唇,黛眉兰腮,莺燕一对,各自动人,却是不相似的异种风流。如今漾在他面上的四泓秋水,含的是两样的楼阁倒映,截然不同。   且各自说过吧。   他先看向任芙,要说的话,实不应让尚瑾听到。然他不说,尚瑾亦会知道,因此,不如开诚布公地说了。   “既然答应了她,我就要守约,任芙,你自由了。然而……”一丝冷意划过他的剑眉,彻骨的冻人,“你心里想的什么,想去找的是何人,我一清二楚;你将来见了何人,做了何事,我亦会一清二楚。在此奉劝一句,别动歪脑筋,你若伤了她半分,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任芙冷笑。   “少主不必当我是尚瑾姐姐,会对你百依百顺。要百依百顺的,五年足够了,若非为了姐姐,我也不会隐忍至此。我要见何人,做何事,从此与少主无关。”见成旭渊不为所动,她犹豫了半晌,仍补上一句。“我也奉劝少主一句,路凝云……她的心不是你的,原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倒是尚瑾姐姐……被你误了这许多年……你究竟想怎样?”   “芙儿!”尚瑾喝她一声。   成旭渊神色一变,眼角不忍去瞧在旁的尚瑾,竟无言可答,冷哼一声,正色道:“这不关你的事。”   任芙凄然瞧向尚瑾,再开口已带了颤抖。“姐姐……为什么呢?你明知他对你并无……”   尚瑾轻轻回身,凝眉望着流息窗外云海的背影竟已与成旭渊如此相像,紫衣婉婉,孤影堪怜。纵然她的公子不怜,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转移。   “芙儿……不必再说了,你对那个人,不也是如此么?”尚瑾静然道。   任芙后退一步,再也忍不住泪下,泪中仰天大笑一声,自由,她是得到了啊,额前一点嫣红娇梨终可似血绽放,她的归宿,怕也会以血为伴吧。   “芙儿从此……姐姐保重……”   任芙以手掩面夺门而出,尚瑾兀是狠了心没有上前一步,直待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许泪落下。   成旭渊目光中已褪了方才对任芙的毒狠,面对默默流泪的尚瑾,他是无言以对的。任芙的控诉生生在耳,枉对尚瑾的一腔柔情,五年已够长了。   “尚瑾明白。”   “什么……”   “尚瑾明白,什么都明白。所以,公子不需说什么。公子与凝云姑娘的下一个七日之约,尚瑾一切都会遵照公子先前吩咐去做的。入夜风凉,流息又居高处寒,公子请早些歇息吧。”   瞧着尚瑾纤手轻拭泪痕,成旭渊适才发现,她双眸下已有了深深的黛晕,长叹一声。五年来,因了尚瑾的玄妙异能,二人早已一体了一般,他的愁,便是她的愁;他的恨,亦是她的恨。   我们,都是长夜无眠,此恨无期么? 廿二 东边日出西边雨 作者有话要说:。“蒙皇上关心,臣妾就先睡了。这东暖阁里地板也暖的紧,暂且委屈皇上一晚。” 话落,她等着他抗议。 一阵衣物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良久,黑暗中却无声无息了。 她吓了一跳,摸着黑站起来,急道:“是谁方才刚说的近秋,地上寒气重,你……你……是不是一定要气死我才罢休?”  苏州知府府邸。   南窗烛短,化作氤氲浮气,尚不逐房中二人各自散去的希望,冰冷的心。   “今日的话,臣妾说尽了。请皇上许臣妾回翠幕斋吧。”凝云推开他愈发灼人的怀抱,避开那双霸道吓人的俊目,有些后悔方才白白给他抱了那么长时间。   人真真是肤浅的动物,脑海中如何笃定的怨,凝结在心中的渴望依旧会出卖她。   “看来朕是如何也劝不动昭容了,是么?”他倒也顺手放开,两手背后,昂首挺胸,再次拿起了从前毓琛宫中的皇帝款儿。   本也不想听劝,而今见他不再劝,端起了架子,她的心倒空落落了。   不知是恼,还是羞,总之她是怒了。急火攻心,又是一阵咳嗽,她极力忍了不让他听到。   “夜已深,翠幕斋亦远,今夜就不必回去了。”   “臣妾失仪,又兼病体,实不敢扰了圣驾,不得不……”   “知府的车马又不是给昭容这深更半夜用的……”   “我就是要回去!你管我!”   余音未落,她却连自己都惊呆了。方才那跺脚喊叫的人是她么?忽然莫名地想笑了,抬头看龙胤,他亦是满脸的笑意。   “云儿……从此以后,就是要这样说话,明白了吗?纵是你知礼克娴,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朕又如何能知道?若你早能什么都说,我们何来这如此多的误会?”   她冷哼一声,原来一切仍都是她不是。转身去推门,又被他拉住,揽入怀中。她气恼地丢给他一双白眼,挣扎了几下,他却抱的紧紧的,再不放手。   “以后的事……朕不再逼你什么。但今晚……留下吧。”他低头在她耳畔低语道,温柔的呼吸在她玉颈上凝成一片痒热。   “你……”她再挣扎,换来的不过是越收越紧的怀抱。“罢了,罢了……臣妾岂敢不遵旨?皇上先放手……”   他这才得意洋洋地放开。凝云不清不愿地走到床边,坐下。他却后退几步,吹灭了蜡烛。   被他这么一逼,她心中一阵不平。黑暗中,她刻意摆出一副欣喜式的口吻,满满的幸灾乐祸。“蒙皇上关心,臣妾就先睡了。这东暖阁里地板也暖的紧,暂且委屈皇上一晚。”   话落,她等着他抗议。   一阵衣物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良久,黑暗中却无声无息了。   她吓了一跳,摸着黑站起来,急道:“是谁方才刚说的近秋,地上寒气重,你……你……是不是一定要气死我才罢休?”   京城外某地。   瀛部被告知,京城还有些事宜需筹备。因此他们被暂时安顿在离京城不远的一处行宫里。   李拓知道自己应该在几天前带然达琳回营后,牢牢地看住她。然而,她逃了三次。瀛王倒不在意,任他和手下去提心吊胆,还笑劝道:“将军放心,琳琳不是需要担心的人。”   他仍不明白,他本好好的驻守南疆,那皇帝为什么命他护送瀛部送亲队伍进京。这等简单的事,难道皇帝手下没有足够的酒囊饭袋来做?他渴望着为国效劳,却只能混上这样的差事。   然达琳第一次出逃是在半夜。他本以为她只是在周围转转,因此派两名手下暗中跟踪了事。可没多久,他的一名手下竟回报说公主向京城方向走远了。他这才起了疑心,难不成这瀛部真有异心,欲图谋什么吗?他怕手下不会见机行事,这才亲自暗中跟随她到了京城。   事后证明是虚惊一场。瀛部公主并没惹什么大乱子。   女人。他不耐烦地想道。终究是女人。   “禀将军,公主回营了。”一名手下进来通报道。   他站起身来,刚要随其出去,然达琳推门进来了,美颜上漾满灿烂的笑容。“将军辛苦了。我想着应该与将军打个招呼——当然,是回来的时候;走的时候,招呼是不必了,不然走不成。”   “公主机智胜在下百倍。”他冷冷地答道。   “天朝的兵将不过如此,我先前高瞧了。”然达琳完全有权利得意,李拓布下的层层把守,她次次轻而易举地突破。“这倒让我想到,如果真的打起仗来,天朝哪里是瀛部的对手呢?”   李拓冷笑道:“让公主见笑了,天朝的皇帝竟派了些最无用的来与公主‘对垒’。在下与公主想法相同,倒不如省了这和亲的劳什子,结结实实地打上一仗,到时我们再瞧瞧,谁笑到最后。”   然达琳大笑起来,声音如男人一般豪爽。“李将军哪里无用?您不需自谦,我敢说,你们的朝廷需要的正是将军这样的人呢。”   李拓一怔,冷哼一声,背对她道:“时辰已晚了,公主去歇息吧。”   然达琳盈盈一笑,翩翩走来坐在李拓身边,轻轻拾起他右手。李拓一颤,当即躲开,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她不耐烦地扬扬手中的纸包。   “王兄此次进京,奇珍异宝,绫罗锦绣的倒是带了不少。这几日我搜遍全营,也没找到上次我们在弗郎国得的金创奇药。幸好当初我缠着那洋大夫教了我中药中与之对应的调配之法,近几日在附近山上镇上一直搜寻,总算配齐了八九味,应还可将就使得的。”   见李拓仍发呆,一抹笑靥绽开她粉腮之上,不由分说着,她上前再次抓过他的手。见只以破布简单包过,她叹了口气,拉他坐下,细细撕开破布,认真地清洗、敷药、包扎。   然达琳一辈子都记得,这是他为护她,被那刁蛮女孩儿弄出来的伤。他亦记得了,然而那方式,并非她想要的方式。多年后想起,仍叹,一世缘,真真妙不可言。   次日晨。   龙胤睁眼时,怀里的人已然起了,正端坐在东暖阁的铜镜前细细为妆。宛若回到了锦阳殿中,他干脆仍躺着,含笑偏头瞧着她理好一头乌发,梳的并非后宫夫人的华髻,而照江南民间女子的式样,微微打了个秀髻,以素白珠串饰之。   眉如香墨,深红的胭脂轻搽,略点樱唇。   凝云似并不知背后那爱恋的目光,只向铜镜中照了照,倩然一靥。   龙胤兀自发愣了,她的美从不重复,永远会让他重新爱上她。如今,大概是个时机,亲口告诉她怀孕的事吧……   “皇上也该起了。臣妾却厌倦了坐在这里这许久,对镜贴花黄给皇上瞧呢。”她忽然开口,含着些冷意。   龙胤掩饰地轻咳了一声,翻身下床。   “简单收拾收拾便可,回去与你先生告个别。我们明日要搬到旅店中去住。”他学着些她冷冷的腔调。   凝云沉吟片刻,知道这是怕在知府处待久了会引人注意,冷声道:“皇上想去哪便去哪,臣妾还想在翠幕斋陪先生。”话落,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接着问道:“四王爷在这里这些年一直住在旅店不成?”   “不,他有他的落脚处。”   “那为什么不到那里去?”   龙胤忍俊不禁,“你不会希望朕到那里去的。”他来的第一天就想到了,然而龙篪一脸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他一直在一个叫嫣红院的地方住。   当然,云儿没必要知道这些。   “这事不用操心了。白天朕与四弟有事去办,你就乖乖在翠幕斋陪你先生,晚上去接你过来。”   “过来?”   “没有理由出了宫,朕就不能行使应有的权力了。”一丝浓笑浮起他英眉之间,凝云面露绯色。无论如何不愿承认,昨夜的温存,在他的怀中入眠……那般的安全感,她好喜欢。然而,再一次提醒自己,人哪,是不能以肉体之乐迷了心的。   “我今晚就住翠幕斋,不劳陛下费心。”   “还有另一件事,”他假装没听到她的抗议,“既然我们是微服私访,不要再陛下王爷昭容的了,我们之间以名相称便可。”   “这如何使得?”她叫道,“如此君臣不分……”   然而他没有听到,思绪已是不自觉地回到了四年前的某个晚上,那座月亮一般洁白的宫殿里……   “什么娘子相公的?你听戏听多了吗?既然珠儿没教你,那么朕来教你。从今往后,你该称朕‘皇上’或‘陛下’,自称‘臣妾’,记住了么?”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奴才,为什么你那么高高在上?夫妻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君君臣臣的是朝廷里的东西,拿到家里来你不觉得太寒心了吗?”   “皇祖母和礼亲王皇叔都叫你‘珍儿’,那么朕也叫你‘珍儿’。至于你,珠儿叫朕‘表哥’,你也可以这么叫。”   他苦笑,满含了愧疚。   云儿和珍儿是如此的不同。从今往后,他再不能同时霸占着两个人。   该放手的,放手吧。   凝云这边还说着,却见他表情不对了。不需深思,唇畔浮起冷笑一声,她已明白了——只怕是明白的太多了。这神情,亦多次出现在她自己的脸上。面对成旭渊,她次次忆起龙胤;面对她,他次次忆起的是谁,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怎么可以忘呢,路凝云?你仍只分得他真心的一部分呢。   一扬手,妆台上的珠翠玉铛纷纷落地,鸣声清脆而短促。   有那么一个女子还在他们之间,哪怕已经死了,仍有本领,将二人好好的郎情妾意登时化为乌有。   这时龙篪推门进来,眼见二人的尴尬,叹了口气,打趣道:“不好意思,我决非有意偷听——但还是听到了。其实这事儿没那么复杂。”他笑道,“你就听二哥的话吧,我们以名相称,二嫂。这样称呼舒服多了。”   帝潭镇。   梦境真的于凡尘之中重演了。一年前,同样的时间,凝云于毓琛宫中那个半真半幻的梦,琉璃剔透的空气,树轻摇,花随曳。如今两人临的虽非海,但这水乡山涧的一泓清泉,更添袅绕灵气。   她,和先生都在,那方丝帕呢?凝云试图理清自己的头脑,却怎么也想不起。   半天光景,她已将自先生离开后的四年生活讲完了。见沈凡已是两眼盈盈含泪,她便紧紧搂住先生,娇声道:“先生,云儿如今可不是都好了?别担心了。”在凝云记忆中,并无生母的存在。从小到大,沈凡便是她的母亲。   沈凡轻拍拍她的头,兀自站起身来,踱至溪前,悲道:“我便道他一定会将你送入宫中,忠君爱国,他倒真真是木头一般的死性子,一丝未变过……”   凝云知道她说的是爹。隐隐咂摸,却觉这话中所含的怨与悲,竟已超越了她所知,先生与爹的挚交。   凝云沉吟片刻,并未听到沈凡接下来喃喃的自语。   “可有了你娘亲那一番遭遇,他怎忍的下心?姐姐,姐姐,是我不好,该守在云儿身边才对,不该负了你的托付……”   “先生……”凝云见她自语,亦不解其意,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深抿着朱唇,垂首不语。   半晌功夫,沈凡回过头来,一双柔目泪始阑干,倒被润的满是关切的凝华。她轻轻拉过凝云的手,微笑道:“云儿,后宫之深,我并非不了解;你受的苦,我也恨不得以身替了。从此……若你下定了决心,先生就陪你浪迹天涯。”   凝云苦笑。   她好不容易理清的情思,下定的决心,龙胤一来,完完全全破碎了,一切重归混沌。   爱,还是不爱?终有一天要作决定时,她如此的不知所措。   “或许……我不需作决定的。”她喃喃道。   “什么?”   “尚有个七日之约等着我,如果我输了,就要守约与那个人……相守一世。到那时,如今的决定,作不作又有什么意义?”凝云轻轻咬着唇。   沈凡忧心地瞧着凝云粉腮落影,眸中蔽光,似乎努力熔融着万般的无奈。她叹息了,云儿啊,你如今,是真的开始逃避了么?   龙胤听着龙篪的汇报,神情愈发凝重了。他决定亲自下苏州的理由,首先自然是为了云儿,然而龙篪的密报也促成了他的决定。这密报让他颇有些担忧,亲自来瞧瞧,或许能更了解当下的情况。   “我们的事原本进展的很顺利。然而最近出了些问题。”龙篪忧心道。   “说来听听。”   “我们抓到的人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显然笼络到了一批极为忠心的死士,其中不乏名士望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们渗入到了一些真正重要的,更有能量的家族里。这些人有些甚至有影响到我不敢贸然动他们,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不肯开口,不肯承认,我们的情报就没有进展。”   龙胤蹙眉听着他的话,迅速分析了这几日来听到的信息。   “有具体目标么?”   “有。”   “朕要亲自去会上一会。”   龙篪亦是皱眉。“怕没那么容易,可要费些功夫。”   回想起知府府邸中那冷彻心扉的一夜,凝云那张彻寒的俏颜,真真可媲美正月池面之冰,他轻叹口气。   “哪有一件事是容易的呢……”   转眼六日过去了。   凝云依旧住在翠幕斋,竟不费心问问龙胤如今居于何处,查的是何事。心中怨的是她不问,他竟也只自忙他的,一点不透露,干让她心急着。   凝云是烦来便会读书作赋来排解的人,如今心中又是念着龙胤,又是念着与成旭渊的七日之约,更不胜其扰。自龙胤来后,她本坦然对战的心中莫名有了惴惴的不安。第二盘,虽说她是心乱致败,亦是技有不及,因此时时念着再加研习。幸而沈凡珍藏有皮日休的《原奕》,她读来觉开窍不少。这几日无事,她便在翠幕斋的庭院中读书。   素衣轻裹,靛蓝云纹织裙绣的清荷落蜓,如此的美人抚卷,生生给夏日的最后一抹艳阳画上了秀色。远观她澜眉微蹙,秀睫微卷,一双清眸稍却愁闷,凝了半分专注,纤手轻置于兰腮畔,唇下轻声念出,心中默记一一要诀。   沈凡见她读书,亦不打扰,待有时辰了,端来一盘瑶果,酸甜适口,为她解渴。   凝云倒无暇伸手,见她来了,索性执书问道:“先生瞧,这巡行移手我是怎么也看不懂……”   沈凡微笑接过书卷,略略读了,细细为她讲解。   凝云乖乖听着,半晌,竟又泪迷了眼眶。   沈凡见状,默默将书本放下,温声问道:“云儿,你是怎么了……从前小时,也难得见你掉次泪……如今大了,这泪珠子倒栓不住了。”   凝云擦擦眼睛,微笑道:“先生……云儿不好……只是想着,如此的日子,不知道还能有几日了……”   梦境中难于启齿的告别,亦真真地回到了此刻。   明日便是三番棋的最后一盘,如果她输了,便要成为众生殿的人。成旭渊即使如关着尚瑾和任芙一般的关着她,因为有约在先,她亦得认了。   若她胜了,仍有龙胤的殷切,让她情不能堪,仍存了一分回去的心。   沈凡唇瓣一翕,眼神中黯淡了几分,自是明白了,刚要说什么,嘴角抖了抖,终是没有说出口,默默低头。再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却忽然闯入。   虽未见过,但瞧这俊朗眉目,纵横英气的年轻人轻轻走进庭院,只是向着她面前背对他坐着的伊人倩影,一双明目中含了万分的情意,她便知道是谁了。这么一张俊脸,若不是年轻着些,还真是与他的父皇一个模子刻的呢。   她神色一寒,腾的站起,抽身欲走。   她不需要见这个皇帝,他父皇做下的事,她一辈子不会原谅。而若云儿知道,亦是一辈子不会原谅。   凝云见沈凡忽而怒了,盯视着她背后,便回头看去。   龙胤。   她轻咳一声,将刹那的惊喜生生掐灭在心中,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笑答道:“今天下午一直在这附近的……方才还与龙篪在一起,那小子,一到这里就魂不守舍似的,跑掉的甚是快,也不知去了哪里,朕……就顺便过来瞧瞧。”   一阵失望狠狠地咀嚼着她的心——原来不是专门来看她。倩容一沉,不再理他,兀自跑到沈凡身后,拉着她的衣袖,气道:“先生不喜见他,云儿亦不开心。我们走,不理他方可。”   龙胤哑然失笑,如此烂漫娇嗔的云儿他是第一次见到,由此便可见她这先生,实则是她母亲一般的人物。他登时心生一计,伸手拉过了凝云,紧紧揽在身边,不由她挣扎,向沈凡施一礼,谦声道:“蒙夫人照顾凝云多日,给您添麻烦了。”   凝云倏地红了双颊,再一挣,无奈他腕上紧紧箍着,仍是挣不开。她气急干脆一拳照他胸膛捶去,被他轻轻挡下,硬是不放手。见她气的红云满面,他倒更得意,面上板的更紧了些,慢条斯理道:“由此,朕可考虑减其罪。”   见凝云瞪眼,他缓言解释道:“天朝刑律,宫人擅自出宫,居一所五日上者,其之主犯窝藏罪。昭容居此月余,夫人并未上报,其罪属实。”他是皇帝,自知如何说话威慑力最大。   沈凡倒不以为然,凝云冷笑一声,辩道:“皇上此言差矣。不知者,不获罪。我告于先生我昭容的身份,不过今日的事,不满五日,何来窝藏罪?”   龙胤冷笑回去,不紧不慢道:“昭容此言差甚。你与夫人全盘托出真相,确是今日。然那日朕于马蹄下救下你,再送至知府府中,便已派人向夫人说明了你的身份,虽然仅仅是身份,也不能再说不知,此七日也。”   凝云刚欲辩回,忽地一冷,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继续道,语气中含了一丝怒意:“这几日你一直住在翠幕斋,无半丝回转之意,是你自己仍无改意,还是沈夫人……”他眯起了眼,“……有意不放?”   “不要责怪先生……我跟你去便是。”凝云愠道。   龙胤刚要偷笑,却被沈凡一声冷哼怔住了。   “皇上不必怀疑。若是真依了我的意,云儿……自不会入宫,被你们这些薄情寡幸之徒所伤!”   凝云亦怔住了。如此愤怒的先生,她是第一次见到,那话里,似含了千般仇恨,只恨不能手刃了对方。她道先生单单同龙胤生气,忙劝道:“先生你别跟他生气,他是……他是……故意如此说来激我与他回去的……”   龙胤一愣,随即满心欢喜了,满目柔情看向凝云。原来她知道,她瞧出了……如此,仍将戏就戏答应了他,可见……   沈凡却依旧怒着。“天朝的皇帝,可有一个是好东西的!你不必再来!你对不起她的一片真心!”   凝云惊骇万分——这话已是太过分了。见龙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怕先生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不由分说,将她推进了房门。转头面对龙胤,一双水眸在长睫下闪躲着,垂首半晌,缓言道:“请皇上恕罪,先生她……”   不待说完,双手已被他拉住了。   她抬头看去,那双朗目中,是满满的焦急。“云儿……朕不会怪罪你先生,如此的指责,不啻罪有应得。朕只问你一句,薄情寡幸……如今,在你心中,是这样吗?仍是这样吗?未曾变过一点吗?”   凝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如今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从京城到苏州,他来了,亲自来找回她——他对她,是有爱的。然而,他的爱,已是全部了吗?那一刻他对怀欣皇后仍有的思念真真的写在脸上,她如何能释怀呢?   “你……走吧。”轻启朱唇,却不给他想要的答案。   他苦笑了,知道相逼亦无用。他原是什么,现在就还是什么,一点也没变过。   “好……很好……撇开天下,千里迢迢来寻你,原来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倾心相对,掏尽肺腑,原来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低声下气,苦苦地求,原来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一句高过一句,他已分不清心中是怒还是伤。沈凡方才的句句怒骂并不能使他伤心,而凝云一句轻轻的“你走吧”,已胜于千刀万剐。   凝云寒了颜。“那么,你能做的,亦只有这些么?”   她想要的,是份完完整整的爱啊,只要这一件事做到了,便是千难万难,她也会无悔地对他不离不弃。   成旭渊的脸无端又出现在她面前,明日便是七日之约了……她自己选择的路,只能无悔地走下去,心中愿着一个好的结局。 廿三 溯机 作者有话要说:嘡啷一声,龙胤将剑丢在地上,疾步上前握住了凝云的细肩。“云儿,不是这样的,你……你听我说……”眼见她本已渐渐融化的一张丽容又点点冰结,数日来没有的恐惧涌上他心头。 成旭渊冷笑几声,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如果你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不告诉她怀孕的事?” 如何回答?龙胤竟无法启齿了。 如何告诉你,我只是想好好地让你原谅我,待我们和好后再高高兴兴地亲口告诉你?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勉强你留在我身边?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强迫你接受我的爱?   众生殿。   七日之约。   成旭渊又是惊目了。他已习惯了她白裙素衫,羽衣缟裳,粉黛略施,出水芙蓉般的清灵佳秀。今天的她,却颇有些熏泽靓妆,倒不是夸张的矫饰,水粉色衣裙,绣的承曦夭桃,裙摆依依,俏丽可人,胭脂也似浓了些。他笑笑,她的美,原本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他到如今才发现。   不仅暗喜,如此的打扮……是为了他么?   他不曾知道,自那另一个人来,凝云已是不自觉之间,时时想要更美了。   众生殿如上次一样,空无一人。凝云本期待着见到成叔或尚瑾在众生迎接的,却意外地见到了成旭渊本人。   每每见到龙胤便是心伤,如今跟先生也有了心结,难得有这样一人,能让她无负担地坦诚相对,她问道:“怎么今天劳了少主大驾,亲自迎接?”   成旭渊仍醉心于她光泽不同往日的倩容,只淡淡答道:“经过了众生,浮莘,流息,今日……该到溯机了。”   凝云未解其意,问道:“那又如何?”   成旭渊微微一笑。“溯机……就连尚瑾和成叔也不曾上去过,所以,一定要我,亲自为你引路。”   凝云怔住了。成叔和尚瑾也不曾上去过——众生殿的最高层“溯机”是他的个人领地么?那么……又为什么许她上去?他已认定,自己会是那个与他坐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跟他一生一世的人了么?   成旭渊见她沉心,柔声道:“现在不需多想。以后……”他轻轻托起她秀颔,目光中已有了定然的宠溺,“以后也不需想,一切有我替你想。”   凝云一惊,打开他的手,冷言道:“少主是认定我会输了。我们……还是走着瞧吧。”   成旭渊并不生气——她是他的,不论今天是输是赢。   见他眼中异样的光芒,凝云又有几分心慌意乱——从未见他如此奇怪过,今日之战,可要当心了,不论输赢,所牵涉的人,都不再简单。然而,只有赢,她才可占得主动。吸取上次的教训,她已不能容忍自己对棋前如此不静心了。于是她深吸口气,试图将烦扰抛诸脑后。   跟在成旭渊身后一路上到流息殿,都是熟悉的路。若没有心中沉甸甸的担忧,再赏一次众生殿这座梦幻楼阁,凝云是乐意的。众生壮阔,浮莘温暖,流息玄妙,一扇扇门开启,从没叫她失望过。不知这最神秘的溯机,是何模样。   自流息再向上走时,凝云忽然听到了一阵异样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心中一动。听声音似有十四五个人。居流息之高,已不可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因此这声音只可能来自浮莘。可众生殿的上三层,并不是见客的地方,没有成旭渊在,是不可能让外人进来的。这脚步声,是怎么回事呢?   成旭渊亦听到了脚步声,见她停步,笑道:“怎么?你当众生殿,只住了我一人不成?家丁多的是,只是平素都在偏殿待着罢了。”   “那么今天,为何到这边来了?”   “这……”他戏谑地瞧着她,“如果再过两个时辰,有个姑娘要成为他们的少主夫人了,他们是不是该在正殿整理打扫些房间出来呢?”   凝云微微沉了脸,冷声道:“如此的话,请少主不要再说。若凝云今日输了,自是少主的人。但在那之前,请少主给凝云一些尊重。”   成旭渊正了颜,不再言语。凝云隐隐觉出他未说实话,又想不明白,只得作罢。   继续走着,凝云觉得有些不对。   明明还是白天,见过流息的明澈,她本想着,该是越向上走越加光辉明朗的才对。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流日飞岚,倒是暗黑沉郁的氛围,一寸寸加强。蜿蜒的回廊,再不饰琉璃锦绣,甚至不以上等红木打底,略显粗糙的原木释放着些粗犷的迷气。   自众生至流息,时时飞舞的流帘无一不是精细华美的苏纺滑丝,其中以流息为最,冰肌雪骨,来形容丝绸,也不为过的,恰似成旭渊的翩翩风度,独绝才华,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万千。   相识已有半月,凝云不得不承认,剑眉星目,白衣玉立的他,任是哪个女子,也不会忽略了眉间那一片睿智与些许忧郁凝和的俊朗。   她瞧他,自是时时与龙胤比着。除去二人如此多的相像之处,他比龙胤,是多了些随和与深情的。   众生殿,是楼如其主。   看过了众生、浮莘与流息,她自信已窥得他个性的一些片羽。   然而,入了这终极的秘密之所——溯机——又是个令她吃惊的转折了。   没有芳华澜影,没有通彻明澈,没有清风习习,没有柔云缭绕。只有不着漆的木色楼梯,斑驳生孔的干枯扶手,郁结的心情,入室而起。   凝云有些毛骨悚然了,偏偏光线仍愈加微弱。又是几十步上去,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知府府邸中的那一夜,龙胤百般强迫她留下,最后吹灭了蜡烛,也是一片黑暗。然而,她从未怕过……有他在身边,一切恐惧似是会烟消云散一样,只留下由心而发的安全。   而如今,这条处处透着瑰怪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半个时辰过去,仍然没有到顶,凝云已经香汗淋漓了。如今她的身体,支撑不得这长时间的劳累。此时,黑暗已持续了段时间,她不禁怀疑,如果溯机亦是这样黑暗笼罩的话,他们二人如何对弈?   只听得二人的脚步声,笃笃的,竟有回音荡响在身边,便可知溯机之宽阔。   这时,成旭渊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了。   温柔的声音响起。“我们到了。你且站一会儿,有些东西还未准备好……”   凝云依言站着。成旭渊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俄而,一阵骨碌碌的声音,正是她头次来众生殿时,在众生中观舞前听到的声音——华盖正在被掀起呢。   然而,不同于众生之中华盖起便漫堂光倾,溯机中的光,虽是有了,却是微微的,流萤般的斑斓点点。   室内却渐渐亮了,不若众生中旭日烈光洒地的淋漓,而是种皎月水银浮浅的婉约。   凝云倏地明白了,一阵心醉神迷,不能呼吸般的震颤。   流萤点点。   皎月沉浮。   如今,她是置身于星空之中啊。   成旭渊不知何时已回到她身边,微笑道:“抬头看。”   她抬头,一轮皓月,在她头顶,从未如此清晰。溯机之顶,原来是个半球形,华盖褪去后,清楚地瞧见云层已在脚下。想如今还是白昼,却见了这夜纱般的漆黑九霄,繁星点点跳跃其上,素月一轮清波幽幽。   众生殿,除奇迹二字,怎可形容?   她轻轻移开步子,举目四望。适才发现,溯机的地面与众生中的歌台一样,是六芒星形。如今所见,那六芒星歌台,倒像是天上溯机的一片倒影。   众生殿的头三层,她都可分析出其名称中所指含义。然而,“溯机”让她费解了……初时感觉,应是追溯本源之意。   星空美则美甚,幻则幻矣,可究竟如何溯的本源呢?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成旭渊微微笑着,将她引至摆好的棋盘边。见他换回了水晶凤池格,她稍稍欣慰了些。伤心事,不想再被勾起。   两人落座。   三番棋的最后一局,箭在弦上。   成旭渊执黑,落子星位。   前三手,二人互交小目。   观过一局,与他亲对过两局,凝云此时已摸清了他的大概套路——无非是布局上的奇手。他是个隐藏极好的对手,几十回合内从不会清楚透出自己的意图,任凝云如何声东击西也难逼出。若非她处处用着从龙胤那里学来的妙法应付着,断不能轻松过关。   然而,棋本无定。今日的局,已在开局不久就让她屏息凝神了。   成旭渊似乎摒弃了以故弄玄虚为主的棋风,一上来便是直统统的数手长出,打扳,叫吃,直逼的凝云左右忙乱,疲于应付。如今,他再无略显招摇的花哨战术,而是不加掩饰的恶攻,意在得目,意在取胜。   长考半晌,凝云果断地于左路行断,右路上立,将焦点集回中腹,暂止了他一波高过一波的攻势。   风平浪静了几十手,又被凝云的一个不慎打破。   是她计算不足,出现了此局开始以来的第一个漏洞。她心下暗暗叫苦,照如今成旭渊疯狂一般的攻势,是决计不会放弃这个恶手的。   果然,比开盘更甚的攻势瞬时涌入,她在三路等位作了必要的补手,自己心里也知道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急药。   片刻,已然不支了。   不,不能输,如今这盘,你决不能输……   越是怕输,便越是会输。成旭渊暗笑,果然她下惯了或闲云野鹤,或勾心斗角的棋,如今不适他凌厉直接的风格了。见她紧张地轻咬着纤素的指尖,珍珠般圆润的关节似都失了血色,额角上香汗涔涔,一双清眸含着焦急,可见是真知不妙了。   想她身体尚还不好,若是一时急火攻心,难保不会呕血。   他轻咳一声,生生压下了不忍。   今天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让该发生的,发生吧。   无声一笑,他将子落在了三三位上,直逼龙心,点杀。   以他直接的与间接的对她的了解,他知道她甚是清高,那秉倾国芳华的绝美面容后面隐藏的是一颗略嫌孤傲的心。因此,是与其受辱,不如自刎的刚烈人儿。   他的点杀一出,已无应法,她若不想输的太难看,便会直接投子认负。   然而,他惊讶了。   她生生顶了回来。施施抬头瞧他,两人的目光相接,他竟读到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决绝。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双秋水目中——我不认输。   这力量竟让他不安了。   七日没见,是什么让以前轻易便会泪下、心乱的她重又有了昂扬的力量?   他是不会知道的。   只怕是凝云自己,亦不会承认吧。与龙胤的重逢,竟会给她如此大的希望和斗志。   哪怕可能输的再惨,只要她不放弃,终也只是可能输,而不是输。   她要顶回去。   哪怕成旭渊越发残酷的攻城掠地已让她的自尊如遭鞭笞般遍体鳞伤,她也不放弃最后一丝反扳的希望。   玉颈轻昂,脊背挺的笔直,故作稳然的笑靥勾勒着她完美的眉梢和唇线。成旭渊已由不安进而生了莫名的担忧。她为何如此沉着,已近绝路仍顽强抵抗?然而他并不是会被虚张声势吓倒的人,局势已是明明白白的摆着。她不认负,只是垂死挣扎。   咬了咬牙,他下了第二次杀手,再逼。   凝云仍是顶了回来,然而此时她脸色已苍白的可怕,葱根一般的手指咬出了朱红的血迹。   成旭渊只觉得自己亦是冷汗涔涔了,她的倔强让他不知所措。   他落子天元,三逼。   她边路扭断,顶回。   惊讶并不足以形容成旭渊此刻的感受,□的快感已过,他再不想她费神了。长痛不如短痛,他下出了绝杀手。   溯机局,他的绝杀,世上还无人解过。   落子后他得意地捕捉到她眼中一丝绝望的涟漪。凝云,难道你还能顶回,还能不应吗?破解,你是决计无法的;他亦封上了她顶回的来路,认负,难道不是唯一的办法?   绝杀过后,柔情冲淡了战中的冷血。   从此之后,你是我的人了。所以,今天的痛,是最后一次。他温柔地笑了,今日以后,你再不需与任何人斗,为任何人伤心,就只有我们两个,和这一楼的众人,灯火,云海,星空,花前月下,相见两欢。   凝云最后的一丝希望被抽空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水晶凤池上的溯机局,她知道以自己之力,再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来这里之前,甚至应下三番棋之前,她无数次想过如果输了会如何。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回事,竟还念着,如果龙胤终不能一心一意爱她,成旭渊难道不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吗?   如今真的要输了,她心里却只剩了一片足以淹没她的恐惧感。   不,不要……   阴绵的丝丝夜风如冰般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如妖般的爬上她的脖颈,肩头,脊背,从头到脚,真的好冷。寒彻骨的恐惧如湖气氤氲开来,将她包围。   忽而一丝暖意,吻上她的纤腰,轻轻抚着,那股淡忘多时,七日前才重拾回忆的熟悉气息再次漾上她玉颈。   “云儿……”   柔情似水的话语,她却耳畔一惊。   不顾进行的棋局,她跳了起来,迎接她的是他温暖的怀抱。   龙胤。   隐忍多时的清波瞬时流泻,她又轻轻向他怀里缩了缩,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背后传来了成旭渊拔剑的声音,她才真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诧地抬头看向龙胤,那一双含怒的俊目此时正冷冷地看向成旭渊,暗黑的夜空中,四目相对的火花不输岚动的星火。   愤怒、愧疚、悲伤、庆幸、犹豫,种种情感竟同时出现在了龙胤和成旭渊的眼中。本就容貌气度相像的两人,如今真真站在了一起,若非气氛紧张,凝云已是要惊呼二人的相似了。   那二人对视片刻,仍是龙胤打破了沉默。   “这一局……应由我来下完。”语气中带了不容反对的霸气。轻轻放开凝云,衣摆一扬,他已坐在了棋盘边方才凝云坐的位置。   见成旭渊仍持剑相对,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把剑收起来。我……不想再击败你一次。”   成旭渊此刻似也平静了许多,面对龙胤的不屑,回以睥睨的冷笑,还剑入鞘,“铮”的一声,剑舌划过冷冷的金属套,声音明亮惊心。   “这是我与她的三番棋,我与她的一世之约,你何必来抢?还是……我的东西,你都已习惯了抢?”回忆刺着他的心,眼前一丝不乱稳坐泰山的少年,真真正正是他此生的克星。   “不需强词夺理。若不是我的错,她甚至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到底是谁在抢?”顿了顿,他重又开口,仍是铿锵有力的镇定。“此三番棋,起的本也是荒唐,牵涉的人从来就不仅仅是你与她。如今这局,你应便应了;你若不应,我现在就带她走,这溯机局……”一抹冷笑浮起,“……从此便是死局!”   成旭渊仍是铁青着一张脸,不肯落座。   “你……是如何上来的?”   龙胤冷言答道:“不必问我怎么上来的。不过我既然可以突破你设的重重阻隔,毫发无伤的上来,便也可以下去,即便多带着一个人……坐下,看看过了五年,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孰消孰长。”   二人句句意有所指的话语已让凝云迷惑。成旭渊究竟是什么人?他和龙胤,似乎早已相识,且不仅仅是相识。方才两人对视时,各自的情感释放竟是排山倒海。她敢肯定,两个男人之间,如此的汹涌,绝不仅仅是为了她。   又是半晌,溯机中的气氛紧张万分。   成旭渊已冷静了,亦坐下,向凝云道:“你也累了,去歇着吧。仍沿原路下去,尚瑾正在流息等你。”薄唇翕出些隐藏的话语,一些隐约可见的异种意图呼之欲出。她不解地瞧他。   龙胤见二人对视,心中一股酸火涌起,刻意一般,右臂环上她的娇躯,柔声道:“留在这里吧。溯机局……我们从不曾用过,现在,好生看看这破解之法。”   凝云点头,却有些不满他为激怒成旭渊的刻意亲热,移的远了些,但仍是定定地坐在他身边的。默契的一笑,同时绽放在他与她眼中。   龙胤低头打量棋盘,他本就是天赋极高的棋手,又因生在皇家,自幼便有高人指点,自是技艺登峰造极。研究棋盘不过须臾,他已将前后各十手了然于胸。修长的手指夹起一子,落于黑棋大龙脉处。   凝云一惊,成旭渊更是惊。   她方才为止他的攻势,四处筑垒,却只差了这点睛的一手,不得脱身。如今龙胤的神来之笔,竟与她先前的铺垫配合的天衣无缝。两人的防守招数相接,威力大增。   溯机局,已破。   局势重回最初,黑白双方势均力敌。   随即,一场真正高手之间的对决让凝云眼花缭乱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众生殿中的两局,成旭渊都让了她;毓琛宫中的数局,龙胤也都让了她。如今,那棋逢对手的两人落子如飞,战术奇局层出不穷,千变万化,风云变幻,急时如烈驹奔腾,舒时如清泉流淌,处处蕴藏玄妙,招招暗含杀机。   成旭渊边路叫吃,她屏息;龙胤强手扭断,她舒气。   成旭渊巧施回马攻,龙胤三十余目的活棋瞬时湮灭,她再次屏息。   龙胤妙布埋伏阵,三三连跳,天元长出,倒吸成旭渊四十目,她再次舒气。   如此火花四溅的一局,又进行了两个时辰,终完结。   龙胤胜,完胜。   成旭渊苦笑了,一双俊目含着不甘,定定地看向凝云。“我明白了,方才你苦苦支撑,近绝路仍不言败,是认准了他会来救罢。”   凝云微微垂首,墨瞳含情,一只纤素手不知何时已紧紧与龙胤十指相连。她轻启朱唇,“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力量……然而如今他来了,我终于明白了……从未有过的斗志,只来自无悔的相随啊。”   成旭渊仰天大笑一声,倏地站起,掀翻了棋盘,棋子纷纷落地。“好……很好……如今你胜了……你们胜了……因了他无悔的相随,那座能将人变成鬼的皇宫,你是一定要回去了,是么?”   凝云一凛,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一切。那么对于他呢?她有没有问过一句——你究竟是谁?你究竟为何在我告诉你之前,便洞悉一切?   见她生疑,他冷笑道:“不错。我认识你,了解你。不仅你……”他一指龙胤,“我还认识他,了解他。你道他抛下江山,千里迢迢地追来……无悔地相随……就全是真心为你么?”   龙胤怒喝一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成旭渊眉心。   凝云轻呼一声,拦下了龙胤的剑。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她不解而害怕地看向龙胤,心下阵阵恐惧,成旭渊想要说的是什么呢?难道龙胤对她还有所隐瞒?   “你想说什么?”秀眉紧蹙,她紧咬着牙问道。   “我想说的是,他的追随,他的体贴,他的无微不至,全是假的!你被骗至今,居然还傻的沉浸在美梦中!”   霎时,龙胤扬剑出手,成旭渊亦还以招招凌厉,两人打作一团,双方眼中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住手!”凝云喝道,已带了惧极的震颤。两人见她动气,怏怏收手。龙胤退后一步,挡在凝云面前。“云儿,你……”   “让开!”她双目又冷到了极点。方才龙胤一瞬的心虚,她已看在了眼里。他数日的殷切,背后还有什么?她不敢想象。她绕过龙胤,声声带伤地逼向成旭渊。“成旭渊!你说清楚!什么是假的?什么被骗?什么美梦?你告诉我!”   成旭渊冷笑。“凝云,他会来找你,他会来求你,都只因为一件事——你已有身孕了,他不过是来追他的皇子回去的!”   一语落地,无声之间已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涟漪,万丈惊涛。成旭渊的面孔模糊了,清波漫出她一双水眸,溯机中皎皎月光酹天地,不过更显夜幕之狰狞。   溯机的真义,她竟恍然明白了。   众生的热闹人群,浮莘的光明灯火,流息的玄美云海之上,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啊。   无涯的悲切,才是一切的本源。   数日来的不适,终于有了答案——她竟有了身孕。   后宫中数年,她无时无刻不在盼着一子半嗣,如今真的有了,却是心被掏空般的痛。她恨自己幼稚,居然被他这几日的虚情假意骗了,居然妄图他完整的爱——原来,竟是分毫爱也不曾有啊。   嘡啷一声,龙胤将剑丢在地上,疾步上前握住了凝云的细肩。“云儿,不是这样的,你……你听我说……”眼见她本已渐渐融化的一张丽容又点点冰结,数日来没有的恐惧涌上他心头。   成旭渊冷笑几声,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好说?如果你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不告诉她怀孕的事?”   如何回答?龙胤竟无法启齿了。   如何告诉你,我只是想好好地让你原谅我,待我们和好后再高高兴兴地亲口告诉你?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勉强你留在我身边?如何告诉你,我不愿用孩子强迫你接受我的爱?   凝云已是心伤交瘁,只让他如此握着,泫然抬头,问道:“那么,龙篪……爹……都知道了,是你不许他们告诉我?”   “是,可是……”   凝云伤极成笑了,冷冷打断他:“不必再说了。枉我还与先生说,你与那些薄情寡幸的皇帝不同,原来……原来……”痼疾终于逼进了心房,她猛咳几声,缕缕鲜血溅上了龙胤的衣襟,玉体如落叶般颤抖,娇喘微微,她几乎站立不稳。龙胤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云儿,我们先回去,等你好了,我再解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他。“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   “云儿,你……”   风声突疾,彻寒的剑锋已舔到了他的脖颈。成旭渊几欲手刃的目光灼着他的后背。“你……别再碰她。快滚!”   龙胤冷笑,他难道会怕他?此时此刻,他想手刃成旭渊的心比对方还甚。你要她留在你身边,只要她真心愿意,我自无话可说。可……为什么要这样伤她?   凝云又是一声重咳,血迹着了唇畔,玉容水洗梨花般,苍白可怜。成旭渊一把将龙胤推开,轻轻扶住了凝云,眼中俱是悔色,柔声道:“你不愿见他,我赶他走就是。现下你去偏殿休息,尚瑾会照顾你。”   她并没能注意到他眼中的异样神色,只隐约见得身边紫影闪过,继而便是弥弥的一抹夜丁香芳氛——尚瑾。   尚瑾幽幽瞧着成旭渊怀里的人。   溯机殿,是成旭渊个人的领地,相知如她,也从没获准进过。今日第一次进,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一切,是七日前就安排好了的。纵然生了意料外的变数也不会有失——然而,她仍半是惊讶,半是佩服地瞧了站在成旭渊身后,焦急万分的龙胤一眼。   成旭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默默扶过了凝云。   “姑娘随我来吧。”   凝云微微点头,顺从地靠在尚瑾身上,转身而去。   尚瑾此刻却是凝然地瞧向龙胤。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如尚瑾,并非普通的旁观者呢?紫瞳希微聚出些光晕来,透过龙胤一双灼目,仅半刻,便可叹了——她已于他目中读出了真切的悔恨,刻骨的心痛和铭心的真爱。   看看靠在自己怀中的凝云,尚瑾知道她那一双水眸再如何狠心地不看那人一眼,终究还是念着的,不然,不会心伤若此罢。   皆是性情中人,如何能不懂?尚瑾惨然一笑。   百般不忍,她仍是要遵照成旭渊吩咐去做的。   公子的话,她决不可背叛。   给你些暗示罢,如果你不懂,以后发生的事,也都是天意了。   转身的当间,越过成旭渊的肩头,她以含意沉眸轻点龙胤,又拿秀颔微向凝云指指,忧然摇头。片刻的眼神交汇,她知道他已注意到了。   凝云随我来了,将有不测,我有命在身,无法可想,你……要来救她。   龙胤疑然以目光回视,她却再不敢耽搁,转身走了。   伊人背影刚一消失,成旭渊的剑再次抵在了龙胤眉心。悲怒交加,兼望着那远去纤弱背影的关心则乱,龙胤一双英眸中已带了嗜血的殷红。他稳稳后退几步,拾起方才掉落在地的剑,力腕上牢牢着劲。五年前一幕重演,他来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如今气势咄咄,剑势凌人,抱了誓死一拼的决心。   “你……早就等着今日了,是不是?”并不恨成旭渊一心复仇的气焰,龙胤恨的,是他不该拿凝云作诱饵,为了伤他而伤她,何等的卑鄙!   “伤害她一个弱女子,你如何忍的下心!”   “住口!”成旭渊生生喝断,双目灼灼欲燃,燃烧着,煎熬着的心痛竟不亚于龙胤的。“我怎会忍心伤她……若非念着,唯有此法可以让她对你死心,远离那座杀人不见血的皇宫……若非念着,从此许她风平浪静的人生……我怎忍心看她痛苦至此!”   龙胤紧持着剑柄的手腕竟松了些许气力,愧疚漫起,伴了无尽的绝望。胸口衣襟还沾了她方才呕出的血,温热而炽烈,灼着他的身,他的心。龙胤惆然了,如此的血,如此的泪,他让她流过多少了?   沈凡的指责,成旭渊的指责,都是没错的啊。   就连凝云因成旭渊挑拨而生的误会,如今都像是罪有应得了。   然而,他不要她带着由误解而生的心伤就此离去。回想起来,在苏州已相处七日,他爱极的她那淡淡清雅的笑靥,竟再没绽开过。每每相对,仍非嘲讽即寒颜,彼此心中分明是爱,为什么终究是互相伤害呢?   不,不,他要亲手治好她的伤。   她的伤,因他而起,亦只有他能治好。   又是举头去望她似玉倩影飘渺而离的地方,那紫衣女子意味深长的一眼仍叫他疑惑。成旭渊,是不会对凝云怎么样的,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溯机偏殿。   此处,离龙胤和成旭渊如今剑拔弩张的正殿并不远。尚瑾轻轻扶凝云坐下,温然递过一杯水,瞧着她饮下,绛唇勾起了一丝厉意,纤指柔柔地接回和田玉盏,秀睫忽闪,意念之力已在宁静无澜的空间中渐渐凝聚。   效力不久便会有了。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凝云微微一笑,倒骇了尚瑾。她无措地熄去了紫瞳中已临迸发的力量,小心地答道:“是水啊。姑娘如何有此一问?”   凝云的笑容再次绽放。   这女子,绝望时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微笑,尚瑾心道。   “何必骗我?如今你便是给我毒药,我也会喝下的。心死的人,要你一句实话罢了。”   尚瑾一凛,她知道了吗?如何知道的?沉吟片刻,仍道:“姑娘不必再问了。尚瑾,并不会伤害姑娘。”   “你奉了你家少主的命,我不会怪你……但方才成旭渊看你的那一眼,竟是大功即将告成般的着喜。”娇首微微向侧,她渐渐合了眼,头晕,真的好晕……   “公子也不会伤害姑娘。”尚瑾急急辩解道,“只是……请姑娘稍睡片刻,醒来后……便什么痛苦也不会有了。”   “真的如此……”眼睑垂的越来越深,凝云只觉自己的神志也越来越隐约了……声音好像远山回音一般,隐隐绰绰……“真的如此……那你给……他……的那个眼神……又为何含了那般的愧疚呢?”   尚瑾泫然,她知道凝云的“他”指的是谁,原来她已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却仍跟着来了。无名的泪流下,她问凝云道:“姑娘都已看出了,为何还肯跟我走?”   凝云仍只是笑,靥飞绯颊,笑泪熔融的朱颜如杜鹃啼血一般让尚瑾惊着心。   “若我不装出愿意跟你走的样子……他不会由成旭渊压制,定会强行带我走……可他……可他……”最后一缕清醒也在渐渐被抽去,好冷……“他……剑也丢了,手上没有武器啊……怎是成旭渊的对手……”   真是没用,那个对你虚情假意的人,你至死还是护着的。倒有些希望尚瑾给你喝的是毒药呢,心这样痛,还不如死了。   这最后一丝念头,似也从凝云的脑海中逸出了,随依依的乌发,芳魂冷,情思断。   尚瑾拭去泪,轻轻扶起凝云,虽知她已无知觉了,仍怕弄疼了她。   一切都要结束了。   尚瑾,是公子的尚瑾,不会为别人的情所动。她兀自狠了心,紫瞳的光晕重又亮起,蹙向凝云两条细眉间,开始之前,仍心有盼望地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声响,只希望凝云宁死也惦记着的那个人会如方才解溯机局时一样,勇敢的出现,救下他深爱的人。   然而,仍是静静的。   真的是天意吗?   用心,接下来的事,真的需要她用心呢。   溯机殿。   看着成旭渊竟慢慢定然的神情,龙胤莫名一阵心悸。他……是会命尚瑾好生照顾她的。可尚瑾方才深深的目光,已分明透露了其中另有玄机。不……他要亲眼看到云儿……确保她好好的……   一步上前,成旭渊却牢牢挡在门口,挺剑相对。龙胤冷喝一声:“让开!”   成旭渊自是不让。   对决一触即发,成旭渊已是凶狠地眯起了眼睛。   若非一心惦记着云儿的安危,龙胤此刻怕是要苦笑了。   如今的情景,多么像五年前,那个令他痛其一生的瞬间。   自小便一同长大的两人,一同读书,一同骑马,一同射箭,一同练武,一同捉弄过作威作福的大内宦官,一同调戏过俏丽刁蛮的郡主表妹,一同教训过淘气散漫的顽劣弟弟。   母后的生辰,一同去正元殿硬生生拉回了父皇。看他二人的亲热缠绵,兄弟二人亦是心满意足的相视而笑。   直到那一年,他二十岁,他十六岁,父皇,终是要选储了。   于是,昔日朝夕相处,肝胆相照的大哥,会时时找着理由躲避他,回回编造借口应付他;再后来,大哥身边,有了另两个兄弟,一个英武,一个儒雅。   他知道,自己心中,亦是很想做太子的。毕竟,年轻着些的他,已在读书上领先于大哥,在武场上打败了大哥,他提出的治国方略,兵家计谋,总是让父皇含笑赞赏。父皇最重的谋臣路征便处处力谏应舍长而立贤,然而礼亲王和太皇太后,力挺大哥,与其针锋相对。   听说这些,他付以一笑。   一切只该听凭父皇定夺。他若为储,便会倾尽全力,不负天下苍生;而若大哥为储,他亦会倾尽全力,辅佐长兄。   他自是坦荡,却不堪小人处处背后冷枪。   终于,到了针锋相对,兵戎相向的一刻。   “怎么?”成旭渊的仇恨已深深浸入了他每滴血液。“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了么?”狞笑一声,他干吼道,“你为什么没有杀我?放虎归山,如此的妇人之仁!”   怒视着面前的龙胤,一丝悲凉涌上他心头。   五年未见了,如今两人再次相见,自己不过是条荒郊野外的孤狼罢了,而他却已在并不长的岁月中迅速长成了俊逸英气的少年天子,纵横捭阖的贤明君主。输给如此的人,他应是愿赌服输的啊。   如此孤独的心,老天垂怜,自京城送来了一个让他通心澄澈,真正动了情的佳人。   初会便以许平生,数载后的重逢,他看到了她一双秋水剪瞳中的盈盈的苦,怜惜她一颗多愁芳心中清高的愿。   只想好好爱一个人一辈子,到头来,却仍是老天开的玩笑。   她,倾国倾城的娇柔羞涩,顾盼笑靥,芳华神飞,从不曾是因他的;敏锐才思,慧黠灵秀,似水柔情,从不曾是给他的。   她,心里眼里只有那个夺了他江山的弟弟。   “为什么……我所爱的……都要被你夺去?”他痛喝道。   “你……过了五年,你竟仍无一点长进。”龙胤气极反笑,唤出了那个五年来他讳莫如深的名字。   “龙晟。”   他的大哥,他应除掉却放走的人。   龙胤苦笑,他无数次试想过两人若有一日重逢,场景该是怎样的。千种万般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只有一点,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有那么一个女子夹在了两人之间。   而他此刻记挂的,就只有那个女子的安危。   一切……等他找到了云儿之后再说吧。   拔剑出招,两人之间再无言语的交流,只有冷堪彻骨的眼神和灼能燎身的剑锋彼此相接。剑尖划破了溯机中最后的一丝安静,群星似都隐了跳跃的身影,月影昏暗,只照了各藏心机的兄弟二人。   一个,是招招狠手,急欲突破;另一个,是处处杀手,誓死阻拦。 廿四 欲待梦终寻问处 作者有话要说:“你……你知道他不会伤我……在门外好好说便是……为何要直冲进来?”一只小手轻抚着他伤处,泪水打湿了绷带,她赶忙将眼错开,默默抹泪。 龙胤惨然笑笑。“那话……不是你说的么?‘那么,你能做的,亦只有这些么?’如今,我做的,够了吗?” 凝云悔了片刻,嘴上倒不示弱地气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他轻轻揽过她纤肩,“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自己的意思……如果你的记忆中不再有我,倒还不如让我挨这一剑死掉舒服些……”  偏殿。   凝云此时已被唤醒了深层的记忆,意念悠然而起,回复了些知觉。微微睁开眼,身边却不再是溯机殿中的黑暗,她轻轻站起身,纤指撩拨着雾蒙隐约的空气。水仙的柔泽熏香飘来,身边所见皆是素白剔透的。莹玉,珍珠,洁石,素帘,凌波芙蓉的屏风,临风海棠的壁挂,皆是白的——   她一凛。   朋月宫。   为什么她会在朋月宫?   刚是心慌,忽是一声啼哭传来,划破了静谧。一阵恐惧的震颤让她站立不稳——欧阳流莺,是欧阳流莺的声音!   这是那一晚的朋月宫,是那一晚!   她怎么会走进自己的记忆中?又偏偏是这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她想逃,却无路可逃,眼睁睁地瞧着当晚的自己,走进来,蹲下身去温柔地安慰着流莺,看着流莺甩开自己的手,掩面跑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碎片。   然后——   他就来了。她看着他双手狠狠钳着尚在病中的自己,用力地摇晃着,不顾她心中伤的支离破碎,身体又病的一塌糊涂。他质问她,他指责她,他问她为什么要破坏怀欣皇后的东西。   “不!我不要看这些!让我走!”她跌坐在地,流泪看着记忆中的自己被他推到一边,站立不稳,几乎摔倒。他,还是疯狂地爱着怀欣皇后的啊!她怎么会奢望他的爱?   一双玉软的手柔柔抚在了她一对细肩上,熟悉的幽弥丁香脉脉逸来,温然的声音响起:“瞧见了吗……他……从没爱过你啊……忘了他吧……忘了,就什么痛苦都不会有了……”   要忘了他吗?   为了他,流了那许多的泪,伤了那许多的心,难道还不够吗?从此忘了,记忆中再没有这么个人,再不需回到那腥风血雨的后宫之中去,就在这江南水乡,仍作入宫前的云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先生相伴,还有成旭渊关怀,难道不好吗?   徘徊,徘徊……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失了先前的柔和,代以盈盈的坚定。如同碧空之上传来的灼声,仿佛置身于万年古涧之中,那洪声在山壁水帘之间回旋,共鸣,加强,地动山摇,山迸万石,水起千浪,皑皑白骨,残木斑驳,空楼阴森。   说的是什么她并不能听懂,然而她的心,已合了那咒语的拍子一般,不再反抗。   如此好一阵子,咒语似乎渐渐隐去了。再响起时,仍是那个声音,说的已是她可听懂的话。   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即刻烟消云散……   你……会忘掉他……   你已经忘掉他了……   万有之东……唯情起无物……痛之本源……忘情……忘情……忘情……   凝云似乎不再徘徊了。一切,便按她说的去做吧,忘情,就没有痛苦了……   如画的玉颜上,那双细眉已紧紧地蹙在了一起,一对紫眸正若晶般折出灼目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偏殿。尚瑾进一步凝神,尽管以她此刻的意念强度,已让她头痛欲裂,然而还不够……不够……   “把关于那个人的每一丝记忆……都清除掉……不留一分一毫……”   这是公子的吩咐,是他们在路凝云来之前就做好的安排。尚瑾记得自己当时应允的甚是爽快,一颗平素和婉煦然的玲珑心,顺从中却透着丝丝悲凉。   她是巫女。   她有读取人心的能力,因此可在见了路凝云不到半个时辰,便根据她读到的记忆,告诉成旭渊她的身份,她的爱,她的痛。   她的能力,让她与公子相守五年,已几乎融为一体,知道公子从没爱过她,仍不忍相离;她的能力,让她知道任芙心中时时的绞痛,却无能为力,折磨着妹妹,也折磨着自己。   她的能力,如今却被公子用来得到其他女人。   她怜惜地瞧瞧被自己拖入痛苦回忆的路凝云,见她紧紧咬着娇唇,双目虽是闭着,却瞧的出来,是含了万分痛苦的。叹口气,要开始了,她又一次强制自己凝神屏息。   每去除一道记忆,便会如一刀生生割在她的心上呢,尚瑾心道,凝云,只要你不抵抗,这过程……兴许会快些……你的痛也就会少些……   溯机殿。   龙胤虽是高手,却因关心则乱,难免急躁,一时攻不出去,而龙晟此时已占先机,守的竟是不慌不忙。他知道,只要尽量拖延时间,让尚瑾得手,那么即使龙胤突破成功,见到了凝云,也无力回天。   龙胤暗暗起急,左冲右突,竟不能占得上风。   他心中隐隐地不安着,生怕迟了一步,凝云会有什么不测……眼见着龙晟越发明显的拖延意图,他决定速战速决了。双眼一瞥,他看到了东墙上两根粗约一指的绳子,再顺着绳子向上一瞧,心下顿时有了主意,四下环望了几眼,似乎下定了决心。龙晟见他旁视,顺着他眼神看去,暗叫不妙,反应过来时他却已飞身到了绳下。   倏地一声,双绳霎时断裂,一阵嘈杂的骨碌声响起。   龙晟心下叫苦,那双绳本系着溯机殿顶华盖的机关,现下被龙胤砍断,华盖失了维系,用以制动的整套铁器兼华盖本身自头顶摩擦而落,虽被一层顶棚隔离在外,不会砸到殿内来,那一阵剧烈嘈杂的摩擦声已让他听不见旁的声音。   星稀月暗已许久,二人斗剑时,双方都是凭了声音确定对方方位招数的。   怪不得龙胤方才环视一周,他已暗暗记下了溯机殿中各物的摆放位置,趁机不受任何阻隔地,在最短时间内溜出了门。   龙晟恼怒自己中计。   待摩擦声止后,溯机殿中静默一片——龙胤已经走了。   他连忙追出门去,心中明白,以龙胤的身手头脑,既上的来他已布了重重障碍的溯机殿,那么找到尚瑾和凝云,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   衣摆在他疾速飞奔下被风掀的呼呼作响,他却只听的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尚瑾……一定要快……   溯机偏殿。   尚瑾此刻的头晕怕是不会少于凝云,然而她不敢放松,依旧坚持着,一寸寸深入凝云的记忆,一点点灭之殆尽。她知道,公子真的是选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人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刚刚燃起的希望瞬时灰飞烟灭。   凝云,便是这样,因此,此刻是她意志最薄弱的时候。   她有把握半个时辰内便清掉她全部关于龙胤的记忆。   溯机黑暗不见五指的回廊中。   从正殿突出来,龙胤亦不知该向哪里寻,焦急地四下望望,一片噬人的黑暗,空气似水凝了一般,安静的可怖。方才杀上溯机殿时他亦只是满心的焦急,不曾注意到殿内的房间布局。   龙晟此刻一定已经在寻他了。   如此耽搁根本于事无补。   云儿……他心下急道……给我个声音也好……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再这样下去……我怕来不及了啊……   此时的凝云已深深陷入了记忆的永无乡之中,如何能给龙胤任何一点寻她的踪迹呢?   选秀……素衣淡妆的她,他含了惊喜却掩饰着的笃定笑容……   散去……   封嫔……当届秀女的最高位,他赐了毓琛宫,离锦阳殿最近的宫殿……   散去……   对诗……他的故意抵赖,她的声声娇嗔……   散去……   偏殿内,两张花容如今都香汗淋漓了。尚瑾不知为何此次竟如何艰难,若再度凝神,只怕她亦会将命搭上了;凝云便更是痛楚,每一道记忆的湮灭都伴随着她纤弱娇躯的一阵强烈震颤。意识已陷入混沌,隐隐的阵痛让她如坐针毡,记忆中那个凝了她深爱的俊朗侧影,竟已越发模糊……   对弈……他刻意的相让,她面上端的清高,心中浓的甜蜜……   散去……   尚瑾喘息了一声,不,还不够,继续,继续……   龙胤已兜了几圈,却仍不能发现一点踪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以龙晟对周遭的熟悉,一定比他先找到她们。如今,也只有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了。他一咬牙,大声唤道:“云儿!”   回声荡响在四壁之间。   耳边风声顿起,暗箭射来,他以剑挡开。   龙晟在众生殿内安插了多少机关,方才一路杀上来时就已让他见识了。   云儿……   凝云仍是飘摇的意念竟因为这一声隐约入耳的呼唤而一凛,她略微清醒了些,四周仍是迷蒙的白雾。心口,仍是痛的不能呼吸,噩梦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她可听的分明了。   尚瑾。   初见尚瑾时便已见识过的啊,她苦笑了,原来,仍是巫女。婉依的妙手神药,任芙的惊鸿翩舞,技高之处,想来全是拜了这个“巫”字。尚瑾的法术便更是神奇——她竟可走入人心。   仍是意识朦胧的凝云,一点也想不起方才发生的事。   尚瑾在说什么呢?   忘掉他……   所有一切……痛苦也好,欢乐也好……一忘……皆空……   不,不要……   “不!”她猛地醒来,忙乱地溯寻着自己似已残缺的记忆。   痛也好,苦也好,怎可相忘呢?   毓琛宫中的一切,翠幕斋中的一切,皇宫中的一切,江南外的一切,她如何能否认呢?为什么会听成旭渊的挑拨?为什么不相信龙胤,不相信他每一个爱怜的眼神,炙热的拥抱和柔情的深吻?   尚瑾惊了,不明白这忽然的挫折来自何处。愈发凝神,她用尽全力重又进入凝云的回忆,试图为她翻出龙胤给予她的神伤和心碎,却被凝云此刻一丝丝凝聚的意志所阻隔。   凝云一双凤目仍是紧闭,樱唇深抿,却已透出了从未有过的坚毅。   尚瑾,从我回忆中出去吧。你,和你的公子,什么也不会改变。   若非你们苦苦相逼,要将我的记忆抹去,我尚不会发现,他已在我心中如此深了。   他深情凝视她时微波轻荡的一双俊目,他批改奏折时线条坚毅的一张侧脸,他发脾气时霸道的不可理喻,他兀自置气时刻意掩饰的关切,他的点点滴滴,他的丝丝缕缕,他的好,他的不好,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决计不能割舍。   数年的相知相守,成旭渊的半月时光,如何能比?   “我不会……忘掉他……不会!”她咬牙顶着尚瑾愈发强劲的意志力。   溯机偏殿外的无边黑暗中。   龙胤被凝云的一声娇呼惊起了一身的冷汗。云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幸好有了这声音,他终于可判清她的方位了。然而,黑暗中的溯机殿阴森恐怖,埋伏重重,方才耳边擦过的冷箭险些中的。他不知前方还有何种机关暗器,然而,无法,只得不回头地前进。   云儿……坚持住……我马上就来救你……从此之后……再不会离开你……   尚瑾此时已彻底失了平素的沉静,一双细臂用力握住凝云的肩,将咬牙说出的言语,重重刻入凝云内心。“凝云……你……不要再抵抗了。如此下去,你会被我的意念击的粉身碎骨的!你……难道对那个人的记忆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如刃的字句,尚瑾加上了十成的凝神,刻入凝云已伤痕累累的心。   闭目冥去,她却骇然发现凝云已翻出了无数欢乐的记忆,幸福的记忆,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尚瑾不知自己为何也流泪了,夹着狠狠怨毒的心竟在凝云的力量下被抽丝剥茧。恶魔的盒子,若此被打开——如此可摒弃生死的爱,她从来不曾得过的啊。   一丝凄凉的冷笑勾起她的唇角,绛色瞳珠射出如箭般的光芒,直插凝云眉心。   如此,我们便来对决一次。   她是巫女,多舛的童年教会她,从来只有生命最是宝贵,爱,是只可奢望的。   就来看看,恶的力量,与爱的力量,孰赢孰败。   偏殿中忽地一股强光掠过,被已在不远处的龙胤捕捉到,他又是喜又是惧,立刻两步并作一步,朝光源地奔去。   离殿门仅五步之遥,却又是一股冷厉的剑气逼面而来。   龙胤一凛。   龙晟,正在门前,冷冷地与他挺剑对视。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守着。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龙胤怒道,手下已凌然出招,此刻的时间,不能耽误半分。   龙晟再次占得先机,稳然应对着,冷哼道:“不论是什么……已与你无关了!”   “把门打开!你不曾听到她方才的声音吗?你想伤我……随你……不要再伤害她了!”话未落,他竟迎着龙晟的剑锋挺身向前。   龙晟一惊,他竟是一定要靠近殿门,连命都不要了么?   门内,凝云虽听不到外面龙胤的殊死强攻,却仍凭心中信念抵抗着。尚瑾对她记忆的强取豪夺,竟冥冥中促成了一种思念的沉淀,让她防守最后一道防线之时,暗暗明了了自己的心。   第一桩,是她爱龙胤,死也会爱。   还有第二桩……她泫然了,然而,是爱蒸腾而生的芳华凝泪——龙胤……你……快来找我啊……我肯听你的解释……我肯让你抱着我,说你的真心……我……会跟你回去的。   出走苏州,我是真的错了。   后宫又如何?   勾心斗角又如何?   我心底,从来不曾因为痛苦而真正放弃过你啊。   龙胤此刻并不能听到凝云心中越发强烈的信念。   金属正冰冷着他的皮肤,锋利的刃,吞噬着他的血液。灼灼鲜血喷出的声音却在他脸上留下释然一笑,他并未回头去看龙晟的神情,或者是得胜的狰狞笑容,或者是残忍的咬牙切齿,他都不在乎了。   “好……你给了我这一剑……我们的债,两清了……可以……把门打开了吗?”字字句句自齿间迸出一般,铿锵落地,竟比那已经深入他体内的剑锋还要厉然万分。他兀是紧咬牙关,毅然立着。   龙晟怔怔地瞧着他强撑着伤体,打量殿门半刻,东摸摸西找找,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笑笑,偏殿门的机关,是只有自己和尚瑾知道如何打开的。   仰天一叹,剑眉含恨,一双星目炯炯之光渐熄,他已看透兄弟之间几经争斗的结果。早便该愿赌服输了罢,为何仍是不甘至此呢?   “龙胤……五年前便是输,如今仍是输。我服输了,江山是你的,她……也是你的。”   语中已带了决绝的勇气,龙晟自己尚不知,目睹了什么,令他臣服若此。目睹了亲手插入弟弟身上的剑?还是融在他血液内,可舍命不能舍弃的对她的爱?   苦笑。总之,他输了。   这时,门那边又是一声娇吟传来。兄弟两人一同拥了过去。龙晟自比有伤在身的龙胤动作快些,一个箭步上前,于门上几个隐藏机关处轻敲,齿轮声响。   门,开了。   尚瑾此时意念已凝了十成的功力,竟是不能断开。凝云一张玉颜已是香汗淋漓。见龙晟和龙胤几乎要扑过来,尚瑾无奈喝道:“公子,不可!”   龙晟显未料到凝云如此的病体碎心,仍能这般顽强地抵抗,看她颊上晕了满面的赤潮,唇畔血气几乎要漾出,又是悔又是痛,尚问瑾道:“怎么会这样?以你的力量……”   尚瑾此刻亦是头痛欲裂,然而骑虎难下,忍痛咬牙道:“她……不肯将那些记忆交出,我用足十成力,竟仍逼不服,她以十二成力顶回……我也是无法……如今,若要强行断开,怕我们俩都会粉身碎骨啊……”   龙晟急道:“那怎么办?”   尚瑾紧咬绛唇,汗泌香鬓之间,仍是苦苦撑住。“如今我是如何也进不去了……她一定要放弃抵抗,先慢慢平心,我才能缓缓全身而出……意念聚处……须得……须得……长流释之……”   闻言,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龙胤跌坐在凝云身边,双手颤抖着去握她的肩,他身上剑伤仍在淌着血,疼痛渐渐迷了心窍。抬眼去看她此刻一张美的惊心动魄的倩容,他轻轻捧起伊人两边桃腮,呼吸着她的芬芳,声音已是虚弱无比。   “云儿……醒醒吧……不要再苦撑着,你再不会有危险了。错的是我……让你撑了这许久。从此后……一切风雨,只让我为你挡便可……你从未知道,我有多爱你啊……”   泪自坚毅双目落下,水光似灼了她一双纤素手。纤纤玉指,知觉顿生了一般,微然动了一动。   凝云此刻的意念已因与尚瑾的强力相抗,将自己带到了记忆之中的永无乡。白蒙蒙的雾气再度氤氲了,她仿佛置身迷雾丛林之中,树木高耸入天,青翠的屏障遮挡了一切视线。   龙胤……我听到你在叫我……你在哪里啊……我该怎么去找你呢……   茫茫,茫茫。徘徊,徘徊。   那双紫瞳,光芒鬼魅而神秘,它要夺去我心中的你。不……我不会让它得逞……我不会……让它接近我半步……   心火丛生,树木在她脑海中汹汹燃烧起来,黑云翻滚,浓烟笼罩,熏气缭绕,她已迷了,却不敢放松分毫。炙烈的火焰张扬着双臂,狰狞着脸孔,成了她对自己的保护。   一抹虚弱已极的苦靥绽放,原来自己,可以这样炽烈的爱着呢。   忽而一丝清凉逸在自己掌心,她轻轻捻开。哪里,来的泪呢?   云儿……我爱你……我爱你啊……不要再抵抗了……没人会伤害你了……放手吧……放手……   是他吗?似有知觉了,火焰熏烤的她辣辣的疼,那紫瞳似乎没有再来了,可怎么熄灭这些火呢?   龙胤,好热……我……我熄不灭这些火了……你帮我……   他的泪一点点滚下。   尚瑾亦仿佛置身火海,心急如焚。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力量,哪怕在巫女中间。如此下去,两人都要被这心火烧的灰飞烟灭了。重又定心神,她急道:“皇上,你……继续劝她……放手……我趁机助她灭那火……快……怕要来不及了……”   龙胤紧紧拥凝云入怀,五年未曾弹过的泪已不可收拾。   “云儿……你这是何苦……看你如此的痛……还不如让你忘记我,来的容易些……我在这里……我再不会放你离开了……”   泪后的彩虹现于这一双俊目之中,他笑了,竟是孩子般的纯真,由心而发。   “我要亲口告诉你……我还真是愚蠢,竟想了这许久,要千挑万选出个好时候告诉你……事已至此,你也已知道了……然而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一次……云儿,我们要有孩子了……你要好起来,给我生个儿子啊。”声音已是越来越弱,他不知自己的伤已流了多少血。自己的命,不在乎也罢,这些话是一定要说完,才能无憾的。   他痛恨自己,为何从前说的那么少。   龙晟在边上瞧着,已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再说更多的后悔也无用,他只得轻拍了拍尚瑾纤肩。尚瑾心中一暖,却只能凝神不敢有丝毫差池。   半晌,她惊呼一声:“她放松了!火已灭了!长流释之……再等片刻……我需缓缓抽身……”   又是半刻,尚瑾紫瞳中的异光终于止于无声,熄之无形。她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方才半个时辰光景,竟让她耗费如此多体力。   好在,一切都可结束了。   “公子……带她去流息殿休息吧……片刻,便可醒来了……”   龙胤欲将凝云抱起,无奈此时已失血过多,平素的力腕竟使不上一丝力气。龙晟默默打横抱起了凝云,掩饰着满腔对二人的愧疚和关切,面无表情道:“让我来吧……从溯机到流息是有捷径的,我们现下就去,凝云受此折磨,需要休息;你的伤,亦需包扎,别再耽搁了……”   大步流星疾走几步,却觉身边少一人,回头看去,尚瑾正艰难地靠墙撑着,纤弱的身材已显不支,深褐色的鬓发有些散乱,紫瞳下的黛晕深似平日,双颊上的潮红亦是从未有过的虚弱。相视一眼,他亦不知说什么好。以二人的默契,说什么都已太多了。   尚瑾微微颔首,轻扬颦眉,回过身去。   疗伤,长久以来便是她一个人的事,不需公子费心。   流息偏殿。   龙晟将凝云轻放在软榻上,盖上一层丝软的蚕丝被,瞧着她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才松了口气。不消他吩咐,尚瑾已派人来料理龙胤的伤势了。他放心地坐在凝云床边,细数她一丝丝秀发,许久,仍是瞧不够。   简单包扎了伤口,龙胤马上回到了流息偏殿。   “心疼了么?抱歉了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眼见龙晟含了愧的眼神,他冷讽道,手下毫不留情面地将他推开,自己坐在凝云身边。   龙晟重哼一声。“要抱歉,也是对她的,轮不到你说。你还不去找个地方躺下?一张脸缺血似的。”说罢冷冷别过头去,踱了几个方步,仍又不甘心似的地踱回来,巴巴地在床边看着。龙胤自是不会走,两人就一同盯着她。   凝云仍不清醒,细眉颇皱了几番,嫌他们吵似的,翻过身去,拉了拉被子。   “五年前我怎么就忍心放了你?真该下杀手的。”龙胤叹道。   “哈!轮到我说这话了……”龙晟冷言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昭告天下,龙晟已死,追封殇岭王。你办的够绝了。”   龙胤气道:“没见过如此不知恩图报的人。你宁愿我昭告天下‘两子夺嫡,败者为寇,仓皇溜走’么?”   龙晟笑笑。不错,比起输,他的确宁愿死。然而他又确确实实是输而不得死。留得颜面,是他这天纵奇才的弟弟给他的最后礼遇了吧。   床上的人儿忽而嘤咛一声,皱眉轻摇娇首。虽知她尚未恢复知觉,听不到谈话,二人仍是轻声了许多。   两双如此相似的俊目对视半晌,各自偏过头去。虽说兄弟一场,血浓于水,但怕是再回不到从前了;五年时光,两人的改变已俱写在了脸上。一个添了些许傲骨,长了几多桀骜;另一个增了半分成熟,融了满腔英武。   “你带了多少人来苏州?”   “以你‘成旭渊’之势力难道没有察觉?”龙胤冷笑,嘴角勾了一丝得意和讽刺。   龙晟不睬他。“你保密工作做的够好。我的人知道前便已出京了,沿途竟毫不留蛛丝马迹。佩服。”   “也算是事发紧急,除孙增之外,我带侍卫不足二十人。然方才闯关众生殿时,可是只有我一人来的。”   “为什么?”   龙胤显出瞧他不上的样子,再开口带了重重的凉薄。“你还活着的事……应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怪不得连四弟也不告诉。”龙晟叹道。他倒不怪龙胤,若被些个利欲熏心,又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知道这王位的归属仍存变数,天朝江山,便又不得安宁了。   龙胤瞥他一眼。“龙篪……是头一个不能说的人,那么个性子,只怕他知道了,全天下就都知道了。”   龙晟笑笑,暖意顿生,再不带半点冰冷。“他被你□的甚好,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龙胤轻叹。“若不是他的情报,我如何也不会找到你头上来。如今看来……”他默默瞧向凝云,“……真是幸运。”   又是一阵沉默,龙晟缓缓道:“你在让龙篪找……聂潇……是不是?”   龙胤一惊,迟疑片刻,仍照实答道:“不错。”话罢,仍是挤出一个冷笑,“你的那两个好兄弟,个个让我头疼啊。”   “李拓是不足担心的。只要是报国的事,不管谁当皇帝,他都会做。”龙晟修长的手指捏着下巴,一眼担忧,“聂潇……我知道龙篪仍是找他不到……奇的是,竟连我都找不到他……”   龙胤一怔。一惊,是没料到龙晟会暗中帮他;二惊,便是以龙晟与聂潇推心置腹至此,竟也摸不清他的行踪。蹙眉半晌,他道:“他是不知道你还活着。若知道了,定不会如此隐匿的。这数年他做下的事你一定也知道。不除了他,这江山我坐不安生啊。”   二人俱凝眉沉思半晌,又被床上一声娇吟打断。   凝云又翻了个身,轻启朱唇,再未发出任何声响。龙胤轻轻将手放在她额上,急道:“还是发着热呢。只是如此等着,没问题么?”   龙晟亦是关切,仍点点头。“尚瑾的话我可信的过的。她说没事就一定没事,再等等吧。”   提到尚瑾,他莫名心颤了一下。嘴角的英气线条忽而紧了紧,心下又是一沉,另一层悔意浮上眉头。“这……如今可糟了……”尚瑾的泪,怕还有另外一层——任芙,已是有日子不见了   龙胤不解。“什么糟了?”   “还不是亏了你的好云儿?”龙晟怒道。他将凝云如何救任芙的事细细与龙胤道来,也没忘提任芙与聂潇的旧情。龙胤苦笑瞧着凝云如今平静下来的一张白璧姝颜,心道,云儿啊云儿,你自己尚如此苦,还有多余的心,如此竭力地帮助别人吗?   竟赌上你的一生一世。   “任芙的力量,怕不亚于尚瑾。这么多年,全靠她身在众生殿中,还可以尚瑾之力压制住她。如今……若她真能回到聂潇身边,后果不堪设想!”   龙晟惨然一笑,看向凝云,红颜祸水吗?我不去顾世人,只想着你在我身边,纵然掀起再大风浪,你是平安的,才会让你许我一生一世。如今,你仍要和他回去,如有风浪,他要顾世人,哪里还顾得上你呢?悔,悔,悔……   龙胤沉思。“这倒也未必。我们刚好借任芙顺藤摸瓜,或可找出聂潇来。”   话未落地,异样又生。龙晟心下着实叹息了——“我们”——他们兄弟二人,五年前便已不共戴天了,如何又成了“我们”呢?为凝云而强压下的自尊忽又跳将出来,骂着懦夫孬种,他冷笑了,拂袖而起。   “何时成了‘我们’了?你自我手中拿去江山,就该有法保住,只凭你自己的能耐便可,我倒不愿管呢。”   毫无准备地被他如此抢白,龙胤终究也是傲气盛着的人,怔了一下,赌气顶道:“自你手中拿去江山?五年前难道我不曾光明正大地打赢了你?我也不是求你管,你乖乖置身事外倒好了。不是你手下的‘高人’相碍,四弟也不会查的如此难。”   龙晟哑然,适才平息不久的火气又燃起。他本意是保护龙篪,倒被龙胤如此误会,当下怒道:“四弟?你也好意思提四弟!你不是不知聂潇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为了保得那个王位,居然也能将自己的亲弟弟送入虎口!”   龙胤亦怒极,从床边立起来,与他针锋相对,反唇相讥道:“这话别人说还可以,你说岂不是笑话!当年谁为了储位要与亲弟弟拼个你死我活!又是谁五年后仍要借刀杀人!”意下便指龙晟对凝云并无真情,是一心借她打击他了。   龙晟自知理亏,冷笑道:“好,我看你是一定要再争个高下了!待你伤好,我们再好好地打上一场,谁赢她就是谁的!”   “打就打!难道我怕你?”   “够了!”一声娇呼,将兄弟二人的魂魄都险些惊到了九霄云外。   凝云此刻身上只着了乳白的衬裙,脸色亦还苍白,两片浅唇泛着虚弱的冷色,望之堪怜。然而她明显已醒了许久,一双水眸虽是黯然,却已着了片光镜色,聚神会精了。龙晟与龙胤面面相觑,露出些小孩子般心虚的神色,方才的话,也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   龙胤忙在她枕畔坐下,轻扶她坐起,又细心地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笑道:“既醒了怎也不言语一声?白叫我担心了。”   凝云冷言道:“若不用此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一句真话。”   龙胤大窘,仍陪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何曾不说真话呢?”   凝云白他一眼,不再理睬。   她定定地凝眉盯了龙晟许久,睫卷浮霜半分愁,眸蹙寒水一丝恨,话上心头,却盘旋几番,仍是难启其口。众生殿中相识一场,她的愁怨,若非他的存在,便少了一条出路。时至今日,说是投缘怕少些,说是情愫又多些,然而,无论如何,她不曾料到两人之间除一缘字,仍有这些身份纠葛。   她已欠了他一些,其中,便有那没下完的一盘棋,和不能守的一世之约。   从此,又是天高路远了。知己存海内,仍可会心一笑吧。   伊人盈盈凝眉半晌,他却又看的痴了,方才气话虽是说了,但任芙的劝警犹在,尚瑾的失败犹在,龙胤的舍命犹在,他心中早便明白——凝云的一生一世,再不是他的了。   仰天长叹一声,他不清楚自己对凝云的好,有几分是异心,有几分是真心。或许,只有她走了,才会明白。   从此,爱你与你无关。   凝云颇启了几次唇,仍道不出只言片语。流息的云海早已止了翻滚,微风习习,熙然其碧倾。可容万物,方为天地吧。一切的相遇,相知,相许继而相离,佳人自会永远珍藏在心中,这于他大概够了。   他笑笑,推开房门,欲留那二人独处,却被凝云轻声唤住了。   “我的话……还未说呢。少主何必着急走?”仍是唤他少主,三个七日,三盘对棋,再一声少主,已浓了过尽千帆的释然。   “你的话……我知道了。何必仍说出来?”   凝云舒然莞尔。“不,除了你已知道的,仍有三句旁的话要说。”   他止了步,静静听着。   “秋淡流焰泪不存,画里跳脱天地格,金玉去尘可求共。”   话甫落地,龙晟即刻懂了,凝云平静中带了些许依依。两人均没注意到龙胤回忆片刻,脸色剧变。   龙晟大笑一声,心伤与不舍齐齐咽下,悲道:“千,田,土,合起来是个‘重’字,连起那‘珍’。凝云……多谢你的‘珍重’了。”   话罢不再多留,推门去了。   屋里随即静了,凝云瞧着他的背影半晌,略一偏头,看到了龙胤身上草草包扎的伤,秀睫一闪,泪似又要落下。   龙胤急急将脸色收回来,不能再让他的回忆惹的她痛苦了。   “你……你知道他不会伤我……在门外好好说便是……为何要直冲进来?”一只小手轻抚着他伤处,泪水打湿了绷带,她赶忙将眼错开,默默抹泪。   龙胤惨然笑笑。“那话……不是你说的么?‘那么,你能做的,亦只有这些么?’如今,我做的,够了吗?”   凝云悔了片刻,嘴上倒不示弱地气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他轻轻揽过她纤肩,“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自己的意思……如果你的记忆中不再有我,倒还不如让我挨这一剑死掉舒服些……” 廿五 凤凰山下雨初晴   凝云瞪他。“这可说的是顽话!你死掉是这般简单的事吗?天下还……”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上她朱唇,爱意并不曾因分离的裂痕而削减半分,反而弥加坚固。片刻心水清浅,湖底石现,她的优雅清香撩动着他每根神经,双手紧箍住她柔若无骨的腰肢。   片刻凝视,爱不释手她的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他深深的吻印在她眉心,缓缓向下。   凝云只觉额上冰凉一点,那深情的唇抚过她每寸肌肤,愈加灼热,心中竟说不出的舒畅惬意。微微闭目,掩去娇羞,就这样享受他的爱抚。星眼微饧,含娇依人,此刻她平素没有的慵懒轻醺,已让他醉的如痴。一双长臂暗暗用力,她轻盈若燕的玉体便紧贴在他胸前,他轻移了移右腿,让她坐的更舒服些,倾身肆意品尝着她樱般润泽的朱唇。   薄织衬裙,柔柔贴住她似玉明肌,片刻便不堪他炽□灼。松松系起的衣带,如暮秋白槿,希声脱落。鬓云欲度香肩雪,他撩起她垂肩的乌发,轻啄她粉颈。掌心方欲深入,被她轻轻按住了。   “现在……不行……”她细声道。方才忽而想到腹中的孩子,甜蜜之余,只得拒绝此刻的缠绵。   见龙胤不容她拒绝,手上推他的力气又大了些,却怎么也抵不过他的激情。正急着,忽然喉头又是一阵酸气上涌,她猛地偏头,干呕了几次,有些头晕眼花。这次知不是胃病了,心里还着实欢喜着些。   龙胤见她不适,后悔自己急了,手忙脚乱地拍拍她的背,又将她的发捋至脑后,竟不知该怎么做。凝云见他那笨拙样子,莞尔道:“也不是没做过父皇的人,这么不知轻重……”   “你……还好吗?用不用看医生什么的?想吃些什么就说……”他恼自己此刻的笨嘴拙舌,半晌又犹豫着开口,“云儿……我并不是刻意隐瞒于你,只是……你一直跟我生着气,我想再等等合适的时机,唉,也是糊涂……”   凝云轻轻抬手止住他的抱歉。   “方才那一番折磨,有些事我还真是不太记得了,你……再说给我听好吗?”盈盈笑意,裹着数日来的第一次衷心相对。她心下暗暗决定,再不让猜忌和嫉妒毁了如此来之不易的感情。   龙胤如释重负,酝酿了许久的一句话,终于等到了她原谅自己,可以说出来了。“云儿……我们要有孩子了,你高兴吗?”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翠幕斋。   沈凡将自己打好的包裹打开,一样一样地将东西取了出来。   “先生!”   “不必说什么。从你回来时的眼神,我就知道结果了。听你讲完这番故事,我只得说——他是个可依靠的男人,并不像……”后半截话被咽了下去,沈凡笑道,“而我,就属于这里。云儿,我真的很想守护着你浪迹天涯,然而不能够了,我们只好各归各位。”   “先生肯为了云儿浪迹天涯,云儿却不能为了先生留在苏州……”   “别说了。我孑然一人,做决定也容易。而你,要顾虑的太多,所以不要再顾虑我了。只要你确定你真的想要这样,我亦没什么可抱怨的。”   凝云紧紧地拥抱了沈凡。她自幼丧母,一直将这位女先生当作母亲一般的依赖着。如今,经过了她这么多的付出,她却不能回报她任何。   “还有几日启程?”   “他说,还有些事,会尽快办好。”   “可得快些,你的身子……等不了了呢。”她瞧着凝云的肚子。   凝云赤绯了兰腮,纤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小腹,秋波一转,便影了初为人母的喜悦,伴着些忐忑的惊悸,依旧是满心春澜。沈凡凝眉柔视她许久,一双和眸竟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涟漪。   俄而,她轻轻转过身去,微叹一声,含着沉甸甸的愫意。   那日龙胤来时,她的怒火,她句句似有所指的话,凝云还依稀记得。事中若有玄机,她大概也可猜得一二。   倚桌几坐下,凝云温声道:“先生……你与我讲讲我娘的事好么?”   沈凡周身似是一震,端端站定,并未回头。   “云儿,你在问一个你明知我不会回答的问题。”   凝云笑道:“我如何便‘明知’先生不会回答?”   沈凡亦笑,却是苦笑。“只因我知你太深,你也知我太深。相知如此深的两人,知道话就应说到此为止,否则对任何人都无益。”   沉默半晌,她转身温声道:“云儿你,仍是像你爹多些的。”   凝云垂首沉思片刻,努力拾起对童年一些渺茫的花羽。“我就只听说过我有个姨娘似乎入过宫的。爹……不太提娘,我问的多了,亦只说个三言两语。然我瞧的出来,他一定很爱很爱她,只要提起,便都是满含了情的。”   沈凡神色一黯,随即便笑了。“果然……他果然是这样,不论她做过什么,都是会原谅的。我也一样……都是命……”   暖光袭尘,她的声音忽而弥上的一股浓情之意,是真是幻,倒让凝云难辩虚实了。   不论她做过什么,都是会原谅的。   那么她做过什么呢?她不是个善良的人吗?   凝云蹙了眉,轻咬朱唇,思忖了几番,仍问道:“先生,告诉我吧。”   夕阳又至了,澜裹流光潋滟,远山青黛如眉,折入翠幕斋中浮翠点丹的泽采,氤氲出层层梦幻般的光氛。迷雾绕于山尖接宵之处,如同时光隐霾了一切棱角分明的真相,被一些人以眼神珍藏,被另一些人以心神思省。   “他……该来接你了吧。”沈凡轻踱几步,倚栏远望。“云儿……先生每每告诉你要忠于自己的选择。都道是帝王恩宠朝夕即变,然而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不同。面对帝王的恩宠,你若是不爱,确实是一种出路;而若是坚定的爱,亦是一种出路。云儿你如今选择了后者,便要一心走下去。别人的路……再不要管……无论是谁……”   苏州帝潭镇,巍峨众峰青,烟敛云收。   一对白鹭飞过,凝云放眼望去,如此的悠扬盛景,如她再有意慕其娉婷,怕也不会有机会了。龙胤轻轻抱过她,拾起她的手,深情印上一吻。日已凌空,柔云出岫。   “我们该走了。”   凝云的笑容随白鹭擦过而逐渐收拢。   “我不会后悔,龙胤,我不会后悔。”她定然道,“可你是皇帝,我是后妃。走到如今,我们的平静亦只是两场暴风雨的间隙罢了。朝廷中,六宫中,岂会有一天安宁之日?”   紧握她的手,龙胤笑道:“纵有艰难险阻,我们执手一同迎接。只要云儿你……不会再把我推开。”   “云儿怎么舍得?”她轻轻将头靠在龙胤肩上。   韶华休笑本无根,不求可借力的好风,不愿扶摇上的青云。只愿此生,一生一世,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爱无悔,永相随。   “我们启程吧。”   苏州城门。   龙晟白衣俊逸,长身玉立,平静地等在城门,身后依旧跟着如影随形似的尚瑾。   龙胤骑在马上,远远地见了,翻身下马。   两人面对半晌,身为男儿的倔强傲气,使得他们都不愿自己的感情流露半分。一笑泯恩仇,他们此刻仍不能做到。惟有时间,胜过一切言语,检验所有人心。   龙晟笑笑,知道此刻多说无用,只道:“上马。我送你们一程。”   凝云在后面的车上坐着,见龙晟走来,倩然一笑。龙晟走至车马前,凝视她片刻,心下生叹——如此清澈无尘的笑容,他是头回见到。由此可见,她是真的很幸福。   “我……可放心了。是么?”   凝云轻咬朱唇。明知后宫之险,却毅然回去,她心中亦有忐忑。“放心不放心的……我自己尚且不放心呢。但有一点少主可放心,不论遇到什么事,我……不会后悔。”   “但愿如此。”他默默颔首,眼角却瞥见龙胤握着马鞭的手不自在地越捏越紧,心下起了捉弄弟弟的兴致,故意对凝云道:“此番是来送你们一程的,不知昭容可否赏共辇之荣?”   凝云一愣,随即笑了,欠欠身子,让出空间,柔声道:“大哥言重了,请。”   龙晟作势要上,却被龙胤喝住。强忍着好笑回头去看他,只见那马鞭子被他折的噼啪响了一阵,已快要断了。“怎么?又没问你。”   龙胤哼道:“原来你还知道没问过我。”他大步上前,挡在龙晟面前,竟有些沾沾自喜的骄傲,“车是我的。车上的人也是我的。别打主意。”随即命一名随从下马,指着马对龙晟道:“我们两人一同骑马。我有话要与你说。尚瑾姑娘可与昭容同车。”   龙晟含笑应允了。   两人各自骑着马,与后面的大部队拉开了些距离。   西风徐来,此地已远离喧嚣的中城,人烟渐稀少,只显空旷无比,孤烟摇上,落日壮阔。江南并无可随风而扬的黄沙,因此虽是空旷辽远,却并不若胡地塞外那般令人怅然思乡的情感。   天边半卷浮云,柔意翩转,几近溶入天地大气。   两人眺望天边片刻,龙晟蓦然开口:“别以为你从此就不欠我什么了。”   龙胤轻笑一声。“我从来也不欠你什么。”   龙晟斜眼瞧着弟弟,毅目中倒也带了几分淡然。“以往的事,是非只留给后人说吧。从今时起,你欠我她的幸福。”   龙胤心中莫名有些感动,却只蹙眉冷语道:“我……自是欠她的。然而,与你何干?”   两人在一起的气氛似乎从未和谐过。   龙晟睨他一眼,目中似飘起些暮雪,霎时苍茫了起来,神情复杂。“倒确是不干我事。不过,其实……有些故事是你不知道的呢……”   龙胤挑起了眉。“哦?”   龙晟硬逼着自己舒然一笑,声音高的有些过分。“时至今日,不提也罢。”   “提都提了,还说不提。你是故意的不成?”龙胤恼道。   龙晟叹气。“好吧。这可是你自找的。记不记得……六年前,正月十五元宵节,珠儿硬要你和我带她去看花灯?”   龙胤沉默点头,脑海中却有些含混不清。   少年时,珠儿使性子要他陪着做的事,不计有多少,那么个遥远的正月十五,也早被他遗忘在九霄云外了。   “想不起也罢。本来也是与你无任何关系的。”   “那么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龙晟笑笑,若非尚瑾提醒,他本也只是觉得凝云眼熟,并未想起那桩陈年旧事。后来与她相处久些,渐渐忆起了两人的初识。   那年,正月十五,华灯初上……   京城街头,黑天鹅绒般一方静谧夜空,星钻点缀。月初上,却被隐霾在了一片华焰灯火之中。金风玉露,莲瓣桔心,走马掠影,明黄大红。时而彩灯流阑扫过,时而银树玉花闪起,满街的孩子大人,俱是通红的脸,喜洋洋的笑靥。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三个身影颇为引人注目。   为首的男孩子一身暖黄衣袍,俊逸挺拔,眉宇间英气十足。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粘着个俏丽女孩儿,豆蔻年华,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风娇水媚。两人身后,还有个形容稍长的男子跟随着,身材颀长,面容也极是尊贵,只是有些桀骜傲气。   珠儿自小就有些怕他,不太敢接近,只一天到晚地缠在龙胤身边,喋喋不休。   龙胤倒是个好兄长,心中如何厌烦,也是不会对妹妹发脾气的。   “表哥,我们去那边看好不好?你瞧那只镂空的琉璃灯,我喜欢的紧,你买给我好不好?”珠儿凤眸含笑,摇着龙胤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体侧。   龙胤轻轻皱眉,仍挤出个勉强笑容。   “一晚上你也不知买了多少,王府没多大的地方,怕是要装不下了。”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买嘛!”珠儿嘟嘴道。   他斜眼瞧了瞧珠儿,暗道不知龙胤如何受的了她。   再不愿看孩子似的看着那两人,他刻意落的远了些。   没走几步,到了一片相对旷达的空地。几十个女孩子,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二三,俱是盛装锦衣,莺歌燕语,高高举着手中的孔明灯,放至空中。   霎时夜空中如玉树琼林,舟舸争流,晶莹萤火万朵,化作荣荣锦花绽放,与星同辉。灯上题的墨迹娟楷,已看不分明,然俱是值此美夜珍时的最好祝愿,已入天堂,为神明所知。   女孩子们开心的笑着,跳着,娇声嘈杂。   良辰佳节,欢歌笑语。   他是有些不合拍的一个。   眯目抱胸,唇畔勾出一丝高傲却迷人的弧度,他站立片刻,忽见一抹剪雪素洁的冰致身影,悠然闪入视线。   白巾翠袖,身着白狐腋的带帽披风,只是一侧影,她优雅立在那些少女后面,竟也如他一般,双手抱胸,眯着眼,但却观之可亲,并无居高临下似的蔑视,只是无甚兴趣罢了。   瞧她形容,尚是个孩子,然而身量较同龄女孩子似乎高些,气质亦成熟许多。   仰望星空,她轻咳了一声,甫一转身,让他看清了她的面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墨瞳明净透澈,樱唇红润带柔,眉宇间些许寒意,仍显稚嫩。   估计这孩子是看完华灯,要回家了。   他刚要闪身让开道路,却见她仍在原地站立,明眸四下望着,有些不知所措。   她是在找什么人吗?   端肩详视她半晌,还不等他说什么,她倒先来问了。   “这位公子,你有没有见到一位着碧蓝棉袄的夫人?方才还在我身后的……”   他耸耸肩。她紧咬了唇,目光颇游离了几番,很是惊慌。   他笑笑,或许是找不到娘亲了吧。   她犹豫半晌,怯生生地迈开了步子,似是要去寻人。   他唤道:“小姑娘,你还是在原地留着吧。你娘亲发现你不见了,自会来寻。这样随处的乱跑,才越发找不到呢。”   大概是他语气中的一丝不屑让她听了出来,霞染了一双粉颊,她窘了片刻,似是不愿承认他说的有理,然而只缩回了脚,裹紧披风,仍等在原地,脊背挺的溜直,不再与他说话。   他瞧了更是觉得好笑,忍了半晌,道:“去放只灯吧。等着也是等着。你瞧那些女孩子不都在放灯么?”   看的出她并不想回话,然而因教养颇好,仍转过身来,略低了秀颔,温言道:“放灯……本无用的事,何必徒费功夫?”   他诧异了。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没有不相信这些祈福许愿的,怎么她便认为是徒费功夫呢?   “徒费功夫?”   她微昂起了颔,清喉婉转。“哪来的天神地神?苍天在上,浮气而已;日月凌空,光团而已。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又岂会为一两只灯改变什么?读过史书便知,创世之初,自然规律便定,除此之外,国之兴衰,人之恩怨,全是事在人为,实不应寄情于虚无外物。”   他惊的不是一点半点,登时对眼前的小姑娘另眼相看了。   “话虽是如此,然而放灯是民间习俗。点亮一盏灯,实际点亮的是心中的希望。若你连希望也不让人有,不是太残忍了么?”   她羞涩一笑。“公子言重了。我并没有不让人有希望啊。自己不信,自己不去放灯便罢了,何必管别人如何做?”   他再次奇了,透过那尚幼嫩的声音,却惊现这女孩子超脱年岁的成熟孤高。   “难道你……没有愿望么?”   她没料到如此一问,垂了娇首,微声答道:“有是有的。却只怕……谁也实现不了。”   见这孩子黛眉含霜,珠瞳散去了光采,他倒有些怜了。   如此脱尘的一颗心,若真有难于实现的愿想,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瞧她一身打扮,虽不十分张扬,也皆非常品,因此应也是位大家闺秀。瞧她年岁比珠儿表妹还小着些,身份亦多半不如珠儿尊贵,然而举手投足都是高华气质,微有些疏离,更添仙风灵秀。   或者,他能帮她呢。   “小姑娘说来听听,或许是有办法的。”他笑道。   “谢公子关心了。不过是个人之事,如何能麻烦公子呢?”   他仍要问下去,她却忽地转换了话题,伸出一只小手,指指他的衣袖。“公子……你衣袖上……”   他当她蓄意搪塞,因此并不去理。   她几番被堵了回来,粉颊又是急的通红,然而碍着礼数,不能打断他的话,只咬了唇,不知所措。   直到一股浓烟熏人了,他才感到臂上一阵灼热。   抬臂一瞧,不知是哪只孔明灯的灯油漏在了他的衣袖上,方才离灯火颇近,适才烧了起来。   她无可奈何地瞧着他手忙脚乱地扑灭火星,气道:“我几次要说,公子就是不肯听。”   他没好气地斥道:“说一句话便有这么难吗?你打断我不就是了?”   她心中委屈的很,然而面上仍是端的清静,微微屈膝道:“我确实有错,然而公子讲话时,我是不该打断的,那不合礼法。请公子体谅……”   他的气立刻消了,想想也是自己的不是,因此只将烧坏的外套脱下,舒展了怒眉。   她瞧着他,半晌仍是不甘心的挤出一句。“如今天寒,公子莫要着了凉。”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掩饰地去瞧夜空中的繁星,却见那纯莹星辰俱被人间灯火拥着,犹是灿然,难免喧宾夺主。   不久,她便又是玉面脉脉含秋了,轻叹一声,如幽溪回转。   他有些心疼,脑中忽闪过一丝念头,于是默默走开,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只云纹细宣灯,素白的纸面制作精良,灯芯赤橙流光,暖人心脾。   “还是……许个愿吧。”他轻声道。   或许,她提笔在灯上写在愿望时,他能看到,也便可帮她实现。   她回头看看,一张小脸登时又写满了倔强。“我已说了,不信这些东西。”   他忍俊不禁。“不信……又何必在这里看了许久?”   孩子终究是孩子,即便她较同龄人成熟了许多,心底里也会保有寻常女孩的幻梦,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   被他抓住了把柄,她又是窘的满面通红,只道:“这……不敢受公子美意。”   这次他再忍不住,终于哈哈大笑了。   “区区一只灯罢了,哪里是什么美意?你娘亲也必教过你不能与外人私相授受罢。”   “我娘亲……早不在了。”   他一惊,心中对她又多了一丝疼惜,轻轻将灯递过去,道:“若她还在,也必会在正月十五时带女儿来放灯的。”   她这才接了过去,两只小手捧着暖暖的一块,浅然静笑,香靥映了浓光,梨涡韵然绽放,温雅含蓄。   轻踏出几步,她在附近小摊上借了笔墨,便取下灯面,细细写了起来。   没下几笔,却察觉到他在偷瞧,她忙收了笔,轻声道:“公子若还有事,可不必陪我了……若公子能留下府姓大名,他日自会上门致谢的。”   他哑然失笑。“我的‘大名’,不留也罢。倒是小姐芳名,可否赐教?”   她颦了如烟黛眉,轻声道:“公子,我们……素昧平生,这灯,是该谢谢公子的。但姑娘家的闺名,却不能如此轻易的……”   不知这小姑娘哪来的满脑礼法,他挥挥手。“你写。我不再看便是了。”   话落转过身去,他知道稍后她放灯时他自然也能看到。   不过须臾功夫,她便写好了。   羽袖拂过如水夜气,明灯一盏,无翼而逸,逐鸿而去,顷刻间便到了天边,与其余灯融在一起,现出一片华彩天宇。   在那一瞬间,他读到了灯上的几个字。虽有几分意外,却没敢完全相信,再要问她,她便消失不见了。经了久日,他也就慢慢淡忘了元宵节的一切,毕竟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孩子,当时只道是寻常,从未想过日后仍会有着许多纠葛。   命缘,究竟是什么呢?   故事讲罢,龙晟叹息了。   再次见她,初时只觉面熟,也是尚瑾读到的丝缕记忆片羽,再加上他自己的一点点回忆,才拼成了完整的一副图画。然而,忆起了这一切,并不能让他此刻的心有任何缓解。   长叹一声,再望天边,他忽然发觉龙胤沉默的太久了。   于是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的神情亦是复杂。   “你怎么了?”   “我问你……那灯上写的是什么?”   龙晟只觉这问题问的古怪,心中揣度几番,暗暗明白了一些,却仍不敢相信缘分的奇妙。   “难道……”   “我问你……那灯上是否写的‘愿得自由身,不为宫墙误’?”   龙晟哑然失笑了。   原来,命缘真是无法可说的东西。   他买给她的孔明灯,他想帮她实现的愿望,最后,竟还是到了龙胤的手中。   龙胤喃喃念道:“原来……那竟是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她仍安然在车上端坐,并不知自己的一段童年往事,正在被兄弟两人拿出来翻谈,惊叹。龙胤笑笑。“孔明灯……本也飞不远便会落的东西。当时珠儿拉着我买这买那,那灯……就那样落了下来,我接住,上面便是这两句。谁知……”   缘已至此,惟有相惜下去了。   又是半晌的沉默,龙胤适才道:“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有两件事,不说不行。”   龙晟示意他继续。   “第一件,是龙篪。他还要在苏州留些时日,要查的事,他可以应付。不必担心。你若照顾多了,倒有反作用。”   龙晟点头答道:“这我知道。但如果你们找到了聂潇,先让我见面才是。”   龙胤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双目炯炯地看向龙晟。“还有一件……云儿送你那三句话,一个‘重’字,是否与‘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有关?”   龙晟叹了口气。他知道龙胤是一定会问起的,于是照实答道:“不错。”   龙胤惊了,再开口时带了万分的不解和不甘。“原来……那人是你……你可知道,是什么害死了珍儿?”   “我如何不知?”龙晟冷言道,“那三句话为字谜,谜底是‘珍’。这字谜出现在一份致珍儿的密函中,你看到那是个男子的笔迹,便起了妒心。如何问她她也是不说,恰逢当时北疆战事,你们大吵一架,你负气上了战场。她是忧心你,才积郁成疾。对不对?”   “那人竟是你么?我真是没想到。”龙胤怒道。   龙晟冷笑。“别以为你的一切我都想拿走。珍儿入宫前我便‘死’了,一切只是耳闻,我又怎会爱上没见过面的人?”   龙胤皱眉,冷静想想也觉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思忖片刻,他又问道:“那么,你如何得来那方刻有字谜的玉珠鸾宿?”   二人身后,凝云和尚瑾同车坐着。   尚瑾端的是纹丝不动的沉静优雅,全然瞧不出溯机殿中那一回后的任何情感反映。凝云自也不会怪她什么,干脆也不说话,二人分别盯着自己心上人的背影,心湖沉情,映在目中,一个是雨后初晴的爱恋,另一个是无关风雨的淡定。   为那人失去了妹妹,失去了自我,仍如此无怨无悔,凝云亦不知尚瑾的爱能包容多少,却知劝是无用。静了半晌,她忽而想到一件事,是该问问的。   “尚瑾姑娘,纳兰婉依……不知你认不认识?”   尚瑾秀眉微挑,浅笑道:“巫女么,本就是少数,又遭人嫌恨。若不互相认识,不互相关心,怕到今日,已活不下几个了。”语气仍是柔婉的,但话中带的刺,凝云倒也听的出来。   凝云笑道:“你说的是。那么,婉依为何与你们其余人不同呢?”   “我们其余人……并没有那般好的命,会因了机缘巧合被高官贵族瞧上,收作义女。”尚瑾略略倾身,倚向一边,十根纤指扣的紧紧的,“婉依……是个不会出事的女孩儿,纳兰大人看的不错,放在宫里,并不求为纳兰家得来什么荣耀,无事便好了。”   回想起婉依行事待人的隐忍退避,于深宫中处处的避让,确是个“不会出事”的女子。   凝云笑笑,一句“多谢姑娘”柔柔飘过,心中的郁结,却似乎没有打开。 第四卷 长相思·不渝 廿六 醒魂绪   毓琛宫。   恍若隔世,帝潭镇的幽谷泉鸣似还声声在耳,又随风渺渺去了。似乎仍在去年那个霜寒天,对着庭院潇潇,海棠婀娜,她倚在贵妃榻上片刻秋睡,梦里的碧水青山,岫烟朦胧,一如前世与来生。   再如何好,是借来的天堂。   后宫之于她,才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吧。   如今她已是路妃了,盼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孩子。龙胤时时忙的紧,说是瀛部就要进京了,并不多来瞧她。想起苏州那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竟后悔自己那时的别扭与倔强。回宫之后,他再不能如在宫外那样似的,只陪她开心。   凝云知道自己并不怪他。既已确定了心中对彼此的爱,又何必强求一朝一暮呢?于是她放开了心怀,每日读读书,串串门子,临晚入睡前坐在桌前,摊开宣纸,费几番丹青思量,以笔墨想象着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便有百般的满足。   秋涵自一如既往地呵护备至,毓琛宫上上下下的人都为她尽心尽力。   六宫中的其他嫔妃,反应各异。   溥畅着人送来了堆积如山的补品;皇后则连礼节上的看望都免了,依旧紧闭着景澜宫的门;佳贵嫔倒是来了,灿烂的笑容中也看不出一丝异心;其他位次低于路妃的后宫嫔妃一一来访,包括瑶婉仪欧阳流莺。   月余不见,比起那夜朋月宫中的她,流莺又添几分憔悴。六宫中,流莺的国色天香,向来居四姬之首,紧随皇后与路妃之后。而如今,那一对细长的柳叶眉终日便只是蹙着,两眸含霜,纵“长颦减翠,瘦绿消红”亦是美,也大不及平日丰神冶丽的瑶婉仪了。   关于朋月宫事件,龙胤再也没有提起,因此凝云也小心地避开此事。然而,如若提起,欧阳流莺大约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凝云心下颇为她担忧,又说不上句话,每每刻意挽留,都被佳贵嫔挡了回去。流莺投给她的眼神也均是忧伤的,愤恨的。   这本也没什么,龙胤亲自出宫接回了她,单这一条就够后宫全体嫔妃愤恨她一辈子了。何况,流莺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做别人的影子,是任一个有尊严的女子都不能接受的吧。   然而仍有一事她不解。   欧阳流莺,为何会投向皇后和佳贵嫔的阵营呢?   如今的后宫格局,她有把握瞧的清清楚楚。除了流莺,并无值得她费心的变数。除去她与佳贵嫔,宫中最得宠的仍是“冬姬”瑶婉仪与“夏姬”晴贵人。   林若熙傲气重,一次不睦便与她不依不饶。纳兰婉依则孤高的紧,不愿争宠。   流莺又分明恨着她。   如此看来,只有晴贵人何溥畅,是可相为善的人了。   京城,长宁宫。   入夜了,暮秋之夜,落英更兼细雨,无不悲之魂。然而,佳贵嫔并非黯然凋落,任人踩踏的残花。月余来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已让她猝不及防。然而,眼下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让她心慌了。   路凝云回来了。   路凝云被皇上亲自接了回来。   路凝云怀了龙种。   如今,她只能愤恨地看着新晋的路妃娘娘被皇上像块宝儿似的捧着,在毓琛宫中享受着无数的恩宠赏赐,只等那个孩子来到人世。之后,临位四妃也是情理中的事,而如果那个孩子是个小皇子……   她决不会让这件事舒舒服服地发生。   那日景澜宫中皇后说的话现在还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是真的……纤玉……救救我……救救我……   皇后一张花容月貌哭的甚是好看。   这是一张王牌,连怿纯公主都远远比不上的王牌。她轻咬着手帕角。欧阳流莺……我竟没想到,有一天会派上这用场……   延禧宫。   秀殷公主正兀自生着闷气,晴贵人何溥畅一如既往地百般安慰。瞧秀殷一张含怒的粉面,溥畅忍俊不禁,宫外与那一男一女起的冲突竟让小公主挂心了这许久,硬要去找她的皇帝哥哥替她报仇。皇帝正忙瀛部的事,哪里有时间顺着她的小性子?   于是她便日日磨在延禧宫。   溥畅原本以为她因被顶撞,丢了面子才不快,渐渐地,她竟发现,秀殷对她讨好了许多,有时似乎有些歉疚。   经不起她追问,秀殷才说了实话:“溥畅,你那么想要那洋装,我原想跟她讨来给你的,结果办砸了。平常哥哥姐姐忙他们自己的事,都是你陪着我,逗着我笑,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却连一件衣服也弄不来给你……”   看着那张真诚的小脸儿,溥畅几乎要落下泪来。她马上搂住了秀殷,安慰道:“秀儿有这份心,我高兴得紧,哪里还在乎那衣裳呢?”   可溥畅越是原谅,她越是愧疚,慢慢地,愧疚全转化成了对那两人的愤怒。“你又不是没瞧见他们有多狂妄!等二哥忙完了这一阵儿,我定要去求他找他们出来,给他们好看!”   说着说着,一个洪亮的声音飘了进来:“是谁惹了朕的妹妹?好大的胆子!”   “二哥!”秀殷一跃而起,迎了出去。   “这两日忙忘了,今天才刚得闲一会儿,听说秀儿进宫里来,朕这就过来了。”龙胤宠溺地揉揉秀殷的头。   “臣妾参见皇上。”溥畅真心高兴见到龙胤。   “免礼。”   “二哥,你一定得替我出气!”秀殷摇着龙胤的手臂,“我一定要那东西给溥畅……”   溥畅忙拉过秀殷,笑道:“秀儿,我真的不要嘛,别拿这点小事烦了皇上。”   这话若是其他的嫔妃说出来,龙胤大概会怀疑有多少虚假的成分在其中。看着急的面红耳赤的秀殷,龙胤笑道:“溥畅为朕和公主操劳的多了,要些奖赏也是理所应当。”   溥畅是不会掩饰的人,听此夸奖,心中自是欢喜,一双杏眸明若星辰起来,开口笑道:“皇上和公主对溥畅很好,这便是奖赏了。”   龙胤“传朕旨意,从今天起,你是晴嫔了。”   秀殷欢呼起来,似乎暂时忘了出气的事。待了没一会儿,龙胤要走了。“你们待着,朕去毓琛宫瞧瞧路妃。”   秀殷原本阳光明媚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二哥怎么还去瞧她?毁了珍儿姐姐的东西,又私自跑出宫去,这样的目中无人。回来了这么多日,毓琛宫见天儿的跑,皇后姐姐倒是一面没见过……”   龙胤听了这话,脸色沉了下来,一语不发地走了。   溥畅嗔她道:“路妃姐姐有了身孕,自然不能一样的。皇后娘娘一定也明白,你又何必争?”   “你不知道,表姐现在有多伤心。连景澜宫的门都不出呢……”秀殷伤心地道。   溥畅怜惜地拍拍她的肩膀,心道,这个孩子,总是赌气。不懂她的以为她刁蛮自私,其实她是要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幸福才能高兴呢!   毓琛宫。   秋已深了,毓琛宫的穿堂风时时带着凉。半个时辰前,凝云想着他要来了,便吩咐秋涵在铜雀炉中添了炭。如今寝殿中暖意融融,凤栖梧桐的双丝绫屏风后微微跳着些烛彩,锦绣承光,温气盎然。   “真希望这事快点结束……”龙胤揉揉太阳穴,连日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然而仍十分快乐。   凝云笑道:“说的甚是好听!不是你等着盼着的把人家请来的?南疆这一打开,不消说瀛部人的海上贸易,广博见闻,单是人家进来的贡,我可是瞧见人流口水了!”   天朝至龙胤的三代帝王,是各有所重。先皇煊帝崇文,翰林院四司便始于煊帝时。科举制度也在彼时进行了大胆的革新,便了君王广纳贤才,从谏如流。再推至上代,龙胤的祖父巽帝,以武打天下,一代热血枭雄,铁腕统治,刚而不虐,臧否分明,一生征战,武绩赫赫。   比起重武的巽帝,重文的煊帝,龙胤取其平衡同时,尤提倡为商。   与瀛部的结好,无疑打开了通商外埠的门户。   “然而他们的目的难道不是明摆着的?”龙胤冷笑道,“逼他们与天朝结好的招数之一便是截路中原。天朝东南四省已领命挡了至波斯天竺的陆路。生意做不成,可不把瀛人急甚了!”   凝云笑道:“如今皇上亦不会轻易放他们过去,对么?他们的货品,冠上天朝的名,于我们倒并非没有好处。分成如何的,可另说着。重要的倒是着人跟随他们的商队,半是取经,半是防范。”   “不错,眼下大家和和气气的,没必要起事。开西南商路三月,只说是天朝恩典,让他们尝些甜头。入冬后关闭,到时若要复开,让他们用三队海师来换。近处来说,北疆正须用兵,海陆夹击,便容易许多;长远看来,巽帝时征战各地,却未曾训练出一支足够强大的海上舰队,若可得瀛部能人训练,十年之内便可傲视南海。”   “一名和亲的公主,竟代表着如此深远的裨益呢。”凝云轻咬了朱唇,眼见龙胤疲惫,并不想提不愉快的事。然而思忖了几番,仍犹豫地开口道:“皇上今晚……请去景澜宫瞧瞧皇后娘娘吧。”   龙胤一怔,想起秀殷的指责,有些恼,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皇后来?”   凝云见他生气,无奈道:“回来已有十日了,皇上夜夜留宿毓琛宫,这于礼不合。臣妾如今的身子……不宜服侍皇上,请……”   龙胤打断她时的脸色颇是不好看。   凝云叹了口气,果然,回到这座皇宫中,两人之间似总夹着些隔膜,再不会那么简单。   他难道不明白么?   她私自出宫,如今回宫,不但是他亲自接回来的,回来后还没有一点责罚,反而位加二品,荣宠有加。   如此的异常,六宫中却静的可怕。   皇后是一向等着挑她错处的,如今却闭门不出,不闻不问;佳贵嫔那双杏眼中的恨意从来都如刃一样,狠狠切割着她的每一寸,如今的刃却似乎绵软了,藏在媚笑之中,每每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得意。   这一切,她都心惊胆战。纤手轻轻抚过自己已隆起的小腹,她宽慰地笑笑。   如今的她,再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而战。   长宁宫。   夜深了,窗外竟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秋雨向来温婉如丝的,从不含雷带闪。然今夜这场雨,似要宣泄盛夏未终的余威。佳贵嫔轻轻熄灭一盏烛灯,眯眸瞧着烛烟袅袅地盘旋在黑暗凝成的空气里,倩目含笑,心竟随间或至耳的雷声雀跃。   不一会儿,雷声便转变成了呼啸的风声和雨声。   对她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她正在等人,或者不如说,她正在等另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尽管——她看看窗外——该入冬了。   长宁宫的门开了。两名女子走进来,均披着黑漆漆的斗篷,走在前面的是安琪,她匆匆引身后的人进来,带上了门。   她身后的女子一张脸苍白地似鬼魅一般,桃腮上不着一点血色,眼睛红肿的,似乎终日以泪洗面。   佳贵嫔瞧着,心道,人家憔悴都只有面黄肌瘦,越来越难看的,憔悴若斯仍迷人若斯的,除了路凝云,也只有欧阳流莺了。   六宫中,皇后是如花的美人,路妃是如冰的美人,佳贵嫔是如焰的美人,而欧阳流莺,是如玉的美人。   深夜了,佳贵嫔却仍着盛装,寝殿中是怿纯公主睡不安稳的哭声,她厌烦地摇摇头,迷起眼看着眼前的病美人脱去了斗篷,颤抖着坐在了面前的红木椅上。那椅上,特意摆了暖炉上烤热的软垫。   冬之脚步,近了。   “皇上回来有几日了,”佳贵嫔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摩挲着杯子。“可曾召你侍寝?”   “没有。”   “知道他去哪里吗?”她就是要逼流莺亲自说出来。   “毓琛宫。”   “嫔妃私自出宫不归,不但不罚,还位次有升,荣宠有加。感情这东西,还真是讲不得道理……”   “贵嫔想说什么?”流莺咬牙道。   “你很清楚。”佳贵嫔当的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讲话的声音提高了一截。“你即便如假包换地是那个死去的怀欣皇后也争不来他的爱,更何况,事到如今,你怎能说你是!”   两行清泪划过流莺的脸颊,她用双手捂住脸,抽泣起来。“我该怎么办?”   佳贵嫔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唇畔勾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她蹲下身子,握住流莺的双手,怜惜的神情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相信我。”见流莺并不感激涕零,她加上一句:“你与我,还有皇后在一条船上,我不会害你。我亦不教你去害人,只要一点小小的……”   见流莺仍只是哭,她换了一副冷酷的神情。“不愿意也罢,我去禀明皇上朋月宫事件的‘真相’,到时任你再说什么,也没人信你。”   流莺抬起了头,一双噙满泪的眼睛恳求地看着佳贵嫔。   佳贵嫔满意地笑了。   如果失败,她不会被牵连;而如果成功……路凝云,看你还拿什么来斗。   圣泽宫,正元殿。   后天,就是瀛部面圣的大日子了。龙胤与礼部侍郎欧阳剑锋在最后核对相关事宜。一切都已井井有条,蓄势待发。   “只等李将军带队到达。”欧阳剑锋胸有成竹地答道。“臣一直关注他们的行程状况,目前一切顺利,并无异状。”这“异状”二字他咬的格外紧。如今朝野上下,乃至皇帝本人,都对瀛部的示好存了一分疑心。   “你安排了自己的眼线,是么?”龙胤皱眉,修长的手指仍是习惯性地捏着下巴。   欧阳剑锋知道他并无责备之意,故而正言道:“不错。臣以为,李拓这个人仍是不能……”   龙胤笑笑。欧阳剑锋与他阵营中的许多人一样,不相信李拓。   “臣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知道他要说什么。“讲。”   “李将军原本驻守南疆,功绩有口皆碑。何以陛下忽然让他回京?据臣所知,可当护送之任的人,比可当驻南之任的人多。”   见欧阳剑锋面露难色,龙胤知道他想的是什么。路丞相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也曾回避过同样的问题,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亦是同一个问题。   “退下吧。”   欧阳剑锋似乎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忽然下了逐客令。然而,他相信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行了个礼,慢慢退下了。待他走远,龙胤才发现入夜了。回来之后,每天去毓琛宫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云儿的身孕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他伸展一下四肢,刚要起身,一名太监有事来报。   “皇上要奴才修复的玉器,奴才办好了。”   朋月宫。   他启程去苏州之前就下了令,着人修复朋月宫被损毁的玉器。   “皇上,现在摆驾毓琛宫吗?”小长子问道。   “不,朕要去朋月宫。”   打破的东西要修补,做错的事要道歉,一切才可以重新来过。珍儿一张阳光般美好无尘的含笑佳颜在他面前跳跃着。   然而,没有机会再重新来过了。   他们的爱,如今已是时过境迁。不如惜取眼前人吧,皇帝又如何,过尽云烟后,不过照样是时间中一蜉蝣,苍穹下一尘埃。痴念着已逝去的情,忽视眼前的人,难道他真的有如此多的时间可以如此耽误么?   他默念道,珍儿,我心里真的有了别人。这是最后的修补,最后的道歉。从此以后,请祝福我吧。   朋月宫。   龙胤轻抚过一件件完好无损般的玉器,直至那彻骨的寒,成了生烟般的暖,氤氲过时间带来的尘埃与风化,活生生地怒放在他心中。他放这些洁白无瑕的玉器在这里,本是想要珍儿回家的。   然而,珍儿死了,珍儿再也回不来了。   不承认又有何用呢?如今的殷切,如今的相思,可消灭她从前因他的不信任而生的心病么?可救回——他一阵心痛——她的命么?   一阵风吹起,朋月宫中高高悬挂的,柔如流水的白丝绸抚过他的脸,仿佛珍儿的手。他闭上眼睛,低声道:“别了,珍儿。”   风仍吹着,似乎昨夜的暴风雨仍挣扎着不肯离去。有那么一会儿,风声甚至如一个幽怨女子的声音一般,哽咽着,诉说着什么。龙胤闭目聆听着。   不要……不要离开我……   他一定是在幻想中……   我是珍儿啊……是你的珍儿啊……   竟然真的这么像……   我才是你最爱的人……   等等。   这不对。   龙胤猛地睁开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身浅蓝色镂金百蝶羽衣,配着纯白的片锦边琵琶裙。头上斜簪一支素雅的白珠钗。仍是那纯洁而清澈的眼神,仍是那水仙清香的芳氛,仍是那喜欢突然出现的得意。   珍儿。   “珍儿?”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现身弄懵了,伸出手去触摸她,似乎想弄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并没在做梦,珍儿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老天啊,珍儿真的回家了。他不可抑制的狂喜,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表哥……”怀里的人几乎泣不成声。   “珍儿……珍儿……”龙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我知道你会回来……”他急切地抚摸着她的肩背。他的眼睛越过她的肩头,狂乱地扫视着玉器。他知道这些东西会有用的,珍儿喜欢玉,即使死了也喜欢……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   珍儿死了。   他亲眼看到,亲手下葬,亲自追封她为怀欣皇后。惊喜过后是痛苦的冷静。珍儿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不论是谁。   可她……   他好像头上挨了一闷棍,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他猛地推开了怀里的人。   欧阳流莺。   “你不是珍儿!”他气喘吁吁地吼道,觉得呼吸几乎停止了。那种从希望到绝望,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几乎将他压碎,吞下。他从未如此痛苦过,仿佛珍儿又死了一次。   “我是的!我是珍儿啊!”她拼命去握他的手,他却将手抽了回来。   我简直是天底下最蠢笨的人。他狠狠地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头。醒醒!醒醒!她穿着珍儿的衣服,她出现在珍儿的寝宫,然而她不是珍儿!她不是!   她试图阻止他的自残。“你不认识我了吗?表哥,我是珍儿啊……”龙胤甩开了她,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走的那么远了,他还听到朋月宫里传来的哭声。   长宁宫。   听着安琪的密报,佳贵嫔叹了口气。她知道,事情并不会是那么容易的。然而亦没有那么糟,只是……没有更好而已。   这只是彩排而已,戏还没有演完。   欧阳流莺在一夜之间失宠了。   朋月宫里发生的事飞快地传遍了六宫。凝云自然也听说了——瑶婉仪假扮怀欣皇后,结果弄巧成拙。凝云一面担心着龙胤,一面隐隐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瑶婉仪并不是会用此法争宠的人,不是么?”她与秋涵谈论时道。   “据秋涵的了解,不是。”秋涵与凝云一样,认为事情另有蹊跷,“然而瑶婉仪是个很‘深’的人,谁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进宫以来,她先是冷淡,后是敦厚,如今又出此策。秋涵实在吃不准她是怎样的人。”   “冷淡也好,敦厚也好,总之是不露锋芒的人。而且她已是新人中的标青,何必出此下下之策?”凝云道,“怀欣皇后已经死了,皇上难道真会相信人死复生不成?但凡考虑周全的人,都知道这法子是一定要输的。”   “主子是说……”   凝云蹙眉道,“是有人考虑周全叫她输啊……”半晌,她满面愁容地加了一句:“甚至不止叫她输。”   事实上,这亦是对她的打击。   凝云心里是明白的——即使那不是怀欣皇后,然而那是与怀欣皇后神似的欧阳流莺。如果还来与她亲热,与她恩爱,他满脑子中都会是朋月宫里那张哭泣的脸,那张也属于他曾经的挚爱的面容。   在苏州二人坦诚相对时,她答应了给他一些时间。如此深的情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内便斩断。好在,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可看出他的每一分努力,亦欣慰着这得之不易的用心。   然而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如还能若无其事的放手,龙胤亦不会是她深爱的龙胤了。   瀛部面圣的热闹与繁忙多少分流了六宫中因瑶婉仪而生的风波。   京城上下,从平民百姓至富贵世家,无一不怀着浓厚的好奇心注视着这声势浩大的面圣队伍。关于瀛部和瀛部公主,成了后宫嫔妃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美貌的女子,似从不是后宫缺少的。若这瀛部公主是以贵妃的身份嫁入后宫,或许嫔妃们的议论中会夹杂着些许的火药气。然而她仍是公主,有皇家之贵,却无后宫的羁绊,只让嫔妃的口中多了一丝酸意。   如此的自由,是这些如花的女子齐齐渴望的吧。   想见这公主,便要待听戏赏花这类家庭聚会一般的活动。   因此,人人都乐得猜测。   杰嫔宣称自己见过了那公主,逢人便讲:“你是没见着,那样貌,真真是那‘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的美人儿。不要说我们这庸脂俗粉,就连皇后和路妃那样的绝色都不是个儿了!”   皇后除了不得不出席的场合,仍躲在景澜宫中,闭门谢客。凝云也并不在意什么瀛部公主,只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看看龙胤,看看他的伤是否好了,看看他是否还痛苦,抑或用辛苦代替了痛苦。   她的身子一日重似一日了,情绪也渐渐有了波动,听见大些的响声便觉烦躁,因此一心寻静,不想分享朝廷和后宫中过节一般的气氛。每每心中念着静谧,她便会想到沉香阁和沉香阁中那个褐发紫瞳的神澈女子。   如今,那是六宫中唯一依旧安静故我的地方。   想到这么个人,总觉得苏州的安逸轻松仍在身边,也用不着她每夜闭眼后,苦苦流连梦中的一抹青山如黛,绿水沉沙。   子夜时分,沉香阁。   纳兰婉依独自对烛而坐。她轻轻地将一包丁香的花粉倒入面前的银碗中,花粉与碗接触的声音柔柔的,十分悦耳。接着是入秋的红叶,她将其撕成一条一条的,弯曲,折叠,放入碗中。最后是一包不知名的粉末,朱红色的。混合均匀后,她以手持碗,在烛焰上轻轻地晃动,让火舌舔过碗底的每一寸。做着这件事的同时,她前所未有地分心了。   头一桩,是下午路妃的来访。   婉依本就暗暗觉着这个路凝云不凡。下午一见,她本已绝一代之清雅的容貌中,又添了几分母性的柔美光泽。倾谈一番,二人对彼此的好意都是万般诚挚的。路妃并不是个俗人,举手投足般便有脱然众人之质。   虽不及那个长孙家的姐姐,婉依也是会些读心术的。   看到路妃眼里心中对那个皇帝不染一尘的爱,心中莫名暖了些。   言语中不经意提起婉依这选秀时的半个红人居然至今未曾侍寝,她便已流露出些怜意。如今瑶婉仪失宠,皇后不理后宫,佳贵嫔又诡秘,大概她想将自己推上去吧。   对她来说,这是无之最好,有之无碍的事。   她的形容样貌,一张皮囊罢了,偏生的神清骨秀、讨人喜欢,那么谁都可以拿去。   另一桩,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路妃提到了平江王。是叫龙篪吧。那样一个蹩口的名字,居然让她的心猛跳了一下。不过是个稚气少年,有了几分貌,几分才,几□手,几分富贵,便玩世不恭,风流倜傥起来。   苏州时的一面之缘,抑或说是救命之恩,并不会在婉依心中掀起过多的涟漪。纵使那张总是含了调戏的俊脸时时入梦,也不过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遍身的伤痕。   万有之东……惟情起无物……痛之本源……忘情……忘情……   她现在烧的这碗东西,就是要自己忘掉他的。   这是婆婆教她的灵术。   圣泽宫,锦阳殿。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足够亲近的人,是知道龙胤的伤心的。秀殷公主深知欧阳流莺此举在他心中划了多深的一条口子,想来想去,如今后悔她那日在延禧宫的发作了,于是巴巴地跑来了锦阳殿。   龙胤看到她甚是惊讶。“怎么不去延禧宫找你的好姐姐了?”他笑道,有些勉强和疲惫。   秀殷脸红了,顺口说道:“也没什么的。秀儿想二哥了……”   “原来是这样……”龙胤满脸不信地点着头。   她掩饰地东张西望,发现了锦阳殿中不同往日的装饰与龙胤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显然与瀛部来访有关。“二哥,瀛部的人有趣吗?”   龙胤笑道:“有趣的紧。”秀殷满心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讲些关于服饰言行的趣闻轶事,然而她失望了。“他们的舰队到过西方,与西方进行过贸易。如今朕要打开天朝与外界的通商往来,少不得向他们取些经……”   “讲讲你的义妹吧。瀛部公主。”秀殷不耐烦地打断道。   龙胤叹气,有时秀殷还真像珠儿。“你没听到后宫的传言吗?”秀殷摇摇头。“飘飘秀色夺仙眷,只恐丹青画不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与江东二乔并称。气质如兰,才华比仙。那样貌气质打扮的确与中原女子不同的……”他顺嘴说道。   秀殷点点头,找不出更多的话来说了。在龙胤的注视下,她有些慌乱地开口道:“我是想说对不起的。这个时候,让你烦心……”   他似乎用了一会儿才想起她说的是什么,微笑道:“朕何曾真正生过妹妹的气么?”   秀殷立刻笑了,转身飞一般地跳出了殿门,临走时叫道:“教我也见见瀛部的人吧,我也想见见呢。有件东西想给溥畅的,”她懊恼地回忆起仍念念不忘的心病,“瀛部人游历各地,什么都见过,若他们也有一样的就好了。”   畅音阁。   管弦悦耳,丝竹入胜,觥筹交错,端的一派盛景。   听戏,似乎是各地使节进京必做的消遣。相比于正元殿那些正儿八经的仪式,双方都乐于参与这种家宴似的活动,作些客套至极的交谈,无话可谈时便假装听戏来填充尴尬的气氛。   然达琳相当享受听戏的过程,盛装出席,俨然不知她花样层出的服饰已经成了后宫女眷们谈论的焦点。今天她身着一件淡紫色天鹅绒开领洋装,鸢尾素雅,点翠飞花的绲边稍稍淡化了锐利的西洋气,收腰款儿,裙摆及地,看上去端庄得体。   虽天气已凉了,那洋装仍开的颇低,抹胸素绡,绣的双丝绫鸾。偏她身材玲珑有致,如此酥胸半露,娇艳欲滴的一丝不苟。   纤纤玉颈上挂着一串碧玉项链,看的出绝非常品。丝绸手套依旧带着,正衬得手形修长纤细。一只手中轻轻持着一把羽扇,另一只手中握着一面具似的东西,貌似是金制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她随兄游历茀郎国时得的,茀郎国的贵族夫人们都在看戏时拿着。   “公主在茀郎国也曾听过他们的戏,与我们的京剧相比想必各有特色。”龙胤笑问。   “这个自然。”然达琳礼貌地放下了手中的羽扇,侧身面对龙胤,背挺的笔直。“东方的韵息便在于,我们能以极简替极繁,以物内代物外。茀郎的歌剧华丽绚烂,气势磅礴,不仅仅在于表演,而更多地在于乐器、衣装、灯光甚至台下看客的喝彩。须得事事完美,才让一出戏好到极致;而京剧,全在于演的那一个人,那一招一式,从那声音中,我们就看到了戏的全部。”   龙胤笑道:“公主所想竟跟朕不谋而合。茀郎国的乐曲,非多人演奏,面面俱到不可。然而我们的乐曲,只需一人,一椅,一把琴,便是一个故事。其实说是优点,亦不完全是。”   然达琳一双明眸显出饶有兴趣的样子,手中的羽扇不知什么时候又摇了起来。“那么于治国呢?陛下,您的天下极简还是极繁?无为而治,抑或事无巨细?”   瀛王道:“琳琳,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   龙胤暗笑。“无妨。朕乐意听听外来的意见。无为而治,恐怕是神话;事无巨细,一人不可能管到天下的边边角角。朕所信奉惟一点:为国者当务实。做力所能及,并时刻增强能及之力。公主以为如何?”   然达琳对龙胤如此诚实谦和的回答似乎有些意外,然而很快舒展了明眸,澄然微笑。“巽帝打天下,得于利国之兵,失于损民之安,以武易武,外达而内虚;煊帝明天下,得于疏贤之言,失于散贤之心,以宽济宽,不得以救弊;如今观皇上之‘务实’,竟胜先人许多。然治天下,仍当以前朝为戒。”   龙胤心下叹服,不禁对瀛部首领道:“令妹才思敏捷。如此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之见识,朕今日真真开眼。”   然而公主听了这话并不十分高兴。“陛下对其他女子的评价似乎低了些。”   “公主不要误会。”龙胤挥挥手,“女子的心智不逊于男子,朕并非否认这一点。”   “那么,是陛下的公主不曾有然达琳的才或貌么?”   “朕的妹妹么?”龙胤脸上微微洋溢了一个自豪的兄长的温情。然他心中是承认的,秀殷自小长在深宫,不曾见识外界,如何能比得然达琳之广博见闻呢?   “照公主自然远甚。”   话未落地,背后传来一声娇呼:“是你!”   秀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那个‘气质如兰,才华比仙’的公主就是让她受了平生最大侮辱的人!皇兄居然还在微笑着与她谈话!居然还说自己不如那个人!   然达琳听到声音,回头看去,也认出了秀殷。半晌,她转过头来,眯起凤眸盯着戏台子冷笑道:“今天这出戏还真是好看呢!”   龙胤见两人举止奇怪,甚是迷惑,猜测着问道:“你们……见过面?”   秀殷冷眼看着然达琳的背影,气呼呼地一语不发。然达琳对龙胤倒无脾气,款款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秀殷,纤指一点,冷冷道:“原来这就是皇上的公主……我是见识过的,架子大的很。”显然,她对秀殷的反感更甚于秀殷对她的。   “我就瞧着你大老远地跑到中原来,原来是找麻烦的!那日我们的帐还没算清,今天没有那人护着你了,我倒瞧瞧你还如何得意!”若非龙胤挡着,秀殷几乎要扑到然达琳身上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龙胤大喊道。   “戏我瞧够了。”然达琳不紧不慢地收起了羽扇,提着裙摆从秀殷面前走过,“不等皇上问,您的妹妹肯定已等不及数说了。”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对秀殷说道:“以防你口不择言,我得说一句——全是我们两人的事,别把‘那人’牵扯进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脸迷惑的龙胤和瀛部首领,再加一个气的大叫的秀殷。   不要把‘那人’牵扯进来?秀殷脑海中浮现出‘那人’那张同样不可一世的脸。我偏要牵扯。   “朕好像明白了。”龙胤双手抱胸,无奈地看着秀殷,“堂堂天朝公主为了一件衣服,与瀛部公主动起手来了,是不是?”   “本也没什么,”她用力跺着锦阳殿的波斯地毯,“可她实在目中无人,二哥去问溥畅嘛,那个然达琳有多……”   龙胤高声打断了她,“溥畅自然是护着你的,不需劳这个神。‘那人’又是怎么回事?”   秀殷恨恨地答道:“‘那人’就更是目中无人了。看上去也似个穷凶极恶的。”   “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脸,浓眉大眼?年纪轻身手好?”龙胤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二哥怎么知道?”   龙胤挥挥手,示意她不要问。“回你的公主府去吧。”他气道。   秀殷微微有些委屈,然而也不敢说了,跳下椅子,大步跨出了殿门,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龙胤被小妹妹的愤怒逗笑了。他揉了揉太阳穴,觉着疲劳减轻了些。   他一直让自己忙碌,更忙碌。他怕一停下来,就会回想起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和那个夜晚后他一直在做的噩梦。   梦里面的珍儿与朋月宫中的欧阳流莺一样,苍白的脸,泪流满面。   我才是你最爱的人……   不要……不要离开我……   这时,云儿会忽然跳出来,咳喘着。   皇上要抓臣妾回去为怀欣皇后赎罪,   皇上要臣妾在毓琛宫那座监牢里做一辈子的路妃,   皇上心里从来都没有过臣妾。   然后她就那样跑开了,长长的黑发在飘荡着,消失了。他想去追她,然而他不能丢下珍儿。上次他丢下她时,她陪上了如花似玉的生命。   毓琛宫。   凝云今日又是气躁的紧,故没去畅音阁,错过了这场戏,倒还真有些可惜。   斜倚绣屏,她含着些好笑的兴致,一面提笔写着字,一面听着秋涵的讲述。   她七分是惊,三分是喜。惊的是无巧不成书,在京城的一个寻常茶馆中,竟然发生了两个公主,一个妃子和一个将军的交集,老天爷的安排可不有趣;喜的是她初见然达琳就认定她不是个普通人,如今果然不是个普通人;两人对彼此已有明显的好感,既然她往后将留在宫中,说不定是个可交的知音。   “早知道我亦去看戏了。”凝云笑道,“这戏好看的紧。”   “那瀛部公主也这样说的呢。”秋涵忍俊不禁,“听说,这公主是个才貌双全又有胆识的主儿!连皇上都佩服的五体投地。要我说,幸亏没做贵妃,不然……”   “不然什么?”凝云一点她额头,嗔道,“担心你的好主子不是对手么?”   旁边正拨炉碳的桃蕊插话道:“哪能呢?就凭皇上对主子的心,别人断断不是对手的!”见秋涵瞪了她一眼,她吐吐舌头,灰溜溜地退下了。   秋涵一回头,便瞧见凝云那只提笔的手微微抖着。墨珠滴落,浮开在渗黄的宣纸上,慢慢成了一片的漆黑。   “别担心……”秋涵安慰凝云道,“过了这段时间,皇上会想明白的。”   “我知道。”凝云拍拍她的手背,站起身来。秋涵忙搀扶着。凝云沉思半晌,说道:“我只是在想,这后宫中有人兴风作浪。我要找那人出来,不然,还有事情呢。”   秋涵笑道:“秋涵脑子里倒是有个人,只不知与主子脑子里的是不是一个。”   “说说看。”   “本也不难猜。瑶婉仪最近和佳贵嫔走的极近,这次,多半就是给佳贵嫔做了炮灰。”   “没错。”凝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腰身,“这个孩子让很多人紧张了。最紧张的,自然该是皇后与她背后的太皇太后。佳贵嫔是替主子办事,也是为自己着想。可欧阳流莺哪里是这样傻的人,再怎么伤心则乱,也不该平白替人做嫁衣裳,自己倒误了。”   “正如秋涵所说,瑶婉仪是个让谁都看不清的人。或许她真的为情所困,亦或许她真的被我们高估了。主子便没有看错人的时候吗?”   凝云又沉默了。然而,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秋涵,你可曾听说过这样的说法,‘若解纷繁,最简之解多为正解’?”   秋涵摇头。   “我爹曾这样说过。如果一个问题有很多解释的话,最简单的往往是正确的。”她回忆着自己与欧阳流莺接触的每一个细节,“这件事的最简之解是什么?”   秋涵再次摇头。   凝云一字一顿地说道:“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为什么欧阳流莺出现在朋月宫时反应会如此激烈?她又为什么要穿上怀欣皇后的衣服跑到他面前说自己是怀欣皇后,尽管正常人都知道他是不会相信的?甚至,为什么她相貌酷似怀欣皇后?”秋涵沉默,她知道凝云并不需要她回答,因此只等她说下去。   “最简之解……最简之解就是——欧阳流莺就是怀欣皇后。”   秋涵呆了一会儿,正色道:“主子,怀欣皇后已经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凝云没与她争辩,然而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越是回忆流莺的举动,就越是确定自己的想法。   “如果她真的是怀欣皇后,她为什么不早说出来?为什么要顶着这个‘欧阳流莺’的帽子?这对她有什么好处?”秋涵辩道,“怀欣皇后死了,欧阳流莺欲假扮其来争宠,有人在背后操纵此事,就是这样。”   “没有这么简单。”凝云默默道,“尽管你说的有道理。”   一语成谶。   景澜宫。   佳贵嫔不屑地瞧着眼前畏畏缩缩的皇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道:“皇上自然不信。娘娘指望他如此就信了么?”   “一定要这么做么?纤玉……我好怕……”   她不耐烦地站起身,修剪得尖长的朱红指甲拭过自己的衣摆。   这么个皇后,早晚是要让后宫一浪淘尽的。太皇太后要保她,亦应只想她生个皇子出来。佳贵嫔狠咬着牙,若有如此高贵出身的是她,若有这“天朝第一佳人”容貌的是她,倒为许多人省了麻烦呢。   愤恨半晌,暗暗静下心,抹去妒火,她冷言回道:“如今还能怎么做?像娘娘四年前那样做么?若娘娘那时把事情做的完全些,何来我们今日那许多麻烦!”她语气狠狠的,就是要吓住这个软弱的皇后。“只管叫她凡事听我的话,我自知道如何做的。”   “如果表哥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我……”   佳贵嫔似也一惊,她低下头来握住皇后的双肩,低声道:“皇上不会知道的。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纤玉与娘娘在一条船上,自不会害娘娘。”   “可……还有人知道……”   “谁?”   “安妃。” 廿七 几回春暮泣残红   沉香阁。   今夜月光清朗,正是打理她宝贝的好时机。纳兰婉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靥。庭院里,她欣慰地瞧着高低各异的植物。瞧了许久,她闭上了眼睛,凝神听着大自然的声音。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她猛然睁眼,看到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你。”   龙篪有些哭笑不得。“我以为你该说‘臣妾参见四王爷’。”听着自己热情的过分的语气,他才明白自己不是哭笑不得,而是不知所措。婉依一直让他不知所措。   “做什么?”   “赴宴。”他故意只说一半话,似乎要引她问下去。婉依却不问,仍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他投降了。“那些瀛部人无聊的紧。我忍不住溜出来,不知不觉地就朝这儿来了。”   这话显不全是真的。龙篪眼角挂着丝轻佻的笑,宴上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在伴,哪里无聊?寻花问柳的事,他是从小就做着的。那瀛部公主嫣然一朵粉妆夭桃,摇曳生辉,一张花颜似不知娇羞为何物。   漆黑回廊中那个炽热的吻,竟让他也险些无从招架了。若是往常,征服这样的女子,会是他的最大乐事。然而,怀中抱着那个女子,心里却飘来了那么一朵月下淡菊,素袖伴着清芬,细长一双柳叶眉下的忧郁。   在苏州时,机缘巧合救了她,之后念了有多久呢?   如今离的如此近了,虽然……她已是二哥的女人。但她自请住在那样偏远的沉香阁,又从不与其它嫔妃争宠斗艳,是为什么呢?   于是推开怀中的人儿,头也不回地走开。借着些酒意,就往沉香阁走来,走的许急了,出昭阳殿时撞上了一个着华服的女子,也没留心。   婉依仍不答话。龙篪亦不再说了,两人就那么对视着。风轻轻吹过,婉依的发梢飞起,扫过龙篪的眼,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似的。   “我很好。”婉依轻启绛唇,似乎看到了龙篪的心里。“那公主……很好。不要再来找我,我很好。”   “什么?”   “我很好。”她重复道,转头走回了正殿。   龙篪默默地看着她消失在殿中,没有唤她。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日,伤痕累累的她,仍然那般淡然地说着“不疼”。   然而今天她的语气失了往日的飘渺虚幻,竟带了些生硬在里面。他笑笑,这总是好的啊。一潭湖水,至此方有了涟漪,甚至不是涟漪,掀起了些浪花呢。   于是,他再不愿犹豫了,疾走几步上前,牵起她的手。   婉依猝不及防,与他如此近的挨着,静眸中忽燃起些愤怒,回手出招,却又被他紧紧地握住了。霎时的霞飞双颊,幸而此时已是夜色浓浓,他看不到,她亦至少可欺骗自己,心中不曾有些微的颤动。   “放开我。”   “我不放,你又能怎么样?”酒意溶了情意,他只道至少此刻,不要放手。   “放开我!”   龙篪笑道:“跟我来。”   还未觉察到的时候,婉依竟发现自己已在与他一起奔跑了。两人均是浅色衣袍,随风翩飞,映在月色下便似洒金笺般令人迷醉。   她的生命,一直便是静止与律动的一则是非题。从小心中便想要静,却偏偏不得而静。自从……识得了他,一切似乎不同了。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或者,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就什么都可以抛下了……   两人停下脚步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光。   气喘了半晌,她诧异地瞧着眼前的景象。   恍若时空的挪移,难道回到了苏州么?   这么一座无翼却可凌空的殿堂,临光更衬绚丽的灵物,高耸入云,独揽明月,飘隐繁星,竟如此熟悉的。婉依轻叹了一声,瞬时又是不能呼吸。任何人见得了置怡阁,都不能不为其折服。   她轻轻昂起了细颈,希望瞧见置怡阁的最高端。   然而,接天处已是云雾缭绕,如何有尽头?   入宫也有了段时日,她却从未有机会见到如此的神物。   一种异能,融会了她每一丝敏锐的灵觉。   龙篪见她叹服,微微一笑道:“跟我来。”见婉依没有回答,他干脆再次拉着她,向殿门走去。   她这次顺从了许多,任他这样牵着,纤指竟透了一丝柔意。   他说……跟我来……   她心中忽然柔软起来。   两人走至殿门前,他却拐折了道路,拉着她轻手轻脚地绕到了置怡阁背后。见他脸上如今有了促狭玩闹的神色,倒像个孩子似的,她忍俊不禁。   摸黑许久,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依六芒星星位轻敲几块门砖,一扇隐于墙壁上的门开了。   黑暗的甬道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又是记忆涌起,她战栗了。   为什么……竟如此熟悉……   龙篪见她站定不动,仍是轻声道:“跟我来。”推她至身前,他笑道:“只管走吧,我就在你身后。”   许久,终有了火把照亮前路。千回百折的阶梯,历经沧桑,似乎摇摇欲坠。   吱呀了颇一阵子,终于又出现了一扇深褐色的门。   龙篪自她身边绕过,推开了门。   天朝的圣所,揭开了它最后的一层面纱。   置身于浩渺星空之下,嵌玉墙壁,烂遗光,流祯祺。峥嵘岁月的明主忠臣,尽列其上,形容逼真,几似原光回照。   龙篪将画像一一看过,心生感叹。   回想着年幼时的乖张顽皮,他失笑了。置怡阁顶层,如不是祭天大礼,是绝不许人进入的。然而他自小便不是遵守规矩的人,十二岁那年,他每晚在置怡阁附近打转,终找到了入内的密道。   他忍不住好奇,夜夜偷上置怡阁,终惹出了祸来,被大哥和二哥知道了。   大哥是从来瞧他不上,只冷冷几个讥讽眼神便拂袖而去,并不将他怎么样;二哥却是大动肝火,兄弟私下里,将他狠狠责骂一顿,不留一点情面,但转过身来,在父皇面前,却只是极力相劝,竭力保护。   事情过后,该认错认错,该受罚受罚。置怡阁,却成了他童年中一丝永远抹不去的自由记忆。   几年过去,这珍藏于心中的顽劣记忆,他希望与她分享。   他靠墙坐下,也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婉依轻咳一声,微微离远了些,仍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仿佛回到苏州,回到二人的初见,相依坐着,沉默也是舒畅。   “这是宫中的圣所,这墙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哥想要成为的人,是二哥正在成为的人,是我……永远不会成为的人。”   他叹了口气。酒竟慢慢在醒了,他的幻梦,却还没有做够。   婉依沉默。   他已习惯。   “那时我找过你……找了很久。你知道么?”   “何必找我?”她终是轻轻抽回了手,秀睫频闪,紫瞳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回避着她的问题。“只要找到了便好。尽管……竟是在这里找到。婉依……你的心,我从来不清楚。如今只要你一句话,要留,我便走的远远的,再不回来;要走,我便抛下一切带你走。偌大后宫,不会缺少一枝独净的淡菊,罪过也便只让我一人承担。”   高处不胜寒,晚风飔飔撩过,心弦漫动,她深吸了一口气。   并未回答问题,她只是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找到高楼决口处的一丝冷冽月光,屈膝跪下,紧闭双眼,双手合十,轻启绛唇,念出泛着神香的梵音谶言,仿佛天际来声,悠远宁静。   龙篪不解她的举动,然只在近旁瞧着,听着那婉转柔和声音中透出的每一禅机。   在这天地接合的地方,她有如苍茫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脱尘离俗,神秘幽雅。   他注视着正东阁上的巽帝与煊帝画像。   终于要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了吗?不知列祖列宗能否原谅他这一刻的痴狂。   祷告完成,婉依站起身来,裙摆曳地,纱鞋轻擦着玉石板的地面,她亦细细看过每一张画像,读过每一个题字。   “对不起……”   “什么?”龙篪一怔。   “我……要回去了。”   简短几个字依次撞在他的心上,直撞的他生疼。   圣泽宫,锦阳殿。   夜已深了,想着白天的胜绩,那老奸巨猾的瀛王最终同意了他的计划,龙胤欣然一笑。固守自封并无好结果,他不能让自己统治下的江山,空有地大物博的领土与日进斗金的收益。为井底之蛙而不自知,是他绝不会做的事。   龙篪昨日回京,苏州的事已有了很大进展。看来龙晟仍是暗中帮了不少忙,让事情顺利许多。毕竟任芙跟他许多年,他了解她的脾气习性,找她,总比直接找聂潇要容易的多。   龙篪早也便是婚配的年龄了,太皇太后不时地催着,偏他风流成性,不想被束缚住。   然达琳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瞧她是个管的住夫君的女子,又兼身份特殊。结了这门亲,于国于龙篪都有好处。   此事欲交给皇后去做,她却一副厌烦的神情,仿佛是龙胤这个皇帝求着她似的。一次宴席,气倒是让他生了个够。若不是对皇祖母的尊重摆在那里,他早不会容她了。   幸好凝云与然达琳走的算近,此事亦只有她可托付。   龙胤本做好打算独自一人度过今夜,然而瑶婉仪的侍女哭丧着脸找来了。   他并没有原谅欧阳流莺,然而她被冷落了这许久,又熬出了多少憔悴,总归是不至于的。他叹了口气,就谅了她辜负珍儿这份形容罢。   他自语道:“毕竟,要怪罪的话,又有何人罪大过我呢?”听着侍女的哭诉,他答应随她去永和宫。   永和宫。   龙胤只看了欧阳流莺一眼,脸色大变——她仍穿着那件珍儿的衣服。陡然又是一股怒火,他愤然转身。本就不该来看她。   “表哥……”流莺追了出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他正要甩开她,却感觉到她松开了。熟悉的感觉让他惊心。他惊异着回过头来,她搓着手,羞愧地低着头。“对不起,你背上有伤,我不该……”   回忆再一次潮水一般涌来。   “喂,你!”珍儿脸红着叫道。   “又是什么事?”为什么每次她一开口就让他想发脾气?他气呼呼地拉过被子,“你就不能让朕好好睡觉吗?”   “那个……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早知道你背上有伤,那晚我不会那么用力推你的。很疼是不是?”   龙胤感觉自己的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背上的伤痕早已经痊愈,欧阳流莺进宫不足一年,不可能知道。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的眼睛,然而他看不出来一丝虚假。   她笑了,含泪的秋波那一转,正是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的万般风情。龙胤呆了,无论流莺或珍儿,他都不曾见过如此的神色。她踌躇着上前抱住了他,这次他没有推开。“表哥,打破的东西要修补,做错的事要道歉,一切才可以重新来过。对我也得这样,知道了吗?”   霞光漾颊,两颊笑涡,她双眸下的黛晕,御书房中一只裂缝斑斑的瓷马。她的笑声俏丽清脆。   表哥……打破的东西要修补……做错的事要道歉……一切才可以重新来过……对我也得这样……知道了吗?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龙胤顿觉五雷轰顶一般的晕眩。他用颤抖的双手去碰触她的脸颊,触电一般的,仿佛回到了他的梦中。   珍儿。   珍儿?   长宁宫。   佳贵嫔独自享受着暴风雨前的宁静。她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从那日的景澜宫之行开始,一切如同做梦一样。一粒使全盘风云大变的棋子,就那样塞在了她的手里。   景澜宫那个黄昏……   她只觉挨了一闷棍似的,云里雾里,不明白皇后说的是什么。听得身边安琪一声惊呼,她才回过身来。不顾尊卑,她紧握住皇后起伏不止的双肩,语气急切而坚定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皇后显然还处在慌乱之中,六神无主地道:“她……不可能……珍儿死了……我亲眼……我……”她迷乱的双眼对上佳贵嫔灼灼的眼神,突然泣道:“不!欧阳流莺不是珍儿!纤玉——你说——她不是珍儿!她不是!”   她猛地推开皇后,跌坐在椅上。皇后呆站着,哽咽着,语无伦次地吐出些字句来。半晌,皇后稍微安静了些,她才缓缓问道:“你确定了吗?”   皇后显然已经清醒了,近乎绝望。“她能说出只有珍儿知道的事,只有珍儿知道的话。”   “哪来这样的事?欧阳流莺不是欧阳剑锋的妹子?怎么就成了那个已死的怀欣皇后?欧阳剑锋哪来的这个胆子?”   “我着人查过了。一切都与她跟我说的一个样儿,这中间曲折离奇,怕是没有一天一夜,讲不完的。纤玉……你不知道……我……是我当初……”她又哭了起来。   借着皇后那时情绪错乱,不由自主倒出来的话,她亲自派人查证的结果,与欧阳流莺——珍儿——自己的叙述,佳贵嫔终于弄明白了这个离奇的故事。   一切要从几年前珍儿入宫、封妃、受宠开始。   皇后珠儿那时刚刚失宠。来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妹子,她心里很是不能认同。然而这个被她暗暗斥为野种的民间郡主,居然得到了她深爱的表哥的爱情,她愈发视珍儿如眼中钉。   然而珍儿真心喜爱自己的姐姐,不论珠儿如何对自己,她都怀着一颗善良的心去为珠儿找出种种理由,不愿相信珠儿存心害她。   她一直不知道,每次去景澜宫喝的茶中,都被珠儿下了毒药。那毒药,会让她一天天憔悴,最终死去。   终于,珍儿病了。   那时她与龙胤正不知为了何事闹着矛盾,于是便赌气不见他。恰巧此时北疆有战事,他亲身前往督战。珍儿在等待中日益憔悴。龙胤赶回来时,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故事到这里似乎断了,因为皇后,珍儿和她自己都无法得知当时的具体情况。但事实就是,珍儿并没有死,有人用另一个女子的尸体代她下了葬,而珍儿被救出了宫。   毒药并没有夺去珍儿的性命,然而侵蚀了她的记忆,她再也记不起龙胤,珠儿或关于皇宫的任何事。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回到了自己成长的民间,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   佳贵嫔不禁感叹起了世事的无常,缘法的奇妙。   珍儿在民间,机缘巧合结识了真正的欧阳流莺,并与之成为了生死至交。那流莺早早为自己找好了如意郎君,然而身为在籍秀女,她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鬼使神差般的,珍儿答应替与自己面容相似的流莺去参加选秀。   “欧阳剑锋果真如此大的胆子,还是如此大的糊涂?”佳贵嫔震惊之中问道。   珍儿惨然一笑,答道:“他并不曾亲自送妹妹去选秀。只要流莺买通了几个下人,一切都好办的。入宫之后的省亲,我也数次婉拒,他没有机会发现这一切。”   接下来,处于失忆状态的珍儿就这样被当作欧阳流莺中了秀标,封了位次,回到了她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宫。   “选秀时与众秀女同居长春宫,我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欧阳流莺,于是刻意冷淡着些,不与他人走的太近。待到入宫时间长了,并没有人觉察,我才渐渐放了心。对这座皇宫……我只觉得熟悉,并没能想起过去的事。被他恩宠过后……”她红了脸,“我竟仍未想起。大概因为生病时我还是一心恨着他的,老天以为我真心恨他,才将他从我记忆里抹了去。”   失忆后的珍儿,其实已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女子,完全成了那个叫作欧阳流莺的女子。她的性格中凭添了原来珍儿没有的缜密细心,甚至审时度势。后宫中的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欧阳家的女孩儿如何受尽恩宠,如何从瑶贵人一步步升到了瑶婉仪,如何在后宫的凶险之中如鱼得水,八面玲珑。   除了她越来越强的熟悉感,和独自入眠时一个接着一个的噩梦之外,欧阳流莺这个面具出奇地适合她。终于有一天,有人捅破了那层窗纸——林若熙。   林若熙将路凝云的卓见据为己有,向皇帝换来了顺仪的位子。倪良媛的讽刺让她恼羞成怒,挑拨让她迁怒于欧阳流莺。于是她带流莺去了朋月宫和胧洁园,试图告诉她龙胤深爱的是欣妃,而她不过是个影子。   朋月宫和胧洁园,这两个留给珍儿平生最美好记忆的场所,终于唤醒了她的回忆。那回忆如天空忽然碎裂了一样,砸在了她的头上。见她歇斯底里的发作,若熙逃了,慌不择路的她打碎了朋月宫中的玉器。   她逃走了,留下珍儿百感交集的哭泣。   再后来,凝云来了,被龙胤命中注定般的撞见,误会,分离,和好。   珍儿复活了。   她对龙胤的爱也一并复活了。然而这时的龙胤已经爱上了凝云,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珍儿看到的是龙胤以为她已经死了,是龙胤日日在毓琛宫守着另一个女人,是那个女人走了,龙胤可以丢下天下去寻回她。   龙胤再不是珍儿的龙胤了。   她只得先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皇后。她坚信,姐姐会保护她,会知道怎样处理最好。然而,心里有鬼的皇后吓破了胆,生怕她当年的歹毒行径败露,然而再不敢下第二次手,只得将她丢给了佳贵嫔。   那时,正是路凝云刚刚回宫的时候。   “让珍儿去告诉皇上她的真实身份。”她对皇后说道。   “可……如果他追究起来……”   “他如何知道是你做的?”佳贵嫔越想越觉得这个计策好过眼睁睁看路凝云得意。“娘娘,你还不见皇上的心如何扑在路凝云那个贱人身上么?如今这个贱人怀了孕,不打珍儿这张牌,我们还有什么好争?”   “那又如何?不过是前门驱狼,后门来虎。我们还能和珍儿争么?”   “珍儿对娘娘死心塌地啊!她认定你是她的亲姐姐,爱她维护她。如果得宠的是她,还方便我们操控。路凝云难道是可以操控的人?”   皇后想来想去,无话可说。“那如果他不信呢?”   佳贵嫔沉思片刻。“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她果然是珍儿,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总有信的时候。”   欧阳剑锋的欺君之罪,其一是无心,其二正好“顺”了君的心。尤其龙胤在朝事上对他仍是倚重,不至于因宫闱之事便施以重罚。于是,罚一年俸禄了事,欧阳剑锋依旧做他的礼部侍郎,忠心辅佐,克己务朝。   正元殿的事情结束的迅速而轻松。   然而全部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昨夜,在永和宫,龙胤以自己的方式确认识珍儿无疑后,片刻的温存,他无数次忆起自己在珍儿死后立下过的誓言。   若一日重逢,誓不相负。   如今是真正的重逢了,其间的细节有待他一点点去查证,但她是真真正正地回到了他面前,从此,应是不相负的。   然而,此刻的他已经转过身去了,转向另一个走入他生命的女子。   如何还能不相负?   老天竟与我们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云儿,我怎样再面对你?   六宫的天地整个翻倒了个儿,如一场地震袭过一般。凝云只觉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体内,将她的心一点点揉碎了。   他决计想不到会与珍儿再相遇,更想不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命中注定一般的,注定在一起的人如何都会再走到一起来,说是佳话也未尝不可。她的泪无声地落下。只是,注定是他与她的,佳话是他与她的,我是什么呢?她回想起不久之前,在苏州,当她完全意料之外地见到龙胤时那不可思议的幸福感。就像是偷来的一般,如此不真实。   这不是他的错。凝云心中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他带她回来时,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她的话也是真心的。他们都欠对方一些解释。这解释,她仍在等待着,等的苦不堪言。   她问自己,是否后悔回来?   如今,再不能说的那般决绝。她苦笑自己曾经的自大。思考许久仍没有结果,然而她能肯定的是,相比与上次因误会就远走高飞,这次面对那个实实在在地存在的女人,她却不能那样断然,或冲动地离开了。因为,她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明年春天,他就会来到人世。   为了他,她不能再次离开。   初为人母的感觉,让凝云在眼下和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面对后宫的惊涛骇浪,有了唯一的慰藉。   已近三更夜了,她仍在榻上辗转反侧,香汗淋漓,浸湿了身上的湘黄绣花缎袍。她呆呆看着面前红木织素的云脚屏风,镂空暖炉中火焰一跳一跳,橙的暖光,却刺的她双眼生疼。   一个人的夜,是该稍微习惯的吗?   昭阳殿。   沿祖制,瀛部的到访需设宴三次。   晴空万里,澄澈碧倾洁净无尘,不现云迹。凝云仰目望着,那么一瞬的思绪闪回了流息殿中的云海,渗透了千年的静谧,逸逸天地之间,不及初雪之素洗,白梅之泠傲,棠梨之娇纯,只是远远地连成的一片,顶着头顶溯机殿的黑暗,可容万物,不央天庭光辉,然而让人看了心中便是明净温暖。   可惜当时没有细看呢,凝云叹道,回到京城,竟是再瞧不到如此好的云了。   虽不喜吵闹,但如今不来昭阳殿,实是难见到他一面。于是她来了,坐在欢歌笑语的人群中,刻意又倔强地回避着龙胤每一个急切又关切的眼神。   他身边的欣妃珍儿,兀自一朵世外仙姝般的白水仙,在其余嫔妃的朱潮红裳中犹显得绝纯绝雅。凝云瞧着她,竟再找不出一丝欧阳流莺那圆滑深沉的影子,只觉那一双凌云眉中缠的俱是柔情真意,无一丝心机。   果真,有了他无微不至的爱,便全不是原先的人了。   依照宫妃品制,皇后着大红,其余嫔妃便只能着橙红或粉红。   凝云上身着了暖朱色镶领袖盘锦上裳,下身配一珠光湘妃色长裙,宽松款儿,略掩已隆起的小腹。她倚栏坐着,潋潋水波弄鱼,佳人颜如舜华。   溥畅知她苦闷,便来陪她坐着。难得的是婉依——这是凝云头一次列席昭阳宴,居然也瞧见了她。   婉依向来是着素白衫的,如今欣妃盛宠,又偏好洁白,故再没有嫔妃敢在宫中着白衣,婉依再是脱俗,也不会明里与众人作对。凝云见她渺渺踏波而来,着的是极浅的晚霞紫赤盘扣棉衣,无任何绣样花式,褐发于发梢处打着飘逸的波浪卷儿,仪静体闲,自有一种神秘魅惑。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任芙站在面前。然婉依没有任芙的妩媚,只一派清骨冰肌罢了。   “姐姐真美。”溥畅由衷赞道。   婉依轻挑了细眉,微微颔首,答道:“谢妹妹了。”如此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回赞,是典型的“秋姬”风格,凝云浅笑,纤指点点自己右侧的座位。婉依轻轻坐下,再未说一句话,只以那双深不见底的紫瞳打量每一个人。   凝云亦不再费心说话,仍去瞧龙胤与欣妃。   难道他看珍儿的眼神不是足够宠溺怜惜了……   难道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   满腔的酸意无处倾泻,忽而一高挑纤柔的大红华影立在了面前。凝云抬头,迎上一双寥若晨星的美目,盈盈笑着。   然达琳。   “见第一面时就料着了你不是个普通人,如今果不是个普通人。”然达琳落落大方地坐在她身边,由衷赞道。   满腔的诚挚,倒叫凝云不好意思了。   “公主才不是普通人。我如何比得上?”   “我有心与路妃姐姐做知己,姐姐如果也有心与我,谦虚不是太客套了吗?”   凝云秀颌微点,含笑收了这美意。然达琳笑道:“瞧姐姐的身体比那时好得多了,改天我上门打扰,姐姐可不要烦啊。”   话罢,她定睛去瞧凝云身边的溥畅和婉依。   溥畅自是一如既往的纯然香靥,然达琳还以一笑。晶玉阁中的冲突,两人都知道不过是秀殷的公主脾气闹的,因此并不介怀。   婉依却在旁边颇不自在地动了动,一双纤臂抱的甚紧,寒眸冰潭一般。   然达琳并非计较的人,仍笑道:“‘春夏秋冬’的故事,我来这几日也听了不少。如今看了便知道,”她指指溥畅,“你是‘夏’……”,又以眼角瞟瞟婉依,“……你是‘秋’,对么?”   溥畅笑答道:“不错,公主真真好眼力。”   然达琳含笑道:“不敢。”秀睫微闪,她指指不远处,花团锦簇似的芳顺仪林若熙,好笑似的道:“那一定是‘春姬’了,倒是个般般入画的美人儿,怎么那眉眼间就谁都瞧不起似的?”   凝云与溥畅相视一笑,若熙的气质都写在脸上,任谁都瞧的出。   想到若熙昔时作的一首“登高?辉煌”中“珍重芳姿何需掩,淡泊红颜枉多才”一句,凝云笑道:“芳顺仪倒与公主有几分相似呢,灿如春华,均是心中有抱负的女中豪杰。”   然达琳听此说,没有反驳,然而满面的不以为然。凝云心道,这两人,连不愿与他人被分为同类都如此像呢。   刚要说什么话打个圆场,却见然达琳一双明眸忽而发光了。   “龙篪!”   话未落,这一团红云似的倩影便飘去了似乎故意迟到的龙篪身边,神色颇是亲密。凝云和溥畅面面相觑片刻,并未注意到婉依唇畔曲线不快的动了动,刻意将头偏向一边,打量起了龙胤身边的欣妃。   溥畅仍是瞧了半晌,拍手笑道:“姐姐你瞧,公主与平江王可不是一对璧人吗?成了这门亲,又是喜事一桩了。”   凝云仍是沉默着,细细瞧着然达琳爽朗明丽的笑靥,与龙篪的风流倜傥配着,确是叫人看着顺眼顺心。然而瞧的久了,又发现丝不对的痕迹。她并不能若尚瑾般读到人的内心,可是然达琳……她不觉得她存了与龙篪好的心。思忖片刻,凝云道:“这事倒是急不了,四王爷恐还要回苏州些时日。”   婉依倏地回头,褐发飞起,险些扫在凝云颊上。凝云不解地瞧她,她也自觉失态,漫不经心地理理鬓发,仍去瞧欣妃,甚是凝神。   凝云只觉她瞧龙篪的眼神也是奇怪,瞧欣妃的眼神也是奇怪,刚犯起嘀咕,却听得皇后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含的半是窃喜半是不满。   “路妃妹妹,可否过来一下?”   凝云闻言缓缓起身走了过来,克制自己不去看旁侧的龙胤与珍儿。虽然心中是厌恶极了皇后的阴阳怪气,然而她仍挤出个笑容,微微行个理,道:“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昂起粉颈,凤目骄傲万分地瞄着她,冷语道:“是皇上有话与你说呢。”   如今不看也不行了,凝云轻挪过去几步,低头向龙胤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轻轻抬头,却看到珍儿轻依在龙胤身上,两人十指紧紧地扣着,一个素白裙,一个碧蓝袍,正似一朵玲珑纤细的浪花栖在胸怀广阔的浩洋中。   久别重逢,果然人间乐事,珍儿星眸皓齿,幸福似要漾出。   淡然笑了,果然如此才是后宫,如此才是她的人生。   苏州半月,权当是借来的天堂吧。   龙胤此刻的视线倒不在珍儿身上,只气恼地瞪向皇后,似乎接下去的话,本不该他说的。   皇后有恃无恐地瞪了回来。   凝云又是一阵烦躁,后悔自己来了,此刻只想回毓琛宫。“皇上有何吩咐?”语速极快,感情如一碗水端的平齐,一丝不露,不想让幸灾乐祸的皇后看笑话。   极轻的,龙胤似乎叹了一声。有些按捺不住的急切,又似乎没有办法。   想说什么呢?凝云疑问地看他。   “倒非别的,只是恰逢瀛部进京之盛事,兼有……意外之喜……”再如何的掩饰,珍儿归来带给他的惊喜是掩不住的,凝云不怪他。   只是,与她何干?   龙胤俊目微眯,似在观察她的反应,半晌,稍稍放了心,接着道:“另外,前日经太皇太后提醒,方才想起天朝六宫五年一大封的祖例。今年恰有喜事,如今是最合适不过了。路妃可否替朕操劳,安排此事?”斟酌了半晌的语句,说出来仍是伤人吧,龙胤心疼地看着凝云一张玉颜登时挂了清霜,朱唇微抖,仍是紧咬出,不让人瞧出一丝异状。   凝云怔了半晌,怒上心头。   六宫大封——原来,他是要她亲自为珍儿归来而庆贺。自是皇后的奸计,不然如此好的扶植党羽机会,她何必不自己抓去,倒来让给凝云?   他是怕她的心仍没流干血,滴干泪么?   他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她,珍儿回来了,便再无她一席之地么?   眼见皇后幸灾乐祸的媚笑,她自嘲不知为何自己竟要回来受这种侮辱,正要甩袖而去,忽觉身后一只纤手握住了她的肘。   回头一看,却是溥畅。方才的话,她显然全听去了,纯眸此刻似深了几分,颦着眉盯住凝云,微点秀颌。   手里牢牢牵住凝云,溥畅盈盈笑道:“皇上,溥畅可否说句话?”   “说。”龙胤不知何时亦站了起来,再不让珍儿依在身边,一双朗目只看向凝云。那玉颜上痛楚的涟漪,如何不也泛进了他的心里呢?   “六宫大封如此的重事,上下打点的,少不得多费心。路妃姐姐如今还怀着身孕,皇上和皇后娘娘自不忍她劳形的。依溥畅看,不如让洛妃姐姐帮着些,溥畅就打打下手,也算尽份心了,如何?”   龙胤和皇后俱是一怔。龙胤思忖片刻,得出了真意,含笑向溥畅道:“这主意甚好。”   “姐姐许是累了,请皇上和娘娘许溥畅陪姐姐回宫罢。”溥畅语声如铃,挚靥霞飞双颊,任谁瞧了也是至真至诚的一片冰心。   龙胤点头,眼角转瞬而逝的不得已被凝云冷冷地无视,却被身边的珍儿看了个真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珍儿星眸中一刹那的片羽闪回、玄机浮现,皇后没看到,龙胤亦没看到,却被坐在不远处一直凝眉瞧她的婉依抓了个正着。   欣妃……珍儿……珍儿……欣妃   婉依轻轻在唇间咂摸着这四个字,怎么如此熟悉呢?自己的灵术再不如长孙姐姐,对付个常人也不是问题。   方才的注视,她已透过欣妃那清浅湖潭,发现了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骗得一世人,骗不得我这个巫女。   她收回眼神,默默瞧瞧那两个远去的纤秀背影,心道,只管放心吧,若只是如此,你们是可应付的……   再一恍惚,另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闯入她眼帘。然达琳朗致的笑声直衬的那红衣倾颜旭日般的光艳,龙篪自是对美人来者不拒的,含笑低头对她耳语几句什么,似颇享受这鬓香留唇畔的迷乱。   婉依冷笑,只是这笑,是真的冷彻心扉,自己的心扉。   她会如凝云一般拂袖而去么?   纳兰婉依,你能活到今日,早便是无情之人了。   入夜,毓琛宫。   这是第几个如水凉夜了?皇宫之中,即便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在月下对水成双,亦只是自怜孤影,只有湖底石的默声之赏。凝云纤指握笔,不知何故竟仍在抖着,她心道,定是那烛影,影乱以乱心啊。   一阕长相思填就,她已泪如雨下了。   长相思?楼异   一升烟,几升烟,高楼垂帘白骨寒。一水隔流年。   颜未散,颜已翩,尘缘不潋枯栏迁。不曾语人间。   思绪狂,笔语亦乱。自怀孕以来,平日里时时理智的她,情绪已易起伏的多,却仍要勉强自己去想,他到底为何如此无情。   方才溥畅一番开导,她心里亦明白了些。龙胤仍是护她的,如今有了欣妃,皇后与佳贵嫔之势日盛,他国事繁忙,难免顾不到她……与她的胎儿。如今借六宫大封之名,正是给她机会扶植她信任的人,也可制衡后宫。   溥畅的心她也明白,心中那九分的痛之余,一分的慰,正是来自溥畅。   “夏姬”除善良之外,原来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儿啊,入宫尚不到一年,后宫中的权力倾轧她也是点点滴滴瞧着的,不过是心善,不愿趟这浑水罢了。   溥畅知凝云如今已一心存情,对权力之争并不上心,因此提出由洛妃协助,若凝云真是无心,大可一切由洛妃主理;而若凝云有心参与,洛妃一个守弱的人,也不会干预太多。   而她提出自己“打打下手”,是确保了凝云阵营中始终有人瞧着整个大封,万无一失。   龙胤即刻应允,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龙胤……   她苦笑了,原来再如何生死与共的感情,风云变幻仍不过转眼弹指的工夫。   即使她终究不怪他,又如何能眼看着一个月前他的似水柔情,温暖胸怀如今都给了旁的人,还能欣然释怀?   心底一个希微的声音在嘲笑自己,哪里是“旁的人”?那是他的欣妃,他的珍儿,他第一次用情的人,他肯为了她的祭品撕扯你的人。   吹熄了烛,擦干了泪,从此,乖乖地在毓琛宫这座监牢中做路妃娘娘吧。   想到出走之前的种种,她又是自嘲了——命啊,真真不可料,绕了如此一大圈,京城到苏州,识了人,伤了人,到头来,仍是回到原点,什么都不曾变。   子夜了。   桃蕊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见凝云还未睡,也不知是该宽心还是忧心,只低头道:“主子……皇上驾到。”   凝云一愣,反射似的起身,衣袖却挂倒了烛台,仍滚烫的蜡油,滴印了桌上的“长相思”。她连忙去拭,纤指却被灼伤,猛地一缩,泪又涌出了。   听到行行渐近的脚步声,她默默擦干泪,将水袖垂下,遮住红肿的手指。   他走至她身后了,她回身,有些希望迎上的是他温暖的怀抱,如同苏州知府的那一次,溯机殿中的那一次。   然而她失望了。如今他观她,已如彼岸花,不能以浓情浇灌了么?   “你……怎么还不睡?”龙胤轻启薄唇。本想静静瞧她一会儿就走的,如今的他,还不敢来求她的原谅。   “劳皇上费心,我只是写写字。须臾便要睡了。”桃蕊已又点亮了烛灯,于是她清眸流盼,笑颜如花。再如何强作欢颜,素颜上的两道泪痕仍出卖了她。为何要笑呢?如今你哭出来心里会好些吧。龙胤欲牵她的手,她忙躲开,怕被他发现指上的灼伤。   龙胤脸色一变,修眉间便交织了心疼与不忍。   欲言又止了几番,他终缓缓开口道:“云儿……我只说两句话……第一句……苏州时我们说过的所有话,做过的所有事,全是真心所至,如今我没有半点后悔或违背……有些事,你不知道倒好些……”   凝云定睛瞧着他。有些事?有些什么事?我们的爱已如此深了,还会有这不能说的“有些事”么?   半晌,他才说出第二句,俊眸毅然,依稀苏州时的他。“第二句……云儿,你要相信我……一定一定……要相信我。”   这次他再来牵她的手,她没有闪躲。   他紧紧的一握,十指连心,已让她痛彻心扉。直至他转身离去了,凝云仍在恍惚地想着,他的爱,却总是带来她的痛。   究竟是为什么呢? 廿八 惜流晖   朱红的珐琅镶金厚簿重新将后宫嫔妃们划分了等级,皇后的凤印草草盖过,如她的简单心机一般,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一些嫔妃的晋封需仪式,另一些不需,凝云乐得不去管细处,只提笔划了位次,其余事便有洛妃与溥畅协理。   尽管欣妃的归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而凝云知道一定要顺太皇太后的意,大概也是……顺他的意。“怀欣皇后”谥号废除,复欣妃之位,晋为正一品欣贵妃,迁回朋月宫。   安妃许氏,懿范良修,端庄自持。上感其德,着晋为从一品夫人,赐号“颐安”。   芳顺仪林氏,优勤郄碽,敏识聆听。上感其美,着晋为正四品容华。   晴嫔何氏,天情简素,禀性衿庄,性行温良。着晋为正四品容华。   明小媛纳兰氏,久待宫闱,敬慎素著,肃事言容,着晋为正五品嫔。四姬中只有婉依未曾侍寝,凭凝云之力,也不难打点,因此只迟于若熙和溥畅两日,侍寝之后便升位次。   路妃与洛妃主理此事,自会避嫌,因此两人位次不升。   其余嫔妃各自有升,只是无关格局,凝云便统统秉着应得应份的原则,不使一人失当。   而让六宫上下看不懂的是,佳贵嫔——这个真刀明枪站在路妃对立面的人,居然越过九嫔,直接被晋为佳妃,所得赏赐竟也比颐安夫人多。   后妃位至正三品以上,再要升迁多是极慎重的。安妃资格老,如此多年,也要适逢六宫大封才得来夫人之位;路妃与洛妃是因为有子嗣;欣妃越过夫人直升贵妃是因了与皇帝的特殊情谊,不能为例;而佳贵嫔,纵是有养育公主之功,终究功不至此。   三妃之中,佳妃虽位列最后,终究是妃。   路妃从不屑于献媚皇后,而如今此举,让所有人费解了。   本以为路妃回宫后依旧宠极是意外,谁知半路又杀出个欣贵妃,跨越了死生,离奇复活,更是意外。   林容华与何容华向来得宠,如今明嫔侍寝后也渐引了人注意,若欣贵妃如今仍能算原本的瑶婉仪,“春夏秋冬”四姬至此,终成鼎立之势。   此刻,心情最复杂的恐怕是林若熙了。   她的一次冲动之举,成了风云突变的直接原因。   换了别人,大概会因点燃导火索却能全身而退而感到庆幸,然而对于若熙,明显的担忧有,隐含的窃喜亦有,但让欣贵妃的身份得以大白,竟像有她的半分功劳。   若熙并非蠢人,因此只在旁观望着,时时存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恶趣。   皇后却不同。   当时间终于抚平了她的担心,并无别人发现她当年的罪行时,她终于放宽了心。然而,放宽心之后,她发现,龙胤对珍儿的爱怜简直比几年前还要强上几倍。于是她愤愤,认为自己受了什么害。   此时,真正在游刃有余地掌握着全局的人,是佳妃。   如今的她,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和弱点,她要谁亡,谁不能不亡。   照目前的局势来看,有欣贵妃压制,路妃自回宫后的风头已大减。而让‘新宠’珍儿诚心诚意为佳妃服务,绝非难事。   令她啼笑皆非的是,那个罪大恶极又愚笨至极的皇后如今见一切似乎不会牵连到她,便又放宽了心,作威作福起来。众嫔妃于景澜宫请安时,这个木头美人居然阴阳怪气地暗示路妃,私自出宫却逃过责罚是她高抬贵手。路妃亦不与她争,冷冷三言两语便将她那些虚势压了去。   待嫔妃们各自回宫了,她紧咬朱唇,将皇后拉进了内殿。   皇后不屑地甩开了她的手,一双凤眸居高临下似的睥睨她片刻,樱唇亦高高翘着,手下轻抚平了生出褶皱的玫瑰紫镂金百蝶挂珠裳。   佳妃恨不得扇她两个耳光,然而纤手只攥了紧紧的拳,压下怒火。   “娘娘就一定要逞这无谓的口舌之快么?”   皇后冷哼一声,轻启唇道:“本宫瞧她不顺眼,一句话还说不得么?”一句“不顺眼”,风轻云淡的飘出,与方才路妃的清高倒有几分相似。   佳妃冷笑,你哪里有她半分气宇?不过矫情罢了。   “娘娘怎么就想不明白。如今欣贵妃宠盛,路妃心里本就有着疙瘩,难道我们要授之以柄,让她去跟皇上哭诉吗?她的话……”她轻轻在皇后面前迈着莲步,杏瞳深邃幽离,“……纵是如今,皇上也是肯听的,不然怎么放着娘娘,让她去主理六宫大封?”   此事她疑惑已许久,路妃对她意外的恩荣更是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谨小慎微了终日,生怕其中有诈。手上有无数人的秘密把柄,却不敢贸然出手,怎不让她难受?   皇后却笑了,满满的得意。   “纤玉你不知道——如今皇上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宠她了。”得意终可宣扬出来,皇后一张粉光若腻的俏脸笑的甚是欢畅,连带着鬓发中的金凤步摇都在乱颤。   佳妃仍是冷着一张脸道:“娘娘对欣贵妃这样有信心么?”   皇后笑道:“哪里是对珍儿有信心?”   她拉佳妃坐下,才将一切娓娓道来。   几日前在景澜宫……   龙胤从来是万分不耐烦到景澜宫的。一进正殿,皇后那张粉妆玉琢的脸便晃将到了他跟前,抱起他的臂,一阵表哥长表哥短,发嗲撒娇。御书房中事情尚有一大堆,他不明白这个刁钻的皇后表妹为什么偏要将他叫来。一面推开她越发黏人的娇躯,他一面无奈道:“珠儿你有什么事就快说,朕还……”   话未落地,被一个威武中含了慈祥柔和的声音打断。“胤儿来瞧瞧你的皇祖母,就这么不耐烦么?”   龙胤一愣。转眼看去,却见太皇太后身着一件墨绿色绫子棉袄,慈眉善目,祥然笑着坐在内殿中,眉眼中尽是对这一对孙儿女的宠溺。   然而,任谁都瞧的出,无论是刻意简朴的衣着,还是瑞雪铺尽的华发,都不曾掩去这半百妇人半点的睿智头脑和沉静气度。   龙胤刚要开口,却见皇后媚影一飘,蝴蝶似的飞到了太皇太后身边,撅着娇唇撒娇道:“祖奶奶看到了,表哥尽会欺负人家。”   “朕何时……”他叹了一声。有这个表妹在,他是向来讨不到太皇太后的宠的。俊目一收,他微微低头,“孙儿见过皇祖母。”   皇后志得意满地笑着,唤来了霁月和采月。   见她们摆上了六双四楞象牙金筷,玉盘珍馐变戏法似的满了一桌,龙胤又叹气了——用过午膳再走。于是落座开饭,三人一边吃着,一边各怀心机。龙胤时不时瞟太皇太后,见她仍只是与皇后打趣儿,似乎真是个喜欢逗孙女的好祖母了。   剑眉微蹙,他心下冷笑一声,如此的把我叫来,要说的还不就是两个人——珍儿,凝云。   “平常秀儿都是在你这景澜宫黏着的,怎么最近来得少了?”太皇太后笑问道。   皇后又是一脸不快。“如今都是去延僖宫了,跟何容华走的近些。”   太皇太后略微回想,似也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个清秀可爱的人儿来,故笑道:“何容华,是叫溥畅吧,是个不错的丫头,秀儿能得她几分柔致也好。”   皇后一双秀眉高高地挑了起来,冷哼一声,显是不以为然。“谁知那天真样子是真的还是假装,整日缠着秀殷,也不知是什么居心,瞧她与路妃一唱一和的样子我就……”   “珠儿!”龙胤喝她一声,俊目含怒。   皇后被他的眼神吓住,怏怏收口,凤眸仍是不依不饶地黏着太皇太后。后者眼神一瞬的飘离,低头夹了口菜,平和开口道:“路妃啊……凝云那孩子我倒一直瞧着上眼。如今怀上了,你也惜着些,前些日子两句话不说先把人家呕的离家出走,算怎么回事!”   这话明显是敲打龙胤了。   他脸色变了变,还未说什么,皇后却先急了,十根细指撒娇似的扣住太皇太后的臂,丽眸含嗔,聚的倒是真真的关心。“是那路妃擅自出宫,皇祖母怎么怪表哥?”紧咬着贝齿,她气道:“瞧珠儿不治她!”   龙胤第二次喝住她。见她委屈,他换了柔声,随手端起一盘玫瑰酪点心递至她面前。“皇祖母最爱吃你亲手做的玫瑰酪,这盘糖大了,定是你偷懒叫宫人做的,现在去补做一盘赔罪!”   皇后还欲辩驳什么,却见太皇太后使给她一个眼色,只得讪讪去了。   见她走了,龙胤不紧不慢吮了口普洱暖茶,沉然道:“皇祖母想说什么,直说方可。”   太皇太后收了笑,严声道:“你冷落珠儿这么些年,皇祖母可曾说过一句?”   龙胤铁青着脸,不答话。   “自打路妃进宫,便得你专宠,后宫中最忌一人独大,幸而还有个佳妃在,却也分不去许多,皇祖母可曾说过一句?路妃此次私自出宫,居然要堂堂皇帝抛下江山,亲自去接她回来,如此不是后妃误国是什么?你叫皇祖母如何再姑息下去?”   龙胤仍不辩驳,他坚信太皇太后的话还未到重点。   “一朝后宫何其重要,胤儿你身为帝王,不能再有后顾之忧。珠儿那丫头……”她轻叹口气,“我也知道起不得什么用……如今你忙瀛部觐见,兼有北疆沙俄挑衅已久,战事也就在年关了……后宫之事,就让皇祖母替你管罢。”   龙胤在桌下攥紧了拳。出走之事凝云确有三分错,但七分在他,况且其间有众多误会。珍儿的归来……他对昔日旧爱的补偿,又在她心上划了狠狠一道。他已伤她若此,如今再将后宫交给太皇太后……她哪里还有活路?   他苦笑——云儿啊,你错便错在如今腹中的龙种。是故皇祖母怕是再不能容你了。   “朕明白了。不过皇祖母年事已高,孙儿怎敢让您操劳?若父皇和祖父瞧见了,岂不要治孙儿的不孝之罪?不过您放心,朕……明白了。”薄唇微翕,他知道须得做出些牺牲了。   太皇太后莞尔。“哦?胤儿明白什么了?”   龙胤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背对太皇太后。“朕可还等皇祖母说下去呢。”   太皇太后慈眉一收。“我要你给珍儿一个孩子。”   龙胤愣了——原来他猜的一点不错。   “胤儿啊……”话语软了起来,含了些哀求的意思。“珠儿你不待见,我再不勉强你。可珍儿……你们不是一直真心相爱的吗?她……去的那时,你伤心到何种地步皇祖母都记得,如今她回来了,何不让一切都回去呢?”   龙胤自不忍太皇太后的哀求,然也明白这哀求中含了多少水分。   一切都回去?如何回去?已是世殊事异,沧海桑田了。   见他不语,太皇太后摇摇头。“你与路妃的感情……皇祖母也看在眼里,但帝王之家,从来就没有自私的儿女情长。你若是顾忌她,只管安心,我倒要瞧瞧路妃有无这容人之德!”   龙胤一凛,冷笑顿勾起他唇边,果然先礼后兵,仍是要拿凝云威胁他。   “孙儿怎敢忤逆皇祖母?自此以往,只两件事皇祖母需记得,一,朝堂上的争斗,不要拿到后宫中来。礼亲王皇叔拉党结派,素与路相作对,做下过何等龌龊的事,朕不是不知,若非另有所用,不会容他到现在!皇祖母可将朕的话明白告诉他。”   太皇太后一凛。然她见惯了前朝后宫的弄权斗势,哪里会被吓住?   “二,”龙胤并没转过身,以他对太皇太后的尊重和敬爱,下面的话,他不能直视她的眼睛说出。“皇祖母记住孙儿这句话……路妃……和她的孩子,若有人敢动……朕会找人陪葬!”   抛下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他大步踏出了景澜宫的殿门。   得了这话,太皇太后倒笑了,以她对龙胤的了解,她知道——撂下如此的狠话,正是因为他已妥协。   皇后仍在毫无心机地笑着嘟囔什么,佳妃已冷汗淋漓了。   “他们以为我会乖乖走么……还不是什么都被我偷听到了,哈哈……奇了怪,为何要瞒我……”香扇掩口,皇后直笑得一身华服湘纹飘逸。佳妃狠狠瞪她,凉意顺纤背而生。   自珍儿回来,皇后似乎已笑得太多了。   怎么世间会有如此傻的人,若珍儿真的生出了皇子,你的命数,也就没有几日了,居然还笑得如此开心。   狡兔死,走狗烹。   佳妃终道明了自己的命运。   皇后若一日不在,她也便没有利用价值了。到那时,知道如此多的秘密,是太皇太后除掉她的理由。   花凋深宫,含苞似玉的人儿们,不堪折而遭折,是她看惯了的命运。从掖庭的女奴到长宁宫中的佳妃,她走过的路,不是寻常的路;遇过的人,不是寻常的人。如此辛苦地在夹缝中求得一丝阳光,仍不能左右自己的命,她如何甘心?   轻轻举首,眼波流过景澜宫中镂空雕花铜镜台。含笑,三年前,她能铺开自己美貌的,就只有那么一方污秽遍生的小池,然而却是豆蔻年华的极乐天地,何曾想过今日的荣华么?   铜镜带霜,再看不分明美人如今胭脂微醺的芙蓉面。镜中她与皇后两个,俱是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袅袅娜娜。   娇影留于镜,镜可留娇影?   黑洞一般,她只觉呼吸都痛了,清泪拢痕,胭脂落如雨打红杏,仿佛仍是掖庭,十四与君初相识,却是因被一盆冷水浇过的狼狈。   皇后见她流泪,倒心慌了,小心翼翼拉过她的手。“纤玉……你怎么了?”   不要,她不要如此就被抛弃。   佳妃咬住皓齿,不经意间将皇后的手攥的紧紧的,扑通一声跪下,秀额叩地。皇后更是吓了一跳,急忙扶她起来。   “你……你到底怎么了?”   “请娘娘给纤玉一条生路,我……”若此生躲不过暴风雨,就投入这暴风雨,尽情地为电闪雷鸣而大笑吧,“我可以帮娘娘与太皇太后除掉路凝云……或许……还有路丞相!”   深眸直视皇后,她心道,你就要成为他的废后……甚至亡后了。   而我……不会与你一同沉没。   中秋当日,凝云并未盼来龙胤。   今夜月明,朋月宫的月,便更明。   佳妃亲自造访了毓琛宫。安琪满脸堆笑,手提玲珑彩绘的竹丝盒子,里面装着金银炙焦牡丹月饼和枣箍荷叶饼。迈过毓琛宫的门槛时,佳妃宛若一个没事串门子的闺密。   苍天作证,此行决无异心,即便她仍是那个阴狠毒辣的佳妃。她不知自己对路凝云存了几分厌,几分羡,甚至几分佩服。然而,想着以后许不会再有机会了,她真的很想与这个此生羁绊最多的女人,真真地对月把酒,促膝深谈一次。   凝云并不愿理她,却也惊异她如今何必还费心做这戏码。   佳妃似乎真的不介意,含笑踏进毓琛宫,不介意秋涵的彻寒眼神,不介意桃蕊的冷言讽刺,不介意甚至没人送上一杯茶。只与凝云如同个好姐妹一样笑着,嗔着,闹着,又是赏月,又是斟酒,不亦乐乎。   凝云吩咐秋涵在庭院中摆了座。   二人一起坐在庭院里,对酒当歌,一同望着圆如玉盘的明月,一同装作听不到朋月宫传来的依稀言笑声。凝云觉得好生古怪,自己的中秋竟是同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度过的。   几杯酒下肚的佳妃脸上多了几分红晕,双目多了几分明媚,添了几分娇憨,慵倦浓艳,脂香粉腻。美姿容,神情萧散,正是说此刻的她了。见凝云不说话,她又怎会不知她的心?   “姐姐也用些吧。你盼的那人,我难道不盼?然而我是……亲自将他送去了别人的手中,他如何也来不了的。”她笑嘻嘻地斟满青瓷杯,声音透出一丝苦楚。   凝云笑笑。“妹妹什么时候成了如此多愁善感的人了?我还是喜欢妹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些。”   佳妃听着她的讥讽,似乎早已料到了。再斟些皇都春,仍是一饮而尽,笑道:“这酒可是烈,虽带着些甜,却不似毓琛宫中的优茗,初品来微苦,余劲却是香远溢清,迷人许久;也不似朋月宫中那清露,爽口宜人,可驱寒暑。好酒是好酒呢……可惜姐姐有身子,消受不得了。”   凝云默默听着,悲然一笑,这话,除了佳妃还有谁会说?可真真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望望头顶的明月,佳妃显已醉了,本是极清冷的霜夜天,却喊起热来。凝云使了个眼色,秋涵不情不愿塞过一把扇子。佳妃用力扇着,秀发飞舞,擦着香肩,丝缕带着思绪。   凝云也叹自己并没好好瞧过她的面容,如今近看,诚然一佳人,澄妆影于歌扇,传金翠杯于素手。   佳妃见她眯了眸,蹙了眉盯住自己,笑笑,接着说道:“怨不得姐姐奇怪,我也奇怪。这良辰佳节的,我竟然会来毓琛宫。你就是赶我出来,我也没话说。可想来想去,这个时候,只有你路凝云理解我的心情。”   凝云听得这话,更是感叹万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深宫里,唯有我们两人无论容貌、气度还是头脑都是可做知己的……”   佳妃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说这些不是太晚了么?”   “没错。”凝云正颜道,“兰才人,雨溪,黎芬仪,桃蔓,如今又是皇后和欣贵妃,你做过的事,害过的人,我都一清二楚。今晚我不知是怎么了,但过了今晚,你放下了那杯皇都春,我们依旧是敌人。”   佳妃点头,再次将酒一饮而尽,她仍然清醒的很。   凝云面不改色地按下她的酒杯。“你喝的已经够多了。回长宁宫去吧,将你的贺礼带走。你心里也知道我不会傻到去碰它的。”   佳妃用手背擦擦嘴,水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圆润玉致。“我也没有傻到认为你会碰它。”   两人相视一笑,再次百感交集,各自错开眼去,望皓月当空。半晌,佳妃站起身来,有些摇晃。   “姐姐不留,我可走了。” 风吹仙袂飘飘举,回顾千万,一笑千金。“还有句话……朋月宫那夜玉碎珠毁,是林若熙做的,整件事亦是她捅开的,虽是无心……欧阳……不……珍儿……自己也有份。”   她巍巍转过身去走了。   若凝云后来再回忆起那消失在寒夜黑暗中的桃红缎衣,一定会后悔不曾善待过这难得去除层层尖刺的玫瑰之魂,哪怕只一夜。   我们同有这深宫宿命,却只能容一人留存。   朋月宫。   龙胤含笑看着珍儿尽情玩乐,今日朋月宫中的装饰,气氛就如同几年前一样。几年前的中秋,他和珍儿如同不谙世事的两个孩子,沉醉在纯粹清澈的爱情之中,你侬我侬,将天下抛在脑后,单纯欢乐时时叩门。   今时今日,两人对视的眼神一如往日的热烈。   然而,四年的时光,谁也绕不过去。不该改变的事变了,不该改变的人亦变了。   珍儿星眸灼若莳月,樱唇娇艳欲滴,玉额前一点娇梨,云海升辰般的灿然夺目,身着的是白狐腋坎肩儿,素纱抹胸,绣的水仙临波,飘逸靓丽。   她笑嘻嘻地叫龙胤看月亮,自己却在借机窥视他的脸。说来奇怪,与他离别了四年,她在心里暗暗地体会着他的变化。他长大了,比起往日那个略带轻狂的少年,眉宇之间增添了责任与沧桑,眼神中更多的是坚毅与沉稳。她再也看不到昔日那个有些自傲的叛逆少年了。   她一凛。   龙胤乖乖地抬头看着月亮,却感觉到她在掐他。   “你掐朕做什么?”看到她古灵精怪的眼神,他忍俊不禁。   “看月亮也不能不和我说话。”她调皮地笑着。这笑却不似四年前的爽朗,有些华丽,有些诱惑。   良辰美景,又有这失而再得的佳人相伴,本是人间乐事,纵是如此,龙胤的惆怅怕不会比珍儿少。   两人都变了。这并非谁的错,只是老天开的玩笑太残忍。错过了四年,一切已经沧海桑田了。   “说什么?”   “明天精绣房要给我和姐姐送来新衣裳,秀儿妹妹也来,忙完瀛部的事早点回家。”她笑道,“我要你来瞧瞧。”   “一群女孩儿,朕来瞧什么?”珍儿惹他不耐烦的本事一点没少。   “你来嘛。帮我选一件……”   “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穿什么都一样。”看见珍儿委屈的表情,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四年前的感觉——还是珍儿,做什么事都要我陪着。若是云儿,怕只有把我往外推的份儿了。想着凝云一脸正经地说出“皇上是九五之尊,凡事应已江山为重……”,他哑然失笑,忽然想到,不知自己有多少日没去毓琛宫看她了,胳膊上又一阵疼痛。   “别掐朕!”他猛地跳起来。   “你在想别人……”这不是熟悉的珍儿表情。如果在四年前,她只会气呼呼地吃醋,责问,之后两人吵闹起来,没两日又会和好。   往昔……   “你在想别人!”她恨恨地掐着他。   “别掐朕!”他猛地跳起来,揉着自己的胳膊。   “你在想谁?”   “关你什么事?”他故意逗她。   “在我身边时不许想别人,不在我身边时也不许想别人。”她气道,“你有了我一个还不够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要朕只有你一个么?”   “当然。”   “朕是皇帝,后宫嫔妃要雨露均沾,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哪个妃子占了独宠,后宫还怎么太平?”   “这个……”他惊讶地发现她居然真地托着腮思索起了“怎么”才能只有她一个。   不一会儿,她眉开眼笑了。“她们都很美对不对?”   “对。”   “我帮你把她们都嫁出去,不就好了么?”   那时的珍儿,盈盈十五,民间一燕,婉转其魂,玲珑其性,未雕琢的璞玉,映日生辉。被自己的亲王爹爹寻回,被自己的太皇太后祖母宠溺,被自己的皇帝表哥深爱,于深宫中得一玉砌之所,风宁浪静,只活在自己的纯白世界中。   如今的珍儿,娟娟双十,帝王所珍,淑丽韶好,宜笑遗光。然而,冬姬欧阳流莺的柔媚万千,仍时不时晃在龙胤面前。两重身,还是两生花?为何那时他在她眸中找寻珍儿,如今真的寻到了,他又抹不去欧阳流莺的旧魄了呢?   “珍儿,朕……”   “表哥你不必说,我知道……”珍儿轻启樱唇,“欧阳流莺……仿佛我做的一个梦,如今梦醒,却不能装作没做过。”   她轻笑了,老天与你开这个如此大的玩笑,于我又何尝不是玩笑呢?   “我们之间总有什么挡着。如今是我两重身一般的魂灵,正如从前那三句……你不记得了吗?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龙胤一震,电流扫过他全身。然而片刻他便冷静了,他们之间的问题远不止几个过去的误会那么简单,他要告诉珍儿,他一定要告诉她——已有了另外一个人。梦牵绊着珍儿,也牵绊着他,但不愿醒是无用的。   “不,那是过去的事……如今,已经一切都不同了,”他坚定道,“珍儿,从此,请让我以其它方式补偿你,因为我再不能……”   “表哥,不要!”她紧紧闭目,秀颈微向后仰了半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月下芳华,一张侧颜美妙却苍白。“求求你……表哥……不要!”   龙胤咬牙,长痛不如短痛。“珍儿,你要听我说,我爱她,我是真的爱她!我知道我亏欠你,但那终究不是……”   一个字谜,误了他们四年有余。如今她归来了,他却告诉她——他心中再无她一席之地。   珍儿凄然。   告诉我,一世的情……你究竟要我几世轮回才能重得?   怀中的人儿慢慢睁开眼,秀睫凌乱,如晶的泪珠纷纷。   珍儿何曾哭过么?   “表哥……你放心好了……真的,可以放心……”   龙胤不解。“你要我放心什么?”   她擦干泪,一双星眸璨然闪亮,不知是泪浸的勇气,抑或纯真的性情。爱,或许已经不能再来了吧,然而她的幸福已经失去过一次,终于回来,如何能轻易放手?   只有妥协才能赢回幸福的话,她也要妥协。   “你与皇祖母说的话……她若有事,你会找人陪葬……我知道了。”贝齿被她咬的几乎碎裂,隔世的花,她不要自己只得夕颜一瞬楚楚。“你放心……我……会帮你保护她……别的不说,皇祖母仍是看重我的……若她有事,要人陪葬……那人……会是我!我就这么同皇祖母说!”珍儿倏地站起身来,似乎下了万般的决心。   龙胤屏息起身。珍儿轻轻转身,紧紧抱住他,抬头闭目,一双颤抖的唇脉脉贴上他的。他一凛,熟悉的温香玉软,却浮上了一层不曾熟悉的冰冷,仿佛秋夜寒霜,已在看不见时,铺遍了两人的心房。   渐渐温热,她的呼吸若丝芬滑,唇离,娇喘丛生。   “我会替你保护她……只要你……不离开我……表哥……”   龙胤猛地推开她,转身进了屋。她话中至冷的绝望,却不衬眼中霎时闪过的复杂。   他的话飘来,有些冰寒。“如此的话,不必再说了。”   次日晚,龙胤如约来到了朋月宫。   皇后不在,只有珍儿和秀殷两个,面对着绫罗锦绣、华服丽裳欢天喜地地东挑西拣。他在一边坐着,适时发表一些评论,然而颇是心不在焉。经不住她们俩问,他说了出来。   瀛部公主然达琳已于前日的册封大典上被正式封为了弼宸公主,亦是说,她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天朝公主了。而这个公主册封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成亲。珍儿与龙胤一样惊讶,秀殷却是火冒三丈。   在她看来,然达琳做的任何事都不会叫她舒服。   “这倒有趣。她来京城才几日,如此快便选好了如意郎君么?”珍儿笑道。   “就是这‘如意郎君’,‘有趣’的紧啊。”龙胤冷笑。   秀殷瞪了杏眼叫道:“一定是四哥!瞧宴席时她与四哥调笑的样子!我就说她不是什么善茬儿,二哥瞧她如何……”   “不是龙篪。”龙胤打断道,“你决计猜不到。”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他还真有些哭笑不得。“‘那人’。”   秀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道:“可那人是……是……”   “他是朕的将军,李拓。”龙胤道,“虽说朕是派了李拓护送他们进京,却没想到弄出这种事来。然达琳如今是一副非卿不嫁的样子了!这样突然,让我们着实手忙脚乱。”   龙胤只觉得这然达琳虽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行事却直让人瞠目结舌。   与龙篪缠绵温存时毫不避人不说,就在他做好准备指婚的时候,她居然大步走进他的御书房,说她要嫁的人是李拓。   “龙篪?皇兄真是说笑……”当时的然达琳一双明眸甚至不含一丝悔意,“那么个风流公子哥儿岂是可嫁之人?李将军才是我要托付一生的,望皇兄成全。”   听着龙胤啼笑皆非的转述,秀殷脑海里只浮现出了那张棱角分明、不可一世的脸,再次火冒三丈。原来他还是个将军!然达琳轻蔑她的样子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日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如一团火苗一样,让她心烧的慌。如今要成亲了!哼,怎么能让他们两个如此得意!   龙胤兀自烦心,珍儿倒注意到了秀殷不大正常。她不知她与然达琳先前的冲突,正是不解的时候,道是秀殷也十五出头的大好年华,定也情窦初开,才羞红了脸,于是问道:“秀儿怎么红了脸?怪你的好皇兄不曾给你也选一门亲么?”   秀殷见她误解,想要解释,又不愿提与然达琳的过节,只是又急又气,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龙胤倒信以为真,怔了一忽,暂时放下然达琳的事。存了逗逗小妹妹的心,他笑道:“原来如此。是二哥的不是了。女大不中留,早该给秀儿选一门好人家。秀儿,你心里可有人选了?”   珍儿掩口笑道:“表哥瞧她这小儿女的腼腆样子,咱们问她,她却未必肯说呢。”   “有什么不肯说?哪家的男儿,只要妹妹看的上眼。朕立刻下旨赐婚。”   珍儿动了玩心,也一心取笑小妹妹,只道:“原以为秀儿妹妹性情最是爽朗率直,有什么说什么的。如今这档子事,倒叫妹妹藏了这许久。我们竟从不知闻,就可见妹妹心里面一定是有了个人,有了份情,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偷偷地欢喜着呢。”   秀殷遭她取笑,更觉难堪,心里迁怒于然达琳和李拓,只道若非她们盛气凌人,自己也不会平白受窘。本来小事一桩,如今他们却成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美美地要成亲了。众怒攻心,她忽然生出一计,当即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我要李拓!”   这话一出,龙胤和珍儿的笑声戛然而止,匪夷所思地瞪着秀殷。   秀殷毫不退缩地与他们对视。她打心里决定,这次她一定要从然达琳手中把李拓抢过来。   毓琛宫。   冬至以来,雪降了几场,天地间时而盈盈飞起木槿洁瓣,凭添一份浪漫,并不让人觉出严冬的苦寒。凝云此时身孕已足六月,身子重了起来,本应静养,却实是耐不住寂寞。龙胤倒是尽量多来,但来了亦只问几句寒暖,下盘棋,两人竟都找不到话说。   然而凝云不想以此自苦,自打龙胤放下那一句“相信我”以后,她便久久地珍藏着这份相信。   哪怕每日晨起时,发现枕头上有湿过的痕迹。   伴她度过终日的,仍是一众姐妹。溥畅自不消说,对凝云于公于私都可称密友;颐安夫人也是常来的;除此两人外,弼宸公主然达琳如今居于宫中,经常来访。   两人虽性格相去甚远,但心中对彼此都存了喜欢和敬佩,于是相处的也甚好。然达琳并不是轻易会与他人推心置腹的人,但对凝云,她是真心的信任。   谈的最多的,自然是她的婚事。   “因秀殷公主的缘故,皇上尚未恩准。”虽秀殷突然的转变让她心中莫名的乱,但她并不担心此事的结果,坚信水到渠成。   “事情没有如此简单,皇上亦需兼顾各方。”凝云答道,心中不免生疑。“既然公主拿我当知己,我倒想问一句,路上这两月余的相处,真的足以让公主许他一生吗?”   “首先,叫我琳琳好吗?”   “乐意遵命。”   然达琳笑笑。“姐姐听说过‘初会便已许平生’吗?”   凝云默默观察着她的神情,想找到一丝少女的羞赧或甜蜜,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然达琳并没流露出过多的感性,反而,是一种理性的确定。凝云并不想打击她,但隐隐觉得并非情之所至。   “琳琳,‘初会便已许平生’的倒好,可惜并不很见得这样的,那‘常恐秋节近,凉飚夺炎热’,进而‘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的,你又不曾想过吗?”   说到这里,她不仅联想起自己的处境来。长叹一口气,她心道,我与龙胤对这段情算是慎重的了。我们考虑再考虑,思索再思索,迈出的都是自认为正确的步伐。然而世事如此无常,变成如今这样,谁能料到?   然达琳闻言,凤眉飘了几忽,然而马上又坚定了。“只要皇兄给他选择的机会,他自不会叫我失望。”   凝云蹙眉瞧她,成功地发现了那秋波流转中一瞬的不定。   圣泽宫,正元殿。   令龙胤难以置信地是,眼下两个公主互不想让、争抢正酣,另一个当事人却是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冷漠。原本他满心认为,李拓会选择一路上与之朝夕相处、可能产生感情的然达琳,谁料他却给出了如下回答。   “皇上要臣娶谁臣就娶谁。”   说这话的语气并无一点谄媚,只是彻底的漠不关心,倒叫龙胤干着急起来。这问题本不简单,瀛部提亲不啻两派建交以来一件大事,办的不好便可能痛失目前的好局。龙胤心道秀殷是赌气,然达琳才是真心。然而这李拓的态度又全然不偏向然达琳,让他不明所以。   “你迷倒了朕两个妹妹,仍这样不负责任,无动于衷,不是太残忍了么?”龙胤冷言道。   “臣不曾‘迷倒’两位公主,亦从未想过高攀任何一位。如果皇上放臣自由,臣倒要谢恩了。”   “你……”龙胤为之气结。他有些怀疑李拓是因为过去的纠葛而故意给他颜色看。然而不久他便释怀了。路丞相和欧阳剑锋都质疑过李拓的忠心,他亦没有动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这李拓还耿耿于怀,根本不会投诚于他的麾下。   李拓从正元殿中走出来时,迎面撞上了在外面听的清清楚楚的然达琳。   又一场瑞雪甫过,天空微露淡蓝的晴,琉璃世界素裹飘香,梨花人间,华羽深宫,端的悠韵盎然。然达琳身着一件腊梅红织金刺绣妆花霞披,长裙曳地,翩翩立在圣泽宫的汉白玉宫阶上,正若一朵红梅出云,寥若晨星,光滟绝寰,媚而不妖,凌然大气。   可惜李拓并未长了一双可容佳人的眼。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她质问道。   “臣对公主和尊兄的雄心壮志并无兴趣。”他不卑不亢地答道,颇有些弦外之音。   “雄心壮志?”然达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半晌,她才明白,凤眸中登时含了怒火。“你怎敢……你认为我王兄要拉拢你,才要我嫁给你是不是……是不是?”   两人对视半晌,均未注意到不远处轻闪到朱红宫柱后的一抹倩影,更未注意到那含了好奇与窃喜凝目瞧着二人的丽眸。   李拓转过身去,高大背影俱是冷漠。“臣是武将,但并非只有蛮勇。如今若误会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但臣既‘误会’了,就不是全无理由的。”说完这话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然达琳愕然站在原地,回忆自己与他的相处。   ……如果真的打起仗来,天朝哪里是瀛部的对手呢?……   ……李将军哪里无用?您不需自谦,我敢说,朝廷需要的正是将军这样的人呢。……   原来是这样。   他记得这些无心之语,却不记得烛边那双温柔为他包扎的手。   李拓走远了,然达琳仍咬牙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纤指触了触腰间的佩剑。刚是一念杀机,却见一抹暖橙色的丽影飞到了面前,她定睛一看,却是林若熙。   “公主有礼。”若熙夸张地行了个礼。对然达琳这个皇上面前的红人来说,这个礼倒不过分。“公主认得臣妾吗?”   然达琳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宴上的一面之缘,她是颇不喜欢这个林若熙的,然而不得不承认,六宫之中,芳容华林若熙是个出挑儿的人物。如今瞧着她含了攫取光芒的一双杏眼,甚是闹心,尤其刚被李拓伤透了心,更无心情与她搭话。   “容华有何贵干?”   若熙开门见山。“臣妾刚刚听到些不该听到的话,前两日,又偏偏见到些不该见到的事……”   然达琳冷眉看她,不发一语。原来那晚龙篪匆匆离去后撞到的人是这个林若熙,怎么偏偏秘密都被这个小人得了?凝云姐姐居然说的出她们两人相似的话,真真是侮辱。   “原来如此。”然达琳冷笑。“倒没什么不该听的,也没什么不该见到的。容华随便嚼舌子便可,我不介意的。”说罢想要离开,却被若熙唤住了。   若熙碰了个钉子,完完全全被然达琳的气势压倒,恼羞成怒。   “舌子若嚼到皇上那里,公主的婚事可就……”见然达琳止步,她假装担忧地道:“皇上一心拿公主当亲妹子一般欢喜,拿瀛部当友邦一般尊重,如今若知道公主欲借婚事图谋不轨,该如何痛心啊。”   “你想说什么?”然达琳恨不得吃了这个小人得势的林若熙。   “若熙原本想替公主保密的,但此事涉及国家社稷,谅若熙与公主再怎么投缘,也只得大义灭亲了。”   然达琳看着她矫揉造作的一张脸,有种恶心的感觉。然而,她说的没错,这个时候如果皇帝对瀛部起了疑心,别说她与李拓的婚事,连两地之间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冷言道。   “其实也很简单。如今公主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自有说话的份的,是不是?”若熙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我想求公主替我美言几句……”   然达琳简直想大笑,李拓的侮辱可权当是误会,可林若熙的侮辱,凭什么她也要领受?她挺直了纤背,直视若熙双眼,一字一句地答道:“想说什么便去说,你真认为凭你的几句谗言便可碍着我的婚事么?我然达琳岂会受你这小人的威胁!” 廿九 此曲有意无人传 作者有话要说:皇后正缩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而已习惯与龙胤形影不离的珍儿,此番也跟来了毓琛宫,见他冲动,忙按下了剑,珠瞳也生生印了恐惧。纤手犹豫地扣上他的臂,珍儿强定着心神道:“表哥……你……要相信她……再等等……等等……” 正在此时,产房中终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产婆惊喜地叫着:“生了!生了!啊呀……是个小皇子呢!” 这清亮的哭声,一个小生命的呱呱落地,终于了结了这一场折磨。 此刻,正是辰时。   流言或许是无稽的,然而其力量是无穷的。然达琳坚持了自己,也付出了代价。恼怒的林若熙果将她听到的话添油加醋散播在了朝廷和后宫的空气里。一时间,前朝的保守派们对于与瀛部邦交的怀疑死灰复燃,龙胤阵营中对李拓忠心的怀疑亦死灰复燃。   一桩婚事,本就因还夹着平江王和秀殷公主而显得复杂,如今,是愈发棘手了。   且不说天朝内部的纷争,就连然达琳的娘家瀛部也出了不和谐的声音。瀛人自视为与天朝平等邦交,并无隶属之法。而公主下嫁朝臣,便是示弱一般的失了骨气。重压之下,瀛王已有了悔意。   然达琳孤立无援。凭她一人,再如何强势,也不能面对如此多的反对。想来想去,她只有找凝云帮助。   “琳琳,我相信你。但目前局势真的对你不利。”凝云面有难色。相较然达琳,她更担心腹背受敌的龙胤,这让她颇有负罪感。   “帮我。”然达琳坚定地求道,“只有姐姐可以帮我了。”   然达琳走后,她前后沉思了一番,料准了说辞,见已近黄昏,便吩咐秋涵去请龙胤来。秋涵领了命,却不马上去,颇晃了几晃,张罗张罗晚膳,又吩咐着桃蕊桃蕾一同将凝云要服的药熬好,亲自送上。该做的都做了,她转了几个圈,见实在没其他事可忙,干脆坐下绣起了针线。   凝云初时也是觉奇怪,如此几番,便恼了。“不是叫你去请皇上么?那针线叫桃蕊做便是,已拖了两个时辰了……”   秋涵平素的柔目闪出几分精怪,笑回道:“主子急的是什么?秋涵瞧着还早呢……”   凝云气极,猛地站起,却被桃蕊扶住了。回头看去,那丫头竟也是嘻嘻地笑着。“主子莫急,秋涵姑姑早就着奴婢去问过了,今夜皇上还未翻牌子,大概是想在锦阳殿独寝了。我们稍等会儿才去,或许皇上瞧着天晚,就能宿在毓琛宫了……”   啪的一声,秋涵惊的跳了起来,膝上正打着的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她定睛看着桃蕊捂颊,睫毛一闪,眼泪便断珠似的滚落,呜咽着跪下。   凝云双肩抖着,纤指紧攥,一双清眸已是怒极的惊涛骇浪。   瞧桃蕊呜咽着跪下,秋涵又是痛又是悔,忙也跪下。   凝云怒道:“真的是无法无天了!我倒没想到,你们还能这样的阳奉阴违!”她抬眼看看毓琛宫屋檐上雪水结成的冰棱,生生地冻着自己的心。桃蕊哪里有错?错的是她,时时忘了自己的身份,时时以为自己仍是苏州时他的唯一,时时在他的冷落中欺骗着自己。   回到宫中,她仍是百计争宠的一个寻常妃子啊。   秋涵抹抹眼,垂首站了起来,声音中还带了浓浓的鼻音。“主子息怒,奴婢这就去请皇上来。”   待她的纤柔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凝云才觉出,自己也落泪了。她轻轻弯腰,扶起桃蕊,帮她擦干了眼泪,柔声道:“是我不好。疼么?”   桃蕊杏眸仍是含波,听凝云安慰,破涕挤上一抹笑容,道:“不……是奴婢不好……忘了主子的心也是不好受的。主子若还有气,就对着奴婢发吧。等会儿皇上来了,要高高兴兴的才好。”   她扶凝云重又坐下,铺上软垫,又替她盖好了膝上的锦衾,半晌才默默退下。凝云以手托腮,心道,卧听南宫滴漏长,亦是说的等待吧。说不定,真的有一天,她也要成为那白头宫人了。   眼睑抬不住众多的倦思,只觉庭院中一棵挂雪的梧桐渐渐模糊了,她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再次睁眼时,龙胤已来了,烛火旁那张俊逸的面容离得如此近,一忽仿佛昨日重现。不知他就这样静静地瞧了她多久。   她一惊,吃力地想站起来行礼。龙胤忙按住了她,连声说不必了不必了。然她仍是微微低了秀颔,算作是礼,另一方面,也不想直视他的眼睛。她生怕,如今他的眼中已有了陌生甚至厌烦。她不愿去想自己因怀孕已臃肿的身材和浮肿的脸看上去有多么丑陋。   他的珍儿一定比她美百倍千倍,如今她更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出现了。   龙胤有些惊讶于自己的眼睛。怀孕中的凝云虽然失去了窈窕的身材和玲珑的姿容,却添了一份温柔静默的风流举止,动人之韵不输平日。自珍儿回来之后对她的冷落,已让他歉疚的无以言表;而她依旧让他惊心的美丽和他对这美丽的欲求,又让他对珍儿歉疚。   见她紧闭了眸,沉沉的睡着,他便坐在她身边,只这么瞧着,苦笑浮起他嘴角。如果离开你……是保护你的代价……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烛火飘摇,东墙影迷乱,光愈加昏暗,只添了他心中的冲动。纷争抛诸脑后,探下身去,正要一亲芳泽,她却醒了。   不久前的温柔已尽溶了,随严冬的深入冻成了她丽眸中的客套与疏远。   冰面未曾解,他倒愿她如往常似的冷语讽刺,也好过如今的隔膜。   凝云仍垂着首,秀睫盖去了无数愁思。今夜请他来是为了然达琳,她并没忘,略一斟酌,她缓缓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今日请皇上来是受了弼宸公主所托。”   龙胤闻言,白天早朝时与保守派的对峙再次映入眼帘,满心的不痛快。   “琳琳她只是对李将军倾情,并无二心。只要皇上相信她,流言并非无破解之法。”   龙胤抽身站起,踱了几步。   “朕何尝不相信她?本是件简单的事,生生地被这流言搞的这般复杂,朝廷不太平,瀛部也反了脸。这样下去,事态怕会脱离朕的控制。”   “其实……还是可以简单的。”凝云蹙眉深思。“目前的局面是,朝廷怀疑瀛部有异心,怀疑李拓有异心;瀛部嫌公主与下臣通婚蚀了他们的面子。”   仿佛回到了往日,龙胤知道凝云总会给他明智的建议,于是他听下去。   “臣妾早前得知,北疆有战事,皇上早有意让李拓挥兵北上,因此才借瀛部进京之机,将他调回京都。”   龙胤点点头,没有插话。他要等她说完,再决定是否惊讶两人的想法如此相似。凝云接着道:“皇上催他快些启程便可。”她在心里默念,琳琳,原谅我,但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何来此举?”   “一来,李将军在北疆为国尽忠,战事胜利,说他有异心的人自会乖乖闭嘴;二来,他征战在外,与琳琳相处日子短,与瀛部接触少,也是个掩人耳目的好方法。”   “那么,瀛部人的不满怎么办?”   “恕臣妾直言,”凝云深思熟虑后道,“上自瀛王,下到瀛臣,之所以认为李拓配琳琳不上,大约只因为他少了些皇室姻亲的纽带。皇上说过,李拓是个立战功的人。臣妾相信皇上的眼光,待他在北疆立了功回来,封王进爵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时,瀛部人也不会不满了。”   龙胤又是一阵惊心。难道她能看到他的心里去吗?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方才在锦阳殿,他已拟好了“北疆加紧,着将军李拓速往”的圣旨。   凝云见他不发一言,不知是吉是凶。   龙胤舒心一笑,俊目含情。“云儿,你果然是朕的解语花。”一句话间竟流转着久别了的柔意。   凝云呆了半晌。她不敢再给自己任何希望。   “臣妾不敢。天不早了,请皇上去歇息吧。”   这“歇息”,显然不是在毓琛宫。   次日晨,毓琛宫。   凝云找来了然达琳,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她与李拓的婚事已可定下来了。然达琳的狂喜让她有些愧疚,不敢说出下面的话。然而,她不得不说。   “什么!”然达琳高高飘起的心忽然狠狠地摔了下来。“他要去北疆参战!”   “琳琳,你听我解释……”凝云抱歉地去拉然达琳的手,她却甩开了。   “天朝北疆的战事我也了解一些,沙俄对天朝疆土觊觎已久,如今寻衅滋事,就是要南扩。那里的战场如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琳琳……”   “皇兄怎能派他去那个地方?”   “李拓不会有事的。他不但会保住自己,还会夺取战功,”凝云不知自己是相信李拓还是相信龙胤,“这样,你们的婚事就不会有人反对了。”   “我不在乎他有没有战功,我只要他这个人!如果要以他去那个人间地狱为代价,我宁愿不与他成亲!”然达琳叫道,“皇兄已下圣旨了吗?”   “大概已下了,你……”凝云头晕目眩了,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好心帮了倒忙。然达琳很快跑了出去,消失在夜幕中。   过了两个时辰,然达琳回来了,神情萧散,两眼红肿。凝云忙将她迎进来,按在椅子里,急切地问道:“如何了?”   “婚事没有了,皇兄答应撤销那道圣旨。”说完这两句话后,她用手捂住脸,再抑制不住隐忍已久的清波。   凝云轻拍她双肩,心下叹息,暗暗骂龙胤使这种虚招,害了琳琳。她断定,他撤销的不过是着李拓“速”往北疆的圣旨,即是说,不要他眼下便去了,再推个半月,终究还是要去的。军国大事,岂容儿女情长耽误?   如今倒是两全其美,然达琳自请不嫁,无论是朝中还是瀛部都无话可说。北调李拓,也有了搪塞保守派的绝佳借口。   只苦了然达琳。   凝云不得不承认,她低估了然达琳对李拓的心,算是彻彻底底帮了一次倒忙。熬过悲伤的然达琳并不怪她,仍同往常一样对她信任有加,更使她愧疚。   “如果姐姐没去说,亲也本是成不了的,姐姐好心帮忙,我怎能怪罪呢?”她诚恳地道,“要怪只能怪林若熙那个无耻小人,一切因她而起。”   提到林若熙,凝云又是一阵蹙眉。若熙告密时倒不见得预见到如今的后果,只是一时的恶性起罢了。后宫嫔妃争宠斗艳,勾心斗角一类,也算是物竞天择,本无可厚非。然林若熙此举,已牵涉到了国家大事,使得□不睦不说,竟也惹得前朝不宁。   万不能再容她如此了,凝云颦眉轻念。   不管怎么说,然达琳和李拓的婚事彻底告吹,似乎顺理成章的,秀殷得到了李拓。   她觉得秀殷终究还是孩子,并不懂得成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同带着邪恶的微笑打翻别人塑的沙堡,于她自己并无什么好处可得到,只是单纯地想赢罢了。   延僖宫。   秀殷撅了樱唇,手托粉腮,一双圆杏眼心虚似的瞟着延僖宫中的杏林春燕图,耳边是溥畅义正严词的数落。   “你真的想好了吗?成亲可是大事。我娘总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哪有这样赌气便把自己嫁掉的?再好好想想吧。”   秀殷双手抱胸。“人家想好了。”她气呼呼地答道。“成亲哪里是什么难事?我还不信我应付不了那个武夫了。”   溥畅听着这孩子话,哭笑不得道:“成亲是要男女双方两情相悦,互相扶持着过一生的。哪有谁应付谁的呢?你如此硬生生地嫁自己过去,李将军本就不会高兴,还这个趾高气扬的样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溥畅!”秀殷叫道,“你与他们一样,不相信我会做个好妻子吗?”   溥畅愣了。“这……”   秀殷握紧拳头道。“我知道然达琳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但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既然决定要成亲,我不会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会做个好妻子的,给你们看,”她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昂起了头,“也给他看。”   溥畅凝视秀殷许久,惊异地在她晶眸中发现了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决绝,或许……晶玉阁那次冲突中,透过秀殷的不依不饶,竟有一丝情愫,她未曾察觉?善解人意如溥畅,至此似乎明白了那次事件后,她为何要铁了心要皇上替她寻仇了。   溥畅掩口一笑,只觉寒冬中终有一丝春意盎然——并非寻仇,亦是寻情吧。   秀殷见她笑的古怪,绯红了小脸,心知肚明似的倔强甩头,跳将着出了延僖宫。   李拓本就对婚事无所谓,既然秀殷要嫁,他并无二话。二人的婚事马上提上了日程。   朋月宫。   佳妃华裙曳地,迈着凌波莲步在内殿踱着。这是珍儿复位贵妃后她的第一次来访,亦是头回从内部观这朋月宫,又是几分赞叹。   随风叮咚的水晶帘与摆在显位的西洋钟,看上去似有年头了,自然是几年前的恩赐;而如今凤台上的千足镶金嵌翡翠摆件,竟是景澜宫中也无的珍品。   朋月宫中再不是洁白一片,如今西洋味道浓了些,金胎掐丝珐琅开光式画“仕女花鸟”图多穆壶,显是瀛部的一批贡品中得来的。   紫禁城中的建筑,圣泽宫自是王者之风,置怡阁亦大气壮美;若观□中各宫殿,璧极宫安泰,景澜宫华贵,毓琛宫柔俭,余下的便只有朋月宫和信宜馆可值一提,皆因带了几分西洋气。   打量许久,珍儿终于露面了。渺渺而来,穿越着朋月宫中仍悬挂的素白绫帘,珍儿身着素织水红双丝诮诃子,雪纺的鸳鸯合欢,精致淡雅。   “臣妾见过贵妃。”佳妃款款施礼,眉目中却无发自内心的尊重。   “多日不见,贵妃娘娘较前些日子更美了。”她笑道,似乎声声提醒着珍儿,她曾多么憔悴,多么绝望。   珍儿颦眉,回想她刚刚找回记忆,却发现龙胤已变心的痛苦日子,她不寒而栗。   “皇上对娘娘情深义重,四年过后仍无丝毫变化,真真叫人感动呢。”佳妃特意咬紧了“丝毫”二字。   “怎么可能?”珍儿道,声音中透着苦涩。她对他的情是真的丝毫未变,而他呢,她不想自欺欺人。   佳妃心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珍儿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最大的情敌路凝云;她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路凝云出逃,龙胤撇下一切去寻她;最最让她心寒的是,这个路凝云,怀上了龙胤的孩子。   “他不像从前那般爱我了。”珍儿低头道,“爱一个人,如果不是全心全意,就是不爱。”   佳妃见她消沉,心里不以为然。“你预备轻言放弃么?”   “我没有放弃,以后也不会放弃。我爱他,路凝云也爱他,即使没有先来后到之说,至少我可以坚信,我不会比她少爱他。”珍儿握紧拳头。   “然而你就是争不过她。”佳妃冷笑道。   “为什么?”   “弼宸公主和李拓将军的婚事前些日子闹的沸沸扬扬,还不是靠了路妃一条锦囊妙计,适才收场?想她占了四年专宠,难道真是独独以色事君?敏识聆听,探微镜理,皇上身边,根本是离不开她的。”   这番赞凝云的话竟从佳妃口中说出,比方才对珍儿施的那个礼要诚挚的多,连她自己都觉诧异。   见珍儿有些触动,她趁热打铁。“不仅因为你是他的初恋,而她是他的贤内助;你有太皇太后的帮助,而她有丞相做靠山;你有真心,而她有机心,最关键的,还因为她有一个孩子,多半是个男孩儿。”   这话一针见血,珍儿登时蔫了。   “待那孩子出生,若是个男孩儿,别说贵妃,连你那皇后姐姐的凤座,怕都不保了。到时,他会选谁,我瞧是明摆着的,你还看不清么?”   一番话说的珍儿心灰意冷。“那我该怎么办?”   “趁皇上对你仍有意,把他抓的死死的,不要留一点机会给路凝云,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枯死在毓琛宫里。”   珍儿瞪大眼睛瞧着佳妃,她恶毒的语气的确让她不寒而栗。“不,不可以。”她摇头道,“纤玉……我答应了表哥……我答应了他——我要替他保护她,答应他的话,我不会违背。况且……她并没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与我爱的是同一人罢了。”   佳妃丽眸频闪,秀眉微挑,给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冷笑。“珍儿,你未免太天真了。你当她一副禀性衿庄模样儿,就是个好人么?”   “她不曾害过人。”珍儿凭她还是欧阳流莺时的一丝记忆勉强辩道。   佳妃长叹一口气。“是时候告诉你实情了。”   “什么实情?”   “傻丫头!”她恶狠狠地叫道,“四年前你与皇上爱的好好的,怎生没的就生了场大病?你就从来不怀疑其蹊跷?”   珍儿一惊。“这……四年前路妃尚未进宫,这与她何干?”   佳妃冷笑道:“路妃确未进宫,路丞相可已辅佐了一辈子先帝,势力广布,惟少后宫。他女儿豆蔻年华,如花似玉,又是在籍秀女,正是可以献入宫中的皮肉,怎奈皇帝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欣妃呢?”   珍儿一惊,颤颤后退几步,张着口,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可能。”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天性中的纯洁善良让她为自己的情敌找着理由。“我身边的人都是珠儿姐姐亲派的,不可能安□了他们的人,又如何可以影响到我?”   佳妃的故事早已做圆,亦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冷笑道:“想一想,当初你与后宫中何人往来最近?”   珍儿蹙眉沉思,脑子里立刻有了个人。   “皇上为我建朋月宫,地处安静之处,近旁的就只有瑞安宫,因此我与颐安夫人走的近些。”星眸飘漪,温滟袭来,她似在回忆彼时的安妃,淡雅脱俗,不理尘世,对她亦是时时存了柔婉关怀的……半晌,她骇地捂住了嘴。“不,她不会做这种事。”   佳妃以深邃的眼神微微打量着珍儿,知道她已动摇了。   眼下这个局,不利用珍儿是不行的。太皇太后不便直接参与,皇后又是个不能指望的,于是便只有她,可成为这穿针引线的人。眼下珍儿对路凝云并无许多恨意,更兼存着对龙胤“替你保护她”的承诺,因此不会如此快便入套。   佳妃轻咬绛唇,赏着朋月宫西窗外影影绰绰的临湖楼阁,日渐落了,仍打不开湖面氤氲的雾气。怪是怪,长宁宫的湖面已是冰封,朋月宫这里,却还存着暖气蒸泽,纵是苟延残喘,亦胜过她的清冷了。   对珍儿来说,那个皇帝表哥,是她的至爱,她给了他承诺。   而太皇太后和皇后,是她的至亲,她给了她们信任。   路凝云,是她的敌人,两人之间有着一根看不见的引火索,虽然现在还和和睦睦,但终有一天,龙胤会做出选择。到那时,同是至情的女子,欣贵妃和路妃,便只会留一个。   如今我们且打这个赌,至爱和至亲,你会选择哪一方呢?   佳妃轻笑了,故事是真是假又有何意义?珍儿心中对路凝云不可能没有这除之而后快的心,她不过是铺座台阶,叫她走下来罢了。   而颐安夫人的投诚,可算是老天送来的一份惊喜。   寒冬已浓,六宫的多事之秋却才刚刚开始。   将军府。   李拓正练箭,秀殷气呼呼地跑来了。成亲以来,这少年将军的大男子主义显然超乎了秀殷的意料,身为驸马,一点也不因她的公主身份而另眼相待,颐指气使地倒像是她高攀了他。   成亲数日,她只觉自己已将十六年没生的气都生完了。   她的相公却不嫌够,其它诸事她可以忍,这一桩却是怎么也忍不下了。   他要纳妾。   “你倒试试看!”她一张俏脸写满了怒气,指着他的鼻子道。   “与你何干,娘子?”他仍是不紧不慢地瞄着标靶,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一个丈夫怎使得两个女子来分?本公主最见不得的就是那三心二意的花心郎!”   “那你的好皇兄呢?他身边何止三两个?他也是薄情寡义的男子么?”他提起龙胤的语气全然无一点尊敬,甚至无半丝厚道。秀殷气结。   “你倒不必拿他来做挡箭牌!我且告诉你,皇兄是身不由己。他倒想一心一意,无奈是生来就被钉死在那把龙椅上。”   “是么?”李拓神情冷若冰霜,“他果然没被钉死在那把龙椅上,自己也会往龙椅上爬。”秀殷听的出来,这话竟不是气话,是有所指的。她心里暗惊,难不成这李拓对二哥有什么不忠之念?李拓见她神色有疑,咧嘴一笑。   “我明告诉了你,你也不必瞎想,娘子。你皇兄坐上这把龙椅,用的可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方法。我敬重他治国有方,也不必就山呼万岁地认他十全十美。明白了吗?”   秀殷呆了半晌。想来想去,龙胤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或至少,找不出错处——英明的国君,细心的丈夫,慈爱的父亲,贴心的兄长。当年大哥龙晟与二哥龙胤的皇位之争,秀殷倒有所耳闻,但也仅仅是有所耳闻。她不相信二哥会做出任何为人不齿的事来,一定是李拓搞错了。   二哥如此器重李拓,若是他知道了……   李拓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方才那话我在他面前,亦不是没说过。身为人君,若听不得人半句实话,也枉为人君了。”   “你说过?你这样误解他,他仍然重用你?”   “我并没误解他,娘子。”   “别叫我‘娘子’,别扭的紧。”秀殷漫不经心地答道,“二哥不是坏人,你要相信我。”   听着这幼稚的孩子话,李拓忍俊不禁。“你心里当他是好人,就是好人。我不再提,你也不必逼我改变。”   “不。你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都是我至亲的人,怎么能互相猜疑?”秀殷坚持道。   “我的想法,对你那么重要么?”李拓不敢相信。   “这个自然。等着瞧,我会让你认错的。”秀殷急匆匆地跑开了几步,似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至于纳妾的事,我再说一遍,你休想!”   转眼间,寒冬已过,春天的脚步又一次近了。   对于凝云来说,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就快要来到人世了。身子愈发重,她却愈发喜欢外出散步。天气逐渐转暖,深宫中也终现了芳菲之景,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繁枝嫩蕊,林花水荇,□撩人,可并不只有诗中才有。   凝云时时念着与先生的春日观海,那抹出海曙的云霞,早便在梦中了。怎奈龙胤死活不让她出宫门一步,只得作罢。   幸好宫中亦有东风洒雨露的清新。龙胤命人在上林苑的福香亭里摆了张藤丝摇椅,只给凝云读书赏花用。溥畅便常常取笑着说,上林苑中的福香亭,如今成了我们路妃娘娘的毓琛宫别苑。然达琳倒不以为然,嘟囔着堂堂天朝后宫竟没一座像样的花园子。   初春午后,凝云轻倚摇椅,明目映澜,纤手轻抚小腹,感受着那孩子在自己体内每一个轻微的动静,自己也孩子似的雀跃。   为他读史,为他作赋,为他唱支摇篮曲,又或者呢喃着描绘绿堪染的雨中草色,红欲燃的水上桃花。   秋涵帮她盖好锦衾,笑道:“主子怎么总瞧些花花草草,我们皇子生出来,可别是个爱拈花惹草的才好!”   凝云含笑嗔她,心中仍是说不清的舒畅。   白日时便如此的悠闲度日,然而她知道,此事并非那么简单。有无数的人巴不得这个孩子胎死腹中,好在如今有秋涵和溥畅,甚至然达琳替她操着心,她略微可安稳些。溥畅开心地一如那孩子是自己的,窝在自己延僖宫中忙活出了好几件小衣裳,一定要凝云收下。   如此的礼物,凝云自是笑纳,然而六宫中其余人的礼物,却是不得不防了。   皇后、欣贵妃和佳妃送来的东西都被秋涵小心的处理掉;   颐安夫人的礼品一如往常的少而精,倒也不乏大手笔;   林若熙送上的是上等名贵的药材,然达琳却抱有成见,不以为然,料定不是好东西,扔了了事;   纳兰婉依献上了诸款有奇效的药品,解决了凝云不少难题;   而圣泽宫那边,只说是润物细无声的关怀了。   凝云知道如今龙胤不便往常似的日日在毓琛宫腻着,心里虽苦也不怪他。然而,不来是不来,他倒像无处不在似的。一日凝云在寝宫里念叨了一句想吃温茶,本只是随口说说的,谁料当日下午小长子就搬来了绞股兰茶、瑶山甜茶、东温茶、石崖茶、银藤茶、白毫茶、紫苏香等种种温茶,堆的小山似的,把个秋涵惊的目瞪口呆,那小长子还唯恐不周到地交代如果不可口,只管报来,再换其他的;另一日凝云说了一句寂寞,想叫然达琳搬来陪她,又是一刻都没耽误,然达琳次日就搬来了。   想到龙胤在毓琛宫中专门安插了“耳目”,她小女人般的幸福而又苦涩。   景澜宫。   并非人人都欣赏这月落乌啼云雨散之春景的,佳妃一味耐心,皇后可是着急的紧。眼见如今太皇太后已越来越倚重佳妃,凡事竟每每越过她这个嫡亲孙女堂堂皇后,与佳妃密谈,她又是嫉妒又是不解。   瞧着路妃平平安安地待产,她更是心急火燎似的,唯恐夜长梦多。   “要等如此长的时间么?万事具备,我们现在就可掀了那贱人。”   佳妃不置可否,她知道一切都已齐备,然而按而不发。她似乎就是要赌一赌。她要等到这个孩子生下来,她想知道,老天爷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人算不如天算,她史纤玉再百般聪明,亦可能敌不过天。   入了三月,凝云的产前反应已是越来越重了,太医们一天一趟地往毓琛宫跑着,每每只是安龙胤和她的心,说一切都好,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只要仍按从前那样细心调理,是一定可顺产的。   龙胤却甚是紧张,上林苑也不许她去了,黑着一张脸要她多休息,书少读,字也少写,后宫的事只叫他人去管,宽心再宽心。凝云莞尔,需宽心的人是他才对呢。   皇帝紧张,毓琛宫的下人们就更是紧张,山雨欲来似的,自己人刮起了满楼风。   再无轮班值夜之说,人人都日夜守在宫中。秋涵不放心桃蕊桃蕾,凝云喝的一口水都要由她亲自过问;桃蕊桃蕾们也不闲着,平日在厨房打打下手,回到自己的寝殿中,便做些小衣裳小鞋子;内监们也不知从哪里求来的灵签灵卦,大神小神,日日供着求着。   然达琳来过一次,却被这打仗一般的气氛笑痛了肚子。然而她的紧张亦是瞧的出的,凝云依稀记得,瀛部的传统服装中,不论男女,佩剑都需贴身而带。而近月来,她竟解掉了身上一切金铁物事,只说在他们那边是不吉利。   在所有人的惴惴不安中,那一日终于到了。   三月十四,清朗的艳阳天,祥云朵朵,南风拂面清爽,平山栏槛倚晴空。自初春以来,虽说已是日日澄空余霞,却也没见过如此明媚的韶光。喜鹊越枝不说,大雁竟也在中空结队盘旋。   凝云晨起时,便听得秋涵在殿中念叨着如此好的天许是好兆头。   桃蕊亦跟着发神经,一面帮她擦脸一面巴巴地问她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像是龙飞冲天之类的。   凝云忍俊不禁,刚要笑她们二人是彻底疯魔了,小腹却一阵剧痛,随即便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耳边听得嘡啷一声,铜盆掉在了地上,接着便是桃蕊的尖叫声和秋涵慌乱地唤着人。   好痛……如千刀万剐一般,像要把我生生撕成两半……好痛……我的孩子……   似乎很多人潮水般涌入了毓琛宫……御医……产妇……还有皇后、溥畅、琳琳……龙胤……救救我……为什么太医求他出去……龙胤……你来握握我的手……我要你在我身边……   猛烈的疼痛、撕扯、摇晃、尖叫甚至恐惧让她几乎咬碎了贝齿,攥碎了关节。本还是凉爽的青天白日,产房内的昏暗、潮湿和闷热却让她疯狂。如云的乌发如今让汗结成了一团,粘在了她玉颈上,汗浸湿了衬裙与几层床单。   炼狱一般……是谁在叫……怎么出了这么多血……孩子啊,生你出来竟如此不易……   此刻龙胤的如焚心急也是要灼身了,狂乱的步子几乎要踏烂了毓琛宫的大理石地板。太医们一个一个的把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出血太多……恐难兼保母子……   他怒极抽出了案上的剑,咣一声拍在桌上。保母亲还是保孩子……这难道是需要问的问题?云儿,不要怪我,孩子……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皇后正缩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而已习惯与龙胤形影不离的珍儿,此番也跟来了毓琛宫,见他冲动,忙按下了剑,珠瞳也生生印了恐惧。纤手犹豫地扣上他的臂,珍儿强定着心神道:“表哥……你……要相信她……再等等……等等……”   正在此时,产房中终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声。产婆惊喜地叫着:“生了!生了!啊呀……是个小皇子呢!”   这清亮的哭声,一个小生命的呱呱落地,终于了结了这一场折磨。   此刻,正是辰时。   产前的一场大病,再加上分娩的煎熬,凝云几乎拼掉了一条命,龙胤也几乎惊掉了一条魂。   幸而最后母子平安。   凝云仍昏迷着,但经太医们诊治,确定已无大碍了。   龙胤急不可耐地冲进了产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端详她半晌,明肌似雪般苍白的几乎透明,柔弱地如风中柳絮一般,让他心疼,那只手更是软绵绵的,不着一丝血色。   他舒然笑了笑,轻吻她的纤手。从今往后,你再不会有如此的苦痛了。   朋月宫。   凝云产后昏迷的第二日,珍儿生拉硬拽着将龙胤抓回了朋月宫休息。望着龙胤熟睡中疲惫不堪的脸,她倒真有些恨起了凝云。她轻轻将头靠上了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然而睡了没几个时辰,毓琛宫便来报了。她吩咐侍女让那人在外殿等,轻轻起身,不想吵醒龙胤。   “什么事这么急?”她倒也怕凝云出了什么事。   见欣贵妃不悦,桃蕾有些支支吾吾。“这……秋涵姑姑说皇上交代过,我家贤妃主子醒了就马上宣御医,并报给皇上……”   珍儿愣了愣,似乎没适应“贤妃主子”这称呼。   路妃之子,已被龙胤取名“世玙”,她本人,也当即晋了正一品贤妃。   半晌,她才回过味儿来,怨气已是悄悄地深生在了脑中,却只反上一丝懊恼和不快。“既醒了,你们宣御医来就是,何必吵皇上?他都一昼夜未合眼了!”   “可皇上亲自吩咐……”   “这事我说了算。你且回去宣御医,贤妃有什么事了来报给我或皇后姐姐,皇上那边明儿个一早再说。”这般打发了桃蕾之后,她回到了龙胤身边。方才在毓琛宫,她仔细同御医确认过路贤妃已无大碍了,这才拉龙胤歇息。今天晚上,任是天皇老子来也不能打扰了他。   然而,珍儿的好心没能得来好报。   次日清晨,龙胤就听说了这事,为没能叫醒他而大发雷霆。   “贤妃已经无事了!人家想着你需要休息,才没有叫你的。”珍儿委屈地咂着嘴。   “什么话!你不见她折腾了多久?哪里这样就无事了?御医说昏着倒好,醒了才最是疼痛难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她从没见龙胤如此愤怒过。他再没同她说一句话,就奔毓琛宫去了,一去就又是两日两夜。   尽管佳妃来陪,珍儿在朋月宫中却如何都待不踏实,干脆叫宫女熬了碗鸡汤,自己提了也往毓琛宫去了。   毓琛宫。   凝云再不愿在那张床上躺着,于是龙胤着人去把福香亭中那张摇椅搬了回来,置于殿中离炉火近旁的地方。凝云手托玉腮,静眸含笑,也不讲话,也不睡觉,只睁着眼瞧自己的儿子,似乎瞧多久也不够。   龙胤在一边倒急了,几番要说话都被她挡了回来。于是他铁青着一张脸佯作怒状,手臂在胸前抱的甚紧,一双俊目却颇在她纤体上下游离了几忽。   如今见她轻纱曳地,弱不胜衣的薄柳柔态,愁娥黛蹙,俏颜含霜似的娇波刀翕,他又有几分醉了。   “你睁眼那么久,一点都不累吗?好歹睡会儿,那孩子不瞧又丢不了。”   凝云依旧不说话。龙胤干脆挡在了那婴儿前面。“别瞧了。朕也在这儿守了两天了,也没见你瞧朕一眼。”   凝云见他吃儿子的醋,忍俊不禁,伸手去拨开他。龙胤纹丝不动,气道:“你也不用这么惦记着,世玙早晚给奶娘抱去的,不会在你身边多久。现在亲了,以后可难受呢……”   闻言她猛地坐起,怎奈仍是体弱无力,又软绵绵地倒了回去。龙胤幸灾乐祸地瞧着,手底下不忘塞过去个又松又软的垫子让她靠在背后。   凝云怒道:“我的儿子我自己养,谁也别想带走。”见她动气,他忙服软。   “别气别气,当心身子,什么都依你。”   大概说话声大了,小世玙惊醒,哇哇地哭了起来。凝云和龙胤一齐伸手去抱。龙胤抢了先,却有些笨手笨脚的,怎么哄也哄不好。凝云忙要了过来,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轻拍着他,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好个小叛徒!不听父皇的话,只会跟母亲摇尾乞怜……”   “玙儿是我生的自然听我的话。”凝云得意道。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儿?好听的紧。怎么从没给朕唱过?”龙胤似乎打定了主意找茬。   “小声些……他好不容易睡着……”   新生命的降临将两人也变成了孩子一般,斗着嘴体味着为人父母的快乐。   毓琛宫门外,珍儿呆站着,鼻子酸酸的,两行清泪自脸颊滑落。佳妃在她身边,水眸微眯,右手细指轻捏了捏她的臂,左手递上一块锦帕,心中却知如此远远不能安慰她一颗破碎的心。   一阵风急,庭中杏花如雨飘零,覆了珍儿满头满身。   她转过身去,留下珍儿痴望着毓琛宫中两个琴瑟和鸣的身影,自己竟也有止不住的泪留下。   拭干眼角痕,她苦笑了。爱,是从来没有的;宠,也不过朝夕即改;如今,只有权,是她再也不会放过的。   回转身,她上前几步用力握住珍儿的细腕,生将她拉回了朋月宫。   她敢肯定,珍儿此时的决心,已下定一半了。 三十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日之后,毓琛宫。   欣贵妃和佳妃来访,凝云身子也好了许多,少不得应承着。闲谈着没一会儿,佳妃朝珍儿使了个眼色。珍儿还犹豫不决,凝云倒瞧出点什么来了。她早料定二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这就来了。   然而,珍儿说出的话仍让她吃了一惊。   “这不可能!”她猛地站了起来。   世玙是她的,不能给别人抢走。   珍儿解释道:“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妹妹身子不大好,不宜过于操劳。玙儿留在朋月宫中,本宫和皇后自会照应,妹妹也可以随时去看。”   “承蒙贵妃关心,臣妾身子再不好,孩子也还可照顾,怎好麻烦贵妃?”凝云唤的是贵妃,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去瞄佳妃。一定是她的主意。   佳妃倒不害臊,倩然笑道:“贤妃也好生想想。皇上如此喜欢玙儿,定也希望天天见,放在朋月宫,比毓琛宫方便多了。”   凝云秀眉一扬,沉然道:“这倒怪了,皇上昨儿个还在毓琛宫,怎么竟没跟我提起过?”   佳妃一时语塞。   珍儿大窘,如同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眼神颇游离了几番后,再不敢抬眉去瞧凝云。见她退缩,凝云更加确定,珍儿不过被皇后和佳妃拿来做了挡箭牌,冷笑一下,如剑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了佳妃。她究竟安的什么心?又是在向皇后献媚不成?回想从前借刀杀人除去黎芬仪,将她的女儿据为己有,那是佳妃最明智的一步棋。   然而如今,将世玙讨去给了珍儿,她的好处究竟在哪里?   佳妃并不怕她目光中的逼问,冷冷回视,毓琛宫中的气氛霎时电光火石了。   她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这一步。许久后,她回忆起那日的一幕,叹自己心中仍是对路凝云存着一分相惜的,不然不会去劝她交出世玙。   如果她真的让出了世玙,往后的那个局便不会发生。   但她没有,因此,发生的一切只可说是命,再怨不得旁人。   出了毓琛宫,珍儿又是一阵泪下,佳妃就只在边上冷冷看着,再不去安慰。风又起,漫天槿桐花如雪,飞空均匀舒,抚过青翠如碧的草坪,绽放于灰颓深宫之中,本是清新美景,在佳妃心中,却是报丧一般的枯黄纸钱,一片片影了路凝云的命,珍儿的命……还有她自己的命。   半晌,她以一双寒意深眸轻点珍儿。   “该来的终归要来。”   春深未及暮的清曙四月,正是气候宜人的时候,欣贵妃却生了一场大病。   御医诊断过后说是残药致病,进一步诊断,那残药令人瞠目结舌——番木鳖与夹竹桃叶绞成的汁混在了一起,剧毒之物,且在珍儿体内已有时年。彼时皇后在朋月宫中焦急陪着妹妹,闻言即刻色变,言及四年前珍儿突发异病,求龙胤下令彻查此事。   龙胤自也是关心心切,于是六宫中一时间又是风声鹤唳。   凝云听闻时心中就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若说珍儿四年前的病是奇,那么今日的病便更是奇。她不知皇后和佳妃又是在何处放了冷箭,然而不得不防。生育后身体恢复了些后,她便又挑起了统理后宫的担子。与溥畅商量一番,她下定决心亲查,或者至少……不让佳妃有可乘之机。   番木鳖明显是自宫外得来之物,内务府的簿册上对于其来源去路是有详细记载的,不难查问。而夹竹桃,虽是标韵曼丽的玉质精料,但因其毒性,后宫中也鲜有种植。   因此,两样合起来,如果真是宫中之人有意毒害,不难找出那人。   待得答案出来,凝云惊骇了。   后宫中,只有瑞安宫种有夹竹桃。内务府的簿册上瑞安宫亦领过番木鳖。   颐安夫人。   凭她与颐安夫人平日的相处,凝云知道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做此事的人。然而证据确凿,凝云不得不呈报了龙胤和皇后。眼角瞥见佳妃一抹得意的盈盈笑靥,她知道这其中仍有蹊跷。然而,此事她处处亲为,凡事只与溥畅商量,不曾给皇后和佳妃一点使乱的机会,是她自己真真地查到了颐安夫人头上,又是怎么回事呢?   虽知道情况百般不对,她仍是硬着头皮为颐安夫人求了情,恳请龙胤许她进一步查证。   怎料风云再次突变,颐安夫人当晚便请求面见皇帝,对她的罪行供认不讳。   毓琛宫。   听闻颐安夫人认罪,凝云只觉天地仿佛倒转,巨大的震惊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溥畅适时正在毓琛宫中帮她细细查找事中的疑点,如今也呆呆地张大了一双星眸,仍在翻阅簿册的手停在了空气中,不知如何是好。   来报消息的不是别人,却是许久不曾见的雨溪。凝云晋一品贤妃后,再次协理六宫,念着雨溪亦是个清高持德的人儿,便打点了上下,将她调出辛者库,仍得了一份体面些的宫人活计。   如今见她,果然比从前好了许多。一身青灰底色的窄袖对襟羽纱衣裳,素净得体。玉白面色上那一双明澈的眉眼似乎参透了深宫险恶,已娴然淡泊了许久。而今夜,顶着一方阴沉沉的天空披星而来,她眉目间刻了满满的忧心与愤怒。   凝云见是她,又见那张忡忡的脸,心中暗暗有些恐惧。   秋涵知一定与颐安夫人一事有关,默默走出内殿,闭紧了殿门,不消凝云吩咐,便知该在门口守风。溥畅早已不是外人,也就留在了殿内。   雨溪一刻也没有歇息,屏退旁人之后,便不顾气喘,一股脑将话道了出来。“奴婢是偷偷来的,贤妃先听奴婢说。不要打断,今天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到了,奴婢有多少条命也不够。”   凝云见她神色凝重,心里一凛,轻轻点头。   “此次欣贵妃生病,怕不是什么残药所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如今颐安夫人正在圣泽宫受审,她与皇后、欣贵妃、佳妃早已串通一气,要将脏水全部泼到贤妃和路大人身上。”   “什么?”凝云万没料到这一折,当即懵了。“这话从何说起?”   “四年前有奸人害欣贵妃险些丢了命,如今那奸人要拿贤妃当替罪羊,她背后的靠山是瞧毓琛宫的小皇子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奴婢只能说这么多,贤妃谋才高超,一定想的清楚怎么回事。奴婢现下要走了,皇上那里的情况,奴婢一定尽量为贤妃传达。如若对贤妃不利……”雨溪住了口,戴上斗篷的帽子,转身走了。   凝云还陷在这忽如其来的打击中,呆站着。   却听得外面一阵轰然巨响,电闪雷鸣,真的是暴风雨欲来了。世玙受惊,哇哇哭了起来。溥畅本也惊呆,如今听得世玙的哭声连忙将他抱了起来,一面呢喃哄着,一面伸出另一只小手,坚定地拍了拍凝云的肩。   凝云回身,接过世玙,亲了亲他带着香甜奶味的粉嫩脸蛋。婴孩儿破涕为笑,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睡梦中还甜甜地笑着,一双小手牢牢地握住母亲的小指。凝云看着他,感到有如神赐一般的圣洁宁静。   危机已经在眼前了。   她看着儿子,默默起誓,玙儿,我就是拼掉性命,也不会让人伤到你。   世玙与路家对她来说,都是上天赐予的完美无缺的礼物。   今晚,她为他们而战。   凝云唤来秋涵抱走了世玙。秋涵听出了她声音中的紧迫和决绝,然而什么都没问,只是坚定地看了她一眼。   凝云知道,那意思是说,只要有她能做的,她也会为了世玙拼掉性命。   秋涵走后,凝云回头去瞧如今挺直了纤背立在她身后的溥畅。那一双纯眸,先是洁净澄澈,后是柔婉含智,如今是经了深宫历练之后的成熟坚强,“夏姬”的一潭湖水似从来可包容凝云的愁闷。不知从何时起,溥畅再不是需人保护的稚气孩子,如今,她亦准备好了,随时为自己的挚友知己而战。   然而,此番劫数,涉及面之广,已再非从前的宫斗所能及。胜负难料,生死未卜,凝云知道自己不能再拖溥畅下水。   “妹妹……你回延僖宫去吧,要快。再不走……恐怕来不及了。”   溥畅秀睫竟是闪都不闪一下,她的坚定,写在面上与心里。与此同时,她亦知道,如此的大风大浪当前,要保护挚友,并不是蛮勇所能的。几步上前,她紧紧握住凝云的手。“此事转机仍大,姐姐吉人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沉默片刻,她再次轻启樱唇,“所值嘱托者,唯有一事——旁人要攻进来,有姐姐的机心在,有皇上对姐姐的真心在,甚至有路丞相的庇护在,他们是不会轻易得手的……怕只怕,是姐姐实是太过敏感,自己会先攻败了自己。所以溥畅只说这么一句,姐姐答应过相信皇上,便一定一定……要相信下去,更要相信自己,绝不可为他人刻意的言辞举动所移。”   凝云听这一番肺腑之言,真挚比心,竟是将她看的透彻分明若此。她泫然了,有如此的真心相待,是她修来的福分。   “我……都知道了。”   溥畅离开后,凝云端端坐下,掐指细算,冷静地思索雨溪方才的话。   如今颐安夫人正在圣泽宫受审,她与皇后、欣贵妃、佳妃早已串通一气,要将脏水全部泼到贤妃和路丞相身上……   此次欣贵妃生病,怕不是什么残药所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定是为了四年前的事。可那时她还是个闺中少女,路府的大小姐,连后宫的门朝南开朝北开还都不知道,脏水怎能泼到她身上?   路丞相……   凝云一惊,难道佳妃丧心病狂至此,想灭路家的门吗?若爹被卷入,事情会复杂一千倍。朝臣谋害得宠的妃子,从不会只想害这妃子——她身后靠的势力,才是关键。   她背后的靠山是瞧毓琛宫的小皇子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   凝云恍然大悟了。此事果然牵涉广泛,佳妃也不过借机行事,背后的最大靠山,是太皇太后和礼亲王。凝云惨然苦笑,珍儿如今得宠,礼亲王再不必将宝押在那个不得宠的皇后女儿身上。   只要珍儿生下皇子,皇后的命数便不久了,佳妃看的清清楚楚,如今担忧起自己的未来,适才献计太皇太后与珍儿,为的是不做那狡兔死后的走狗。   如此庞大的一张网,已悄悄在她头上织了起来,她却浑然不觉,是世玙降生的喜悦麻痹了她的警惕。   前两日,欣贵妃还试图将玙儿夺去朋月宫。原本,凝云认为是佳妃下的火,想找毓琛宫的麻烦。现在看起来,她低估了形势。   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啊。   然而,还有一折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颐安夫人……   凝云喃喃念道,景澜宫中的出手相救,瑞安宫中的促膝长谈,那春风如沐般的点拨化解,那皓月柔光般的关怀好心。她一直拿她当自己人一般的,如今为何倒戈害她?   她叹了口气,望向圣泽宫的方向,对颐安夫人的问讯应该正在进行。不知道龙胤对她和路家的信任有多深,能不能足够帮她挺过这次危机。   垂眉细思片刻,她心道事不宜迟,于是马上找了信得过的人来,写了封信送去路府。让爹有个心理准备,知道如何应对。 果然,信前脚出了宫,御前侍卫后脚就来了。朱红的帽璎,衬着武器冷冷的寒光与侍卫们脸上陡然的冷酷,在夜幕下刺着她每一寸肌肤。   凝云知道,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龙胤再一次的不信任让她心寒彻骨。   后宫之中,每每是无风便可起浪的,何况如今是真的刮起了滔天狂风,可激碎石排空的惊涛骇浪,适才卷涌于天地之间。   一夕之间,后宫之中,风云突变。欣贵妃重生旧病,路贤妃遭软禁,颐安夫人被关押,何容华被“规劝”闭门不出,皇后和佳妃下手之快,下手之凌厉,宫中已是人心惶惶。   凝云每日禁足在毓琛宫中,少不得胆战心惊。一面忧心路丞相是否收到了她的密信,一面担心早已是皇后和佳妃眼中钉的溥畅会不会因了此事受莫须有的牵连。转念想去,溥畅仍有与秀殷公主的一层关系傍身,皇后少不得顾忌着些,应不会轻易下手,这才略微安心。   想到溥畅,便忆起她事发当晚临走前嘱咐她的话。   ……姐姐答应过相信皇上,便一定一定……要相信下去……   溥畅,你若瞧见了这些,如何还能叫我相信他?   内殿窗帘皆是低垂的,更显阴暗异常。凝云仍倚在曾载了她无数甜蜜的那张摇椅上,想着他霸道地不让她离宫一步;想着她产后身体仍柔弱时,他便将她抱至摇椅上,又轻将锦衾掖好;想着她多瞧儿子一眼他便莫名的急躁,倒像怕在她面前失了宠似的;想着他数次趁她春睡时的轻吻,温热地印在额上……   那样的人,如今派来了他的侍卫看管她。   泪滴滴落下,打在她素白手背上,碎成千瓣,水气竟刺人。   正要起身去瞧世玙,她忽听得殿外似有动静,心下一阵紧张,踉跄着疾走几步,靠在门框上,依稀可听到门外的吵闹。一名女子的声音,又尖又细,似乎有些耳熟。“……贤妃仍体虚,有些补药需日日服着,禁足这些日,御医们不曾来瞧过,药一定早便没有了,适才送些来……”   凝云蹙眉沉思。如今还有谁会关心她?难道是延僖宫的宫女么?难为溥畅,自身尚且难保,仍为她考虑这许多。   侍卫的声音冷冷响起。“皇上吩咐过,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带着东西的,便更是不可!”   凝云只觉心一寸寸地裂开。什么叫做带着东西的便更是不可?他……是怕她与旁人偷传信息才下此令的么?纤体顺着门框一点点滑下,她跌坐在地上,紧咬着细白指尖,血自明肌中涌出,漾在她衣袖上,融成一片灼目的伤。   那女子仍不依不饶。“可我家主子吩咐过的……贤妃天天要服的药,若是耽误了,你怎么担待的起?”   侍卫闻言大笑了一声,声音土狼一般粗傲。“这位姑姑,皇上只叫咱们看着她,是死是活的,劳谁费心去也劳不到你们家主子!”   侍卫的话穿过毓琛宫庭院如今蒙灰凝结的空气直直传到凝云耳中,不啻千万把刀,恶狠狠地切割着她已碎的心。   啾啾几声,一只杜鹃越过墙头,停栖柳枝片刻,似也嫌了那如烟雾般的暗淡树色,扑翅而去。凝云干笑几声,苏州最后一日的白鹭翱翔,他在她耳边默念的爱无悔,永相随;三月十四那日的喜鹊报吉,大雁翔空,原来韶华休笑到头来真真幻梦一场。   门外此刻已静了。那女子似再也不愿趟这浑水,怕是走了吧。   世玙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凝云这才想起奶娘也被调走了,忙站起身来,拭干泪痕,轻轻抱起了世玙,一面轻摇一面哼着歌儿哄他。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儿?好听的紧。怎么从没给朕唱过……   “凝云姐姐!”殿门忽开了,细碎轻柔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凝云惊异地回头看去,竟是然达琳,身着一件青黑窠丝素纹长袍,想是趁着夜色偷偷前来的。然达琳疾步走上前来,两手握住她越发削瘦的肩,一双深眸含了百般的心痛关切。   “这是第七日了罢。果然消瘦了许多……”   凝云惨然笑道,“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不瘦才怪呢。”   “若皇兄知道了,不定又心疼成什么样儿了。”   凝云轻挑秀眉,方才的泪痕还印在她眼角。“他正忙着翻我和我爹罪大恶极的证据,头疼我还信,心疼的是什么?”   然达琳叹口气,摇了摇头。“为什么……如此不信他……”   凝云只觉一阵好笑。先是溥畅,又是然达琳,个个的都要她信他!那么方才门外他亲派的侍卫那些冷若冰霜的话语又是打哪来的?   “是他不信我。不然,那外面的侍卫是奉了谁的命?”   “他若不信你,我会贸然跑来,让他更不信你么?”然达琳瞪圆了凤眸,掺杂了心疼的埋怨写满在颜上。   凝云闻言,沉吟半晌,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宫这档子先不说,前朝也正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夺权之战。礼亲王如今是诬告路丞相妄图后宫筑势,谋害后妃。然达琳身为瀛部公主,身份特殊,此刻若被人知道来密探凝云,便坐实了路家内外勾结的罪名。   然达琳亦是个聪明人,不会没想到这一层,那么又为何……   凝云迟疑了。然达琳见她不语,接着道:“没有他的默许,我是断断不会此刻来探你,给本就严峻的形势火上浇油的。”   凝云紧抱着怀中的世玙,刚刚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那么方才门前看守的话……皇上只叫咱们看着她,是死是活的……这又如何解释?   然达琳何等聪颖的人,见她一张玉颜又凝上了霜,便知是为何了,婉声道:“凝云姐姐,谅你聪明若此,仍看不清他的真心,如今是真的冤枉他了。”   回头去踱了几步,望着殿门,她将方才的一幕缓缓道来。“侍卫与那宫女的对话我亦全听到了。你一心怪他,才将他们的话全向歪处去想。你可知道方才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佳妃的心腹安琪。”   凝云愣了。   “皇兄他正是信任你,信任路家的忠诚,才派来了他跟前儿的侍卫来保护你啊。目前有如此‘确凿证据’,太皇太后催了数次,他仍是拖着,就是为了赢得时间找出你清白的证据。方才安琪来,你当她真关心你带来了药么?那其中,不定是什么毒物,不为害你,也是为害你的世玙!”   然达琳忧心忡忡地抚了抚世玙粉嫩的小脸。“如今的佳妃可不比往日,有太皇太后的暗中授意,她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如果侍卫放安琪进来,她就是硬灌也会让你喝下她那随便什么药,对外只说是贤妃畏罪自尽,有谁敢疑?”   凝云一怔。侍卫的话再次闪过脑海——皇上吩咐过,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带着东西的,便更是不可……   原来,是这个意思。凝云渐渐舒了眉,若苏州溯机殿中反败为胜的棋局一般,无尽的力量似又一点点回到了她心中。她亲亲世玙,柔然一靥,果然呢,是误会他了。   然达琳见她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笑道:“那些侍卫可都听了皇兄的话对姐姐保护有加呢!听没听到那句‘是死是活的不劳你家主子费心’,就是代了皇兄的口放话给他们听的!姐姐不见安琪那张脸红一阵白一阵有多狼狈呢!”话罢笑了,爽朗之声似打开了毓琛宫已氤氲数日的阴霾。   然达琳拉过凝云的手,模仿着龙胤方才的声音。“告诉她,这几日千万别苦了自己,等这风波过去,朕亲自去赔罪。”   凝云喜极而泣。   “当然,我来这儿仍然是秘密的。不能让皇后或佳妃看到,不然又添一条罪证。还有……”她蹙眉问道,“有件要紧的事儿要说——自打来这边儿,关于那颐安夫人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似乎她不是个恶人,而且一直与你要好,怎么如今与皇后沆瀣一气了?”   凝云不语。这几天她也想了不少,理出了些头绪,然而仍不能清楚。   “据皇兄说,目前一切就在于颐安夫人一口咬定她受路丞相胁迫,不得已下毒。人证物证一码做的齐齐全全的,他们果然做了准备。皇后和佳妃自不必说,那个欣贵妃也不是好东西。”   “这也是他说的?”   然达琳耸耸肩,细眉紧紧皱着。“是我自己瞧出的。本觉着她还是个有些良心的,怎么往皇兄身边一站,就一样的装腔作势,哭哭啼啼,一口一个的‘颐安姐姐被恶人胁迫,皇上饶了她’。若不是为她,皇兄不会被太皇太后和礼亲王迫到这个地步。   “皇兄问颐安夫人,如果真与她说的一样,她为什么不早说出实情,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她便说是一直受路贤妃威胁,不敢说。还有……”然达琳又露出一副责怪的表情,“她还提到你经常去瑞安宫,就是为了时刻盯住她。皇兄听了立刻变色,我猜想你常去瑞安宫之事倒不假,对罢?旧毒事件方事发时,你又亲自为颐安夫人求情,可真是铸成了大错。”   凝云听得如此弥天大谎,暗暗感叹人心莫测。世玙在她臂弯里许久,如今已又睡着了,她轻轻将重心换了一条手臂,仍轻摇着。忆起从前与颐安夫人相处的时光,她自语道:“她着实数次帮过我,也确实时时维护着我,不惜和皇后起冲突。”   “居心不良。”然达琳冷笑道。   “若是为了争宠,她从一开始就不必帮我。如今她如此反口,实是出乎我意料,然当初她的关切,即使只有三分是真心,也不会有今天的反目成仇。一定是因了什么变数……”凝云垂首深思片刻,脑海中一根看不见的针将这一年以来的流光片羽穿在了一起,终于可大约窥得全貌了。   恍然大悟,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她紧咬了朱唇。   今年暮夏,她正与龙胤闹着误会,又生了一身的病,被皇后唤到景澜宫趁机折磨,彼时安妃的话犹在耳边……   尽管这样,臣妾也曾祈祷,哪怕是为了这一点点的人气儿,也但愿明月常当空,照耀这寂寞的六宫……   明月常当空……   明月常当空!   那是在景澜宫,安妃正是以这话相逼,将皇后吓破了胆。   “我明白了!”凝云呼道。   “什么?”   “如今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珍儿!”不顾仍在熟睡的世玙,她在房间里来回踱开了步,脚步有些凌乱。   “为什么早没想到呢?安妃亦好白色,我还道是巧合!她那许多白兔子,瑞安宫种的白夹竹桃,当年的欣妃死后她便一心向佛,不理世事……那日,我被皇后欺负,她口口声声谴责皇后‘容不得美好的事物存在这世上,抢夺了去,践踏了去,才肯满意’,处处以月做比,说的就是珍儿。她是知道的!是皇后害了珍儿!”   “这话不通。”然达琳纤指轻揉秀颔,皱眉道,“既然她知道真相,怎么不去揭发真相,倒要诬陷你?”   凝云咬牙。“因为皇后对珍儿已构不成威胁了……与我比起来。”   然达琳此时亦明白了,攥紧了拳,恍然大悟道:“有你的存在,才让皇兄变了心,不能一心对欣贵妃。颐安夫人她是舍了自己,甘愿被太皇太后利用来扳倒你啊。”   一切犹如拼图般落到了合理的位置,至此她终于窥得了一场宫变前幕后台的全部戏码。水眸微眯,她却瞥得窗外一轮如钩的月影,嗜血般的殷红可怖,寒鸦几声凄鸣,驱散了暮春良夜仅留的一丝芳菲错觉。杏树不堪风摇,白瓣片刻成雨,夜风卷落,为庭院铺上一层素色的毯,远远伸着,直到那一扇紧闭的朱红宫门脚下。   夜色仍清凉如水,月色却再不柔婉澄清了,谁之过?   龙胤是在护她的,果然是该相信他的呢。溥畅说的竟一点不错,敏感多疑险些让我自己攻败了自己。如今终是清醒了,我再不会让他孤身奋战。   凝云垂睛,定然对然达琳道:“琳琳,帮我个忙。”   然达琳只不解半晌,便也坚定了,玉颈挺的溜直,她用力点了点头,如云秀发在肩上飞舞着,正落上一枚杏瓣,小巧玲珑的心形顷刻嵌在了她的乌云中,与她头上簪的一枝金燕簪相得益彰,竟是瑰姿艳逸。   凝云柔然一笑,杏林春燕,好兆头呢。   趁着这月暗星稀的夜晚,一切都会不同了。   沉香阁。   如此的宫变,纳兰婉依自然也知道了。照说后宫嫔妃的纷纷扰扰不会打扰她的清静。然而,这次事关路凝云,她是无论如何不得不上心了。   静心……静念……静思……她默语着,纤手将少许依兰香叶于铁碗中碾碎,依兰主味属阴,灵药魂之所依,随着蓝紫的叶子零落成泥,幽离之息漫起。她闭目深吸,试着冥想,终定下了心神。   半晌,她又添了些许诃梨勒与紫藤,内蕴深厚之属,以辅力量长久不失。   做好这一切,她犹豫着加入了些血碣,并将灵药移至了银碗内,烈气瞬起。许是这一味太激了些呢。   烛烟盘旋,火焰微微跳动一下,婉依知是警报——有人来了。她麻利地收了银碗,定睛一看来人,却真真是个稀客。   弼宸公主然达琳。   这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婉依感谢老天帮了她。   朋月宫。   珍儿心神交瘁地独自坐着,只觉这昔日如梦似幻的纯白宫殿如今却成了魑魅魍魉的噩梦之所。青花缠枝香炉吐出几缕薰烟,顷刻化在了湿滑的空气中,云消湮灭。如今的孤独寂寥,是她五年前一刻也不曾料到过的吧。   病如今已好了,只是并不觉好受些。两日中,二十四个时辰之间,她一心敬佩的颐安夫人,竟是四年前害她的人;她对表哥许下过的诺言,如今不得不打破。如此两件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碎   珍儿本与她的皇后姐姐一般,是无甚深沉心计的人。然而她没有皇后的贪欲与自私,真真正正是个雨后晴湖般的澄澈人儿,怎奈丝毫不经风吹,一丝风吹便会起漪。   珠儿姐姐说的话,她一概会信,绝不抱一丝疑问。   颐安夫人……安妃姐姐……对我一向也如亲姐姐一般照拂体谅,四年后看来,却是别有居心的。便如这座朋月宫,回来时是欢天喜地的,然而未曾有一天,它回复过往日的融融其乐。   表哥纵是人在这里,心早就不在了吧。   纤手无措地磨挲着自己的膝,泪珠滚下,她喉头哽咽着,终于忍不住抱住膝盖嚎啕了起来。   “珍儿……”   她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一看,却是弼宸公主。恍惚一阵,那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是凝云,穿了弼宸公主的衣服,幽然立在她面前,朱唇紧抿,一双凌云眉之间弥的俱是爱怜和不忍。   “你……”珍儿怒道。   “不是我做的。”凝云温言道。瞧着珍儿愤恨至极的俏颜,她又一次感慨万千了。   不是我做的。   她似乎一直在说这句话,对兰才人,对桃蔓,对龙胤,如今又对珍儿。为何她真的没做过,却要不停辩解?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珍儿冷言道。   凝云一步上前,握住珍儿双肩,清眸中如海浪隐着滔天的雷霆,却静然可容一切。“珍儿……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许多年后她再想起那一幕,又会叹命运的可笑可泣了。   一叹,史纤玉和路凝云真是如此相似的两个女子,珍儿入这个局,是因了佳妃的威慑果敢;出这个局,是因了路贤妃的镇定冷静。两个同样有勇气的女子,虽一个如浓焰般外放,另一个如静海般内敛,其实是相似的啊。   二叹,从始至终,赌上自己的爱,赌上自己的生命,不过是为他人空忙一场,回首处,受人摆布一世,竟无半点自我可言,潇然一梦,空悠悠,空茫茫。   轻轻抚开凝云的手,珍儿秀睫闪动,目光散乱,正映衬出她此刻内心的徘徊,面对这个令她想恨却不能恨的女子,她只道出了如下的言语。   “路凝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死亦死过一次,仍不后悔,只要还能在这副躯壳中看着他,便要我再死几次,我也愿意……我真心爱我的姐姐,她说的话我都会信,她说你不是好人,你便不是好人……然而,我偏偏答应了他要保护你,如今却不能遵守诺言,你知不知道,这比让我死了还难受?今夜……我答应你,相信你这一次……”珍儿抬头,定然盯住凝云的眼,“仅此一次,也算我不负对他许下的诺言了。” 三一 此时惜别讵堪闻   瑞安宫。   颐安夫人仍在瑞安宫,看守也没有一个,大不似宫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关押之说。龙胤对她如此放心,大大出乎凝云的意料;皇后和佳妃竟也对她如此放心,更加出乎凝云的意料。   本是轻手轻脚踏上瑞安宫的庭院回廊,却不料,尚未走上五步,便见了颐安夫人,秉烛立于回廊尽头,似在迎着她的到来。   与印象中的她一样,虽已然近夏,她仍是一身云霞色的缟素棉衫,外面套件玉色珠扣斗篷,纵是如此,却不显臃肿,仙风清骨,柔情绰态,飘逸连人;头发髻的一丝不苟,仅簪一支镂空穿枝菊花纹钗,脱俗而高华;脸上并不施脂粉,细长的双眼下黛晕隐约。她就这么袅袅地独自靠在瑞安宫的长廊栏杆侧,眼睛仍是望着朋月宫方向的。   两人默默对视了半晌,各自露靥了。   天空翻出一丝启明星的白光,淡蓝的边际接着香草色的晚韵,一阵微风拂过,庭院里的几株白夹竹桃一阵沙沙,摇晃几下,仍站住了脚跟。几枚花瓣飘下,凝云紧盯着那雪色的花瓣落入了泥土中。   “妹妹瞧,这么美的花儿,是否入画而不入药?”颐安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仍是平静悠远的。   凝云没有回答。   颐安夫人微微转头,依旧如往常一样笑的温暖,春日一般,似乎随时准备聆听凝云的倾诉。   “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呢,”她微笑道,两条弯月眉柔柔婉婉地舒着,“我又要替妹妹释疑了。”   凝云笑笑。她不知自己是否怀疑过从前安妃微笑背后的真心,但今时今刻,她知道她是真心无疑。然而这真心的笑,融了嗜险之欢,何等讽刺。   “姐姐说这是神话么,一个人就这么成了另外一个。”   “今晚过后,神话便是佳话;没有了你,那两人就会拥有本该他们有的佳话。”她笑道。   她的笑似有一种魔力,让凝云波涛汹涌的感情慢慢平息了下来。“我只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   “姐姐待珍儿真心若此,当初为何竟没有认出她来?”   她的笑容冷住了,如白夹竹桃花瓣的凋落,碾碎,成泥。她冷言答道:“你道我真会认不出来她么?”   “我不明白……”   天际是橙黄色的光晕,明天会是个晴天呢。两人的影子逐渐被初升的旭日拉的细长变形。   “珍儿的灵魂即使跨越了千年万年我也会认得,不论她叫了什么名字。”颐安夫人的瞳孔中含了淡淡的忧伤,被远霞一衬,如镶了金边一般,“她那样的一个人,你如何能忘记她?处一时半刻也罢,守三年五载也罢,跨越了生死也罢,只要是她,都是值得的,可惜他不懂得。他便锁了胧洁园,便锁了朋月宫,那又如何?不过慰藉他的良心罢了。”   “姐姐并不能责他。”   她再次冷笑了。“我倒不愿废那个心责他呢。我只愿珍儿在天上好好的,再也不会伤心。”   “然而她回来了。”   “不错。她回来了,选秀时第一眼见她,我就知道是她,是珍儿。皇后看不出,是因为心里有鬼,不愿对自己承认;他看不出,是因为心里有愧,更加不愿对自己承认。然而我看的分明,珍儿回来了,我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玩的什么把戏,然而她回来了,被唤作欧阳流莺,理智,缜密,心中不再有对他的爱。”   “于是你决定将秘密锁在心里,帮助她继续做这个八面玲珑的欧阳流莺。”   夫人微微一笑。“后宫中的女人,不爱反而会幸福一些,不是吗?”   凝云颦眉。“然而……你没有料到……有一天……珍儿是真真正正地回来了,她记起了一切,一切痛苦……和一切的爱……”   “我不愿她的爱回来,如同幽灵一般缠绕她,伤害她;然而如今真的回来了,如果将她的爱夺走,只会让她再死一次。因此,”她缓言道,“妹妹,爱从不是你的全部,却是珍儿的全部,我不会坐视你夺去她的生命。”   “你真的认为,没有了我,他就会再次如同四年前那样爱她么?”   夫人转身踱了几歩,凝眉道:“在你的心中,就只有爱或不爱;然而,对世上大多数男子来说,往往是多爱些或少爱些。相信我……在他心中……两个都有,没有了你,就只剩下她。”笑靥再一次展开在她的脸上,“因此,你是留不得的。”   “事到如今,姐姐还能这样淡定,叫我佩服。”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她笑道。凝云注意到,她的怀中不再有白兔了。   “胜负还未分,姐姐笑的早了些。”凝云答道,心头涌起淡淡的不舍。   夫人温暖的笑靥一扫而净,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冷酷和一种残忍的快感。“你当后宫中除了你路凝云,其他人都是傻子不成?”她冷笑,“瑞安宫居然只有我一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姐姐……”   “你根本不知,毓琛宫围早有皇后的耳目。方才你出逃的时候,就有人来报了。佳妃料定你会来质问我,干脆来个欲擒故纵,放我在这里候着你呢。”   凝云听得身后传来了响亮的笑声。她猛然转头,正是佳妃。看着她狰狞的笑颜,凝云依稀记起了中秋夜那抹红云般的芳华侧影,那像闺密一样娇笑着的美丽女孩儿,那大口喝酒,酒顺唇角流下便用手背去擦的女孩儿。不知怎的,虽然知道终是假情假意,她还是分外怀念那个时候,甚至将它当作最重要的记忆珍藏在心里。   今夜过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伪装的美好,也再不会存在了。   “贤妃娘娘高明的紧,你先去了朋月宫。”佳妃倩然笑道,“想说服珍儿与你一同前来,让她在暗处躲藏,你逼夫人说出真相,她便也听到了,对么?”   凝云不发一语。果然被她们料到了。   颐安夫人冷冷道:“你未免太残忍了。珍儿相信皇后,若让她知道皇后害她,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你从朋月宫出来时仍是独自一人,珍儿不相信你,对不对?你早该料到。”佳妃寒了杏眸,恨恨道,“不过你来了也好。皇上迟迟不肯下旨,我就帮他做个了断。”说完,她与颐安夫人对视了一眼,再开口时语气透着哀伤。   “姐姐下定决心了么?”   夫人注视着不远处的胧洁园,目光回复了凝云熟识的宁静温柔。凝云不禁想,或许,几年前,朋月宫里的那个人,也像自己一样喜欢找安妃倾诉的;或许安妃对珍儿,已如同心灵伴侣一般,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我的决心,自从她回来就已下定了。”她看看凝云,“妹妹还有什么想问么?”   “我……已知道真相了。但仍想问姐姐个问题。”   “什么?”   凝云抑制不住的伤感和失落。“从前……每当我来瑞安宫,来与姐姐聊天时,姐姐可曾真心关心过我,就如同当初对珍儿一样?”   夫人背过身去,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中充满了刻意的坚硬和冰冷。“你已从她那里夺走了一个人的真心,与那个真心比起来,我的真心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何必稀罕?”   “可是……我伤心的时候,姐姐次次让我重燃希望……”   她厌恶地缩了缩肩,仿佛被蜘蛛蛰了一般。“是啊,你每次来瑞安宫,无非是被皇上伤了心。我就是要让你继续爱他,不然如何让你伤心?你妄想取代她的位置,休想!”   凝云不语,只默默地流着泪。颐安夫人沉默许久。“她回来了,我本以为他的爱亦会回来。然而我让你爱上了他,我早该知道的,女子做到路凝云的地步,由不得男子不爱。”   凝云呆了,眼看着她向前走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在凝云能喊出声来之前,她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凝云跌坐在地上,想要喊叫,却叫不出声来,只得流着泪,看着她慢慢滑倒在地上,眼睛大大地睁着,血流成河。   佳妃转过身去,不忍目睹。   凝云知道,她也流泪了。   “其实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对么?”凝云举眸望着天边那一轮已渐渐隐约下去的红月,问道。   “颐安夫人自杀,是你计划的最后一环。”   佳妃声音中带了些流离的飘忽。“不错。我亲眼所见,路凝云在瑞安宫杀颐安夫人灭口。”   “真有人会相信,我会傻到这个地步么?”   “相信不相信倒无妨。关键是皇上需要一剂猛药,我就给他一剂猛药。今晚过后,我倒要看看他还如何护你。”   凝云仍旧看着颐安夫人,似乎忘了这个女人也参与了对自己的陷害。她记住的只有那无数个午后,她如姐姐一般的温暖呵护,温柔袭人。她不后悔将心里话对她倾诉,她甚至觉得珍儿何其幸运,在后宫中,有来自女人的真心,比来自皇帝的真心,还要不易。   “说来也怪。”凝云惨然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佳妃讲话,“深宫中几年,如果说我与谁说过真心话,拿谁当过闺中密友,大约只有颐安夫人和你了。由此看来,后宫的女人,真的是没有成为知己的命。真心话也要说给敌人听,她……”   凝云只以秀颔一点颐安夫人,眉低低地垂着,似乎不忍去看她“……是暗处的敌人;而你,是明处的敌人。从始至终,你们二人看我最真最切。”   佳妃笑笑,寒颜道:“这样说来,孽缘一桩,也不枉相识了。”   “你在与我告别么?”   “这是我最后的赌。你已然输了。从此,六宫中再也不会有路凝云这个人。如果我说,会寂寞,你大概要怪我矫情了。”   “你不是会寂寞的人。一路从掖庭最卑微的宫女搏杀到今天的位置,以你的野心和手段,到哪里都不会寂寞的。”凝云问道,“不寂寞便也不轻松。纤玉,如果有来生,你会不会选择我的生活?”   佳妃垂首蹙眉,似乎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凝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真诚,几缕无奈。“你错了,路凝云。不论今生还是来生,我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老天给我什么我都要接着。能做的,只有在洪流急湍中努力站稳脚跟,不被冲走,与泥沙混在一起。即使过了‘你的生活’,亦是如此。   凝云扶着回廊雕花的栏杆,缓缓站起身来,纤指抚平长裙上的褶皱。“所以说,纤玉你是不会寂寞的人。斗了又斗,拼了又拼,害了那许多人的性命,对你来说有如皮影戏一般,做戏时惊心动魄;而当夜晚来临,你合上眼的时候,一切落了幕,你才会感到真正的恐惧,恐惧空虚,恐惧平淡。”   “来生,如果可以选,或许我们会成为真正的闺密。”佳妃衷心地说道,“可是今生,我不得不为自己而活。”   “好啊……”凝云犹豫了一下,仍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这……就算是告别了。”   “机关算尽,仍是我赢。”佳妃被她如此温润如玉的手握着,瞬时的婉柔抚过她的心,然而即刻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舒适的胜利感。   凝云叹了口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轻轻放开佳妃的手,“你料到了我来瑞安宫,却没料到我并不曾想让珍儿来瑞安宫,也不曾料到珍儿信了我一次。”   “什么?”   “眼下珍儿正在景澜宫,皇上也在。我前脚从毓琛宫出来,琳琳后脚就去请了皇上。我的作用不过是将珍儿说去景澜宫,并将你引到瑞安宫来,留皇后一人在景澜宫中。颐安夫人为珍儿可以牺牲一切,会誓死保守秘密,我又怎会指望让珍儿从这里听到真相?真正的真相大白,眼下正在景澜宫进行。纤玉,你最应该在的地方,是景澜宫。没有你在,那愚笨懦弱的皇后根本架不住皇上的几句讯问。珍儿,也该已经听到真相了。”   五雷轰顶一般,佳妃的脸色渐渐苍白。她的头脑,似乎还在找着漏洞。原来千算万算,仍是功亏一篑,功败垂成。她惨然一笑,原来自己终究算不过路凝云。她蹒跚地走了几步,跌在安妃身边,拔出了还插在她胸前的匕首,猛地向凝云刺来。   凝云来不及躲闪,就在匕首要触到她皮肤的一瞬间,一道寒光划过,当啷一声,她睁开了眼睛。纳兰婉依站在她面前,手持一把利剑,瀛部的弯月形状。显然,方才她拨落了佳贵嫔手中的匕首。   景澜宫。   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四年后的诬告,始作俑者是四年前的谋害。自从珍儿回来的那一天,皇后珠儿似就在数着自己的亡日,总觉面前一团阴影盘桓不去。现在想想,死前仍能赌这一把,亦愿赌服输了。   面对龙胤,珠儿忽然恐惧起来,二十余年没有的恐惧。   这恐惧与死亡无关。知道自己死期不远,她反而释然了。一直忙着与嫔妃争风吃醋,与龙胤吵吵闹闹,有些话她想说,却没有说过,她怕这些话永远没机会说了。   “表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皇后。年年正月十五,我都缠着你和龙晟带我出去看花灯。满街的灯金碧辉煌,亮的如日月一般,我自小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央着你去买这个那个。不论买多少,你都不忍逆我的意。”珠儿平日盛气凌人的丹凤眼此时柔成了一潭清澈的秋水,映出了往昔的幸福。   “哪里是‘央’,分明是‘命令’!”龙胤也陷入了回忆中,“朕是兄长,做兄长的,哪能不疼妹妹呢?”   “我是个小孩儿心性,有时见你手里拿的,喜欢起来,硬是要过来,不给不成。你仍是笑着哄我,实在不忍了,就是跑遍天下也要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给我。”   “其实你哪里真的想要?不过是我拿着的,你就觉好罢了。”   珠儿灼若星辰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你终究不懂我。不论什么样的好东西,我也不稀罕,我只想让你哄着我,宠着我。”她悲伤地望向他,“这一点,无论那时,还是现在,都未曾变过。”   “你是皇子,我是郡主时,我可以那般肆无忌惮地刁蛮、奢侈、撒娇,你都会温柔地迁就着。然而你是皇帝,我是皇后时,你就变了。我发脾气时你再也不会容忍,我使性子时你再也不会迁就。你再不是那个疼着妹妹的表哥了。”   “珠儿……”龙胤叹了口气,“朕也不想。但如今的我们,着实需要舍弃一些东西。朕如此,你也如此。从前,你不高兴时不过撕把扇子,扯张字画。如今,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你手中撕扯的,是朕的后宫,是六宫中的性命啊。你叫朕如何还能迁就你?”   珠儿惨然一笑,凤眸隐恨。“那次我向你要朋月宫,并非真的想要。不过希望你说几句温言软语罢了,你知道吗?“   龙胤不语。   珠儿道:“我不怪你,怪只怪命运让我坐在了这个位子上。我既没有半分贤德,也无一点淑惠。我有的,不过是这副‘秉绝代姿容”的容貌,也徒被你厌弃罢了。”珠儿的泪扑簌簌落下,“我知道我比不上路凝云,比不上纤玉,甚至比不上那个兰才人,至少有几分温柔。我知道从没有人看得起我。连皇祖母眼中,都是对我的失望和恼火。皇后这顶帽子,本就不该由我来担着。”   他大概从没想过,她的刁蛮,她的任性,她的恶毒都是为了掩饰心中无限的自卑和失落。   龙胤心中默叹,若二人早能这样交心,他也不会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才明白了珠儿的苦。   “如果我仍是礼亲王府的郡主多好,你仍是我可以撒娇的表哥,我们都还像小时一般。”   “晚了。”   珠儿默默走到窗前,清晨初曦下的她面若银盘,唇若含丹,如画般国色天香、脂香粉腻的眉目间凝着的是万分的迷茫和彷徨。说也奇怪,那弯如血残月落下后她似乎换了个人一般,折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雍容大气,高华不俗。   “表哥可不可以答应珠儿一件事?”   龙胤点头。   “请表哥耐心听珠儿讲。珠儿要讲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   毓琛宫。   凝云一回来,便知道一切都已过去了。毓琛宫的守卫已撤掉,溥畅和然达琳在殿内满面欢喜地等着她,还有世玙,在秋涵怀里甜甜笑着。凝云抱过儿子。   我挺过来了,玙儿。   “皇后将一切都坦白了。对于四年前的旧事,太皇太后和礼亲王显然也有一多半被蒙在鼓里,如今被后宫的溃败打的猝不及防,决定先借路丞相的辞呈走下台阶,退守一步。皇兄已下旨查办礼亲王,姐姐,路家平安了。”然达琳笑道。   凝云与她拥抱,庆贺着来之不易的胜利。然而,还有一个人她放心不下。   你未免太残忍了。珍儿相信皇后,若让她知道皇后害她,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这件事中,珍儿亦是受害者。   “知道了真相,珍儿怎么样?”   然达琳却是一脸诧异。“我并不曾见到珍儿。”   “什么?”   “我当你没有劝动她呢,景澜宫中根本不见她的踪影。”   凝云回忆着不久前的情景。珍儿已答应去景澜宫,难道她又中途退缩了?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小罗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贤妃,公主,景澜宫起火了!”   凝云和然达琳都猛地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凝云知道琳琳想着的与她想的一样。珍儿仍是知道真相了,知道以后却没对任何人露面,默默走开。参与诬告,她知道龙胤已不可能再爱她了,一向信任的亲姐姐的背叛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一击,万念俱灰的珍儿,会做出什么事来?   凝云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何种感受。她只知道,当那个倾国倾城,玲珑心性的可人儿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她想到的不是珍儿,而是欧阳流莺。冬姬,她送流莺的标识,珍儿重回龙胤身边,重回万劫不复的帽子。   八面玲珑、如鱼得水的欧阳流莺。   对身边人事极为冷静,中庸而不平庸,出尽了风头却又不露锋芒的欧阳流莺。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那一晚,珍儿并未走入她的梦中,反而,是欧阳流莺,成了珍儿。   景澜宫的一场大火,烧尽了琼楼玉宇,故仇旧梦。凝云心里觉得皇后是可以逃出来的,然而她没有,只是那样盛妆端然坐着,静候着死亡和罪赎。闭眼的那一刻,一生短短二十余年的光景,如皮影一般,一格格在那双凤目前闪过。   叹无常,终不过青烟散尽。   龙胤追谥号为“潸”,史称潸皇后。   “天朝第一佳人”一缕芳魂被烈焰吞噬。似水流年,流年易逝,这被宫墙误了的一生,仿佛仍未享尽世间荣华,尚未品尝人间真情,却已香消玉陨。   龙胤自是万万没有想到珍儿会下得如此狠的手。他不过须臾离开景澜宫,并没留下人手看管已获罪的珠儿。他心里亦是有愧,也知道事已至此,珠儿命将不久,大彻大悟,不会怎么样。因此他给了她最后的尊严。   却不料这尊严无意中葬送了她的命。   凝云甚至不敢告诉他,是她设的计,使珍儿得知了这一可以倾覆她全部情感,击碎她所有理智的秘密。如今,她手上亦沾有了皇后的血。   珍儿并未一同葬身火海,只消失地无影无踪。后宫本不大的地方,当夜,珍儿被发现在胧洁园一处水仙怒放的角落,披头散发,衣衫俱是破的,那张似玉俏颜上泪与烟灰交杂成了暗淡的晕影。   她已神志不清,依旧纯美的浅靥挂在眼角,星眸光散大半,瞳仁滴溜溜地四下转动,口中不住自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又痛哭流涕。   人,已不成人形了。   如今凝云已不便再做什么,只让秋涵去打听事件始末。   秋涵是抹着泪回来的,那神色颇是痛楚心痛。   “主子不见……欣贵妃那副样子,想她原来仍是……瑶婉仪时,多么风流蕴藉,国色天香的一个妙人儿。如今,只称的上个‘活’人罢了,怕是魂魄早随潸皇后一起去了,空留副皮囊。”   龙胤是亲找到珍儿的。秋涵道,珍儿当时尖叫的甚是可怖,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她便用力挣开,如困兽一般。他最后是硬将她抱回了朋月宫,一张俊面上被她挠出了几道血印子也生生不松手。   “终究是不至于……”凝云蹙了细眉,忍住泪不落下,“那么他……”   秋涵噤了声,半晌,再开口时话语中已是重重的薄凉。“皇上他……奴婢从未见他如此的心痛过,就是主子出走时……也不曾有过的心痛……”   五雷轰顶一般,如此地睁眼看着天空在头上破碎,还要有多少次呢?凝云以手掩面,葱白的指尖冷彻心扉,冰着自己的双眸。泪已不知不觉没有了。   不负责任的爱,是他和她都不会要的。   “秋涵。”她定然开口。   “是。”   “你……去勤义院选些能干的,朋月宫人手本就不多,如今那里需要照顾,别让皇上担心了才是……另外,现下就使太医去瞧,只说是我下的令,尽一切力让贵妃回复神志。”   秋涵蹙眉。“这恐怕不妥。欣贵妃……已是待罪之身,参与诬告不说,如今火烧景澜宫,已不啻谋害当朝皇后。虽贵妃现下实是可怜见儿的,但如今主子如此照拂,只怕……”   “照我说的去做吧。此外……我还想去瞧瞧她。”   秋涵一惊。“这可是更不妥了。贵妃不说……如今皇上夜夜守在那里,若见了主子……事已至此,这一阵子怕是尴尬。”   凝云笑笑,不错,应该是会尴尬的吧。今晨方是日出时,她披着晨霞曙光回来,毓琛宫中尽是冰雪消融般的喜悦。然达琳和溥畅陪着,她怀抱着世玙,望穿秋水般的等他,却不想等来了一连串的噩耗。珠儿之死,珍儿之疯,让她如何厚颜让他见她,让他为她受的委屈安慰她?   “那么……先不见,但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贵妃……”凝云咬了指尖,一丝丝暖息留在手上,血气再一次涌上。望望窗外,月无心以出墙,凌云而上,投影于涟漪流掠的池底。朱红镶金房檐犬牙般的狰狞,倒映在湖心,风来波起,影浮动,几乎吞噬了孤凉的一轮纯华沉月。   秋涵照她的话,派了人手,亦派了太医。一场浩劫,后宫已是残忍地洗牌一遍。皇后死于非命,颐安夫人死于非命,欣贵妃如同行尸走肉,佳妃已被收押,即将法办。   后宫中,便只有路贤妃一人独撑大局,洛妃与何容华亦有份协理。   凝云时时关注着珍儿的病情,却从未等来好消息。三个月过去,太医们对她的失心疯似乎毫无办法。眼见龙胤愁眉一日紧似一日,再加上她自己心中也怀了愧疚,终于,她下定决心去探望珍儿了。   近午,朋月宫。   碧玉缎鞋轻轻擦过殿门前的石子路,虽不重的脚步,那本极希微的沙沙声却在屋阁之间回转的甚是分明。庭院中已是柳色如烟,初夏时风都是柔和不扬的,因此柳条也依依的静住,任日光灼灿地穿过,无半点纠缠羁绊。   昔日珠玉锦绣的朋月宫,如今只余了池畔娇花照碧的水仙,瓣瓣莹皙丽质,若凌波仙子,映光生辉。   凝云稍微定了心,朝内殿走去。迎面撞上的是两名不相熟的宫女,均身着宝蓝色的广袖宽身诃子,素绡纱。   为首的一名宫女显是认出了她,屈膝施礼道:“见过贤妃娘娘,娘娘金安。奴婢名叫明霞,是勤义院派来侍奉贵妃娘娘的。”   凝云微点秀颔,问道:“贵妃最近可好些了?”   明霞轻移莲步,轻声交代身边宫女几句,便恭顺地将凝云引至内殿。“还是……那副样子呢。见到谁也都不识得,太医们瞧了多次,也没办法,开了些定神的药,总归是好着些了。奴婢瞧着……真是可怜。”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皇上每晚都来,亦只是与贵妃说话。有时会说到天亮,然而怎么也唤不回她的记忆。”   凝云已数日不见龙胤了,但他憔悴了多少,也是可以想见的。   二人走着,转过一个墙角,便到了内殿。帘子紧紧闭着窗,裹住了无数阴暗。间或风将其掀起,一缕阳光射入,走廊中的尘土飞扬便看的清清的。明霞上前几步将帘子拉开,片刻室内便明澈了。   寝殿的门是敞着的。   明霞疾步走进去,轻声通报了凝云的到来。   凝云也没等珍儿的回答便走了进去。这寝殿中依旧整洁有致,倒让她惊奇了。珍儿正端坐在雕花铜镜前,未施脂粉,乌发绾成个纹丝不乱的垂仙髻,簪了支澄碧的白玉响铃簪,想是明霞梳的。   明霞站在珍儿身后,有些发窘,又通报了一次。珍儿却无反应,仍笑嘻嘻地瞧着镜中的自己。凝云向明霞点点头,她便退下了。   她犹豫着抚过珍儿的肩,珍儿回眸一笑。两人目光刚一相接,那双星瞳却怔了怔,随即舒展了。她跳起来,搂住凝云的肩。   “你一定是我姐姐!爹说我的姐姐像天仙似的美呢。”珍儿松开她的肩,稍稍偏了娇首,眉眼俱笑成了弯月一般。“我原以为自己无亲人的,原来有爹,有祖母,还有这么美的姐姐!爹说我还有个做皇帝的表哥哪!从今往后,你们再不会离开我啦!”话落又是个欣喜万分的拥抱。   至此,凝云早便明白了她是将她当成了珠儿。她任珍儿抱着,轻轻抚着她的背。珍儿从小便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皇家的一颗沧海遗珠,落于泥淖之中,蒙尘十五年,雨打风吹,生活困顿,没体会过一丝来自亲人的疼爱。   她是死心塌地的相信太皇太后,相信皇后的啊。入宫来同时得到了爱情与亲情,是何等的福分!然而黄粱一梦,终逃不过后宫的宿命,她的皇祖母拿她当争权夺利的棋子,她的皇后姐姐对她百般嫉恨,千般陷害。   美梦一朝破碎,她单纯的心,情何以堪?   珍儿仍抱着她,在她耳畔快乐地念叨着。“姐姐,你说皇帝表哥他会不会喜欢我?”   “珍儿……”凝云不禁也去回抱着她。   “真希望他也喜欢我!姐姐……有这么样的一家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都道帝王荣宠易变,珍儿何其幸运,得到了帝王的一颗真心,却为这份真心付出了何等的代价?最终落得死过一次后又被生生逼疯的惨状。唇亡齿寒,凝云一阵心惊,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深宫中所有女人的归宿。   晶泪如断珠落下,温热的水汽似乎灼了珍儿的细颈。   “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凝云忙去擦拭眼角的泪痕。珍儿却慌了,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叫。她一把推开凝云,奔回梳妆台前,两手慌乱地翻着抽屉中的胭脂、珍珠粉、玫瑰粉。大小盒子一同重重砸在了地上,她又慌忙跪在地上,掀开每个盒子,抓起粉墨浓脂,一同往脸上胡乱涂着。   “我……一定不好看……姐姐不喜欢我!表哥……他也不会喜欢我的!”泪涌出她一双丹眸,她回头看着凝云,挤出一个匆忙的微笑,手下仍忙不迭地涂着绛紫殷红,“姐姐你别哭……我很难看是不是……我会变得很好看的……我会的……你别哭……”   凝云含泪握住珍儿上下翻飞的手,将她轻轻从地上拉了起来。“珍儿……不要这样,你很好看……”   珍儿秀睫紧垂,泪珠扑簌簌落下。“我是……野种,姐姐,我知道我是野种,你不要讨厌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凝云愕然了。珍儿跌坐在地上,尖叫声震彻了屋顶,直如女鬼一般可怖。见她撕扯自己的头发,凝云忙去抓她的手,珍儿却反过来抓住了她,眼睛瞪的大大的,目呲尽裂。“姐姐……你讨厌我了!你不要我了!”   凝云就这样让她摇晃着,眼角瞥见明霞跑了进来,身边带了两个宫女,三人一齐去挣开珍儿紧握着的手。奈何癫狂状态下的珍儿力气极大,竟挣不开。正是胶着,忽听一声怒喝:“够了!”   凝云回头看去,心猛跳了一下。   龙胤。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直直地走了过来,轻轻掰开了珍儿的手,紧紧握在怀中,柔声安慰着。珍儿靠在他肩上,一张俏颜上胭脂与泪水凝和在了一起,粘着几缕长发,红白的一片,如血般惊着目。   她似乎并没听进龙胤的话,仍是瞪眼瞧着凝云,喃喃自语。“姐姐讨厌我……我是野种……”   龙胤回头,如冷剑般的目光刺着凝云的心,哪怕只是那么一瞬间,也让她寒彻了骨髓。龙胤吩咐了明霞几句什么,看着她们给珍儿洁面,梳头,喂药,重又安置在了床上,掖好被子。凝云在旁边呆立着,仿佛龙胤冷冽的目光将她冻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龙胤留恋地瞧了珍儿一眼,又一次与凝云擦肩而过,几乎目不斜视。凝云却感到腕上一箍,就这样被他拉出了寝殿。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瞧珍儿。珍儿的情况方才稳定,如今又反复了起来。他一定是怪她了,如同从前怪她打破朋月宫中的祭品。她低头半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隐隐觉出腕上疼痛。   原来他仍是紧紧攥着。她娇吟一声,他适才放开,细腕上却已出了红印子。   “贤妃瞧见如今的珍儿了。那么……”   贤妃?多么生疏的称呼,今日一遭,她已让他嫌恶至此了么?   见她紧缩着纤肩,紧咬柔唇,他也心疼了,知道自己吓到了她。   “云儿……朕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该知道,她如今是轻易便会受刺激的……你怎么还这般贸然的……”   “臣妾知罪。”她低着头,秀颔抵到了锁骨。   出了朋月宫,她再不能抑制隐忍多时的泪,扑到殿门外一棵杨柳旁,失声痛哭。不错,龙胤是伤了她的心,但这一次,她不怪他——眼见珍儿的惨状,她又如何能原谅自己?若皇后和佳妃是罪有应得,那么珍儿何辜?她变成如今这样,是谁的错?   太医们尚且无法治好她,还有谁能治好她呢?凝云狠狠咬着自己的指尖,恨不能咬断十指来弥补心中的愧疚。白皙的指尖被她咬破,鲜血滴出,凝云茫然地在腰间摸索着丝帕,却无意摸到了许久前纳兰婉依赠她的那枚香囊。   纳兰婉依。   凝云一震。   沉香阁。   婉依入宫近两年,庭院中的植物已是枝繁叶茂了。院中本只有两棵高大的梧桐,如今四周生出了低矮圆阔的灌木、花丛,还有数种叫不出名字的奇异玩意儿。凝云立在院中,竟似一恍之间回到了苏州的翠幕斋,只觉江南的轻灵约气弥漫了满目,仿佛仙意垂怜,悠然之感轻轻然袭来。   闭眸瞬间,先生温柔的话语,龙晟阴骜的眉宇,尚瑾和任芙神秘的紫瞳,在耳在目……   众生殿中那番记忆回涌,虽是苦痛,却给了她今日的希望。   只愿婉依有尚瑾能力之万一,便可帮到珍儿……   宫女进去通报许久,婉依终是出来了,见凝云一脸的焦虑,她那双紫眸仍是不起一丝波澜。   “姐姐这是怎么了?鬓发也乱的,衣衫也乱的……”   “婉依!”凝云急道,“我……要请你帮个忙。”   婉依蹙了月棱眉,水袖一飘,双臂便牢牢地抱在了胸前。“姐姐这个样子……什么事这么严重?”   凝云犹豫了一番,轻启朱唇。“你……一定也有尚瑾的能力,对么?”   婉依似乎震了震,大概是万没想到凝云口中会说出这个名字。“姐姐你……如何知道尚瑾的?”   凝云并不想此刻费时讲她在苏州的事,只沉了一双静眸,定定地问道:“你有她的能力,对么?”   婉依亦是极聪敏的人,见她神色不对,便料不是深究的时候,只得顺着道:“是的。不如尚瑾姐姐那样强……但巫女……总归都会一些……”   凝云定了定神,拉过婉依,走进了内殿。   两人在内殿中一直商量到入夜。凝云并不急着回毓琛宫——龙胤本就不会来,今天这么一闹,更加不会来了。   想出如此办法来,皆是因凝云心中早已含了一份对婉依的信任。几个月前,她带着心病体病欲远走苏州时,被婉依撞见,她不但没有告发,还赠了她救命的香囊;几日前那场倾覆六宫的宫变,若非婉依意外却及时地赶到瑞安宫,她怕是已经成为佳妃一时鱼急撞网的刀下魂了。   如今,想来想去,亦只有她可能解珍儿的癔症。   “不!”婉依断然拒绝。   凝云已预料到她不会轻易答应。婉依素是不愿招摇出挑的人,对人情世故也极冷漠,说难听些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此次是救人一命的事,凝云又不愿拿身份压她,只得力劝。   几番下来,婉依仍是坚决。“姐姐……婉依自是有幸,被纳兰大人收养自民间。如今既入了深宫,只求安定终老,不为爹娘添任何麻烦。欣贵妃……我何曾识得她是谁!”   她语气薄凉至此,凝云知再劝亦是无用。然而她不会就此放弃,婉依一番话已让她找到了突破点。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她直视着婉依的眼,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玉珠鸾宿上的三句字谜。   婉依一惊,长睫频闪,一瞬间的涟漪掠过深邃紫瞳,已骗不过凝云的眼。   “如今……你还能说……你不识得欣贵妃是谁么?”   凝云不知这个故事有几成把握打动婉依,但一定要试试看。讲述的时候,她尽量不直视婉依的眼睛,生怕被她读出自己此刻是在编造。   故事讲罢,已近子夜了。   “珍儿……原来……她便是那个珍儿……那么,便算是为了他吧……”婉依喃喃自语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古怪。   凝云离去时,她只说有些东西需要准备,便黯然掩了门。 三二 宁将心碎不负卿 作者有话要说:奇怪,有人在她的伤口上洒了盐吗?怎么竟痛到如此?原来是因为她坚强,他才离开她,转向那个柔弱的需要他保护的人。她冷笑了——实在是我错到如今。左手指尖被血灼的温热,右手指尖却已冰冷了大半天,只因握着那块云纹的玉牌。她这才想起今日的事还未做完,于是轻轻抬手将玉牌递给了龙胤。 “我知道你终究不肯徇私,又不可能下旨杀她。这玉牌……可免珍儿死罪。”娟眉终展,她该做的都做完了,如今,便只有转身离去。 她忍受秀殷公主的怒骂,忍受太皇太后下手毫不留情的剑迫,忍受他冷冷的责备,还请出了这本用以傍身的玉牌。一切的一切,只为救珍儿,救那个从此要他保护的人。  毓琛宫。   凝云使桃蕊去延僖宫请来了溥畅,与她商量。凝云并没告诉她详细,只说起了婉依医术甚异,或许有太医们不知道的奇法。初时闻得此法,溥畅频频摇头,一双纯眸写满了担忧。   “姐姐你知不知道,若是成功固然好,但若不成,欣贵妃的状况,焉知不会更糟呢?”   凝云颦眉。“你并没见到她如今的状况……再糟也糟不过如此了。”   溥畅并不知她究竟用了何法,但素也相信凝云的心智,故没有再劝什么。“那么……姐姐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凝云踱了两步,极力压着语中的苦闷。“朋月宫中的人都不打紧,容易说动,可如今皇上……是下了朝便去朋月宫的……又因了前日的事,不许我再去朋月宫。可若到时只留明嫔一人,若有什么事,她不懂得应付,因此我又是不得不去。所以,我只需要一人,帮我将皇上拖在圣泽宫中,这样才有时间……”   溥畅一旦全心全意信了凝云,便开始极力为她想办法了。   “此事……我倒有个主意,前些日子听秀殷说,李拓将军那里似乎也有些事情……”   朋月宫。   凝云携婉依踏上殿内的石子路时,秀殷公主已等在门前了,俏然独立,身量比凝云记忆中似乎又高了些。远远一望,鹅黄的云燕细纱云肩柔柔贴着香肩,抹胸湛蓝的纱缎轻绡诃子,一朵白玉兰珠绣灵动小巧,通身瞧去,竟是宁静蕴容。   近处来看,那双豆蔻时略显浮浅的入画眉目,如今也添了柔致的风韵。转念便想到前些日子闹的沸沸扬扬的婚事,想秀殷不过十六的似花年华,成婚后真真有了小女人的几分媚熟。   然而,她素白颜上半点脂粉不施,头上亦只盘个简髻,无珠钗簪饰,只以两条缟色丝带作饰,又斜配一支白菊。凝云知道,这是在为她的亡后姐姐默默致哀。   秀殷与她,本就不近,如今有潸皇后和欣贵妃两位姐姐的悲剧,她怕是更加不会亲待凝云了。尽管有溥畅从中斡旋,凝云仍惊异她会帮自己。   婉依在凝云身后,手里提了方木的盒子,屈膝施礼道:“嫔妾参加公主。”仍是冷冷的语气。   凝云素知婉依如此惯了,只怕秀殷的傲气端不住。   秀殷果然回以冷冷的目光,水袖一扬,便越过凝云,挺着纤背立在了婉依面前。婉依身量要高过她不少,却压不得她凌然的气势。   “溥畅以命作保,说你办得此事,我只信了她。”秀殷目光似剑一般直射婉依眼眸。“若有半分差池,我要你偿姐姐的命。”   话虽是对着婉依说的,凝云心下却明白的紧,这是冲她来的。婉依目光仍是游离,秀殷狠狠的威胁,不能伤她半分。   “嫔妾当尽力。”婉依道。   秀殷这才撤回了威胁的目光,转头看向凝云,冰冻一般的敌视。   “我会按先前说好的做,”见凝云要道谢,她抬手止住,“你不必谢我,我做这些本不是为你。如今这样的惨剧,虽不是你害的,一切也因你而起。我是为二哥和姐姐。”   凝云叹气,若有机会,只愿她的真心能融化秀殷心中恨的寒冰。   “李将军……会按我们说的做吗?”   “我与他说过了。”秀殷答道,“他不置可否。虽不知道原因,但我看的出,他不喜欢二哥,就如同我不喜欢你一般。然而,我觉得自己可以相信他。”   凝云点点头,引着婉依欲向寝殿中走去,却被秀殷拦住了。   “等等……里面还有个人,我也是没有料到……”瞧秀殷一副狐疑的样子,凝云有些意外。难道又有什么节外生枝?   正疑着,一个清亮脆生的娇声响了起来。闻声,凝云惊的掩口,秀殷不快蹙眉,婉依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三人都听出了这是谁。   “嫔妾参加贤妃娘娘。娘娘金安。”   暖珠色银纹百蝶裙袍,搭了浅朱赤的琵琶襟上裳,芳容华林若熙在如今这冷落凋谢的朋月宫庭院中更显榴花一朵般,芳馨满体,红华曼理。   凝云是万未料到若熙会出现在朋月宫,愣了一愣,端端稳住,只回笑道:“容华妹妹果然也是个姐妹情深的,一大早便来瞧贵妃了。”   若熙哪里是可糊弄的人,秀眉一挑,纤指点点凝云身后婉依手中提的盒子,另一手轻摇罗扇。“嫔妾空着双手便来了,哪里及的上贤妃姐姐细心,还预备了东西呢。”   婉依是个任人说不会生半点脸色的,凝云也端的住,秀殷却忽的变了脸色。若熙马上抓在眼里,疑色顿生。   “嫔妾不敢造次……不过,如今贵妃若此,嫔妾不敢推其责……”若熙忽而正了色,又让凝云诧异了。回想起中秋夜里佳妃的话——朋月宫那夜玉碎珠毁,是林若熙做的,整件事亦是她捅开的……凝云见若熙此刻满脸的真色,便明白了——她亦内疚自己成了整桩事件的导火索,如今大概是真真在关心珍儿了吧。   想到这里,她暗暗叫苦。见若熙方才的秋波一荡,她显是对婉依手上的东西起了疑心,如今若让她知道了,难保不又是登时的四散谣言。   时间已耽搁许多了,不容再有失。凝云使给秀殷一个眼色。   秀殷立时得义,冷言道:“容华可走了,我想与贵妃姐姐待上会子。”秀殷性子也素是不让人的,说出如此霸道的话来,亦不意外。   若熙笑笑。“公主真是偏心,不让嫔妾留下,却要贤妃和明嫔陪着。贵妃如今仍是不好,若是出了什么事,公主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话里是明刺凝云意图不轨了。凝云暗自掂量着秀殷的信任究竟有多少分量,会不会因了若熙的挑拨而中途迸灭。   秀殷紧咬了樱唇,似乎徘徊不定,半晌才挤出话来。“容华不必说这话……我的姐姐,我自会保护。”   若熙还要在说什么,秀殷打断道:“这就够了!容华真心体惜珍儿姐姐,我倒有一事相求。”   若熙凝眉听着,秀殷放缓了语气,目光蕴异。“珍儿姐姐甚爱水仙,除爱胧洁园中水仙芥芳沤郁外,紫禁城中还有处自生的水仙丛,较之胧洁园更多分灵动袭人。容华可去采来些,赠于姐姐。那地方,过了玉照宫和玫荔阁便是了。”   凝云知道玉照宫和玫荔阁距朋月宫甚远,若熙一时半刻应是回不来的。   若熙似对自己被给予这种差事甚为不满,然秀殷公主亲下了令,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怏怏去了。甫出殿门时,一双杏眸带了寒霜冷冷扫过凝云和婉依。   此时离龙胤下朝已不远了,凝云祈道,但愿还来的及。   婉依亦没再耽搁时间,当下向殿内走去,边走边打开盒盖,掏出两天预备好的灵物辅料。她自知能力不及尚瑾,如今要找回珍儿所有的记忆,需外物辅助。   临进内室,婉依忽然回头,紫瞳中拉长了深远的光神。   “姐姐……我还有个问题要问……”   凝云道:“什么问题?”   “姐姐……是希望她找回谁的记忆?”   凝云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找回谁的记忆?欧阳流莺,还是珍儿?   她茫然了,她居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朋月宫中的人重又成了冬姬欧阳流莺,便不会记得对龙胤的爱,便不会拦在她和龙胤中间。那样,纵是冬姬八面玲珑,心机深沉,也再不会成她心头大患。从此,龙胤便是她的,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她的。   难道不好么?   “可……她分明是珍儿啊……”一抹凄苦的笑勾上凝云唇畔。珍儿就是珍儿,她有何权力剥夺本该属于珍儿的记忆?这样,与尚瑾企图剥夺她的记忆有何区别?不久前的那场宫变,正是风急云涌之时,珍儿在朋月宫中对她说的话还历历在耳。   路凝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死亦死过一次,仍不后悔,只要还能在这副躯壳中看着他,便要我再死几次,我也愿意……   为了与他的一句诺言,她肯相信凝云一次,哪怕那意味着背叛至亲,葬送了她所有的希望。   珍儿确已死过了一次,被后宫所杀。如今,难道要凝云再杀死她一次么?   “婉依……该有的记忆……一并奉还。”凝云道,“我们……无权偷走一个人心底至纯至深的爱。”   婉依的敬佩再次油然而生,在此关键时刻,亦没有说出,只信然点点头,道了最后一句叮咛。“姐姐给我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我……要说实话,并无十足的把握,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有半分干扰。姐姐既识得尚瑾姐姐,也必知这过程被扰会造成何等的后果。我能力尚不如尚瑾姐姐,只怕更是难收。”   凝云点头,走出了寝殿。   秀殷仍在庭院中,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头却昂的高高的,似乎掩饰着心中的恐惧,她见凝云出来,忽然泪如泉涌,指着凝云的鼻子大骂道:“路凝云……你为何要跟我的姐姐争?珠儿姐姐……纵是任性刁蛮些,总是没心计的,轻易就被人算了去!珍儿姐姐就更是,她一心一意爱着二哥,却落得如此境地!林若熙也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如今姐姐成这副样子,你们一个个倒来装好人了!谁要你们假惺惺的!”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凝云让她骂着,顺着目,睫毛深垂。她知道秀殷毕竟还是孩子,遭此变故,她也不知流过多少泪,心里呕了多少的苦。让她骂骂,或许她会好受些。   秀殷正哭着,溥畅也到了。见气氛不对,她忙疾步上前,搂住了秀殷的肩,问道:“这是怎么了?”   秀殷伏在溥畅肩头,呜咽道:“我不要相信她!我不要!溥畅,我们去找二哥!我不要这个女人害珍儿姐姐!”   若熙的挑拨终是起了作用,凝云心下暗暗着急。溥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然她是坚定不移地信凝云的,当下轻抚着秀殷的肩,柔声道:“秀儿……贤妃不会害贵妃的,我不是都与你讲明了?”   秀殷仍是泣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正在这时,寝殿窗纸上忽映出一道凌厉的紫光,所起之处,一阵排山倒海的疾风掀起了水晶的帘子,摇晃着院内的梧桐,簌簌地响。殿之四周,热气随生,漾起了三人鬓角涔涔香汗。凝云亲受过一次,知道阵势,因此只是拉着溥畅和秀殷回退了几步,仍立在殿门前的石子路上。   溥畅秀颜微微变色,然而仍镇定,秀殷却再一次端不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凝云刚示意她噤声,内殿却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她还记得尚瑾穿梭于她的记忆中时她的痛苦,如今珍儿亦要受同样的痛苦。   秀殷听到姐姐惨叫,对凝云的怀疑又添了几分,当下后悔相信了她,回头便要从殿门冲出去。溥畅饶是紧紧地拉着她,却显然已不支。凝云怒喝一声,震的秀殷回了头。   凝云掏出袖中一块物事,当的一声拍在石子桌上。   溥畅和秀殷定睛一看——是玉牌。路家的免死玉牌,先帝赐予的免死玉牌。   “秀殷……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的珍儿姐姐犯了什么罪你难道不知道?参与诬告路家!火烧景澜宫,致当朝皇后之死!”   她与秀殷怒目而视。   “史佳妃数日前便已伏法,封号位次一律费去,更不许她葬于后妃陵!颐安夫人自杀,尚要戮尸,使其尸首异处!珍儿手上一条皇后的命,罪更甚于此二人!如今珍儿是疯癫了,再加上皇上对她还毕竟还存着愧疚与心痛,才迟迟不办。我……你说的不错,她如今落得如此田地,我不能推的干干净净。但若不是对明嫔有信心,我不会贸然求她来救!”   纤指一扬,凝云指着玉牌高声道:“你看好了,那便是先帝御赐给路家的免死玉牌,面牌如同面圣!三次效用,我出宫时用过一次,如今再拿出一次来,就是给你的珍儿姐姐的!”   溥畅和秀殷均惊的大张了口。   “今日明嫔治的好她,我便拿出玉牌,给皇上一个台阶走下,免欣贵妃的死罪。这样……你如何还能说我是有心害她?”凝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任其簌簌流下。昨夜她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质问了自己千遍——你究竟是犯了什么痴呆,居然下定决心要拿出如此宝贵的玉牌来救珍儿的命?   秀殷再不挣扎了,垂下眼帘,庭院中一片静默。只有那暗紫的光,自晶莹的水晶帘中射出,折射成千束,荧荧生辉,诡秘地试探着每个人的眼和心。尖叫声仍一阵阵传来,秀殷紧紧掩住双耳,再次哭倒在溥畅怀中。   凝云见秀殷终于屈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望望内殿,焦急地念着不知要多久。早朝的时间马上要过了,若熙去玉照宫、玫荔阁也不需如此长的时间……   一道异光闪过她的脑海,登时将她击懵了。   她回头怒视秀殷,只觉心头冷风掠的生疼。原来秀殷也有这许多的心眼,险些被她算计了。   水仙丛,过了玉照宫和玫荔阁便是。过了玉照宫和玫荔阁是何地方?是璧极宫啊,是太皇太后的居所!怪不得若熙如此顺从的走了,她是去请太皇太后来的!   溥畅见她变色,也是骇了,问道:“姐姐怎么了?”   凝云心道不妙,已没有时间了,如果若熙请来了太皇太后,才是真正的功亏一篑,当下对溥畅道:“溥畅……你立刻去璧极宫!若看到芳容华在那里,还未见到太皇太后,千万要拦住她!半个时辰也好,一个时辰也好,能拖多久是多久!”   溥畅何等伶俐的人,看着秀殷心虚的神色竟明白了七八分,只责怪地看了秀殷一眼,再不问一句,马上走了。   秀殷仍只是哭,凝云气的脸色发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只愿溥畅赶的及,婉依能快些,再快些……   圣泽宫,正元殿。   金漆面的奏折大大小小凌乱地摞在御书房的红木书桌上。龙胤只觉一阵烦躁,拿起一折翻了几翻,并无一字看的进去,于是仍是扔在一边。如此着过了半晌,事情一件都没有解决。他也痛恨这样的自己,但就是没有办法,反而进入了恶性循环,越是骂自己无用,越是看不进去。   这是平生第二次,他让自己的感情乱了理智。上一次,是珍儿“死”的时候。   俄而,他终于抑制不住怒气了,甩手掀翻了桌子,笔墨纸砚统统翻倒在地上。响亮的声音更加刺激了他已经紧绷的神经,他愤怒地抽出案上的剑。眨眼之间,正元殿里的高山流水金纹屏风已断裂成了几片。   这时有人鼓掌。   好啊,倒要瞧瞧撞在枪口上的是谁。龙胤怒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那人走进门来,是李拓。   二人四目相接,彼此都想起了旧仇故恨,眼里射出了凌厉肃杀的锋芒。李拓先开口了:“好啊,果然这些个文具屏风也惹着了皇帝陛下,论罪当斩。”   “朕留着你的命到今日,不是要听你出言不逊的。”龙胤冷笑道。   李拓也怒了,眼睛血红。“我的命是你留下的么?为了皇位,兄长你也杀得了;为了铲除异己,弟弟你也舍得送入苏州那个贼党的虎口。你手底下,本就血流成河了。真是可怜,为了保住你的宝座,你做的可谓多了。到头来,不过证明了你自己不是这块料,为个女人颓废成这样,若是龙晟,难道会……”   这话真真正正地打到了龙胤的痛处。他一语不发,然而眼睛也血红了。手腕暗暗使力,宝剑就唰的一声指到了李拓的喉咙。   李拓见状,讥讽道:“还想较量一下么?几年前我在你背上留下的印记,还嫌不够?”   龙胤冷笑一声,又自案上取下一把剑,丢给李拓,闪电般挺剑向前。李拓暗暗发笑,后退几步到了庭院中,举剑还击。侍卫来救驾,却只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深蓝一个明黄,两股旋风一般,杀得难解难分。   朋月宫。   寝殿内的紫光已是一波高过一波了,排山倒海之势直撞击着凝云的心房,她来回踱着步,心急如焚。看看日晷,下朝已一个时辰了,他随时可能来。溥畅还未回来,凝云心知她赶在若熙前面的机会不大,只愿太皇太后能晚来一刻。   只怕到时略有差池,就要搭上珍儿和婉依两条性命。   时间已经太久了……她伸长了玉颈向内殿中望去,却被光晕了眼,什么也瞧不见。她心急火燎地左右踱了几步,如今已是五月,晌午的傲阳炙烤着庭院的石子路。不知觉之间,她已香汗淋漓,轻纱紧贴着纤肩,只觉炎热难耐。   双眸茫然地四下望去,才发现宫门都没有关上。   朋月宫虽地处偏僻,亦有可能有人听到声音过来好奇地向门内张望。她疾步上前,刚要将门合上,右腕却被一只枯老却有力的手抓住了。   凝云举目看去,倒吸口冷气,只觉脊背一阵阴凉。   是太皇太后,身后跟着若熙和十数名内监宫女,溥畅被一名凶神恶煞的内监紧紧攥着细臂,满面的惊慌。   仍是挡不住了啊。凝云方要启唇说什么,却被太皇太后狠狠甩开,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太皇太后喝道。话罢再不瞧凝云一眼,疾步上前,一行人径直要走进内殿去。   凝云一阵心惊,艰难地站起身来,拦在太皇太后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她的衣角求道:“不能……不能进去!求太皇太后听臣妾解释!”   这时紫光突强,如熊熊烈焰心部最盛的一抹烈热,几近成燃。空气再度灼热了,珍儿又是一声痛吟,揪起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太皇太后自然最是心痛焦急,见裙裾仍被凝云拉着,怒道:“来人!给我拿下这罪妾!”   凝云知道此时内殿中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此时受扰,珍儿必死无疑!   眼见两名气势汹汹的内监已扑了过来,她定然站起身来,两根纤指夹起方才被她收入怀中的玉牌,唰的一声亮于众人面前,弧光一道,竟被紫光染上了些绛晕。   在场者无一不认识此物,纷纷诚惶诚恐地跪下,山呼万岁。   太皇太后冷笑道:“怪不得你有恃无恐至此,原来是因了这玉牌!路家我且留着,却不料你这样来报答!玉牌又怎样?若是先帝在此,定不会容你对珍儿下此毒手!”   凝云后退一步,牢牢堵在门口,脊背直挺,眼神冷冽而坚定。   “请太皇太后相信臣妾,此刻若强行闯进去才真是对贵妃下毒手!臣妾绝非危言耸听!”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自没有信她,不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怎么会被她一个弱女子吓住?即使那弱女子手中持有玉牌。   她轻翕薄唇,声音森冷而慑人。“本宫撂下这句话——今日朋月宫中,本宫要你们不惜一切救出欣贵妃,一切后果有本宫承担!”她身后的侍卫俱是她多年心腹,如今听得此话,便懂了意思。   寒光划过凝云的眼睛,四把剑锋齐齐亮了出来。仍持着玉牌的手在微微颤抖,溥畅袖畔垂下的流苏都在瑟瑟发抖,绝望的眼神烧着她的心。   紫光仍盛,她还能撑多久呢?   圣泽宫。   数百个回合下来,二人都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龙胤的剑锋再一次架在了李拓的喉咙上方,他赢了。他喘着气,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   “复仇的感觉很好。”龙胤咬牙,“反正你的忠心依旧在龙晟那里,不如朕一剑结果了你……”   李拓一语不发。男子汉大丈夫,要杀便杀,难道要他摇尾乞怜吗?   “……或者,再留你一次,让你有生之年看到,朕会是个比龙晟强上百倍的皇帝。”龙胤手腕一动,剑打了个漂亮的螺旋,掉在一边。他朝李拓伸出手去。李拓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新的默契正在形成,既是君臣之间,也是挚交之间。   “谢谢。”龙胤诚恳道。   “谢什么?我并不曾让你。”李拓笑道。   “谢的就是你不曾让朕。”龙胤深深为自己的消沉捏了一把汗,“没有今天,朕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好。”   李拓笑笑。“这次来,本是有正经事的。既然你好了,我们就来说说正经事。”   走回御书房,李拓才把“正经事”细细道来。二人谈完时已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拓方踏出正元殿门槛不久,一名内监便袍底生风地跑将进来。龙胤不悦。“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求皇上快去朋月宫瞧瞧吧,怕是要出人命了!”   龙胤一懔,想到珍儿仍时好时坏的病情,兼有几天前那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当下起了急,飞步出了正元殿。   此时,李拓刚从正元殿中出来,忽听得一女子娇声唤他。他惊喜地转过身:“秀殷?”   然而看到那个粉面含威的女子,他知道自己不仅认错了人,还说错了话。   然达琳。   她冷笑道:“驸马爷果然时时想着秀殷公主。皇兄没有挑错人。”   李拓抱拳道:“上次误会了公主,还请公主原谅。”   然达琳叹气。“事到如今,我原谅你又怎样?还不是一切已然来不及了。”她深情地看着李拓,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然而她对他的感情并没有减少半分,反而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增加。“过的好吗?”   “托公主的福。”   “我才真是自作多情,”见他这样敷衍,竟无一丝交心之意,然达琳自嘲道,“一心想着,你若不好,我就一刀杀了那刁蛮公主,与你远走高飞。如今,是我多心了。从此之后我们再无瓜葛,你有娇妻,我也找个疼我的人嫁掉,却不好么?”   李拓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   “哦?”   “你要为自己谋取一个挥师北上的令箭。”看着李拓的表情,然达琳知道自己猜对了。“不要去!李拓,不要去!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我……我亦不能要求你在乎我的感受,可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即使为她想想,你怎能如以前一样,一股劲儿的往前冲?”   “公主并不能理解我。”李拓坚定地昂首看着远方。他对然达琳的真情千分的愧疚,万分的感激。他亦知道当初她就是为了阻止皇帝派他北上而自请退婚,断送了她自己的幸福和企盼。   “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   “我无福消受公主的好意。今日敢劝公主一句,忘了李拓吧,这世上有更配的起公主的人。”   李拓离去,只剩下然达琳一人站在黑暗中,流着泪自语道:“我竟为你死了,你也不会为我动半点情吧!真真是个无情之人!偏偏我就是放不下,这可如何是好?”   朋月宫。   侍卫们瞧着路贤妃面对他们冷冷的剑舌,竟纹丝不动,毫不退缩。太皇太后纵是说一切后果由她承担,可贤妃手上拿的是真真的煊帝御赐物,若有冲撞,万一再生变数,他们谁的脑袋也保不住。因此他们只虎视眈眈地瞧着,并不贸然上前,只想象着若能在那如雪似玉的明肌细肤上划出数道血痕来是何感觉。   太皇太后见他们退缩,心下起急,此时救珍儿心切,竟再不管那许多,当下抽手夺过身旁侍卫的剑,搁在了凝云的细颈边。   她仍不退缩。   珍儿痛苦的呻吟让她再无办法,手举剑落,眼看已擦到了凝云的肌肤,却见一个明黄的人影闪过,将凝云拉下了剑口。   龙胤。   “这是在做什么?”   凝云只觉颈上火辣辣地痛,温黏的液体流出,想是剑锋仍擦破了她些皮肉。一阵颤痛的晕眩,刚刚略微清醒了些,她便要挣脱龙胤的手,仍挡在殿门前。龙胤铁青着脸,紧紧箍住她的纤腰,强迫她面对自己。她见太皇太后已要下令人冲进去了,心急地去推龙胤。“你……你快叫他们停下!众生殿,尚瑾……你见识过的!如今,仍是……快叫他们停下!”   龙胤一怔,立时便明白了发生的事,连忙飞身也挡在殿门前,只是手里仍紧紧拉着凝云。   侍卫们见如今不是一块“如面圣”的玉牌挡在面前,却是真真的“圣”了,登时不敢再冲,齐齐跪倒在地。   “胤儿!你怎么被这个女人蛊惑至此!”太皇太后只觉天旋地转一般。   三人正在胶着,内殿的紫光终于是点点渐暗了,方才还灼热的庭院如今仿佛一下清凉了下来。一切重归静默,只听得珍儿的呻吟声,拨着每个人的心弦。龙胤再按捺不住心中的关切,甩下凝云急步跑了进去,太皇太后紧随其后。凝云拂去颈上仍在洇洇涌出的血,纤指草草一按,便急忙跟在了他们后面。   赶到了寝殿中,便看到龙胤将仍在昏迷的珍儿轻轻地放在了床上,温柔地捋过她几丝凌乱的额发,低声安慰着什么。   思绪恍然回到溯机殿的那夜……她当时便也是如此昏睡着,他也这样抱过她吗?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曾是一片的血光,他胸前缠了绷带……是为她受的伤么?   颈上的伤口仍一跳一跳痛着,她苦笑,果然,你为我流的血,是要我如今还给你的。   救活了珍儿,从此,你便不会离开她了吧。   婉依此时亦鬓发凌乱,妆容不整,被洇洇汗水冲掉了本就淡的胭脂,显得她更是面白若棠。见龙胤和太皇太后如今眼里都只有一个珍儿,凝云递给婉依一个眼色,示意她趁现在离开。   如珍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是她的错,她的主意,不要再连累一个婉依了。婉依会意,整整衣衫,轻声走了出去,擦肩而过时对她微微点头。凝云一阵欢喜,看来,是成功了。   片刻的工夫,太医们亦来了。凝云冷眼瞧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号了脉,大喜地告诉龙胤,贵妃无碍,但癔症是否痊愈还要等她清醒时才知道——仿佛是他们治好了珍儿的病。   一名太医瞥见了凝云,啊呀一声,道:“贤妃娘娘怎么受了伤?让微臣诊治一……”   太皇太后冷冷地喝止了太医,刚要说什么,龙胤抢在了前面。他的眼神甚至寒于太皇太后的,凝云知道这眼神中有几分是做给人看的,却仍不能不心寒。他走了过来,逼视着她一双静眸。   “朕是万万没想到你会用此法……为何不与朕商量,便如此草率地做决定?”心痛与心悸融上他一双俊目,凝云知道,那心痛不是给她的。她不想让他知道,亦是不想让他听到珍儿那些痛苦的声音。   惨笑,她居然……在乎他为另一个女人而痛苦。   “臣妾有罪……可臣妾自己……亦受过这种折磨,知道此法痛苦然而可治本,才……”   “她哪里是你那样坚强的人!”他打断她的话,神色已是怒极,“坚强若你,那时仍那般辛苦……珍儿她本是柔弱的人,如何受得了这剂猛药!”   奇怪,有人在她的伤口上洒了盐吗?怎么竟痛到如此?原来是因为她坚强,他才离开她,转向那个柔弱的需要他保护的人。她冷笑了——实在是我错到如今。左手指尖被血灼的温热,右手指尖却已冰冷了大半天,只因握着那块云纹的玉牌。她这才想起今日的事还未做完,于是轻轻抬手将玉牌递给了龙胤。   “我知道你终究不肯徇私,又不可能下旨杀她。这玉牌……可免珍儿死罪。”娟眉终展,她该做的都做完了,如今,便只有转身离去。   她忍受秀殷公主的怒骂,忍受太皇太后下手毫不留情的剑迫,忍受他冷冷的责备,还请出了这本用以傍身的玉牌。一切的一切,只为救珍儿,救那个从此要他保护的人。   一路走回毓琛宫,她再不去按自己的伤口,只任血流至干涸凝结。   毓琛宫。   秋涵在宫门处焦急地候着,远远地望见凝云脚步有些踉跄,忙迎了上去。走近一瞧,却见她玉颜苍白,神色萧索,颈根处一道不短的剑痕,血漫过了一道伶细的锁骨。秋涵骇了,连忙将她扶至内殿坐下,含着泪唤来桃蕊桃蕾拿铜盆接了热水,亲自拧了个毛巾把子,为她清洗伤口。   凝云颈上刺痛非常,频闪着秀睫,竟不掉一滴泪,唇角只凌乱地做着笑。   “若落下疤可糟了呢……”秋涵咬唇,她不知道是何人下如此的狠手,但知道此刻一句也不能问。   “不碍的。”凝云淡然道,轻抬玉臂,微倚在红木格栏雕花高几上,似有所思,“秋涵,你这差事也当的越发好了。前次叫你去勤义院选中用的人照顾欣贵妃,就选来那么个样儿的人么?”   秋涵诧异地举目瞧她。   “那个叫明霞的是个能当事儿的人,可只把自己当作看管,拿贵妃当犯人一样,如何能‘照顾’?下午叫勤义院管事儿的来,本宫要亲选。”凝云似无意地拨弄着纤指,坚硬的护甲划着精细的桌面。   “再看看毓琛宫里还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预备三份,贴心着些。一份送至朋月宫,一份送至信宜馆,另一份本宫要亲带到璧极宫去,今日失礼冲撞了太皇太后,该去赔罪才是。”   秋涵倏地明白了凝云心中的苦,黯然泪下。凝云见她落泪,笑道:“哭什么呢?有贵妃在那里,锦阳殿中便不需他人宠幸……他要我做贤妃,我就是贤妃,帮他将后宫料理太平便是。”   桃蕊总是第一个不平的人,当时气顶道:“秋涵姑姑不叫我说,我也要说!潸皇后亡故虽时日尚短,但主子早已做着皇后的活计了,却只有个贤妃的名分!”   桃蕾忙将她拉至一边,责怪道:“这话也是你说的?别再叫主子伤心了。”   桃蕊乖乖地住了口,杏眼仍圆瞪着,嘴也撅的老高。桃蕾是怕凝云像上次她们使小聪明帮她留住皇帝时似的生气,却见她眼波流转,柔柔地环视她们两人几番,竟一句话也没有。   秋涵仍只是落泪,细细涂了创药,站起身将水盆递给了桃蕊。   凝云道:“折腾到现在,日头都要落下去了。转眼天又这样短,离秋不远了吧,在宫里的日子就过的这样快,没一天安生的。”见秋涵仍站着,她皱眉道:“现在就去请勤义院公公罢。本宫适才想起,选秀也该到日子了,明天再办。”   秋涵默默退下,没几刻又回来了,惶惶道:“主子……皇上来了。”   凝云倏地起身,拂袖入了寝殿,一句话渺渺地飘来。“告诉皇上本宫已睡下了。”   秋涵与桃蕊桃蕾面面相觑——这借口未免太牵强,黄昏还未至,那有这样早就睡下的?然凝云决绝至此,她不敢说什么,只得点头应了。   料着凝云走远了听不到,桃蕾才急急地拉住秋涵道:“秋涵姑姑,主子这不是又与皇上怄起气来了?你可别真这样回话。   桃蕊却不领情,哼道:“桃蕾妹妹你怎么这样灭自己威风?皇上给了主子多少气受,如今不该也来受受气,尝尝滋味?”   秋涵瞪她一眼,细指用力一点她额头。“你啊,怎么就如此不长进?主子嘴上是如此说,心中多希望皇上来疼来哄不是明摆的吗?上次那个巴掌仍是打不疼你。”   桃蕊气呼呼地道:“主子有气,让她打打也算是出气,桃蕊乐意!可如今还要主子去逢迎皇上,我替她不值!”   秋涵叹口气,丢给她个白眼,转身出去了。过了半晌,桃蕊还兀自气着,却忽见一个高大俊逸的身影走了进来,向寝殿张望着。再如何气,她是不敢当面拂逆的,因此慌忙见了礼,轻声道:“见过皇上。主子她……睡了。”   “外头也是这么说的……说是不舒服了,是么?”   龙胤点点头,在凝云的侍女面前终究端着些身份,语气仍是平静冷漠的,心中的担忧和愧疚就只凝在了那双俊目中。桃蕊低头垂眉,看不到他眼中透露的深情,只听得这不咸不淡的一句“不舒服”,心中就是一阵怒火蹿起,极力忍了,怏怏道:“是不舒服了。主子不舒服也不舒服惯了,何劳皇上费心呢?”这话已是夹枪带棒了,桃蕾见形势不对,只得推走了桃蕊,低头道:“主子许还没睡沉,奴婢去通报一声。”   龙胤止住她,沉声道:“朕自己去瞧便可,你们都下去吧。”   他不知自己多久没到毓琛宫的寝殿中来了,慢慢踱开几步,殿内紫藤花的熏泽便已扑衣,虽是凝雅淡香,却沁人心脾。淡红褪白,胭脂未涴,裹露掇其英,已却春光韶好,尤是花枝俏的娇艳花朵均不续其妙,惟有香远溢清的善蕴者,才当花中后冠。   寝殿的门紧紧闭着,不过自是挡不住龙胤。   轻声推门进去,她果然是睡了,远山黛青的素纹绲边寝袍着身,更显她仪静体柔。看她微微斜倚枕畔,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无数郁苦,颈上的伤痕有些惊心。   凝云听到门开了,心便提了起来,急急闭了眼,紧抿淡唇。耳畔只听得他叹了口气,接下来就是一阵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半晌过去,竟再无任何声音,凝云略微放松了些,不敢睁眼去看,只道他终是走了,懊恼地微翘了唇,翻了个身,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今天一日倒也够累了呢,方才是装睡,现在却真是一阵阵困意袭来。她拉了拉身上的锦被,直盖到秀颔,就这样如小孩子一般沉沉睡去了。   次日晨起,身边果是无人,她有些委屈,起身下床,被窗口泻进的日光刺了眼,于是眯了水眸,眼角瞥见书桌上有什么,慢慢踱过去,却是一副画。   画上的人青袍淡雅,独倚枕畔,玉手托腮,轻灵娇美。如此柔情的笔触,轻轻拨着她心中忧然的琴弦。 三三 此恨不关风与月 作者有话要说:他为明主,她为贤妃,润物细无声的一份爱,心中互相有着彼此,便足矣。 凝云并不曾想到,命运仍有一份大礼在转角处等着她。 然而,不久之后,当那惊心动魄再度在她头上爆响时,迎着可终其一生的天崩地裂,海动山摇,风急浪涌,电闪雷鸣,她仍能以纤弱的身躯,飘摇却坚定地执手爱人,在风口浪尖共对艰险。  李府。   在秀殷的催促下,李拓极不耐烦地讲了一遍发生在正元殿的故事。他故意略去了其中一些部分,并且惊讶地发现,原因竟是他不想自己的妻子受到伤害。因此,关于她敬爱的二哥的秘密,他决定不提。最后,他小心地提起了自己即将赴北疆战场的事。果然,秀殷显得六神无主了。   “这可……有些突然……好吧,我会准备好的……要带的东西不是很多……”她有些慌乱地自语道,“……我保证我们可以准时上路……”   李拓大惊失色。“等等,娘子。我说的是我要北上,不是‘我们’。”   秀殷看上去却比他还要吃惊。“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要和你一起去!”   “可那地方……”李拓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可以恐吓秀殷的词语,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有些笨嘴拙舌,“……是战场,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你不怕,我也不怕!”秀殷的眼神热烈而真挚。   “这……”李拓仍不放弃,“总之你不能去,太危险。”   秀殷眯起了眼睛。“你在关心我啊,相公。”   李拓立刻显出了不屑的神色。“你怎么不明白?我是怕你去了束手缚脚,耽误了我的正事。跟你皇兄也讲好了,你仍住在公主府,嫌闷的话就去延僖宫与何容华同住。就这么定了。”   秀殷沉默了许久。“不,不明白的是你。你道我不知道战场是什么吗?我知道那里的危险,然而不会对你说‘不要去’,因为我知道,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是你想做的事。所以,我不阻止,我能做的,只有在你身边。有困难我们一起面对,有艰险我们一起克服,我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会添乱,只要在你身边就可以,行吗?”   这样一番告白,出乎了秀殷自己的意料,更出乎了李拓的意料。   秀殷不知道自己为何肯为他去那黄沙扬扬的地方吃苦,正如李拓不知道自己为何肯为她去帮龙胤重新振作。奇妙的心灵相通,正在世上最不可能的两人之间,逐渐建立起来。   毓琛宫。   自打苏州回来后,路丞相还未来探过凝云一次。今日要来,怕又有要紧的事。凝云着了水蓝绫子绵裙,挂了大红的珊瑚朝珠,圆润的珠子略可遮掩颈上的伤痕。   等待的当间儿,秋涵略跟她讲了昨日她拂袖而去后朋月宫中发生的事。   珍儿不久便醒了,癔症已痊愈。然而记忆回来了,心死的哀痛便一同回来了。凝云的玉牌虽可保她不死,她却也知道自己活罪难逃,向龙胤和太皇太后自请废为庶人,贬回民间。太皇太后本是坚决不允,怎奈她以死相逼,只得作罢。   如今太皇太后一派在后宫中再无势力,凝云暂时可定的下心。   “主子需提防的是林容华。朋月宫之事她便是她告的密,潸皇后葬身火海,如今欣贵妃也要去了,太皇太后极可能扶起这个有相貌,有家世又有心计的林容华。保不准,她便是第二个史氏,甚至更强。”   凝云蹙眉。“林若熙不足惧,不过是些小聪明小恶毒,并没有史佳妃的深思熟虑。”   秋涵道:“小聪明小恶毒有时便可成大患。欣贵妃一事,不啻是她一手挑起;弼宸公主的婚事,若无她从中搅乱也不会痛失姻缘;如今她又献媚太皇太后,不得不防。”   凝云点点头,含唇吮了口枫露茶,用杯盖轻轻磨着杯口。秋涵犹豫了几番,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昨夜与皇上……”   凝云瞧她一眼,知她担心两人还怄气,淡然一笑道:“皇上不过须臾便离,哪里会有什么事?”   秋涵奇道:“怎么‘须臾便离’?皇上明明是拂晓才走的。”   凝云一惊,当的一声放下了茶杯。她记得晨起时,身边的被褥都没有人动过,况且她一向睡的轻,若他到身边来是一定听得到的。心里正不解着,小罗子进来通报道:“路丞相到。”   她忙理了心神。宫变当晚她设法派人送出的密信及时到了路府,路丞相已递了还乡养老的辞呈,暂时避过了风头。凝云暗喜,此次事件并未牵连到父亲,也是幸中之幸。   然而,路丞相却是一脸凝重,显然已知道朋月宫中发生的事了。见她身上心中明明有伤痕却遮掩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昨天有没有吓着?”   “还好。”凝云弯眉笑道,“长久以来都是爹和皇上在保护我。如今,我终于也可以保护你们了。”   路丞相叹气。“我的云儿,自不是个平凡女子。爹只盼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哪里盼着你的保护呢?”   “强敌已除,爹可以舒心些了。”   “把玉牌给爹。”   凝云一惊,不知道他何出此言。“这玉牌在你手上,怕那最后一次效用也要给人用了。”她明白了,爹是怪她动用那救命的玉牌去救珍儿的命,又差点在太皇太后的剑下搭上自己。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玉牌放在我手上,为官作宰这么些年,爹倒不会动不动就舍己发善心。”为了凝云,路丞相也是没有办法了。   凝云无法,只得交出了玉牌,祈祷以后再也没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待路丞相走了,凝云疾步走回寝殿,重又打量起了那副秋睡图,纤指轻抚过带着墨质涩感的宣纸,似乎情意自丹青中流淌入她白皙的指尖,顿觉暖了不少。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作这画,难道需要一夜么?丝丝缕缕的甘甜沁入心扉,她不知自己是否如此容易便被感动了。   心中刚软了些,他那样怜惜地抱起珍儿的样子便又闯入脑海。   凝云轻叹一声,珍儿明日便会被废去一切位分,贬为庶人,从此离开皇宫。她自己做出这种选择,心里也不会好受吧。凝云咬着贝齿,只觉得愧疚之心大概一生不会消失了。他是否也是这样?   倒不是谁害了珍儿,归根结底,就是这宫闱倾轧的命。   正惆怅着,秋涵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   “欣贵妃……请主子过去呢。”   朋月宫。   珍儿素衣荆钗,洁白无暇的如月宫中嫦娥的玉兔,正是当初龙胤画中的那个水仙精灵,凝云初见的珍儿。如今沉默了,她白皙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就越发像那玉雕瓷砌的娃娃,一丝不苟的清新绝美。凝云第一千次的努力将欧阳流莺从脑中抹去,在心中称她珍儿。   “我终于等到你了。”珍儿缓缓开口。   “你没事就好。”凝云不知该说什么。   “你的玉牌,大恩不言谢。”   “我本不是为你,后宫经不起再一次血腥,皇上也经不起再一次如此的失去。”   珍儿星眸一舒,纯然成靥。“有了你,他失去我也不打紧的。”   凝云惊讶地抬头看她,她的笑容真诚,却带着隐藏不住的落寞与无奈,而在更深的深处,是足以吞没她生命的痛苦。   “我真真正正回来的那一天,就看清了。若不是不甘,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然而到了这一步,我再无脸面霸占着他。他已将心交给你了;他的身,我又何必强求?”   沉默再一次蔓延开来。许久,凝云坚定地开口道:“我早已明白自己有多爱他,所以会不惜一切守护他。”   珍儿点头。“我明白。”   颐安夫人在珍儿身上看到的东西,凝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看到;然而有那么一恍之间,透过朋月宫百叶帘隔成的斑斓日光,她认为自己看到了些稍纵即逝的东西。如同亿万年的深爱,百万年的等待凝成了珍儿眼中永恒不变的水晶,深邃闪亮的让她自惭形秽。   这光芒如此深远神秘,她几乎迷失在其中。   “你到底是谁?”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珍儿愣了一下,随即便舒缓了。“路凝云,你是真的有神力么?”她笑道。   瞧着珍儿复杂的神情,凝云忽然明白了。   真相从来没有一种简单的姿态。   然而,老天仍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不论是自以为聪明的潸皇后,还是果真聪明的史佳妃,竟都未看清隐藏在珍儿身上的真相。   “你到底是谁?”她的语气坚定了许多。   “你不会相信的。就如同现在,真相已经在你脑中了,然而你不相信。”珍儿惨然笑道,“即使我说了出来,你仍然不会相信。”   她牵起了凝云的手,引着她看遍了朋月宫每一片羽纱,每一件玉器,每一挂珠帘;每一寸空气中都溶有珍儿与龙胤曾经的浓情蜜意。   “这座朋月宫,千年之后还会在。千年之前的怀欣皇后长眠于此,千年之后的灵魂仍为了追爱,因了机缘和命运回到了这里,然而命运的手将姻缘的线打成了死结。穿越千年,仍是徒劳,如今我看清了,亦能放手了。”   凝云惊的说不出话来。“珍儿……”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人在时间的洪流中,永远也窥不得故事的全貌,如今的真相仍不完全,然而我不在乎了。凝云,有一天你会全明白的。”   次日,送别珍儿时,龙胤并未露面。然而凝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朱红的城门慢慢开启,一点一点吞噬了珍儿纤柔的背影。   从此之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再不会见到她。   凝云硬要亲自去送,她不知自己是否多事的令人讨厌,亦不知自己的心意是否会被误解为刻意的示威。   一场宫变,后宫一下子少了四条如花似玉的灵魂。   凝云时常回想起佳妃死前说的那句话——如果我说会寂寞,你大概要怪我矫情了。   史纤玉的桃腮明目,倩然娇笑仍回荡在天边,终于到了云端俯视众生的她,是会悔还是会恨呢?凝云已将怿纯公主接来了毓琛宫,小小的粉嫩人儿,已开始牙牙学语。   可如今,是真的寂寞了呢。   春风不度,悲秋不语。去年的秋天,在苏州,心中那样伤着,却不知有他时时在身边体贴关怀是何等的幸事;今年的秋天,在深宫,物是人非,她却要开始筹划为他选秀的事了。   与爱无关,不过各人的命罢了。   潸皇后死后,龙胤并未再立新后。然而人人都知道,新后是一定会立的,人选也异常明显。每月十五的后妃于中宫请安,已改在了毓琛宫。凝云安排打点着后宫的大小事宜,又要照顾世玙和怿纯,有些力不从心,很需要个帮手——然达琳毕竟是公主,不是后宫夫人,不便牵涉过多;婉依对凝云倒忠心,但从不愿多插手六宫治理。   若熙如今敌我不明,凡事都要小心。   幸好还有溥畅,能在她身边帮着些。   于是凝云开始有意识地提拔培养溥畅,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她琢磨着,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便将怿纯公主送去延僖宫,并借机升溥畅的位次。   然而不论传言如何厉害,对于册封新后,龙胤就是决口不提。凝云做着皇后的活计,仍是贤妃的名分。   她倒不十分介意,尤其看到龙胤又恢复了往日的干劲儿,再次成了那个英明的少年天子,她更是无所求了,只愿为他打理好后宫,让他无后顾之忧。   可有时,她忙的太累了,还是会在心底埋怨龙胤,就如同完全忘了她一般,不来毓琛宫,甚至根本不问后宫。   珍儿不在了,你真的如此不能释怀吗?   秋末的那个夜晚,她就是揣着这样的埋怨入眠的。   夜半时分惊醒,那熟悉的好闻的气味回到了她的身边。龙胤熟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温柔地飘在她的耳畔,温热而舒适。她暗暗惊喜,又有些后悔——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晚睡些倒好了。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早晨醒来,他早已走了。   连着几夜如此,于是她又气结,干脆小性儿似的猜测,疑神疑鬼折磨自己。他该不会以这种方式来坚守对珍儿的忠诚罢,真是荒唐……   近在身边却又咫尺天涯的感觉快要将她逼疯了。每一夜,听着他的呼吸,她都感觉得到自己有多么需要他。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如此真切地思念他,如此渴望找回从前的感觉。   怪是怪了,原先有珍儿在中间是疏远;如今没有了珍儿,照样是疏远。   离选秀的日子还有一个半月,龙胤已不再独宠毓琛宫,如今在锦阳殿中,多是招林若熙去的。   凝云暗自苦笑,原来,连沉默的枕畔相对,都不能再常有了。   若熙连宠了三日,被他钦晋为婕妤。   凝云细细咂摸这事,知道其实必有太皇太后的因素在其中。那日朋月宫中,秀殷公主无意使了若熙去报信,若熙自不是无心眼的人,顺水推舟便为自己找了新的靠山。   太皇太后没有不喜欢她的理由。若熙花颜月貌,婷婷玉立不输当年的潸皇后,光貌美不说,又是个悟性极高的剔透人儿,凝云纵是不喜欢她,却也承认,两年前她那拙劣的心机,两年后已精进了不少,稍事□,是可复史佳妃之盛的。更何况,若熙背后的林家,是名将功臣。   可他……为何竟如此屈服呢?   如今后位仍空悬,路贤妃和林婕妤之间,便有一番较量。太皇太后的支持,是若熙最大的筹码。她能否后来居上,息关于此。   若熙有筹码,而她……有什么呢?路家仍权倾朝野,但路丞相已有了隐退之意。百官是知见风使舵的,只怕路府的门庭冷落之日已不远了。凝云知道爹并不在乎这些,她也不在乎。但少了这样的支持,她已然落了下风。   还有世玙。后宫中生有皇子的嫔妃,除她之外,就只有洛妃,然洛妃多年无宠,不会对她或若熙构成威胁。若熙青春年华,似娇嫩花苞一般,如今又隆宠至此,怀上龙种似也只是时间问题。   除此之外,便是他的心了。   他的心,如今向着何方,她是一点都不清楚了。如今的她,是在争他的宠,还是争他的爱呢?   夕阳落山,天已晚了。凝云唤来秋涵问道:“皇上今夜仍唤了林婕妤侍寝么?”   秋涵摇头。“看来皇上今夜是要独自歇在锦阳殿了。”   凝云看着铜镜理了理鬓角的青丝,莞然一笑,仙姿玉色,眉目如画。   锦阳殿。   朱红的地毯铺在汉白玉的宫阶上,华殿千寻起,连薨遥接汉。   凝云走着走着一阵忐忑。两年前,也是秋深,彼时兰才人隆宠,她一心要与之较个高低,便来到御书房,硬是逼自己装出千娇百媚,丽眸微嗔来,撒着娇要他哄。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好吧,那时可笑,现在便是可怜了。   庭院中灯已上了,红彤彤地引出一条路。凝云轻眯水眸向殿内望去,御书房的烛仍亮着。安安静静的,果是他独自一人,在宽大的书桌后执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她松了口气,脚步轻快了起来。   烛光昏暗,一抹丽影闪入,虽是蹑手蹑脚的,却躲不过他的眼睛。   头也未抬,他笑了笑,惊喜的口气中蕴着些不耐烦。“若熙,朕不是说了叫你过个把时辰再来么?这些奏折还未批好呢。”   她僵在了原地。   原来是她多虑了。   果然是她多虑了。   娥眉在黑暗中蹙着,秀睫忽闪亦不让他瞧见。她含糊地应了声,随即便转身走了。他仍端端坐着,似乎根本没听出是她。   回到毓琛宫,见她一张玉颜又满面是霜,秋涵和桃蕊面面相觑,一个轻叹一声,一个不平地叉起了腰。   凝云平静道:“原是秋涵弄岔了。今夜仍是林婕妤侍寝。”   秋涵皱皱眉,心道自己并没弄错,定目看着凝云再不言语,快步走进寝殿,也不好再问,只念着自己再去打听打听,方才在锦阳殿究竟是什么状况。她沉思片刻,吩咐桃蕊值夜,之后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半晌之后,她回来了,忧心忡忡。   走入寝殿,秋涵见凝云仍在灯前掩卷沉吟,唇畔浮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她心道,看来主子也是明白了。   凝云见她进来,笑道:“我知你是一定会去打听的。现下就来瞧瞧你打听的与我想的是否一致。”   “主子如何想?”   “这仍不明白么?方才他当我是林婕妤,那说话的神情语气却是与对欣贵妃说话一模一样的。太皇太后果然是在将她悉心打造成另一个珍儿了。”   秋涵道:“从前的欣妃,确也喜欢给皇上这种忽然出现的惊喜。”   凝云冷哼一声。“说是像,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像。纵是她如何聪明,如何作的出天真无邪的样子,眼底那清清楚楚的傲气张扬,绝对是抹不去的。论起这个,倒是更像……史佳妃了。”   秋涵眸中忽而多了凝重。凝云一语果然道出了两层真相。她一惊,随即苦笑了,原来是这样。   欣贵妃是他所爱,佳妃亦是他所宠。再如何罪大恶极,佳妃毕竟是他宠了数年的人。林若熙果然聪明,经太皇太后□出珍儿的样子不说,她自己又加上另一个人的思念傍身。   失去的人,他个个怀念。在身边的人,便无足轻重了。   凝云心中隐隐的委屈,他是打定了主意我会一直在他身边才如此冷落我呢。   凉风飒飒地自窗口灌入。秋涵忙关了窗,劝道该睡了。凝云黯然解下乌黑长发,云髻峨峨,更显娇颜如梨雪苍白。   这时奶娘抱着世玙进来了,急道:“皇子今夜怎么都睡不安生呢,怎么哄也是哭,娘娘可瞧瞧。”   秋涵不悦。“本是你该做的事,怎么拿来烦主子?”   奶娘嘀咕道:“是娘娘交代过有什么都要来报的……”   凝云却不怪,一对静眸看到儿子终是闪出了星辰似的光亮,端端坐在软椅上,摘了护甲,伸手接过了世玙,含笑亲亲他粉嫩的小脸。任是怎么瞧,她也觉得世玙像自己多些。龙胤是剑眉星目,世玙的眉却要淡着些。   轻摇着世玙,她又哼起了那支甜甜的摇篮歌儿。就这般哼了许久,终觉心中宽慰不少。   怀抱儿子从容站起,她踱至窗下,凝望星空。深宫中的人儿们,有多少在此刻披衣而起,踯躅心间?月华染了她一身的剔透,又有多少次,她在无数的困苦和伤悲中,仍能凭心中的爱和勇气度过难关?   从前她没有认输,现在也不会认输。若是再没有别人对她的爱给予她力量,那么就让她对别人的爱,成为力量吧。   低头看看世玙,她默念,从此后,只有你是我的力量。   她含笑启唇。“你们且退下吧。今夜我来照顾玙儿。”身边人俱没有出声,浓浓的笑靥正要盛开在她眉间,一个威严的声音忽而响起,打断了她的遐思。   “那么,谁来照顾朕呢?”   凝云惊惧转身,却看到他背手而立,眉宇间凝着俊朗的笑意。她不自在地动了动,低下秀颔,屈膝行了礼。秋涵和奶娘俱低头噤声,见皇帝笑的古怪,也不知是吉是凶。龙胤咳了一声,走过来,不理她的抗议,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过了世玙。   凝云水眸含了怒,但怕弄醒了世玙,又不敢与他抢,只得瞪眼看着他。看了半晌,她按捺住火气,轻声求道:“皇上……如此晚了,怎劳皇上……皇上还是将玙儿给臣妾吧……”见龙胤充耳不闻,仍将他那双龙爪紧紧攥在儿子身上,她彻底恼了,纤指不依不饶地扣住他的臂。   “皇上你……轻些……”   龙胤暗笑,迈开几步,将世玙递给了奶娘,顺势便转身,双手箍住了凝云的纤腰,深情地吻上她的唇,霸道而浓烈,不容她一丝抗拒,全不似从前的柔情似水。凝云猝不及防,被他如此吻着,登时绯了两颊的霞光。越过他肩头,她看到秋涵和奶娘都在掩面偷笑,更是娇羞,轻轻推他,细声道:“有人瞧着呢……你……”   然而他抱的越发紧,轻声笑道:“怕什么……”。   秋涵和奶娘忙退了出去,含笑将门掩上。耳中收到了那极轻的咯哒一声,龙胤打横将凝云抱起,放在了榻上的绣鸳锦被间。她刚要说什么,却又被他的吻堵回,只得将满腔冰冷化为一声温热的娇吟,将纤手柔柔搭在他肩头,微喘连连,气若丝兰。他更是难耐,唇下深入,肆意品尝着她的春意芬泽。   凝云轻轻闭目,却忽而被颈上的痛刺的猛然睁眼。原是那处旧伤,如今又跳了出来,似在提醒她美梦的虚幻易碎。   他的手已在她身下摸索着她诃子的束带了。她猛地挣脱出他的怀抱,翻过身去,只留给他柔弱冰冷的纤背。   龙胤燃起的激情一下子被她熄灭,甚是不解。   “‘个把时辰’早也过了……林婕妤应到了吧……”   他对她忽然的醋意似乎不以为然,凑近了些,仍让她温香玉软的身体栖在自己臂弯内,另一手轻轻抬起她秀颌,笑道:“朕还未审你呢,倒先审起朕来了……方才怎么来了又走了……”   凝云一怔。“原来你……”   龙胤扳过她双肩,轻啄她耳垂。“你的声音朕怎么会听不出……”   凝云缄了口,无言可对。话再多说,终究是无意义的。事到如今,爱与恨都不再分明,如同仲夏光倾万丈的盛日,若无浮云相伴,无论天色再如何澄清,终究灼人。如今有了云,稍解天地间的烈炎,世人观了,不过借日光去咏红杏的娇艳明丽。   流息的明澈水气,枉高出繁花许多,反而不被注意了。   或许珍儿是明智的呢,离去,反倒将她的背影永远留在了她的爱人心中,痛惜地珍视着。   靠在他仍宽广却不再温热的怀中,她依稀寻着一年前的心浪起伏。即便找不回,那记忆可聊以慰藉。   “云儿,有一事要对你说。”   她婉声应着。   “若熙……她怀上了。日后多照拂着些。”   他的气息温柔的游走在她颈间,却触耳成了寒彻的冰锥,刺入心中。而如今,不再会流血,冰锥刺过,只不过暂时的抽冷,便暖暖地化成流水,反是被她的心意渗热。凝云苦笑,林若熙是否有孕,关她何事?他居然这样道了出来,还吩咐她日后照拂,是已将她当作了他的皇后,他的后宫之主啊。   “是。”服帖的话语自她唇间平和呼出。   次日晨,毓琛宫。   一大清早,凝云就使人去了延僖宫。溥畅顶着微曦前来时,见她一脸的喜靥。若熙如今有孕,再升位次是肯定的。如今再升,便是芳贵嫔了,嫔妃至正三品,相关事宜再不能同往常一样简单发道口谕,通晓六宫即可。选秀亦当前,如何将两事安排得当,需得同溥畅商量。   除此之外,还有怿纯公主。   凝云早有将怿纯送往延僖宫的想法,她也相信溥畅会真心对怿纯好。   溥畅喜不自胜。   借此机会,凝云便可将她扶至从三品婕妤,然而如何再往上走,可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一切解决,她便也该去信宜馆“照拂”若熙了。   信宜馆。   凝云近观信宜馆,啧啧叹其倒似了几分林若熙的魂神。   主调丹朱,油彩溶了澜光便是毓然的赤金,日边闪耀,端的流光姗姗。如今不是春时,故庭院中的红杏不复其盛。想今年初春时那倚云裁的簇簇余霞,嫣然胭脂,娟娟承曦,甚是俏丽。   主殿中墨画分是彩凤来仪与玄鹤成列,华美雅致。   凝云立在院中许久,盯着那光秃的枝子笑道,如今秋寒,但不过几月,春便又至了。当信宜馆中多个小人儿出来之时,可不又是鲜花着锦?   迈进殿门,却觉殿中甚是热闹。林若熙端坐着,洛妃、倪嫔与戴才人众星捧月般围在她身边。   凝云掩口轻咳了声,众嫔妃纷纷见礼。若熙扬扬手,侍女便又搬来一张椅子,摆在若熙身侧,与众嫔妃在一同。   秋涵微微皱眉,虽是在信宜馆中,但主位岂能舍贤妃而让婕妤?林婕妤的侍女未免太不懂规矩。   “免礼。”凝云道,坐在了若熙身边,似乎并不计较座次。见若熙一双丹眸似在微微觇视,凝云不以为意,只吩咐秋涵与桃蕊将带来的东西交与了信宜馆的宫人,并作交待。   安排停当了,她才转头婉声对若熙道:“妹妹有了如此的喜事,是皇家之福,宜静心休养。吃的用的有什么不顺心只管派人去毓琛宫说,不需拘礼。”   若熙如今倒惜言如金了,乖乖点头,秀睫遮了杏目,顺从和善。倪嫔在一边瞧着,目光游离似钩,笑道:“贤妃娘娘果然贤淑大度,也不需操婕妤姐姐的心呢!太皇太后早送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来,可羡煞了我们这些没福的!”   凝云眸光一收,笑道:“太皇太后恩泽广被,如今婕妤妹妹又为皇家绵延子嗣有功,多关心着些也是有的。”   倪嫔又道:“倒也是。嫔妾却瞧着那东西与子嗣关系少些,犹是那千足金镶红碧玺石……看着晃眼!”   此言一出,满座皆变色。洛妃衣袖风拂过般轻抖一下,戴才人瞪大了眼睛瞧着若熙。秋涵和桃蕊在旁立着,神色俱是一黯。   千足金镶红碧玺,乃天朝宫廷的珍中之珍,自巽帝一朝便是皇后凤印的标缀物。   凝云目光钩起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太皇太后属意何人为后,早已是路人皆知,如何能让她惊诧?   若熙眯起水眸,打量倪嫔几番,不见深浅,只冷语道:“我累了呢,姐妹们可否容我一刻憩息?”   众嫔妃还未言语,凝云笑道:“不忙的。刚好本宫有件事还要与洛妃姐姐说。”   如今虽位分高出洛妃,但念其资历远长于己,凝云仍尊称一声姐姐。   洛妃忙应着。   “皇上已向本宫表明了意思,婕妤妹妹此番有功,着晋为正三品贵嫔。择个良辰吉日,尽快将册封典礼办了才是。相关事宜,本宫已与何容华商量过,然她毕竟资历浅,本宫怕她办的不好,丢了皇家的脸面,洛妃姐姐可否赏本宫个面子,去延僖宫指点指点她?”   凝云如此的谦恭,洛妃自不能拒绝,见个礼离开了。倪嫔和戴才人亦是有眼里见的人,见路贤妃和林婕妤齐齐下逐客令,知趣退下。   殿内只剩她和若熙两人,气氛登时水凝了一般,不畅起来。   若熙息目,斜扫一忽院内枝蔓印在西墙上的窈影,倦倦道:“姐姐有话直须说吧。”   凝云冷笑道:“妹妹何需借倪嫔的口放话给我听呢?后宫各人之势,我到今日还不知道么?”   若熙一怔,随即舒眉,剪秋水瞳忽深忽浅,华泓排涛,隐忍不现。   “我不知太皇太后自何时便瞧上了林家,瞧上了妹妹,也不知珠后与欣贵妃自何时便已注定是炮灰,但我知道的是,她并未瞧错人。”昨夜她依偎在龙胤怀中,竟是彻夜未眠。分毫丝缕拧成了一股清晰的线索,她看清了史佳妃,看清了颐安夫人,看清了珍儿,却始终没有看清林若熙。   “我竟想不分明这许久,”凝云冷笑,“也怪那年选秀方落旗时,我被禁足,不曾了解过。近几日略微了解才知,你身边的宫人竟全是自林府带来的。如此的不合规制,彼时的潸皇后竟不发一语,不是太皇太后默许又是什么?”   若熙愕然,她未想到凝云已查到她身边的人身上了。   凝云昂着秀颌,端端直视着若熙双眼,话语中威仪凌然。“即日起,你身边的人皆要撤换,该回府的回府,该还乡的还乡,收拾的清爽着些,你自知如何处理的。本宫会亲选宫人来信宜馆侍奉。”话罢,她莞尔一笑,“本宫劝妹妹静心休养,是真心一片呢!”   若熙默然半晌,启口道:“如今姐姐竟越发胆大了……连嫔妾都不十分适应呢,怪不得皇上近来也少去毓琛宫了……”她眉目中含了尖利的挑衅,却压不倒凝云的气势。   “提到皇上……便也是关键。”凝云轻扬秀眉,“妹妹若再做出任何扰乱□甚至前朝的事来,太皇太后也不会再保你。她要的不过是你的孩子,你……又有何用呢?那场宫变中,后宫被清洗大半,前朝中路丞相因诬告隐退,礼亲王因诬告流放,太皇太后却能撇的干净清白,然后捧出个林婕妤来,直指后座,这心甚至在两年前就开始用了。她究竟意欲为何,本宫尚未看清,但你……是断断不能容了。”   凝云踱开几步,沉声道:“妹妹怕不会想到,当史佳妃与本宫斗的天昏地暗时,当你还在暗处伺机而动时,她竟为本宫留下了日后压制你的把柄。再连同上本宫自己悟出的真相,要与你斗,本不需本宫多费一丝脑筋。”   若熙冷汗涔涔,漫湿了鬓角。   “不妨明白告诉你。那后位,本宫本无所欲求。然而若本宫让出,顶上的人竟是你,是绝对不可的。若熙……”凝云一阵神伤,“你权欲太重,刚愎自负,最终不过自伤,史佳妃的前车之鉴还不够警醒么?她是受过苦的人,一朝得势,欲流横孽,犹可理解。可你生来便是名将千金,入宫又得喜欢,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若熙无言,颔首片刻,仍是倔强地偏转头去。   凝云叹了口气,今日的“照拂”也该结束了。余下的,就叫她自己领悟吧。她沉默转身,前脚刚迈出,背后却戳来若熙冷冷的话语。   “姐姐如今大权在手,要做什么嫔妾自没有话说。”   不过须臾便回复冷静,若熙的长进果不是一点半点。   “但嫔妾也要提醒姐姐,两年后才洞悉一切未免晚矣。两年前的‘春夏秋冬’四姬已今非昔比,除去不必再提的冬姬,容华妹妹如今已臻成熟,可独当一面了,姐姐功绩一桩,”若熙的华眸匀了些傲视的静影,“然而,关于明嫔……姐姐怕还不如我了解……”   凝云立在殿门处,半身洒光,半身庇阴,十分不适。   若熙忽的止了口,再不提婉依。“还有件事……皇上最近身体不舒服……姐姐也没瞧出来么?”   凝云一凛,玉软的指尖有些发麻,心跳刹时快了起来。一路走回毓琛宫,她思寻着昨夜的依稀记忆。他熟睡的侧脸……竟如此模糊……   原来他不来瞧她,竟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他病了么?   “秋涵……”她如何也放心不下,望望日头,下朝已有半个时辰了,“你和桃蕊先回去吧……我要去正元殿瞧瞧……”   圣泽宫,正元殿。   龙胤极目远眺着起伏的群峰,层峦叠嶂,巍峨有致,隔断天地之间,雾绕不能失其伟,翠围未可减其俊。貌似静止,实已渗透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真宗,可经寒暑雪雨。龙篪前日回京,带来的消息虽不出他意料,却还是让他皱紧了眉。   苏州极其周边的据点已被个个击破,居然仍是逼不出聂潇和他背后的指使。他竟有如此的耐心和定力,让龙胤颇有些不寒而栗。   如今,是双线并施。龙篪在明,龙晟在暗;一个找聂潇,一个找任芙,竟均是无果。   再如此下去,不论端掉多少据点,终是治标不治本。龙胤攥紧了拳,划过冰凝的空气,重重砸在书桌上。   如今,他的最终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了。   “苏州的事都照朕说的安排好了吗?”   “是。”龙篪的答话有些迟疑,“二哥真的决定要这样做吗?这计策,做好了是关起门来打狗,大获成功;稍有差池,便是开门揖盗,自招祸害。”   龙胤坚定地点点头。“只有此法才可逼出幕后主谋……不需担心,京城附近的可调之兵足可力保此次不失。”   龙篪平素对他信任,也不再多说,心中唯愿一切顺利。蹙眉沉思片刻,却见龙胤转头过去,轻咳几声,以腕撑住书桌,一个耸然的川字出现在他眉间。眼见龙篪关切的目光,龙胤摆摆手道:“风寒罢了,不碍的。你先去吧,旅途也必劳顿了。”   龙篪默默退下几步,却迎面撞上了满面担忧的凝云。   他微微侧目视她,确定她并未听到二人谈话,才刻意换了个轻挑的弯眉笑。“怨不得皇兄如此急便下逐客令。数日不见,贤妃韶颜雅容、盛妆仙姿,犹胜苏州时,也想煞臣弟了呢。”   凝云并无心思与他玩笑,略微见礼,便急急入内了。   龙篪瞧着她的背影,温然一笑,拂袖而去。   自蕈洌池出宫,大概又可经过沉香阁罢。   凝云倒未急着去见龙胤,只唤了圣泽宫的宫人来,细细问过了龙胤几日的衣食起居。几名侍女俱说皇上是日日忙到深夜,如今已是秋凉夜了,他不时常注意加衣,又兼劳累,才染了风寒。   凝云气道:“难道不曾请御医来瞧过?”   侍女见贤妃动气,哭丧着脸垂了头,只道:“瞧是瞧过,药也开了,嘱咐的也嘱咐过,皇上仍是不注意休息,任谁劝也不听。”   侍女的话无心,凝云却听出了门道。什么叫作任谁劝也不听?   圣泽宫的锦阳殿中,宫人们自说不上话,那么还有谁会劝?她悔自己一时的虚荣和别扭,竟从未注意他的痛苦。   “即是说……林婕妤劝,皇上也不听么?”   那侍女也是个耿直的性子,知道贤妃并非迁怒他人的人,索性直说了。“奴婢想说句话,娘娘莫怪。皇上并没唤林婕妤做过任何事,全是婕妤自己愿意,才夜夜来为皇上斟茶加衣,夜晚了劝皇上歇息,天凉了劝皇上注意。那体贴,奴婢们瞧着都……明嫔小主亦来过,提了个食盒,话虽不多说,心是到了的。贤妃娘娘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尚不如两位小主……”   凝云暗骂自己是个没心的,若熙和婉依为他如此尽心,你又做了什么?来一次锦阳殿,也尽忙着争风吃醋去了。   正悔着,一个洪亮却疲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贤妃真真有空,审完了朕又来审朕的宫女了。”他在她背后也不知站了多久,只笑吟吟地瞧着,没有插嘴。凝云猛地回头,也不顾忌身后还立着多少宫女,当下拉过龙胤,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纤手抚过他俊目下的青晕,泫然泪下。   龙胤心中一动,握过她的手,柔声道:“别担心,朕不是好好的。”他含笑使个眼色,众侍女立刻识趣退下了。   凝云仍是落泪。“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让我来照顾你?”   龙胤叹口气,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纤肩。“如今你要照顾的还不够多么?”   打那天后,凝云干脆时不时地就来御书房陪他。起初他厌烦的很,后来也便不说什么了,只时不时打趣似的出言讽刺。   “贤妃一点也不劝朕休息,反倒监工似的日日来御书房看着,可真是贤德。”   凝云不与他斗嘴,仍兀自在旁边读读书,打打络子,写写字,一只眼睛却是始终留意着他的。御膳房送上的东西她也一一查问,与太医问询,合适了才送来。到了最后,龙胤不得不拉下脸来喊停了。他实是不习惯被人像伤兵似的照顾着。更何况,那个关键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冒如此大的危险,他不希望凝云知道了担心。   幸而凝云并未忘了自己如今应职应分的事。   当夜安排倪嫔侍寝后,她回到毓琛宫中与溥畅商议选秀与若熙册封贵嫔之事。然达琳亦在,她是近日来难得的心情畅快,一串骊珠玉瓒螺髻,白金色轻纱叠羽直摆裙,正显她身材玲珑婀娜,尤物移人。   “长春宫已打扫出来了。我挑了些堪用的人,教习姑姑仍是雨溪,她做的上手,不需姐姐担心。”溥畅道。   凝云含笑点头。   活计当间儿,凝云提到秀殷公主即将回京的消息时,两人均一惊。然达琳手中的笔一偏,墨汁溅出了老远。凝云见她紧握着笔,不发一言的样子也有些难受。   溥畅笑问道:“这倒是好。看来秀儿终究受不住那里的苦了么?”   凝云看看然达琳,见她仍旧克制着自己,然而下笔动作的僵硬还是透露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凝云狠了狠心。该让琳琳忘了他才好,这样下去,一辈子真的耽误了。   “哪里?秀殷倒是哭着叫着的不愿回来。然而,皇上说,前方报来说,几日前敌军突袭了我方营地,显些伤到秀殷,幸好最后没事。然而李将军大发雷霆,硬逼着秀殷上了回京的马车。”凝云道,“当夜,他亲自带兵直捣敌军本营,大胜而归,处决了所有战俘。”   然达琳听了,不以为然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他的兵法,可都是白学了。”   凝云笑道:“凭李将军的实力哪会不知这些道理?虽是关心则乱,但无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出兵的。皇上已责过他了,个人感情不可掺到作战中去。”   然达琳黯然了。“原来他是有个人感情的。我倒从没看出过,果然是我自作多情,倒也好,好歹送了个能让他用情的妻子去,还有我一半功劳。”   凝云思忖再三,没有告诉她秀殷回来的另一个理由——她怀孕了。   于是她转换了话题。“回京的人不只秀殷一个。她打北面儿回来,南面儿还有一个。平江王此番回京,大概不会再走了。琳琳,你见过他的。昭阳殿宴上……一表人才的,不是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然达琳。   溥畅听懂了,拍手笑道:“贤妃姐姐这是在做媒么?”   然达琳却不领情。“姐姐用不着为我操心。看上顺眼顺心的我自会把自己嫁掉,好在我也不过十六年纪,不急出阁。毓琛宫若不留我,我自上别处去。”   这话有些尖酸,凝云也不怪责。“瞧这话把人噎的,我何尝不留你?当我没说便可,行了么?”   然达琳再不言语。   那夜,溥畅和然达琳离去后,凝云许久未睡,心一早飞去了锦阳殿,盼着那里的蜡烛可早熄一刻。   独倚枕畔,脑海里还满满是身边的人和事,走马灯般闪过,不得宁息。   若熙的胎似不十分安稳,需多注意着些。婉依久便有为医女之愿,平素沉静的她,如今竟肯主动出现在锦阳殿,献上药品。凝云请太医们鉴过,他们也对她的医术赞不绝口。   龙胤的身体终于有了好转,如此,她便别无他愿了。   是夜,凝云又是无眠,卧听滴漏,独数繁星,晚风约住数点雨声,皓华溶起翩飞梨瓣,时而一抹莹亮的芒尾划过那片暗纱般的夜幕,白金利澜返照明。熏笼玉枕,晶帘珠挂,毓琛宫中静可闻息,渺幽清远。   彼时她便想着,或许她与龙胤此生再不会有苏州时的惊心动魄,轰轰烈烈。   然而,道是无情却有情,如何不是一种韵意?情到浓处情转薄,如何不是一种升华?   若守住如今的平静,却也惬婉动人。   他为明主,她为贤妃,润物细无声的一份爱,心中互相有着彼此,便足矣。   凝云并不曾想到,命运仍有一份大礼在转角处等着她。   然而,不久之后,当那惊心动魄再度在她头上爆响时,迎着可终其一生的天崩地裂,海动山摇,风急浪涌,电闪雷鸣,她仍能以纤弱的身躯,飘摇却坚定地执手爱人,在风口浪尖共对艰险。   转身间,回眸处,日月无光,山河失色,所幸情弥坚,意相惜,可堪风雨。 终卷 郊庙歌辞·飔然乐章·灵将醉 三四 平地惊雷殇日月 作者有话要说:屋里似乎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凝云。凝云有些想笑,你瞧他们干嘛一个个呆站着,龙胤的命还等着你们救呢?干嘛都看着我呢?你们去救他呀,去救他呀……不知不觉中,泪水再次滂沱而下。 是我。 竟是我送上了一碗毒药。 太皇太后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任侍卫的剑锋架在了自己颔下。惨然一笑,她自语道,你原是真的该死呢,死在他身边,又有什么遗憾呢?  那一日,是选秀前一周。林若熙已于前日册封为芳贵嫔,溥畅亦至婕妤之位。后宫众嫔妃中,龙胤仍是疼若熙多些的,凝云如今将信宜馆中的人调整一遍,随时注意着若熙的举动,倒也放心。   若熙此番凭子得宠、后来居上,凝云的位置她是无论如何动不得的,然而溥畅受了些冷落,幸而她生性开朗,也不十分在意,仍是为龙胤和凝云尽心尽力。   “羽纱,细折,玉佩,凤冠,朝珠,貂裘,妆缎……姐姐细瞧瞧对不对?”溥畅笑吟吟地递过簿册。   凝云拿过细细瞧了,各宫的份额均以娟秀的小楷记在竹简上,分毫不差,井井有条,因笑道:“不错。”话落抬眼,她见溥畅平素流盼的清眸竟绕了些青晕,心中一紧,忙拉过她,问道:“妹妹最近劳累了,可要保重自己啊。”   溥畅闻言,紫芝眉宇织起一个诚挚纯真的笑靥。“姐姐怎么客气?做这些事,我喜欢着呢。”   凝云知她心中真正苦的是什么,叹道:“皇上……最近去的不多吧……”   信宜馆与延僖宫既近,如今那边是鲜花着锦,难免显得延僖宫落寞许多。如今秀殷公主回京后居于延僖宫,怿纯公主又由溥畅照料,龙胤可算是多去了些,终是不及若熙。   溥畅低眉道:“姐姐……如果我说,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皇上,你会生气吗?”   凝云一怔,随即笑道:“我生的是什么气呢?”   “我瞧着秀殷如今……真的好幸福……唉,人大了,便什么都想。若还是像小时似的,看什么都开心就好了。”   凝云蹙了眉。这几日溥畅心中不快,她也是心悸。隐隐的,她总有些风雨欲来的恐惧感。龙胤的眉睫是越来越郁结了,日日与心腹朝臣议事到很晚。盛京暗流涌动、风声鹤唳,周边守军秘密回调,紫禁城守军佯装无事,实则心中都绷着一根弦。   龙胤不肯跟她提任何事,她便也不去问,怕惹他烦心。   正是沉思,却见圣泽宫的小长子急匆匆地来报了。   “贤妃娘娘,皇上今儿晨起时就一直头疼,奴才怎么劝也不听。这会儿脸色又白的纸似的,直冒冷汗,还不歇着,好说歹说也不服药。求娘娘去劝劝吧。”   溥畅听了,亦道:“姐姐快去吧,这些事就交给我。除了姐姐,可是谁也劝不动皇上呢。”   凝云没再耽搁,立即随小长子去了。风在耳边飒飒呼啸着,远空泛起了寥寂晦暗的乌青,疏星挂枝,月隐城墙,她十根纤指紧攥着胸口的细纱,凤飞槿花的绣图扭曲在自己一双柔荑中。   她再次莫名心悸。   圣泽宫,正元殿。   凝云急急赶来,却见到龙篪也在,两人俱面色严峻,是大敌临前的紧迫,但并无心中无底的惊慌。凝云未走入内殿,只唤来了龙胤侍女问道:“明嫔早先拿来的药还有吗?”   侍女亦是急的一身汗。“明嫔小主按日份给的,今日恰是最后一份。奴婢早就熬好了。可皇上不叫打扰,奴婢不敢……”   凝云蹙了秀眉,思忖片刻,严声道:“去把药热一热,本宫亲自送进去。”   侍女领命去了。凝云适才走入了内殿。   龙胤见状,拉下脸来。“小长子去找你的么?看朕不摘了他的脑袋。”这一转身,他竟有些摇晃,以手扶桌才撑住了身体。凝云觉得他正在发热,却还硬撑着。   “别再说了,你需要休息。”   “不行。现在不行……”龙胤坚持道。   一边龙篪想说什么,被他止住了。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严重?”凝云急道,“再这样下去,你……”   “云儿!”他扳过她的双肩,脸色凝重。龙胤从不在人前叫她云儿,凝云心道,今晚的事大概真的不寻常。   “听朕说,现在真的不行。以后朕再好好跟你解释,现在回你的毓琛宫去,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朕跟你保证。”   凝云已经在隐隐地害怕了。然而,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我不走,不管多么可怕的事,我要在你身边。   “不,我不走。”她坚持道,“我在内殿里待着,不会妨碍你。现在你得把药用了。”   龙胤无奈,只得答应。凝云端上了熬好的药,龙胤敷衍地喝了半碗,就要推回去,见凝云瞪眼,才乖乖地拿碗回来,喝了大部分。   “现在可以了吧?来人啊,带贤妃去内殿。”   凝云走了。龙胤最后一遍与龙篪核对晚上最后决战的准备。他既选择了走这步险棋,就要承担风险。后备保障已十足的做好,计划也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到了决战的时刻,他要叛党全部暴露,再一网打尽。   信宜馆。   林若熙倦倦倚着罗帐,细数一挂挂顺红烛而下的稠浆。星星之火,在漆黑的寝殿中更显浓烈灼目。如此半晌,她一双丹眸已是朦胧惺忪了,心中却依旧清醒的很,翘耳听着回廊中是否传来了步履声。   如今她身边的人皆是路贤妃亲派的,做事不若以往那样方便。然而,只是去问问他的病情,她路凝云还能怪罪不成?   听得那姗姗的响声自远而近,若熙忙起身,踏上一双小巧的绣缎粉鞋。   “皇上如何了?”   那侍女冷言道:“主子不需担心,贤妃已去了,想来不会有事。”   若熙气极冷笑。看路凝云的脸色我尚且不平,如今轮得到你个侍女来给我脸色看么?   “本宫问你皇上如何了,你倒好,拿贤妃来压本宫。拿本宫的话不当人话,本宫自有法拿你不当人呢!”   那侍女尽管是贤妃身边的人,但来信宜馆这几日,也颇见识了芳贵嫔的厉害,因此见她动怒,并不敢动太多脑筋,据实答道:“恐怕……是不好……”   她还在嘟囔着贤妃如何如何,却只见若熙的背影,急急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中。   圣泽宫外。   林若熙只觉夜风抽打在粉颊上,阵阵的疼痛惊心。远远望见圣泽宫仍灯火通明,一路上的皇宫守军竟个个面色严峻,她咬紧了朱唇,娇颜沉霜。   这时眼畔忽闪过一抹黑影,她转身看去,却并无黑衣人,只是一排侍卫,大红的帽璎反衬着风中摇摆的一片晦暗树色。   她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刚刚迈开步子,却见另一人挡在了眼前。   银甲绣凤,颜炜含荣,正是然达琳。   若熙瞟她一眼,神色萧散,傲然道:“公主拦着我的路了。”见然达琳不让,她索性绕过,大步向前走去。裙角翩飞在空中,她瞥到然达琳竟紧紧跟着,当下恼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然达琳并非计较的人,心中却也对林若熙憋了不小的火,只道如此的小人,毁了她的姻缘,居然还有颜面在她面前趾高气昂。   “我哪里跟着你?”她水眸微眯,为的是提醒若熙不要太过分,“我要去圣泽宫!”   若熙冷笑。“巧了,我也要去圣泽宫呢。公主所为何事?秀殷公主已回京,公主想要皇上将你派去北疆,好趁火打劫么?”   “你……”   然达琳心中早认定了她不是好人,如今见她句句不让,着实窝火,出手拉住了她。若熙一根弦紧紧地绷着,让她一激,崩裂开来,顺声回手。然达琳一惊,却不放手。   二人正僵持着,忽听得圣泽宫里一片混乱,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互相交换了一眼怀疑和惊吓的目光,一前一后朝圣泽宫跑去。   龙胤倒下那一刻,凝云眼前的世界便也一同倾覆湮灭了。   御医们以最快速度赶来了圣泽宫,稍事诊察,一个个也面色煞白起来。凝云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她守在龙胤的床头,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昏迷中痛苦的表情,恨不能以身替了。   她试图不往最坏的结果上想,然而就是止不住地恐惧。   殿内似乎被渐渐抽离了一切有生的迹象,她只听的到自己心房中已排山倒海的颤搏。   龙篪轻轻将她拉开,留御医们继续诊治。   他此刻心中的慌乱和恐惧,怕不亚于凝云。   决战之夜,如果龙胤……那么,还有什么决战的必要?一切已成定局了!   汗泌出龙篪的发根。   这时,又有人来了。   龙篪一看,是孙增。今晚的决战,这个孙增是己方的重将。原本一切都已安排好的万全准备,如今因为龙胤突然病倒而变得全盘皆乱,险象环生。   孙增面色凝重,经验丰富的他,仍保持着处变不惊的大将之风。他知道,失去了主心骨,今晚的行动可能会有一些混乱。然而,一切必须仍然有条不紊的执行,龙篪必须临危受命,接下他皇兄的责任,保卫他的天下。   “今晚之战只可胜利,不可失败。”孙增的声音冷静而坚定,“还请四王爷摒除杂念,专心替皇上督战。”   龙篪轻轻站起身,回头看了看已乱成一团麻的众人,看了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龙胤。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他闯祸,二哥替他收场。他竟已习惯在二哥的庇护下享乐了。   二哥,今天换我来庇护你。他默念道。   人都需要一个触发点来成长,学会承担责任。如今就是那个时机,他不能抗拒。他迅速地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龙胤,转身而去。   三日前,当二哥与他敲定最后的计划时,便给了他一道密令。万中有一的情况终是发生,那么他要实行二哥最后的指令。   凝云跌坐在地上,胸口强烈的起伏着,十根纤指掩着一双如今已清泓不止的水眸,纤弱的身躯颤抖如眸中抖落的泪珠。   模糊的双眼,隐约见到太皇太后亦闻讯赶来了。凝云含泪看着那已过七旬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一入殿就直奔龙胤床前,一把推开她,看着龙胤气息奄奄的样子,她老泪纵横,满是沟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凝云拭去眼角的泪痕,站起身来,伸直了细颈,看着龙胤平素坚毅果敢的一双俊目紧闭,薄唇亦痛苦的深抿。   为什么会这样?他……虽是发着热,但较前些日子已有了好转,何以用了药后反而严重至此?   她回忆着一个时辰前的点点滴滴。冷静下来后,脑海中的倒影越发清晰。她仿佛撞入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她叫人端来了龙胤尚未服完的那碗药,疾步上前递给了胡太医。   “胡大人。”   胡太医见她静眸凝重,秀眉裹着丝丝的绝望,心中明白了些,马上接了过来,唤来了另一名太医。   凝云只木然地看着两名太医又是闻气味又是试银针。如果真的是那样……   如同过了一万年那么长的时间,太皇太后亦出来了。胡太医面色惊慌地报了什么事,看他的表情,凝云真的绝望了。   太皇太后听了,一双眼睛几乎突了出来,低吼道:“谁碰过这药?”   圣泽宫的下人哆哆嗦嗦地回道:“回、回太皇太后,自打皇上龙体欠安以来,一切的膳食汤药都是贤妃娘娘亲自负责的。今儿这药,也是娘娘亲自盯着熬好,又亲自送来的。”   屋里似乎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凝云。凝云有些想笑,你瞧他们干嘛一个个呆站着,龙胤的命还等着你们救呢?干嘛都看着我呢?你们去救他呀,去救他呀……不知不觉中,泪水再次滂沱而下。   是我。   竟是我送上了一碗毒药。   太皇太后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任侍卫的剑锋架在了自己颔下。惨然一笑,她自语道,你原是真的该死呢,死在他身边,又有什么遗憾呢?   耳边风声忽厉,她闭目等着魂飞湮灭的那一刻。   剑锋舔到她肌肤上的一刻,她只觉自己已凌然腾空,毫未觉痛。   含笑睁眼,却见自己仍在锦阳殿中,面前仍是太皇太后怒极的面孔。她回头看去,却发现然达琳凤目圆睁,显也吓坏了。   她身后立着林若熙,眉蹙惊恐。   太皇太后挥了挥手,侍卫们又要上前。然达琳将凝云牢牢地护在身后,虽不明就里,她也不能让凝云如此便丧命。   正僵持着,尚不清醒的龙胤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提醒了已经掌握了他病情原因的御医们。御医们立刻开始行动了,太皇太后也撇下了凝云。   凝云想去龙胤身边,被侍卫牢牢地挡着,硬是过不去。然达琳愕然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贤妃不能靠近皇上么?”   为首的一个答道:“回公主,贤妃涉嫌在皇上服的药中下毒,我等奉命……”   然达琳怒道:“荒唐!贤妃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都给我让开!”   侍卫们并不惧她,兀是不让。寒冰一般的笑靥绽放在凝云浮翠眉间,她心道,我倒真是傻了,不亲眼看到他没事……我如何能死?   凌厉决然漾起她唇畔——如今,我们就来瞧一瞧,你们的刀锋是否利过我的真心!   凝云一步上前,方要迎着侍卫们的剑锋,却被另一人掣住了肘,直拉至外殿。   她猛然回头,对上那双愤怒中含了关切的毅眸。今日第二次,她的呼吸仿佛被拦腰割断。   黑衫紧裹,修长的身材带了一抹夜的鬼魅,身后跟着如影随形的绛紫倩影。   竟是他。   并未给她时间惊讶,龙晟揽过她双肩,急声问道:“那碗药在哪?”   凝云巍巍举起纤指,指了指内殿,柔唇竟抖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同回到了众生殿中,她可对他倾吐一切。   她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清眸再经不住浪泓冲撞,终是泪如断珠。龙晟对尚瑾使了个眼色,她立即入殿去了。凝云伏在龙晟肩头,瞧见了龙篪,呆呆地站立在他身后,眼眶亦是红的。   她忽然明白了。是龙胤让龙篪去找他的么?龙胤……亦知道自己一直病着,如此是怕万一有事,才做了万全的准备啊。   不过须臾功夫,尚瑾便出来了,手中托着那和田玉碗。恰似尚瑾一贯的冷静,她轻轻自发髻上拔下一枚银簪,试了片刻,静眸顷刻闪出了异光。   “竟真是婉依!”她定定看向龙晟。“婉依灵术一向不及我和任芙,然药功是远强于我们的。公子……她何时也成了聂潇的人?”   龙篪闻言猛地一震。   龙晟沉目片刻。“对这毒物你可有破解之法?”   尚瑾蹙眉。“公子……恕尚瑾不敢断言。”   龙晟放开凝云,上前几步,注视着尚瑾的双眼坚定而恳切。“尚瑾……我要你救他。他是天下之主,亦是我的二弟。我要他完好无损的活过来,明白了么?”   尚瑾浅然一笑,淡定自若。“尚瑾是用公子如此说话的人么?”一个月前离开众生殿,与龙晟一同进京,她便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龙晟点点头,转向身后的龙篪,耳语几句,便没再耽搁,登时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龙篪铁青了脸,疾步走向殿内,凝云连忙跟上。侍卫们见是她,刚欲阻拦,龙篪拔剑出鞘,怒目而视,众人只得退让。   凝云跌坐在龙胤床前,苦涩的笑靥绽放于深水瞳。她轻轻将他的手置于自己脸颊上,不去理睬床边人人凄然的目光。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   龙篪对太皇太后耳语了句什么,她沉重点头。   他随即离去。   内殿的人或许什么也没有听到,身在外殿的龙篪、然达琳、林若熙却毛骨悚然地听到了宫门外传来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很多的人。人喊叫的声音,马嘶鸣、扬蹄的声音,房屋倒塌的声音;薄薄的窗纸上,火把、人影跳动着,火光、血光冲天。   龙篪知道情况不妙,手按在剑上,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如今他不能出去,整个圣泽宫的人只有不到一百名御前侍卫和他来保护了。   但他不明白,叛党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从午后到黄昏,再从黄昏到现在,一切调兵遣将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孙增并没有来报任何异常情况。龙胤手中的兵权,加上他手中的兵权足够力保城门不失了。   这时,圣泽宫紧闭的宫门被撞开了。龙篪下意识地挺剑出鞘,却发现来人是孙增的副将。   “四王爷!大事不妙了,乱党入关了!”   “怎么回事?”龙篪不明所已。“整个下午我都在和皇兄商议排兵布阵,如今的城门外应是层层封锁了。”   “的确是层层封锁!但贼党装扮成了御林军的样子!”   龙篪摆摆手。“这一点皇兄早已想到了,所以城门处才设监岗。今晚城门内外的御林军,每一名都应是经过身份对证的。他们怎么可能进来?”   “那一队人与验查的人说,是皇上紧急召他们来的。”   “验查的人也信了?”   “不信不行。”   “什么意思?”   副将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内殿。依旧一片混乱。“贤妃还在这里吗?”   “跟她有什么关系?”   “或许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龙篪愕然。   “叛党手里,”副将道,“拿着先皇赐给路丞相的玉牌。”   偏殿。   然达琳和林若熙被告知老老实实地留在偏殿中,龙篪不指望她们做什么,只不要添麻烦便好。尤其若熙如今有着身孕,胎气一直不稳,现在被困在了圣泽宫中,也是无法可想。   然而,龙篪忽略了一件事——不论是弼宸公主,还是芳贵嫔,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   耳听着飒飒风声,眼见着火光冲天、血色噬夜,她们知道,灭顶之灾就要来了。   若熙来回踱着慌乱的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达琳只觉喉头发涩,发根直立,恐惧自心而发,却仍端端定住,冷静道:“如此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叛党……我清清楚楚听到了这两个字。”   “我要去听一听。”若熙恼道。   她蹑手蹑脚地靠在房门上,听着龙篪和副将的谈话。然达琳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附耳过来。外面太吵,里面也吵,因此龙篪的话很难听清,然而两人还是设法捕捉到了一些信息,足以推知当前形势了。   自东华门进来……全靠了玉牌……御林军反被他们堵在城外……他们应该会抢时间,在御林军破城而入,包围他们之前,直接来找皇帝的寝宫……现在大概已到延僖宫方位……我们目前的人手撑不到太长时间……   延僖宫?然达琳脑中嗡的一声。   秀殷回来之后一直住在延僖宫。叛军会不会知道那是公主,当朝皇帝的妹妹?如果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然达琳心惊胆战,她知道一般叛党会做的,无非擒王篡位,杀人掠地。目前所有的守卫肯定都已集中在圣泽宫了,谁会去保护延僖宫的人呢?   她是李拓的妻子。   她怀着李拓的孩子。   这不行!   然达琳想去打开窗户。若熙急道:“你疯了!他们会往里面放箭的!”然达琳毫无反应,一扇窗户打不开,又去摸另一扇,竟也开不开。   她急的抓耳挠腮,登时抽出了腰间的瀛部圆月刀。若熙急了,抓住她的胳膊,叫道:“你要干什么?他们会发现我们的!”   然达琳一把甩开她。“别挡着我!我要去延僖宫。”   “延僖宫?”若熙不知所措,“你没听他们说叛党正在那里?喂,你……”见然达琳用剑去劈窗户,她又大叫了起来。   这木制的窗框竟十分结实,然达琳用上了十成的力气,狠狠地劈下去,终于有些松动了。若熙还在哇啦哇啦地叫着,她不耐烦地猛然转身,剑锋就撂在了若熙脖子上。   “帮我从这里出去!我要去救秀殷!”   若熙见然达琳一双凤眸如今凝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慌,玉颈上几道青痕高高隆起,霎时懵了。   风定片隙,话犹在耳,若熙心中竟陡然生了一种敬意。   许是小肚鸡肠,勾心斗角已太久了,她不曾记得世间是真有如此一种无私之爱的。   “用那椅子。”片刻思索,若熙纤指一扬,指向偏殿中的红木椅。   然达琳明眸微微转动,立时明白了,转身疾走几步,双手执起木椅,猛地一掷,椅子出手,窗框应声断裂。   提起裙摆,她如小鹿一般敏捷地跃上了窗棂,正欲跨出窗外,眼角却见林若熙一张俏颜苍白起来,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若熙只觉身上一阵不适,却不以为意,只定定地看向然达琳道:“我林若熙生平头次与人说如此的话——然达琳,我是真心地佩服你。帮我带把剑回来,我要让叛党尝尝我的厉害!”   二人对视片刻。   外面仍烽火连天。   然达琳用力点点头,消失在窗外。   延僖宫。   数匹骏马蹄下驰电,流星般划过空气,一瞬过隙,扬起乱烟障目,微尘乱舞。   清碧宫阙中此刻一片死死的寂静,嗅不到一丝人的气息。为首的人轻拍马头,它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随即服帖垂首。他身后数十名杀手,俱是颀长清瘦,面色如铁,身披的暖红戎装,只显别扭。   这是自玉华门而入最近的一处宫殿。   对于紫禁城,他的丝微回忆,便随着漫天的血雾。如今回来,他要掀起自己的一片血雨腥风,让那个夺了他一生所念的人付出代价。   夜风袭来,渗入他每根伶立的骨间,倾吐着迷人的彻寒。他并不觉冰冷,因此当那只纤细柔手轻抚上他肩头时,他心中涌起的绝非温暖的宽慰。   回头看去,白马上的褐发佳人,那双绛紫珠瞳如今已染了罂粟般的血红。   他冷峻眉宇也慢慢凝了雷雨将至的一丝兴奋。   对于任芙,他不过是释放了她心中本便有的嗜血野性罢了。   任芙瀑布般直至腰间的淳浓褐丝再不高高束起,只肆意地披在肩头,仍是倾国倾城。   见聂潇引马长立,她不解道:“为何在此停留?我们该趁着城外混乱直捣那皇帝的寝宫……”   聂潇冷道:“事先说好的计划,你竟都忘了么?”   任芙微张了娇唇,舌尖舔过唇角,按捺不住似的品尝着恣肆杀戮的甜蜜。以她的灵术,世间只有她的亲姐姐尚瑾可以压制。被压制了这许多年,一昔得离,她再不顾及心中日渐稀薄的道德与良知。   鬼魅般的笑爬上她眼角。少主,姐姐,你们在这里,我感觉的到。看看如今的我吧,我不是屈从的舞女,也不是无知的妹妹,我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只有他才看的到真正的我。   如今,只有疯狂的爱,与疯狂的自由。   他说的话,她便只有听。吟鞭东指,马蹄疾驰,依他的吩咐,她该去毓琛宫了。   路凝云……   婉依,是你所信;我,是你所救。   聪明一世,亦善良一世,你又何曾料到婉依和我今日会分别对你最爱的两个人大开杀戒呢?   刹那的不忍和愧疚转瞬即逝。她回望一眼,聂潇仍定然立着。他的眼神,却已渐渐开始期待着什么。   她心中猛地一抽。   他是在等着什么人吗?   任芙汹汹而去,聂潇又立片刻,耳边传来一声相熟的呼唤。   “哥哥!”   素色剪秋的纤细身影柔柔飘入了他怀中,婉依以沉默倾诉着重见的欣喜。他的雪鸢,每月两至,然而展翅的鸟儿,牵不起跨越山河的相思。   任芙的妩媚并不能让聂潇深邃的眼中有丝毫波动,而婉依脉脉无语的柔情,亦只能给他一抹轻微的涟漪。   他心中已有的人,是任芙婉依都不能比的啊。   轻轻推开婉依,他冷道:“那皇帝还未死。”   婉依一惊。“怎么会未死?连日的良药,最后一味是毒药。我用足了剂量,怎么会出差错?”   他抽出腰间的剑,递给婉依。她去行刺,较他的胜算更大。   “你的‘以眺’,我带来了。去结果他,就用这把剑。”婉依惊喜。以眺,亦是她入宫以来心心念念想着的。聂潇手上的‘绝巅’,与她的‘以眺’,连起另一把剑‘众生’。   昔日绝配的三元神器,如今两剑易主。   绝巅以眺众生。   此刻,延僖宫内殿一扇隐蔽的门后,然达琳和秀殷正摒住呼吸,心惊胆战地看着纳兰潇带着手下四处找寻。   然达琳恨自己仍是晚来了一刻。刚找到秀殷不久,聂潇便带着人马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然达琳透过门缝看了看外面,示意秀殷出来。两人穿过漆黑的庭院,摸到了宫门,于是推门。刚要庆幸逃出了生天,她们愣住了。   聂潇正在门口守候,如猎人般居高临下睥睨着两只落入他手中的兔子。   婉依的情报精准而及时,因此他才知道,秀殷公主此刻身在延僖宫,孤身一人。   在这世上,他最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狗皇帝,另一个就是李拓。他甚至觉得后者比前者还要可恨,因为他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枉他李拓也与龙晟挚友一场,如今竟效忠那个弑兄夺位的皇帝。   今日,他要让叛徒付出背叛的代价。他要亲手杀死那个狗皇帝的妹妹,那个叛徒的妻子。   面前两个同样衣着华贵的女子,他不知道哪一个是秀殷,那么便两个都杀掉。   话无半句,他抬剑出招。   然达琳面无惧色,一手将秀殷推至自己身后安全的地方,另一手沉着应对着聂潇凌厉的攻势,一时竟滴水不漏。   聂潇自是惊讶,却对这女孩儿的蛮勇颇是不以为然,亦不认为她会什么真正高深的武功。于是漫不经心地腕底生力,层层深入。   两人大战百余回合,竟不能分出胜负。   于是他不耐烦了,决定如今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先解决了那个弱小的再说。他抽身出了与然达琳的战局,向秀殷攻来,同时用眼神示意他的手下一起上。   然达琳再强,终不及十数名高手夹击,很快便体力不支,且战且退,然而仍用身子牢牢地护住秀殷。   她咬紧牙关,终想不出可杀出的生路,只得东躲西闪,稳固防守,就是不让聂潇的人靠近秀殷一步。   秀殷正是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唰的一声,冷寒一道光影划过,血溅上了她的脸颊,炙着她的肌肤。她尖叫了起来,但见然达琳湘红色衣袖登时成了骇人的大红。   “你……你受伤了……”她颤抖着。   “我不能让李拓的人死在他们手上!”然达琳的剑已掉落在地上,却仍死死护住秀殷。   聂潇不屑地瞥瞥然达琳,心道如今没有必要对付她了。   步下生风,他不费吹灰之力绕过了然达琳。她只抵抗几次,便再无还手之力,只得眼睁睁地瞧着他举剑刺向了秀殷。   剑划过时飒厉的气声格住了然达琳的喉头,她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尖叫。   不可以,不可以……   然而,没有血腥味,没有人倒下的声音。她重又睁开眼。   聂潇的剑被格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来。一支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控在了他的前臂上。然达琳和秀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李拓。 三五 漫血夜幕香魂断 作者有话要说:龙胤,我听到了,我全听到了。 玉牌,竟是玉牌! 若非路家,今夜的圣泽宫被围,你生命垂危,是原本不会有的事! 即使你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就让我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吧。  如此一夜,果如一幕近终时□涌起的戏剧。   当人人撕下自己的面具,当人人面对旧昔与现今的交织,当人人可以搭上自己的命放手一搏,紫禁城上空将凭添多少瞬逝的烟花,过隙的流星?   聂潇心道,如今见了李拓,随后便是龙晟,或许还会有她。   昔日的兄弟,终于也到了兵戎相见,不共戴天的一刻。   英雄无奈是多情——他,李拓,龙晟,龙篪,甚至那个皇帝,全是被绕在了一个情字上。   看着李拓如今可喷出火来的一双坚目,他冷笑了,后退几步,剑舌舔上秀殷的粉颈。   他的手下登时会意的分成两股,分别围住李拓和然达琳。   “居然伤害两个弱女子——聂潇,你果真变了不只一点半点!”李拓狠咬了牙,握紧的双拳指节格格直响。他不能抑制的胆战心惊。黄沙战场,他可快意着奋勇杀敌,身负重伤仍豪情不减的释放着高笑。   然而,如今搁在妻子颈边的剑已瞬时绵软了他的心,让他不寒而栗。   聂潇冷哼。“你背叛龙晟时,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你不明白!”李拓急道。   “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那个弑兄夺权的狗贼怎么能安稳坐在王位上!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为龙晟报仇,你却老老实实地被那个狗贼收服,一门心思为他尽忠!”   “不!”李拓咆哮道,“你不明白的是,龙胤并不曾辜负这天下,他比龙晟更适合那个皇位!昔时两王相争,已是牵涉众多;如今龙晟已经死了,我们又怎么能为个人恩怨再掀起惊涛骇浪,荼毒众生?”   聂潇嗤之以鼻。“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   不久以前,任芙没有任何预兆的出现,将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送到了他的面前——龙晟还活着。   当他赶到众生殿时,已是人去楼空。   然而他的复仇从此有了意义,他更加尽心地为自己背后的大人物竭力。终于等到这一晚,他不信再逼不出他。   李拓见他神色有异,却还只一心为秀殷和然达琳起着急,并未深想。“放她们走!我们两个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其他人!”   聂潇神念闪回,眼见李拓因愤怒扭曲的五官,嘲讽的笑笑。   叛徒,必须被处决。   “你自我了断,或者我了断了你的妻子。”薄唇轻翕,他冷冷吐出这句话,腕底使力,“绝巅”毫不留情地划上了秀殷白皙的肌肤。   然达琳在一边,只一阵胆战心惊。自她的角度,可清楚地瞧见李拓双拳都在抖动。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自杀,秀殷便要死;然而若他自杀,秀殷便也失去了最后的保护。   如今她负伤在身,再不能保护任何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聂潇终是等不及了。邪笑勾起他嘴角,似因终可大开杀戒而欢愉。   “你权衡的时间似乎太长了。”   聂潇手起剑落,李拓飞身腾起,众高手即刻一拥而上,打作一团。然达琳再不能看的分明,只急得心如刀割。她强忍着疼痛去摸索自己方才掉落的剑。   夜渐深,天际已被火染出一抹噬人的血红,势可压城。巨响不断自玉华门传来,被堵在宫外的御林军似乎正在极力打通进来的路。圣泽宫方向似乎也有异动,马蹄踢踏,铮铮剑响。   噩梦,抑或地狱,都是此刻的人间。   或许是她的血流的太多了,知觉已在慢慢殆尽,她只觉得风声被丝丝抽离,不远处似有清喉婉转,如幽溪百折。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   她定睛看去,第一眼便瞧见李拓仍好好的站着,并未受伤,心中一阵欣喜。秀殷在他身边,惊魂甫定。而聂潇,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的方向。   迷惑半晌,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   “潇!”   这声音如此熟悉。   那人珠纱遮面,鸳鸯眉与墨珠瞳深隐在卷曲的刘海下,远观便是蹙了双眸的幽离秋水。魂灵欲醉,她本便有缟仙之姿,如今这般从天而降似的,薄纱挂耳,绝美面容忽隐忽现;湘白单衫,约成身姿娇小玲珑,更添灵气万千。   秀殷惊了,然达琳亦惊了,竟会是她!   聂潇似是再顾不得手刃李拓的渴望,只趔趄几步,颤抖的双臂扳过她的双肩,再多的话亦不足以描述此刻的排山倒海。   又是旧人重逢。   又是百感交集。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谜底一个珍字,数年前的误解,数年后的重逢。   珍……是谁的梦起,谁的劫终,又是谁与谁的生羁,至今终是明了。   物换星移几度秋,两人再次相逢,竟已是六年以后。如今不知会有几人忆起,被礼亲王找回前,遗珠民间的珍儿亦生在那片钟灵毓秀的江南乐土苏州。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当宫廷中进行着硝烟弥漫的夺储之争时,珍儿还只是个纯洁的豆蔻少女,聂潇却是龙晟的知己重将。   既是战争,便有输赢。当龙胤终究技高一筹,龙晟“死于非命”时,聂潇却隐下一切仇恨,出走苏州,为自己选好了靠山力量,潜伏着等待复仇的良机。   相逢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然而之后的一切,全是事在人为。   “潇哥哥……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不曾说出口过?你知不知道,民间的天空如此自在,我是不想与父王回京的,那时……如果你说过,如果你只给我一句话,我就不会赌气离开你,就不会入宫,就不会又遇到了另一个他……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的,对么?”珍儿苦笑,桃涡含冷霜,被白纱遮的隐约模糊。聂潇默默凝视着她,手上的血仍是温热的,沾染了她的素衣。   他仰天长叹一声,不曾说过的话,真是太多。   可是说过的话呢?   “我的话……只会给你带来灾祸啊。”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他以为自己说的明白了。   他以为她会幸福。   然而她竟是时时处在不自知的水深火热中,死过一次,疯过一次,人不成人形。亲情是假,爱情又逝,空空一场,她仍是独自一人,落寞前路。   那座阴暗的皇宫,先夺走了他的挚交,又夺走了他的挚爱。当仇恨在心中扎根,当愤怒遮蔽了双眼,他甘愿被人利用,甘愿以这最极端的方式宣泄一切,终结一切。   珍儿身后,龙晟在暗处觇视着一切。手掌紧握“众生”的剑柄,他一任聂潇的面孔在自己眼中逐渐模糊,发誓不去理会“众生”舔血时,他心中如砍掉自己右手一般的剧痛。   玉珠鸾宿,三句之字谜,绝巅剑,属于他好兄弟的记忆。   如今心中仍有不忍,然而,再踯躅片刻,会不会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戏剧至此,已是□。   置于暴风风眼中的圣泽宫,在一层高过一层的欲摧狂风中岌岌可危。   御林军仍被堵在宫外,正绞尽了脑汁攻门;圣泽宫周围守卫不足一百人,誓死保卫着最后的防线。   龙篪与副将商议许久,仍不可下定决心分出兵力至宫门处,自内解围。   如今是叛党在内,我军在外。圣泽宫中一个战略不慎,主将的命便不保。   然达琳走后,林若熙留在偏殿,踱着凌乱的步子。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小腹微微痛着,她却不加理会。   龙篪的话,她听的清清楚楚,心中亦分析的清清楚楚。   望望窗外,殿外的硝烟,更衬殿内万籁片刻稍寂。她仿佛回到了长春宫蕙心殿。初入深宫的那个夜晚,同一轮月,同一斛星,她许下过怎样的心愿呢?   如今,内殿中守在他身边的,仍是那个人。   如何能赢你一次,路凝云?   欣然的笑浮起若熙唇畔,想我生在天朝宿将世家,虽身为女儿,只要能得来一匹马,一把剑,何愁不能平生纵情搏命一次?   这就是我,这就是林若熙,只要能赢,命也可拼掉。   内殿中,尚瑾心神不定,却仍逼着自己凝神,悉心调制解药。如今,天下苍生的命运不啻压在她一人的手上。   和田玉盏的杯沿,随她一双纤手翻飞,变幻出不同色的光晕绚采。她不是没见识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人,因此今夜的黑云压城,并不会使她惊慌。然而,她秀眉间渐蹙起一丝不详,在她久未惊过的心上,忽覆上了彻骨的寒冰。   她抬眼望向内殿。   凝云仍守在龙胤床前。他面上的血色几乎已尽失。   尚瑾心中默算,知他至多还能捱上半个时辰,忙回过了神,百般调试着手中的解药,眼下的状况,任她如何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半晌,她舒了黛眉,呼出屏了许久的一口气。   龙篪已交代过圣泽宫的人,因此解药立刻送入了内殿。   尚瑾沉然坐下,纤背挺的溜直。细指拂颔,她眯眼瞧着窗纸上的烽火映影,试图清空思绪。公子给她的命令是“救他”。那碗解药,显然只是救他的第一步。叛军不久便会杀入,到那时,凭她长孙尚瑾的灵术武功,策反个把人,手刃个把人,均是轻而易举的事。   镇静若她,如今解药已成,那不祥却波浪高涨地叫嚣着要淹没这一切。   究竟是什么?   闭目片刻,心目乃开,思之所及,天地间万物,身外亦为念中。   俄而,尚瑾忽地惊惧了。   两股灵力,一如脱兔,一如翔雁,冲入了她的力场。一股离得尚远,却势力强大,有翻山倒海之力;另一股虽弱着些,却是直捣圣泽宫而来。   内殿。   凝云咬着一双如今已为冷色的唇,白皙十指紧紧握着龙胤的手,玉颜上的血色早已与龙胤一起消失殆尽。   解药一滴滴进入他口中,她随之颤抖的越发厉害,几如落叶般,任无形的风卷着,不能自止。纤手慢慢滑落自他腕处,他的脉搏便握在了她温软掌心中,希微却轻远,如同握着他的爱,他的生命。   一直以来,他的爱如风中之烛,忽明忽暗,时常需她倾尽全力,圆睁流过无数泪的眸,才能看的些许分明。然而她知道,他的爱一直在那里,一片黑暗之中,虽然略闭双眼便会丝毫瞧不见,但是,是在那里的。   她数次闭上眼,也便数次陷入无垠的苦寂。   那么生命呢?   他说过,纵有艰难险阻,我们执手一同迎接,只要你不再将我推离你的身边。   晶莹泪珠自水眸而坠,涤了万千的痛悔,淀了从此幽闭她一世的自责。   龙胤,我岂止闭上了眼睛,将你推离了我身边呢?玉盏竟藏毒,是我,竟是我,亲自吹熄了你本已微弱的生命之光。   龙篪方与副将商议完毕,便得空来内殿守在了龙胤身边。他在近旁立着,俊眸因刻意的忍耐而涨的生疼。   叛党竟有路家的玉牌作护身符,路贤妃又亲自送上了鸩毒,不论内情如何,路家的谋反罪都已坐实。   反逆,为不赦十恶之一。   然而他怎能相信,如此的凝云,会对龙胤意图不轨?   此外……尚瑾的话仍在耳……竟真是婉依……公子,她何时也成了聂潇的人……   婉依,她的避宠,她的疏离,她的清冷,她的神秘,她深紫眸中时而浮现的厌恶与仇恨,片羽点滴,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正是怅愕,却见尚瑾端步走入内殿,紫芝眉宇间印了隐隐的恐惧。   她直视龙篪双眼道:“四王爷,我是否可相信你有能力保护你的皇兄?”语中凌然的大将之风颇有震慑力。   龙篪诧异地瞧着这个似乎无所不知,无所惊讶,无所畏惧的沉静女子。   大哥相信他,于是离开圣泽宫去亲会聂潇;孙增相信他,因此在如此的关口将指挥大任交与他;然而眼前这个纤弱女子,却不相信他。   尚瑾逼近一步道:“尚瑾再问一次,四王爷是否自信可以保护你的皇兄,即使……纳兰婉依在此?”   龙篪浑身一震。   果然,是要到这一步的。   他对婉依的爱,尚是朦胧,仍在禁忌,却生被迫着,在如此的时候做出决断。尚瑾担心的并非他的能力,而是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他的心是会倾向真爱还是至亲。   不过片刻,稍费思量,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的命,今夜首先属于二哥。”   话音甫落,尚瑾便转身消失在了长廊之中,衣角翩飞,风飔然撩起一阵飒飒之音,倾时被淹没在了刀剑声中。   龙篪握紧剑柄,快步出了内殿。   毓琛宫。   殿内昏暗如晦,静廖可怖。院角数支若半妆美人般的细颈紫藤,此刻似也被漫天的烽火熏呛,玉软丝香不堪浓烟,只得微微回探入窗棂,颀身婷立,更显弱骨纤形。   溥畅吹熄了殿内所有烛火,抱着双膝,蜷缩在花影下面的墙角中,娇小的下巴抵着膝盖,屏息。   此刻她身边只有熟睡的世玙。   毓琛宫此刻没有任何守卫,她不知道皇上和凝云姐姐在圣泽宫是否安好,她也不知道秀殷在延僖宫是否安好。然而,无谓的担心亦无用。   她,此刻身在毓琛宫,身在世玙身边。   龙胤对她来说不啻兄长,凝云对她来说不啻挚友。皇权斗争,从不是她能理解的事情,但稚子无辜。   她能做的,便是在这里,凭所有可能的力量,防止任何危险发生在世玙身上。   马蹄声已渐近了,一阵猛烈的战栗酥麻了她本已酸痛的双腿。不能动……不能动……万不能吵醒世玙,让他发出哭声。   毓琛宫中此刻静谧如斯,幽凝如斯,即使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让人察觉。   那人进来了,只有一人,步伐轻盈飞快,若飞燕一般拂过长廊,衣角擦在栏杆上,姗姗作响。   溥畅嗅到新血的气味,一寸寸靠近。   那刺客不费吹灰之力之力便知正殿的方向。她的步子忽而带了些怀疑,似乎认为,这座空城一般的毓琛宫中隐藏着何种埋伏。   此时,偏殿中茶杯碎裂的声音响起,刺客瞬时顿住了脚步,转向那个方向而去。   溥畅紧闭了双眼,无声的泪落下。她知道那是小罗子,按照已商量好的计划,引开刺客。接下去,还会有秋涵,桃蕊,桃蕾。   今夜的毓琛宫中,任何一人都愿为了世玙而牺牲。   然而那刺客不是蠢人,剑落三次,便明白了他们有些拙劣的伎俩。   溥畅不懂她如何能那般快就明白,然而她终究是明白了。殿中重归静谧不过须臾,脚步声便再一次响起,这次带了些恼怒与不耐烦。   溥畅轻身站起,赤着脚抱起世玙,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溜入一间别室。   此刻的她,只能赌上一次,与这刺客玩一场赌注是生命的捉迷藏。   几番三次,她相信自己看到了那一抹罂粟红的飞影在离她不远处掠过。无数扇门被她无声地推开,直到第七扇。   她看到了那双慑人的紫瞳,妖冶冷邪的笑容如同鬼魅。   四目相接那一刻,她的魂魄便霎时断绝似的,湮没在刺客眼前。   任芙眯起美目,颇不屑溥畅如此轻易便被制服。如今她呆滞地立在面前,纯眸中凝了最后一刻的恐惧,被定格在那里。   自溥畅臂弯中拿过世玙,她即刻转身而去,满心期待着聂潇仍在等她。   穿过庭落时,任芙便已觉出一丝不对。   尚瑾兀然出现在面前。   并非久别的重逢,姐妹两人心中对彼此的思念却都已化成寒冰般的利刃,冷冷敌对。   为了各自心中的爱,要走多远呢?   “芙儿,放下那孩子。”尚瑾平和道出这句话,竟仍似昔日众生殿中。   任芙被激怒了,冷哼道:“姐姐一点没变。”   “你也一样。”尚瑾上前一步,宽大的衣袖翩飞。   “放下那孩子。芙儿……当初姐姐毅然决然带着你走,就是不愿看到你有生之年,也像姐姐一样……手上沾满鲜血。”   “何必说的如此堂皇!”任芙大笑,“你不过被那个龟缩在众生殿中的失败者迷了心窍,才死心塌地随之成为失败者!姐姐,我要的就是如今的生活,你再不能阻止我。”   尚瑾哀叹。“究竟是谁被人迷了心窍?”   “姐姐,你大可站在那皇帝一方。御林军马上便可突围入关了,若在那之前他命不绝,这孩子的命不绝,那么明晨日升,天下仍是他的天下,众生仍是他的众生。焚烧我们姐妹的火焰会再次燃起,巫女也好,异端也罢,一辈子跪着生活,至少我不要蜷缩着死去!婉依和我都是你的姐妹,你忍心见姐妹再做那刀俎下的鱼肉吗?”   尚瑾闭唇不语,只幽然却凌厉地盯住任芙,目中凝了光晕。   任芙怔了半晌,勃然大怒了。她原本要浅着些的紫眸如今火烧般,成了浓烈的绛红。俄而,金白的利澜漫开了她眉目,如焰心之芒,火山之峰,以排山倒海之势喷涌而出。   她咆哮道:“出去!不要再进入我的意念!不要再企图控制我!我再不要受你控制!”   尚瑾被她强大的反抗力击中,后退几步,萃然蹙眉。   圣泽宫。   如此安静的世界似乎有千年那般久长,凝云伏在龙胤胸口,贪恋此刻任何一丝温暖。他的脉搏仍在她娇小掌心,风中之烛已燃的越发强烈,他生命的气息渐浓了。   龙篪仍执剑在外殿走动。   一丝浅柔的微笑盛开在她唇畔,紧闭许久的双目终可张开。凝云将头向他臂弯内又缩了缩,两人的心跳,如此的近,如此的契合。片刻温存,她坚定地站起身来,玉颈高昂,双目冷静地直视前方。   我知道你会活过来的。   今夜,保护你与我的人何其多。   苍茫夜色下,多少人为了心中所信,心中所爱,心中所梦甘愿或舍弃生命,或刀口舔血,或良知蒙尘,或兄弟操戈,或手足相残?   所谓的人间至情,是如此的不可感不可知,却又为何有如此的魔力,可以澄澈一片心,抑或污彻一片魂?   龙胤,我听到了,我全听到了。   玉牌,竟是玉牌!   若非路家,今夜的圣泽宫被围,你生命垂危,是原本不会有的事!   即使你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就让我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吧。   凝云快步出了内殿,黛眉微颦,唇畔勾起一丝深思熟虑。龙篪见她出来,一时竟煞白了脸色,直怕龙胤出了什么差错。   她定然点头,打消了他的疑虑。   “外面……似乎太安静了。”她将细臂抱在胸前,忖度着目前的局势。如今回复了知觉,她才觉出这不同寻常的安静。   外面缓了攻势,为什么呢?   龙篪如今瞧她的目光已带了几分迟疑。凝云自知原因,秀睫闪了几番,启唇道:“你不愿说,我便只好自己猜。方才孙增又来过了,听上去是好消息。如今的局面是一边倒,实无任何利我的方面,好消息只可能有一个——御林军已突破防守,大举进宫了。”   龙篪暗惊,她竟猜的如此准确。   “你一定已经下令紧闭宫门了。叛党来势汹汹,我们的守卫以少打多,然而也抵抗了这么久。乱军冲不开门,一定会放火焚烧,让我们都葬身火海,去准备水!”   凝云沉静下令。   龙篪思索片刻,信服地点点头,转身而去。凝云亦转身,仍回到龙胤身边。他的呼吸已顺畅均匀了,凝云含笑瞧着,心中仍有几分忐忑,纤手握起条帕子,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她有些焦急,他还有多久才能醒呢?   夜空已泛着些银白了,流泻覆地,凝冷凄然。   龙篪绷紧了弦,留心着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眼角忽见西窗窗纸上有斑斓的影子依稀闪过,他立刻拔剑出鞘,却发现不过是几枝柳条在风中的战栗。   他深吸一口气,耳边却听得风声突紧,裙摆划过,一阵馥郁幽香自背后袭来。   不需回头,甚至不需错愕。婉依的轻功,他在沉香阁便见识过了。   那纤细的剪云片影此刻若闪电般敏捷锐利,仅立在他背后片刻,便向内殿闪去。   当我不存在么?   龙篪冷笑,回身出招。他也是身手了得的人,又比婉依身高步长,几步便追上。他们的剑凌空相碰,铮的一声,余音击壁,两人心中俱是一颤。   一个是决绝的清冷,另一个是汹涌的愤怒。   在他面前,婉依似乎从来不是多话的人。她咬唇挺剑,身形手法一如沉香阁中的优雅飘逸,如今更添了些凌厉,招招致命。   “居然只有你一人,他对你还真是有信心呢!”龙篪冷笑。面对婉依的攻势,他防守的滴水不漏。然而,处处的手下留情,怕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婉依不答话,剑锋倏地扫向他腰间。他敏捷跃至一边,回招来擒她手腕。   他试图策反她。“御林军已突破封锁了。婉依,你们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是必输之赌,我在苏州早已摸清了一切情况,你们在朝中亦有人。今晚是二哥故意引你们入关,再关门打狗,就是要看看他身边的叛徒是谁!若不是他忽然病倒,路丞相意外背叛,叛党请出了玉牌,你们的人早在进城之前就被全歼了!”   她的动作稍有迟疑,龙篪挥剑挡开她略显绵软的一招,另一手腕部一翻,便牢牢地攥住了她的细臂。   “婉依,放下这一切吧。”他直视她双眼。   “我们不是一路人。”她淡然道。   “正因不是一路人,我才能救你!”   然而,她的冰肌雪骨在他掌心中仍是寒凉,那双剪水楚眸竟冰铺一般,幽然彻骨。   冷笑凄然绽放,婉依挣扎几下,却仍旧动弹不得。   龙篪自怀中掏出一方白布,折的齐齐整整。他轻轻抖开,白布上却是骇人的斑驳血迹,已风化成乌青的条纹,树根般盘错纵横。   婉依愕然。   那是他们初见时,他自他衣袍上扯下为她包裹伤口的苏纺响云绸。   他珍藏着这一段回忆,珍藏着那个遍体鳞伤却仍不言痛的女孩儿的温热幽香。   心心念念的要找她,却发现,晚了一步,错过一生。   紫禁城的绝美回眸,宏大背影,圈住了他从此终其一生的悔恨。   婉依苦笑一声,从未有过的尖刺声响。抛掉剑的纤手颤抖着,她凄然道:“果然……果然……”   龙篪正诧异,却见她掌心忽而一翻,自腰间挺出一柄小巧玲珑的匕首,忽施冷锋,向他喉头刺来。   “你留着你的丝帕,我留着我的伤口!不要来救我!我不需要你救!”   毓琛宫。   尚瑾已被任芙逼的节节败退。空濛水气生于她身际,徒做防护,却不敌任芙渐逼癫狂的攻势。   夜空欲倾,繁星风摇,凝碧天际被光艳点燃,云霄染血。   “芙儿……停下……”尚瑾意绪混乱。她数次出入他人的意念,如今也真切尝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苦痛。   任芙大笑着,如初脱牢笼的困兽,不羁,莽撞,狂野。   “姐姐,你为什么不反抗!你爱他,哈!你与他一同折磨我三年,何不继续呢!”   光晕如水滟掀开层层涟漪,波声渐涌,土石顿生,飞沙排空,天旋地转。   数道霹雳划过九霄,穿云生出长长裂痕,风声起,雨滂沱。   尚瑾只觉自己也要被撕裂了。她惊恐地瞧着妹妹血红的双眼,芙儿,被激发出如此强的灵术,你已杀了多少人?   任芙眯眼瞧着手中的世玙,狞笑闪着攫取的光芒。   她右手抡起一掌,风声汹涌,径直劈向怀中的婴孩儿。   掌风尚未及到世玙身上,一轮银紫炫彩忽然逸入,将她与世玙隔开。   她抬头,尚瑾流泪的双眼已带有了诀别的悲怆。   “姐姐,你不是如今的我的对手,省省吧!”任芙自牙关挤出言语,凝神片刻,她身边的银光顷刻消逝无踪。   尚瑾一步步走近她。   “芙儿……我们姐妹从此在一起,姐姐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泪洗的笑靥如霓虹般美丽,她知道,自己的一生,终究是毁了。   便给个绚烂的结尾吧。   任芙愕然,只觉忽如其来的光束晕迷了双眼,银紫与火红交融在水织珠帘中,华彩袭人。   湮灭……湮灭……两缕芳魂,似云雾一般,一同散在这血流成河的夜晚。   尚瑾微微笑着,心中汹涌的情感,凝成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止戈……止戈……毋宁身死,不复夺人性命……”   这时,恢复了知觉的溥畅,冲出了宫门,紧紧将世玙护在怀里,退回宫中躲避倾盆而下的大雨。   她并未瞧见羽化离世的尚瑾与任芙,不过瞧见流星两道划过夜空,再无踪迹。   圣泽宫。   龙篪对婉依忽放的冷招猝不及防,本能地抽身闪至一边,放开了她的手腕。婉依莲步频移,顷刻之间便到了内殿,距那龙床不过几步之遥。   凝云端立在龙胤床前,直视着婉依双眼。   曾有过的信任,如今皆消失在了透骨的愤怒与仇恨之中。她紧咬着牙,毫不畏惧地瞪视着那双紫瞳。   “毒药……是你下的。”凝云冷笑,最不出声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人,如今她明白了。   “对不起。”   撂下这一句,她再无半句多余的话,肘部使力,匕首便向床上的龙胤逼去。   冷笑仍挂在凝云一张玉颜上,她迎着婉依的匕首,无一丝退却。   幸而……你用的是匕首……长度也只够穿透一人的身体吧……   格格几声,金属切入腠理骨骼,她却丝毫不觉痛。她诧异地睁开双眸,婉依的匕首仍悬在空中,细薄却锋利的剑锋耸出她胸前。   凝云面上几点温热,她知是婉依的血。   在她背后,龙篪如雕塑一般再不能动弹,平素俊逸的双目神采散尽,化为黑洞一般的黯然深沟。世界从此寂黑无光。   剑刺入了婉依体内,也刺进了他心中。   婉依倒下的一刻,他后退一步,轻轻接住了她如落叶般飘零的纤体。她笑了,如一朵淡菊映月,丝柔花瓣终吐露一丝馥郁,随风溢清。龙篪一滴泪掉落在她颊上,她才慢慢合上了眼,点翠棱眉舒展如依依柳条。   让爱随她去了吧。   凝云僵立住,瞧着眼前这二人,神伤不已。   究竟,还有多少让人心痛的秘密要被揭开?她轻轻掩面,却觉腰间一阵温热,那有力的手臂竟如此令人熟悉宽慰。她惊喜回头,便被他紧紧拥入怀中,深情一吻印在她唇上。   片刻温存,两人都知道如今并非亲热的时候。   龙胤脸色仍有些苍白,然而凝云颊上身上的血痕刺醒了他的每一丝警觉。日月旋转无光,乾坤沉浮失定,龙篪完成了任务,龙晟亦完成了任务,如今,就只有靠他来力挽狂澜,完成最后的战争。   凝云递过他的龙袍。   龙篪仍跌坐在地,怀中是安然闭目的婉依。龙胤惊诧片刻,却再未耽搁,只向凝云微微顿首,满含的信任与坚毅。   她只见那明黄的衣袂飘起,暖澄之光仿佛笼罩了她全身。   他必知在哪里可找到孙增的。   龙胤走后须臾,凝云寒眉瞧着似乎有一息尚存的婉依。   如今……你还不能死……   龙篪是已魂魄尽失了,她却还没有。   纳兰婉依,算你命不该绝,御医们,此刻亦都被困在圣泽宫中……却不知尚瑾去了哪里,若是她在,也可救你了。   凝云紧咬贝齿。   爹的清白,还需要你们的人来证明。   启明星跃出云海,九霄澄明翻银之时,经历了一夜血雨洗刷的紫禁城,终是有些疲惫地舒展开了伤痕累累的腰颈。   一场围剿与反围剿,因意外的变数险些全盘大乱。   由昼而夜,再由夜返昼,暴风雨后的宁静,弥足珍贵。   北疆战事结束后李拓立即带兵回京被证明是老天保佑,林将军的援兵亦及时赶到。因了城内关键时刻的接应,御林军赶在一切太晚之前突破了封锁,自东西南北四面入宫,对叛党来了个瓮中捉鳖。   聂潇与他的一队人马,同被歼灭在延僖宫前。   龙胤料定主公会来督战,分兵两路追剿。纳兰全在离京不远处被抓获,礼亲王出逃不久,亦被李拓擒得。   浩劫一场,己方竟在关键时刻,逆转全盘,大获全胜。   然而,尚瑾和任芙姐妹,丝缕香魂断绝在了这场与她们个人本无任何瓜葛的劫难中。   于关键时刻与外军接应,自内助御林军破门而入的林若熙,是夜流产。   多年后,当史书的粗黄封面落满尘埃之时,不知是否会有人忆起彼时的一切,透过仿佛一弹指便过的简略记载,透过史官严谨的字里行间,读到这场复仇行动背后,可长歌当哭的恩怨、情仇、喋血、牺牲、舍命。 三六 不离不弃永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他紧紧地将她拥着,试图为她遮挡着如刀剑般下落的雨丝。 只是……不说一句话。 她惊恐抬头。他为什么不看她的眼睛?他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儿……” “我不要离开你!不论发生了什么。”   坝上草原。   西北望去,尘飞扬,草青黄。一片的好天好地,云碧相接,壮阔旷然。   李拓,然达琳与秀殷三人策马同行。风语,马嘶,莺燕相邀,鹏鹄展翅,一曲天成仙乐,碧霄回响。   秀殷虽在孕中,但御医一句“胎气甚稳”便让她名正言顺地出来游玩了。   马鞭一扬,她忙不迭地跑在了前面。李拓急着唤她,却只听到银铃般的娇笑,荡漾马前,因此只无奈地笑笑,留一只眼睛随时瞧着她。   然达琳与他一同落在了后面。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有些尴尬,低下头去。然达琳苦笑道:“仿佛我……任何时候都是多出来的一个,是么?”   李拓勒紧马缰,轻咳一声,缓缓开口。   “谢谢你。”他是衷心地感激着然达琳。   她浅然一笑。“你何必谢我?你怎么知道此刻我没有后悔救她?”   李拓沉默不语。他本不是擅言语的人,出言多半是错,干脆不说,任美人之情于意会中升华罢。   然达琳见状,辛酸慢上心头,却被一种释然徐徐吹散。   若终能与人心无芥蒂地相处,难道不好?   她大笑了。“早知道你这样,我还不如为了秀殷死在他们手上,好让你们愧疚一辈子!”   吟鞭东指,白马奔腾,快意驰骋,纵情无尽。黎明初现地平线,无垠天涯环绕左右,只听得那畅意徜徉于天地之间的笑声,如男儿般爽朗英气。红衣欲灼,丹心融赤诚,然达琳知道,从此她的心,终能无憾的四海为家。   玉牌事件想瞒过龙胤是不可能的。   兵至路府时,却只发现了一具冷冷的尸体,路丞相是畏罪自杀还是因玉牌而被叛党所杀?凝云自是相信爹的,那么便是她的错,是她让叛党知道了玉牌,爹才因此而死。   毒药事件想瞒过龙胤更是不可能的。   凝云纵是不知者无罪,然若没有她对婉依如今看来有些盲目的信任,这事本也不该发生。   彻查举国展开,所谓风声鹤唳,虽不见硝烟或血腥,却同样严酷。   不久前,后宫的一场劫变,已让凝云与路家落下了无数猜忌。如今,猜忌竟成真,暗日一轮终爬至头顶,笼罩无光。凝云夜夜寝中被梦惊醒,睡起莞然舒颜,却是令人令己不寒而栗的冷笑,痛也绵绵,恨也绵绵,凝眸冰封,素心寒峭,不语愁上眉,却恐被君知。   毓琛宫。   无论有几人信她,几人不信她,毓琛宫的人是决计不会对她有半点怀疑的。秋涵整日忧心忡忡,有时竟行踪无定,凝云知道,她是在时刻关注着纳兰婉依的情形。   人人心中希望婉依道出的话,能打开毓琛宫诅咒一般的封印。   但于凝云,婉依的话似乎已不重要了。   犹记彼时宫变时,龙胤的信任,几乎是支撑她走过那一片劫难的唯一支柱。   如今,他的信任,却只带来她愈发深重的自责与苦痛。   于是,思念亦是苦,相见亦是苦,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下去,如何面对他的爱,甚至……如何面对可能的真相。   魔由心生,当她闭上双眼,已不再是单纯的黑暗,疑念幻化成灾,几乎将她淹没。   她几乎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不见任何人,然达琳也罢,溥畅也罢。即使是和风细雨,她也怕会震落自己心头上最后一丝自尊。   幸而是知心的挚友,因此无论是然达琳,还是溥畅,都深知这可解芳心之铃的人是谁。   那是平叛后的第八日。   凝云独倚小窗,暮秋最后一场雨,舒降黄昏人间,芭蕉哔哔,菊洒蕴芬。美人柔桡轻曼,弹罢一曲幽然锦瑟,长叹半晌,轻抚云髻,明眸冷然莞尔,娟眉痴怨微睇,已是她几日不散的容颜。   秋涵虽知她此刻想要独处,却忍不住担忧,留在近旁瞧着。   眼见这副万般美好的佳人秋夜抚琴图,她只觉一瞬梦回,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彼时凝云初入宫,十四五的豆蔻年华,却既无其余女孩子的新鲜好奇,亦无娇羞胆怯,举手投足间贵气凛然,成熟脱尘。   她初时被分来毓琛宫照顾,见了当时的路嫔第一面,便笑对其余宫人道:“这位小主第一眼瞧便不是个一般的,我倒直觉得自己比起她来,虚长了许多年的岁数呢!”   第一夜侍寝前,本该是少女最紧张的时刻,然而她依依临窗坐下,一曲丝弦酹流光,沉静平和,仿佛纤指下的灵秀流淌便可排解心中所有忐忑。   秋涵只道自己照顾了这女孩子六年,却从不真正知道她的心。   哪里是不怕?哪里是不苦?   只是她的苦,她的怕,全部陷在了那颗不嚬复不语的清高心中,只愿自己承担。   秋涵抹了抹眼,回转身去,却险些撞上龙胤。   也不知他在这里瞧了多久。   “皇上……”   龙胤举手止住她,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凝云的身影,眉间揉与浓重情意。但如同白璧之痕,美玉之瑕,如今熔融的一点杂质,实是谁也怪不得他。   秋涵的声音许大了些,殿内似乎听到了,蜡烛立即被吹熄,再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忙噤声。龙胤朝她点点头,她便退下了,仍是一步几回头,生怕殿内出了什么事。   龙胤推开房门,却见殿内空无一人。   窗半启,琴空歇,绣屏幽兰几枝,院中雨声数点。她,片刻前仍在的,却瞬时不见了踪影。   他轻声唤了几句云儿,心中也知若她有意躲避,是定然不会出来见的。   他知道她在哪里。   果然,没绕几番,他便找到了她,内殿屏风后,一弧纤弱侧影在目,娇首微倚素织。   犹记苏州,他终是找到她时,心中那种忽然充实柔软了的感受。那是真真正正的寻遍万里山河,然而如今,仅仅几步之遥,只要找到了她,他心中仍是温暖的。   “躲什么呢?云儿……朕会找到你的,终究会,每一次都会。”   凝云浅笑。“并非如此简单呢。纵然你每一次都会找到我,下一次,我还是会离开,或是远,或是近,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或是人离开,或是心离开。纵然你会放下其他,一次次来找。那么……总有一次,你倦了,我也倦了。人的一辈子,帝王的一辈子,从不该只关于分分合合的儿女情长。”   龙胤苦笑,隔着屏风,伸出手去轻抚她的细肩,被她躲开。   肃然凝起他清俊眉间。“云儿……朕要告诉你一件事。身为帝王,早便不该有可称成痴的感情。从今日起,朕再不会纵容自己为了一个人,几次三番的恣肆自己的感情。”   凝云咬了唇,不让他听到自己落泪的声音。   “因此……朕要你恣肆的活着,朕要你实现我们或许再不能炽烈的情感,朕要你从此是这座皇宫中,最最幸福快乐的人。从此,你是朕的单纯,你是朕的欢乐,你是朕的任性……可以吗?”   心底一句惊叹,升华成至暖的感动。   寒靥破冰,心无声碎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娇柔玉体轻轻顺屏风滑下。龙胤瞧着她坐在地上,细臂拢膝,背脊挺直。   于是他也坐下,有些希望她能依过来。   “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半晌沉默。   “云儿……做朕的皇后吧。”   凝云怔了一下,泪再次潸然。梦魇袭上心头,她一寸寸将思绪剖开,重回那夜的惊心动魄。   “皇上何出此言呢……劫变当夜,贵嫔开宫门,婕妤护皇子,而臣妾尚是……待罪之身,怎有资格……”   “连你也不相信你自己的父亲么?”   凝云垂首不语。她相信,只是她相信,又有何用?   龙胤缓缓站起身来。“路相的清白,朕始终信。若他是中毒而死,或遇刺身亡,那么玉牌便是叛党强抢,不应怪罪他。只待结果出来,就再不会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   凝云轻轻启唇。“那么……我呢?和田玉盏中的毒药……我难道无罪吗?”   “朕自会让纳兰婉依开口的。”他坚定道。   话凝唇畔,降下心头,她知道再不需她多言什么,然而,仍是情不能堪。   “皇上去瞧瞧贵嫔妹妹罢。失子之痛……此刻她是最需要皇上安慰的。”   他注视她许久,终是转身离去。   凝云甚至未回头瞧他一眼,只仍坐着。良久,才觉地板的寒气漫漫渗入她体内,心中。纤纤响动,她知是秋涵进来了。   “秋涵……你听到了么?他竟要我做他的皇后呢……在如此的时候。”   秋涵轻轻将她扶起,温声道:“皇上他……终是觉出对主子的保护太少了罢。”   凝云伸出一只纤手,轻搭在她臂上,只觉又是一阵绵软无力,心神交瘁。这皇后之位,任如何说,也不是保护吧。   “我想出去走走。”   信宜馆。   芳贵嫔向来身体康健,怀孕后虽有胎气不稳的时候,也从未真正引起御医们的紧张。   如今流产,人人只当她仍年轻,这一个没了以后还会再有。   然而,诊察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骇了。   那一夜的兵马刀剑,腥风血雨,竟从此剥夺了她做一个母亲的权利。   林若熙再不能生育了。   龙胤得知后也是震惊,责令御医们尽可能细心调理。   若熙从不作苦于人前,只将心中唯一柔软的地方留给龙胤,其余时候便同往常一样,灼灼丹眸中不含一丝悲戚,铮然一身,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值得。溥畅与她从不亲厚,然而她失子后,却是溥畅来瞧的最多。   暮秋浮霜渐洗了玉阶凉影,夕阳抹抹流澜,环绕楼台,端的欣然凝雅。在这深宫中,似乎无论如何的脱颖,到最后都是会融于片织金碧,再无本身张扬的。   若熙与溥畅共倚栏畔,眺望黄昏的天边。若熙湘赤一身的曳然,举目送去白鹭一行,靥露华韵。溥畅默默观视着她,目光越发怜惜,然而此时此刻,哪怕流露一丝怜悯都会冲垮若熙的所有坚强。   溥畅向来是不喜若熙为人的。   然而叛变那夜,她竟冒着生命危险,冲破敌围,助解急困,不可不说是值得任何人珍惜的丹心一片。   “婕妤妹妹何必一直陪着我呢?”若熙轻扬唇角,并不瞧溥畅一眼。   “贵嫔姐姐不需要人陪么?”溥畅浅然静笑,话语越发温意盎然。   “需要的人……怕不是你。”话落,若熙有些发窘。她不知这何溥畅哪来的神力,在她面前,竟连她林若熙这样不认输的人都会不经意地吐露些个真心话。   溥畅秋波微转,便知她说的是何人了。   若熙冷笑一声,并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妹妹真真是忠心呢!知道皇上此刻……顾不到我,所以干脆替他来顾,让他安心待在毓琛宫,是么?”   溥畅秀眉一蹙,随即便舒展了。   “姐姐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倒真是有几分意思的。”她心里终究可怜凝云多些。   若熙见她不否认,又是诧异。   信宜馆内监的声音适时响起,尖尖细细。“皇上驾到!”   两人一惊,提裙下楼。若熙的身子还不好,然而步伐极快。   龙胤背手立在正殿,俊面如寒冰一般冻着。   若熙和溥畅相对一觑,各自懂了,然而心情各异。若熙咬了娇唇,丹眸登时含怒,水袖一甩,屈膝见礼,便倔强地立在了不远处。   溥畅颦起一双浮翠眉,十根纤指攥在胸前,急急上前问道:“皇上……贤妃姐姐她好些了吗?”   龙胤冷叹一声,并不理睬。   溥畅心急,也不知他是气还是痛,又不敢再问,只得道:“那……皇上容臣妾告退。”   龙胤点点头,知她是要去毓琛宫。   若熙眯眼斜睨着溥畅离去的身影,半晌,才忍不住偷看了龙胤一眼。   怎么,在她那里碰了钉子,受了气,才来看我么?   瞧着他又叹了口气,眉宇间略有舒缓,转头走近她几步,关切问道:“身体好些了吗?朕瞧着气色还是有些苍白,要多休息才是。”   虽是关心,却显寻常客套。   她知道,在毓琛宫中,他定不是这样说话的。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正思量,却见小长子来报了。   “启禀皇上……”小长子似有些犹豫,瞟瞟若熙,不知该不该开口。   若熙倒也识相,微微低头道:“皇上恕罪,臣妾有些乏了,可否……”   “去吧。”龙胤简短答道。   若熙一怔,抬头去看他。   他明显知道小长子要说什么的,怎么脸色变的这样快?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竟不待他回圣泽宫,直接报到信宜馆来了?   见他已铁青冷冽的脸色,她又是一股无名的狐疑涌起。   似乎……不妙呢。   待若熙的身影幽幽消失在飞花屏风后了,龙胤才叫小长子接上上面的话。   “请皇上回锦阳殿罢。陈大人正在候着呢……路丞相的死因,已有结果了。”小长子是自小跟着龙胤的人,自知龙胤此刻是等不得到锦阳殿才有结果的,因此只哭丧了脸,戚然道:“奴才也是没想到……怕是谁也想不到……路相……竟真是自杀的。”   寒秋冷风扫堂而过,碎成冰棱,竟像粒粒带尖,刺的人生疼。   上林苑。   头顶的天空三度碎裂,雨将倾,风已稠,娇花飘摇,池影散乱。   凝云身着一袭水蓝珠翠云纹鱼尾曲裾,绣的幽兰出雪。她夹紧披肩,只道前几日还是轻寒的可人天,如今冬季脚步愈近,天气也愈发寒的彻骨了。   轻轻在福香亭内坐下,坐看风雨起,卷了残阳最后一抹温光。她笑叹,如此的景象也不知看了多少,再如何的波澜,她也该宠辱不惊了吧。   要是此时……有人能陪便好了……   耳畔的明月铛叮咚响动,竟也是狂风奏出的嘉华乐章。   双眼渐渐朦胧了,她忽然那么想念路府,想念爹,想念先生,想念年幼时的点点滴滴。   低头拭泪,再次抬头,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隐约印入目中。她轻轻坐直,细肘抵在了冰冷的石桌上,纤手托腮,一双静眸默然注视。   纷乱雨幕中,她纵是看不清他,也看的清他手中的水晶凤池。   水织成的珠帘遮挡了一切外物。亭中,终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你……怎么会在宫中?”她诧异道。以龙晟如今的身份,怎么能如此自由的出入宫中?   “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不记得了么……你还欠我一盘棋未下完呢。”龙晟笑道。   “那是个笑话。”她冷然道。提起三番棋,便不能不想到任芙。想到任芙,又是在她心中划了狠狠一道。   原来让她引狼入室的人,不只婉依一个。   她惨然一笑。“任芙,是我的错,婉依,是我的错,玉牌,也是我的错。你瞧我竟犯下多少错?”   “不要责怪自己了。我的错……大于你的。”   凝云瞧瞧他。叛变那夜,他亲手杀了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她对此事亦有知闻。瞧他平素的毅目现在揉了些青晕憔悴,便也知他心中的苦了。   她隐隐不忍,劝道:“恩怨多是天意,但善恶自在人心。五年前的事……当时也只能是那样做,五年中的事,也是为大局着想。有人偏偏因此邪了心性,不是你的错。”   龙晟一惊,思绪恍然梦回。   八年前,满夜空的孔明灯,那个不相信神明的女孩,忧然道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那个女孩如今长大了,越发倾城倾国,越发冰雪聪明,然而,眉间凝的忧伤,似乎是一点也没有变过。   他笑了。   “小姑娘……还是许个愿吧。”   小姑娘?凝云一怔。记忆似有片刻闪回,然追溯了许久,仍不能找到完整的轮廓。   他笑笑,眼中登时溢满了深情。当时没能实现你的愿望,如今,我如何能再次看着你永失自由?   “那盘棋是他替你下完的,本不该算。因此,你还欠我一盘棋。”   她愕然。事到如今,他还念着那个荒唐的一世之约不成?   “不过一盘棋罢了。哪来那么多犹豫?”他笑道,修指夹起一粒黑子,落于盘中,瓷晶相碰,声音清脆。   她思绪一瞬萧散,竟有些莫名的星点希望在跃出心中的隐霾,转瞬即逝。   纤指轻动,捻起一粒白子,落下凤池。   雨下的越发大了,冰晶夹杂其中,打在雕栏玉柱上,玲珑作响。   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爱极了她那皙手托兰腮的娴静柔影。香息渐迷蒙了水晶的方格,他使出一手策流后,她陷入了长考。   天色逐渐暗淡起来,还不到夜晚,然而乌云层积,埋葬了满天的流晖。大雨倾盆许久,水流成千道百行,如同汇集了人间所有悲泪,怆然流淌。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霆轰隆爆开于九霄之上。   天地之间刹那光亮,转眼又是黑暗一片。   凝云的手指微微一颤,棋子落下,本就溜滑的东西,撞在棋盘上,滑落在石子地上。   “够了。”她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干涩。“够了,我要回去。”   雷声再次自远空响起,她战栗了一下,心砰砰跳着,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亦站起身来,挡在她面前。   “我并没打算让你回去。”他眼中写满了万分的坚持。   “你……什么也不能改变。”她亦是坚持。“无论是什么凶险,自我回宫那日,就决定了要面对。你知道吗?他说……他说要我做他的皇后呢。我爹是清白的,他是被叛党杀害的,我信他,我信他!”   她不要离开龙胤,死也不要!   “让开!”   龙晟惊诧了。他只得看着凝云奔入雨中,奔向那个她死也不要离开的人。他苦笑了,实是他的命啊,八年前,他让那只孔明灯飞离;一年前,他让她回到了紫禁城。   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次机会可以让他浪费呢?   她看到了他,方才闪电划过天际那一刹那,世间一息光明,她看到了他。   裙角渐带满了泥泞,衣衫已经透湿,她仍跑着,直到他终于听到了她呼唤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她便扑入了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   雨声响彻身边,她不得不费力提高了嗓音。   “你为什么要转身走开?是你叫他来的吗?是你叫他来带走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的吗?你不是相信我爹的吗?你怎么可以把我推给别人?你怎么可以……”她泣不成声,只是捶打着他的胸膛。   他紧紧地将她拥着,试图为她遮挡着如刀剑般下落的雨丝。   只是……不说一句话。   她惊恐抬头。他为什么不看她的眼睛?他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儿……”   “我不要离开你!不论发生了什么。”   如云乌发已被大雨冲的散乱,钗碧脱落,妆容不再,她的面颊冰冷苍白,血色尽无。眼见她娇躯如滂沱中折翼的雨燕一般单薄,他如何不心疼?   然而,方才锦阳殿中,惊也惊过了,怒也怒过了,疑也疑过了,如今他如何能面对她?   不,不,不能在此刻……   “云儿……我们回宫再说。”他简短答道,仍让她依偎在怀中。   毓琛宫。   秋涵伺候着凝云更了衣,宵碧浅蓝绡,紫纺流云,侧带流苏柔坠,朴素洁雅。头发重又绾了髻,秋涵为她梳着头,双手有些颤抖,不过是簪上一枝琉璃珠玉簪,竟几乎弄乱了她的发髻。   凝云不能佯装不知。   淡然一笑,她心道,看来,头顶的天空又是摇摇欲坠了。   老天爷的戏码,倒真是玩不出花样呢。   “他也不肯说,你也不肯说,都是要我急死才甘心么?”   秋涵落泪了。“主子……皇上他是信你的,不管路丞相如何,他是信你的……”   凝云猛地站起,握住秋涵双肩。   “查出了么?我爹……他是被叛党杀害的对不对?秋涵……你说,是不是?”此刻她一双水眸浮影风掠,浪泓翻涌,写满了惊恐和迷疑。秋涵不语,只是默默流泪。她越发狂乱了,喉中含着一声尖叫,却不能叫出来。   龙胤那样可怕的眼神,他看到龙晟拦住她竟会转身走开,他那样地抱着她,却不看她的眼睛,难道……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她甩开秋涵,疾步走到了外殿。   他仍然在那里,纹丝不动背对她站立着,衣衫也尽湿的。   不过几个时辰前,在那素织屏风后面,她也是背对着他的。如今,这样相似的情景令她心慌了。   “你……跟我说啊。”她无措地揉着十根纤指,心中一阵凉似一阵,剜心裂骨的疼痛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他依旧沉默着,却不知这沉默咬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痛不欲生,却无法可想。   他长叹一声,声音冷硬。   “吩咐下人准备碗姜汤,方才淋了雨,你身子又一直弱着些……早些就寝吧。”   话未落地,她仍怔怔地立着,他却已离去了。   不知立了有多久,秋涵端来了一碗枣姜红糖,深色的浓浆,水气盘旋。   暖暖入口,甘甜舌尖,衬着丝丝辛辣,心头通体,却仍是冷的。   “秋涵……我还是冷呢。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她跌坐在地上,寒靥绽放,只让人一阵阵揪心。   秋涵抹抹眼角,转身入殿。再回来时,她身后跟着桃蕊,桃蕊怀中是个睡的香甜的婴孩儿。   凝云蓦然抬头,世玙粉滑的细嫩小脸映入眼帘。静眸含波,她定定地看着儿子,心中风起云涌。   秋涵微微观察她神情,只愿襁褓中的儿子能给此刻心灰意冷的她些许力量和安慰。   “玙儿……最近我竟问的少了,还乖么?”   桃蕊因笑道:“乖是乖,一天不见母妃也只安静的,不哭不闹,笑的也多,可人儿着呢!”   柔致微笑浮起凝云眉间,她伸手接过了世玙。“哦?笑的多吗……是嬷嬷照顾的好。不见母妃也很安静……看来,玙儿许也不需要我这个母妃的呢……”   桃蕊一怔,暗骂自己仍是说错了话,杏目忽闪了几番,不知说什么是好。   凝云见她发窘,温声笑道:“不是你的错。我自己知道的,爹也是我害的,他也是我害的,只愿……不要再害了玙儿才好……”   话到后半,语息越发飘离无根,正似她此刻的心。   桃蕊止了许久的泪终是落下。“请主子不要这样自苦。皇上对主子的心,连奴婢都看的清清楚楚。路丞相反逆已证据确凿是不假,但主子是不知者不罪,怎能……”   凝云倏地站起,静眸含怒。   “怎么叫作我是‘不知者不罪’?那是我爹,父女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此生姓路,便不能与路家脱开关系!”   话甫落地,殿内霎时的安静,让每个人措手不及。   秋涵此时已回复冷定了。   “主子既是这样说,就更该放的下。如今……一切只看皇上的心,不是么?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其余的无从改变,那么还有什么放不下?”她定然一笑,“说到底……什么都不由己的时候,才更该洒脱。”   凝云定定瞧她许久,不再言语了。   就寝前,她小妹妹似的任秋涵牵至床头,朱红鸳鸯合欢的锦衾,在烛光下依旧暖光流彩。东窗有依枝,挂得疏星莹灿。乌啼清霜,当萧瑟换了清瑟,她竟不再敢有怨恨。心旌战栗,她轻抚青梅睡袍,瞧着秋涵吹熄了烛,幽幽一叹,闭目聆听,哀乐竟在心中处处,环绕不散。   就这样几日过去,梦中的寒冬,似真已至了。   凝云每日晨起梳洗罢,稍事妆容,便还如往日似的读书写字,对世玙竟不十分关心。   龙胤自那日离开毓琛宫后,便再未来过一次。   她也越发沉默,不再与任何人交心,即便是秋涵这样亲近的人,也听不到她半分念想。   秋涵不敢多问什么,只替她时时留意着前朝后宫的风吹草动。   叛变后不久时,龙胤曾有过立凝云为后的念头,现在无疑是不可能了。那么其他嫔妃中,芳贵嫔本是呼声最高的,有相貌,有家世,还曾有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更在那夜立功。   然而,她再不能生育。已注定无子嗣的嫔妃,如何能当后位?   因此若只论功晋封,昔日凝云晋妃后空下许久的从二品昭容之位,本可授于她。然而龙胤并未准许,下诏晋她为昭仪,与昭容同为从二品。   溥畅亦于是夜有功,于是晋封为晴贵嫔,兼替如今不能参与后宫诸事的路贤妃筹备选秀事宜。   余下的诸嫔妃,有资历,又有子嗣的便只有一个洛妃。   洛妃出身称不上非常显赫,但亦是朝中大员,且她平素贤良克己,淑德合时,更生有皇长子世琰。论起如今后宫各人之势来,她是后位的最佳人选。   然而龙胤不肯应允,也是没办法的事。   立于风口浪尖的还有一人,纳兰婉依。知她真实身份的人,宫中并没有几个。众人只知龙胤命御医要救活她,然而御医们对她目前的状况束手无策,个个只道,从未见过人处于这样的飘离,呼吸尚存,魂却似早已湮灭。   要她醒来,也不知还要多久。   后宫中自不乏喜传闲话的口舌,因此想得知目前的局面,不需费事。   但前朝究竟发生着什么,任秋涵有再大能耐,也是无法知道了。   她只隐隐觉得,宫中的风平浪静不过是有意粉饰的安宁,而凝云的平和淡定,也正蕴育着惊涛拍岸般的爆发。   多少年后,当她忆起如今的一切,不过又是一声叹息——无数错过,便织成过错;苍茫之中被生生割断的炽情,竟在污浊混沌中,幻化出了如此华美却又转瞬的一抹芒星。 三七 影自娟娟魄自寒 作者有话要说:她是他唯一的恣肆,唯一的任性。 那么她自小长大的家,便是可以不管的。 不应有恨的啊,然而为何蚀骨的恨仍然啃噬着她的心? 恨的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   辗转来去,终有一人能知前朝之事,亦关心凝云,肯据实相告。   然达琳。   从前封弼宸公主时,龙胤便赐了然达琳宫中的徵鸿阁居住。   她并不是喜安静的人,因此只往别处走动的多些,并不很在自己宫中闲居。平素爽朗豁达的她,本已放下心中一直郁结的感情,却又因挚友的遭遇锁了眉睫。   秋涵来徵鸿阁拜访时,她恰刚回来。   瞧她玉颈上一挂橄榄石珠链,缀以红花欧泊玉石,身着一袭玫瑰紫剪羽宽腰裙,围胯环绕仿千瓣花绡,抹胸为玛瑙镶成的凤穿牡丹,本应贴身佩戴的瀛部圆月刀却不见踪影。   秋涵心知,若无孕丧大事,那么瀛人摘佩刀,是只有觐见皇帝时才会有的礼节。   她来的正是时候。   “奴婢参见公主。”她屈膝见礼。   然达琳挥挥手,眉蹙的颇紧。“我知道你会来的。如今……我实是不想去毓琛宫。好消息是一点都没有,不叫凝云姐姐更忧心也好。”   秋涵点头,知道不需拐弯抹角。   “皇上究竟意欲为何?”   然达琳垂目许久,道:“皇兄他……难的很。太皇太后倒逼的不紧,群臣……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了。纵他不是压不住臣的君主,然而这次,道理确是不在他这边,要坚持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秋涵咬唇道:“他曾提过要立主子为后……”   然达琳浅然一笑。“不错。他那时就做好了准备,将本在凝云姐姐身上的靶子抬至了她头顶以上。如今前朝争的多是不能立路贤妃为后,至于贤妃的……生死,倒是可以暂时束之的了。”   “皇上圣明,以进为退,反而至少可保主子平安。”   “不错。”   此时,两人已步至徵鸿阁内殿,然达琳解下了胯绡,似乎疲惫不堪。   “若只是如此本也简单,以皇兄的魄力,并没人可强迫他如何。然而……局势仍是对姐姐不利,大大不利。”   秋涵哦了一声,眸蹙冰霜。然达琳亦送去一个笼寒眼神,能使她忧心至此的,必是个难解的结。   “世玙。”   秋涵一愣。   如今的话,然达琳只觉一字难似一字。“皇兄对世玙的喜爱,是人人瞧的出的。然而……身为罪臣之后,已让玙儿在储君的竞争上,马失前蹄。另外,路家被满门抄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纵我信皇兄会对姐姐开恩,然姐姐心中,难保不会从此留下疙瘩。前朝中人人怕的是……世玙在毓琛宫中长大,便也会伴着仇恨长大,日后……”   秋涵甚是惊骇。她隐隐明白然达琳的意思了。   “公主是说……皇上会为了保护主子,把世玙带走?”   然达琳紧咬贝齿。   “或许……只有这样……”   秋涵攥了纤指,思来想去,却不能反驳。   夕阳渐落了,庭院萋萋,狭小角落,有几支清颜红梅,傲寒而出。尚不到素雪如挂枝白梨的季节,竟已有梅了。春江碧水暖时,自有鸭先知;而初冬的第一声北风呼啸,是否真的只有那些旁观者,清在了前头?   毓琛宫。   秋涵回来时,溥畅也在。   “奴婢见过晴贵嫔,贵嫔金安。”   溥畅含笑,轻点秀颔,纯眸藏了一切暗流,只给凝云宽慰。   “秋涵你是去了哪里,竟一天都不见影子的?”凝云亦在红木几边舒然倚坐,妆容齐整,“我与溥畅正商议选秀的事呢。就在五日后了,不是么?”   一日是贤妃,便为一日贤妃的样子,可算是洒脱了吗?   凝云盈盈一笑,青丝柔媚纷飞,瞳若秋水清影。她心中已又有了希望,即使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忽然迸发出的星点之火来自何处。   秋涵垂首,不敢去对凝云的眼。   “皇上今夜会临幸毓琛宫,请主子……准备着些吧。”   溥畅闻言,掩口一靥,忙寻了个由头回自己宫中去了。凝云颦眉望着她的背影,似有千般难的抉择在心头萦绕回旋。   龙胤来时,西窗之烛已剪过几回了。   素宣窗纸俱是脆薄的,素玉指轻轻抚上,圆贝般的指甲,竟也能戳出个黑洞来。夜色氤氲逸入,她的身影如同逐鸿而去的嫦娥,虚华上高楼,玉树琼枝影于人间,广寒宫的遗光覆了佳人的入画眉目,倾城容颜,竟如此不真实。   他的脚步声已到背后,她来不及回首,腰间便是一暖,颈上亦痒热。她一任他扳过她玉体,贪婪的将她一双淡樱唇含在口中,肆意品尝。数日不见,甫一重逢,竟是如火欲燃的激情……   她慵懒闭目,玉臂轻举,纤指撩拨,芳情丝缕释放,半推半却的娇羞竟也恰到好处。   没想到罢……在这春宵一刻……我竟也知该如何迎合帝王恩宠的。   然而,于她,他怎么能仅仅是帝王?   不过须臾,他已觉出了怀中伊人以反常的迎合写就的疏离。唇离,情稍却,他怆然对上她一双宁眸。   云儿……如果有一日,你不再如此冷静,不再如此先觉……我大概就会知道该如何爱你了……   她轻轻将头依上他的肩,缓声道:“皇上的心……云儿都知道,亦都明白。只愿皇上应允云儿一个请求。”   龙胤点头,俊目不含一丝波澜。   “我要列席选秀,主理册封。之后,我会亲自将玙儿送去圣泽宫,再之后,一切由天命,由帝命,由司命之所属!”   长春宫。   寒冬料峭,六角飞花回风,素心腊梅点墨一方洁雪,清蕊谧莲画染半边凝冰。君子兰数株,迎风香溢,窈影照镜。殿内一排暖香镂空铜炉,烟息漫出,流成一片温热。宫廷乐师悉列其旁,郊堂乐章,空灵优雅,婉转入碧霄,昂扬一片盛景。   三十余名妙龄少女鱼贯而入,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各为风姿。   凝云于凤鸾座中端坐着,思绪恍回,梦止初时。   如此,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惆怅断肠,她还要再经历几次呢?   袖中柔荑一暖,被身边英俊帝王温柔而有力地握住,两人举眸相视,她终可微笑了。   路的转角,终是可遇到最好的出口。   内监喑哑声音响起。画卷铺开,一名明眸皓齿的少女娇羞上前。   “冀州都督杨奂之女杨盼晴,年十五。”   由是,大约十一二名秀女走过,无论龙胤如何的不耐烦,凝云是一直细心瞧着的,间或问些话。容貌才学,淑德性情,均得是百里挑一的女子才能充掖皇庭。   凝云心道,她并不是在挑选另一个晴贵嫔,亦不是在革除另一个史佳妃、林昭仪。后宫浮沉,早已脱离了一个女人最初的任何一种个性。   她不禁注意到那些女孩子们投向她的艳羡目光。   她们知道的,是路贤妃身为帝王宠妃,回眸间,六宫粉黛,一朝失色,又兼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才高众生。   她们不知的,是这恩宠背后,真正存在这晦暗深宫中的纯挚爱恋。于此,她一生已足。   是日,十五名秀女被留了牌子。   见过诸位小主的宫女内监们只说,怎么这届的入选者就皆是些稀松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主,再不见上届“四时佳人”时的出挑斗艳了。   选秀后五日,便是册封,赐宫。   龙胤钦点了两名秀女为婉仪、顺仪,填补从四品五仪中空缺的两席;另外又点三名嫔位,为正五品。   剩余十名秀女,凝云便依制册封了贵人、才人、美人、常在各数。   其中三人有封号,她各自拟定,不偏不倚。   新人所居的宫房,早在选秀前她便已与溥畅商定好,并提前准备。几位秀女各自迁入长宁宫、瑞安宫、柔福宫、衍庆宫等宫殿居住。绿头牌即日便上,没有半刻耽误。   昔日潸皇后位主中宫时拖拉半月才完成的事,路贤妃在五日内便一切打点周全了。   然而,凝云并不抛头露面过多,反而是让溥畅尽量多出现在人前,立下口碑。   册封夜,毓琛宫。   烛焰吹熄,青烟徐散,凝云独坐罗帐。   不久前的硝火冲天,再次涌上心头。他一切都瞒着她,她却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就在今日,几近册封同时,路家被抄检,男丁年十五以上俱斩,十五以下流放;女眷皆充入掖庭为布衣奴。   史书中从此会有如此一笔,路相的一世清名,终结于反逆。   并非有人来告诉她这些,她自会知道。   因为这是规制,是国法。他是会对任何人都铁面无私的,除了她,但也仅仅是她。   她是他唯一的恣肆,唯一的任性。   那么她自小长大的家,便是可以不管的。   不应有恨的啊,然而为何蚀骨的恨仍然啃噬着她的心?   恨的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   她方是一阵战栗,毓琛宫内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皇上驾到!”   龙胤几步走至内殿,见这漆黑一片,修眉凝蹙,俊目中立时着了异样的片羽。相知若他,只愿她并非如此聪明冷静的人。   他站立片刻,幽渺之声,弥弥逸入耳中。   “册封之夜,皇上即便不招幸新人,也该在锦阳殿独寝。皇上是要臣妾罪上加罪么……”暗光许久,瞳孔终适应了无际的阴霾。不自觉间,凌厉勾起她绛唇,清眸聚华,冷意在周身荡漾,她从不知自己竟会以如今的目光看他。   在她冷冷的逼视下,龙胤倏然生了怒。难道她不明白自己已经徇了多少私,枉了多少法?难道自己为她顶住的所有压力,只换来如今这样无情的眼神?   “贤妃说的是。朕……只是来瞧瞧玙儿……即刻便走了。”   她拂袖站起,一双纤手紧攥,寒雪染遍她薄凉已极的心。“皇上直接将玙儿带走便可,臣妾不知自己还有何颜面多留皇子一刻!”   龙胤惊诧非同小可。沉默片刻,他压下怒火,只缓了语气道:“云儿……眼下的平静,你可知是朕做出多少努力才换来的?”   凝云敛起锦袖,冷冷笑道:“不错。努力全是皇上做的,臣妾便只需‘平静’罢了。安了心,从此便是逐水流的浮萍一朵,再没有家……”   “好,好……”龙胤气道,“原来……朕不是你的家!”   他深抿薄唇,再不言语一句,转过身去,背影顷刻便溶在长廊的昏暗之中。   凝云兀自站立,珠沥滑落自如雪明肌,心头寒彻一阵,陈年痼疾不知何时又纠上了本已风雨飘摇的她。血气上涌自咽,浅然静笑随之浮起,她望着他早已不见的背影,轻启朱唇。   “一切已落定,你……不要原谅我……不要原谅我……”   风飒啸洒入,她欲将窗关闭,却觉夜空之景,模糊了一片罂红的天际。夜雪洗玉之姿,轻盈弥了天地间一段冷凝的溥气。伫立窗畔许久,任雪华障目,却有那么一个身影,闯入了她眸中。   暖光的身影,高大英武,背手站在雪中,竟不稍事遮蔽。   此生……羁绊……无相弃……   不论他转身走开,还是倾心守候,她都要奔向他。这是爱,还是命?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你是一定要气死我吗?”她紧拥住他,泣不成声。   他环住她纤腰,鬓上印下深情一吻。“这话……该朕来说才是。”   她惊觉抬头。他竟懂得她的刻意,他竟懂得!   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拉进了殿内。她本未淋到多少雪,仍被他温柔握住双手,轻轻揉搓。   “明日……我会带世玙去圣泽宫。”   如此的结局……纵是无奈,她也已下定了决心……   次日,圣泽宫。   静光韶好,日流锦彩,天降白槿洁净了明澈人间,并不急着熔融于朝暾温泽之下,素裹凝铺,琉璃玉透,纵使终化作流水,亦不舍此刻的晶莹毓秀。   黄昏,凝云带着世玙出现在锦阳殿,一袭素锦剪秋璧纹水袖裾裙,洁雅可人,唇点淡樱,眉染新黛,腮映皓雪,依稀苏州时的世外仙姝。   见龙胤仍伏案,神色专注,她便知不是打扰的时候,甫一转身,却听得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来了怎么又要走?坐下吧,这里须臾便好了。”   于是她回身坐下,仍在她一贯坐的位置。梨涡荡漾,香腮含笑,仍是她一贯的温靥。   任她如何安静,世玙却是闲不住的,如此大的男孩子,正是对身边世界甫有意识认知的时候,见娘不瞧自己便不满似的咿呀几声,硬要她抚着哄着。凝云时而低眉轻声斥他句什么,龙胤也禁不住抬头去瞧,修眉间浓的是满满的笑意,直像个有子万事足的父亲。   若凝云真能对此释怀,先让他带走世玙,他知道……只要避过这一阵,日后仍有转圜的余地。   夕阳终是隐去的时候,他走出了那张宽大的书桌,抱过世玙,对凝云笑道:“朕的儿子,怎么爱妃竟总是瞪眼相向的?如此的严母,是逼着朕做慈父了!”   凝云气道:“孩子么,自是要从小管教的。皇上是宠的太过了……”   世玙一双黑珠子般的大眼睛滴溜几番,似乎怕了母亲的处处管教,偏过小脸对父亲讨好似的露出了笑靥。   龙胤笑道:“男孩子何必什么都管着?总该有些性格出来才是!”   凝云不与他理论,只又对着世玙瞪了墨瞳。谁料这小子竟仗了父皇的势,丝毫不畏地瞪将回来,让她一阵好气又好笑。   “话说的甚是好听。玙儿刚出生时,还不是你说怕我娇惯他?”   龙胤笑的甚是诡谑。“不错。谁让朕这一国之君,竟与儿子吃醋呢?”   凝云闻言,赤霞立时绯了双颊。转念间,又想到与儿子别了今日,往后定是见不到了……苦雨霎时漫心房,本还隽永柔美的笑靥顿收于唇畔,清眸迷雾。   龙胤见她变色,心中也是不忍,然而为了她又无法可想。   正是僵着,内监忽来传晚膳了。   舒然一笑,既下了决心,还有什么放不下呢?她蹲下朝世玙张开了一双柔臂,世玙似犹豫了片刻,仍回到了母亲身边。   用膳时,龙胤又是不屈不挠地将世玙抢了过去,硬要儿子坐在自己膝上,喂他些个他御膳中的玉盘珍馐。凝云瞧不过,拦着不让,他也不以为意。   不知心中是该欢喜还是惆怅……他倒真的是很喜欢世玙呢……   从今日起,玙儿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读了什么书,练了什么武,自都与她无关了……只愿龙胤能好好照顾他……   忽而沉默,她凝眉瞧着玙儿,只想让他小小的身影,无暇的笑容在自己心中,再存留片刻。   幸而玙儿仍小,或许关于她的记忆,会在他心中一点点消失吧。   入夜时分,龙胤唤来嬷嬷,将世玙带走了。浅黄小衣,素面缎鞋,渐逝在龙纹账帘之后,孩子由嬷嬷抱着,回头朝母亲一笑,稚子纯心,并不知这是一个永别。   隐忍再持不住寒冰泪,纤手掩面,泣下仍是轻声。她不要儿子对自己的最后记忆竟是凄凄的泣涕声。   龙胤轻揽过她双肩,他不知此刻该如何安慰她,只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念着:“放心……放心……”   子夜,温热罗帐内,春意空濛。   丧父,家破,如今离子,他真怕她再次拒他于千里之外。   然而整夜的绛唇玉软,纤腰柔素,冰肌雪肤滑腻似酥,又让他觉得此刻的她,如此易碎,如此飘渺。于是只让她依在自己怀中,各自沉默许久,平静便是缠绵。   午夜梦醒,她竟还睁着眼,秀睫频动,淡淡媚态,百般难描。   于是他用自己的唇轻碰碰她的,柔声道:“怎么还不睡呢?”   柔荑托腮,她翻转身去。“只是……在想事情。”   他自背后环住她娇躯,在她耳畔轻语道:“现在只管放宽心,其余的事,自有朕在。”   凝云静眸映出一重深深澜影,怎奈他此刻看不到。纵是看到了,也不能懂的分明。   “有些事……仍是来不及明白。还有些事……明白了也是来不及说出。从前……是想的太少,说的也太少。现在后悔,也怕迟了吧。”   字字珠落,笼了些氤氲雾气,悠远如隔。   当繁华散尽,花魅不再,原来所有的刹那都没有真正纵情过。然而,可堪风雨的爱,终在互相的牺牲中得到永恒。   龙胤心中忽有种莫名的不祥,因此只箍紧了手臂。他要她在他的怀中,得到一生一世的安稳平静。从此后,再没有雷霆,再没有滂沱,一切艰难,只要他替她挡了。   “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回首,倾国倾城的笑容绽放在她眸中,永留在他心上,以致于以后的无数个夜晚,被他翻出,细细品忆。   “是啊……一切都会好的。”她终是幸福地合上了双眼。   那夜,幻梦迷心。   紫禁宫闱,她悉数走过,历历在目。   瑞安宫的转角,夹竹桃迎风,玉瓣冰洁,高蔓雅致,淡蕊却含毒;   朋月宫中,千年的守候,纯挚有过,疯癫亦有过,两世的情,三人的局,非吾所愿,奈何成谶;   长宁宫中,如今的新人笙歌,不见昔日绝色断肠,机关算尽,卿卿性命纵是自作自受,仍是可怜可叹;   景澜宫一片残垣断壁,火舌熏烤,梦魇燃心,情似有也无,恩未绝先断;   信宜华彩,延僖澄碧,映日红杏,临水白莲,各自风姿,终存女儿真情,赋于帝王,辛苦亦不言错。   不忘拐角处最后那座幽香楼阁,暗夜仙姬,袖底风急,绛紫刻镌,细眉连娟。一世欢言终为谎,再不怪她,再不怪任何人。   还有苏州,那片给了她至情的江南水乡。水色凝天长,黛山凭栏逶。晚霞通仙境,岫云下瑶台。他的血,她的泪,灵法奇妙,缘数犹高。   那抹江南孤影,翩翩公子,众生浮莘流息溯机的一切,在她心中珍藏,感激。   莺燕两缕香魂,水样息波,火样成焰,善与恶,前缘与现世,爱为何人,恨又何辜,都湮灭在滚滚红尘中,飘落无痕。   当一切已尘埃落定,当她终可无任何心结地憩在爱人怀中,睡起莞然,看红烛夜长,那么即使隔夜即散,即使羽化离世,还有什么遗憾?   他曾说,从此再不恣肆他的感情,只有她,是他的单纯,是他的恣肆,是他的任性。   因此,如果她将他的一切单纯、恣肆、任性都带走,那么真正的盛世百年,便指日可待了吧。   桃源已在指尖了,她只觉自己身轻若燕,拨开烟雨一片,登上漫漫前路,太虚幻境,蓬莱仙阁……她会与他真正的永远在一起……永远……   他已睡熟了,温热均匀的气息洒在她鬓角,颈间。白璧蒙霜,顷刻便再次化为水气,逸散开来。   次日,当龙胤醒来时,凝云已没有呼吸了。   细腕处一道红痕,点滴赤珠,如腊梅立雪,画染着她生命最后的绚烂,却隐隐寒气袭人。眉目无尘,唇舒如斯,一切恩怨情仇,熔融在了她此刻倾国倾城、如梦似幻的淡靥中。二十年的生命,挤进了如此多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仍想要静静地离去。 尾声·解谜 作者有话要说:他的盛世,世玙的前程,需要她的牺牲。  路凝云走向自尽这条路,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她信任的所有人为了保护她,不肯告诉她真正的严峻形势时,她已自己想的清清楚楚,冷静之处让人心痛。   叛变甫平,龙胤的内阁经不起再一次分崩离析,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女人。她重罪在身,命本是决不该留的。然而龙胤徇了私,自他即位以来唯一的一次徇私,为了她。   他的盛世,世玙的前程,需要她的牺牲。   毓琛宫的书桌上端放着她的绝笔书。   在其中,她请求皇帝将世玙托与林昭仪抚养。后宫交与洛妃主位,晴贵嫔亦有份协理。   凝云并非一味做善事。林若熙再不能生育,有了世玙,必不会亏待。有她的出身在,有她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在,世玙的终身,亦算是有托了。   溥畅如今大权在握,又已有了怿纯公主,因此,六宫势力需制衡。通过此举,凝云要留给龙胤一个平和的后宫。   遗嘱中,尚有如下言语:愿无谥号,愿无追封。天朝后宫,从此无贤妃路氏其人,二皇子世玙乃昭仪林氏所生所育。稚子尚幼,愿其于我无忆,于我无思,能长于安乐,则善。   而正在此时,纳兰婉依终是苏醒于沉香阁。次日竟离奇消失,无人知其所踪。 最后的尾声·归去来兮 作者有话要说:庄生晓梦,究竟谁是谁命中的一只蝶,是永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众生共幻,盘根错节的命运之网,其实互为因果。  炊烟盘旋,岫隐楼兰,江南水乡的一处片隅,落英缤纷,桑田美树。   一座茅草小屋坐落青山之中,临涧清幽,鸟鸣婉转。既是无人烟的所在,便与自然作伴,每日白鹭成行,黄鹂数只,纤纤作响。通灵的人,便也通了天籁神乐。   河畔一个素服荆钗的女子,身形纤柔,长发成波,面容淡雅,只一双紫瞳,勾魂摄魄,魅惑众生。   在深山中许久,她早已淡忘了时间,自己亦不是凡人,不需操心年华老去,因此只日日过的相似,也不觉烦闷。   晨起到河畔浣衣,迎着几缕仙雾缭绕,她弯腰的那一刻,碧水中倒映出了那个人的影子。白衣颀长的身段,腰间一只檀箫,飘逸骨清。   “终究还是让你找到我了。”她淡然道。   他冷哼一声。“你真当隐居便是赎罪么?”   她站起身,在衣裙上擦了擦手。“那么你也可以一剑杀了我,拿着我的首级去宽慰你皇兄的心。”   他俊目一收,便融了复杂神色。“皇兄他……已变了一个人。”   她哦了一声,眼眸飘离。   “没有了那个人,如今的他……只可说是个帝王,是个贤明的帝王。□之中,再无任何一个人能得他昔时对她的半分宠爱,更无论情了。至今已五年了……皇后之位仍空悬,他竟不肯立任何人为后。”   她回转身去,不流露一丝感情。“竟过了五年……那么,其他人呢?”   他知她说的是何人。“其他人么……如今只有何溥畅能些微走进他心里,我上次入宫时,她初封贵妃,统领六宫。除封号‘晴’外,又添一字‘思’,是为思晴贵妃,然而他思的究竟是谁,人人心知肚明。”   她轻叹一声,片刻悲戚,涌起心间。   “林若熙……对世玙很好,委实很好。与何溥畅同时晋了一品,然而位次稍后,封的丹芳淑妃。而珍儿……倒是回到了宫中,然而只陪伴太皇太后,受郡主之位罢了。”   听闻珍儿的名字,她猛地一震。   “她与聂潇的事……如今只有大哥和二哥知道,亦不肯再说。”   她默默踱了几步,眺望着远处的山巅,雾绕仙踪,不能看的分明。原来已过了五年,对那座宫殿,她竟不曾有半点相忘。说是赎罪,不如说是逃避,她终是再不能自欺欺人了。   “忆起何人了么?”他冷笑道。“悔恨了么?”   冷嘲热讽,她从来不会在乎,然而心隐隐痛着。有些从未说过的话,今天终可倾诉。   “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真相?”   他一怔。五年寻寻觅觅,浪迹天涯,如今他心中对她是爱多还是恨多,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轻咳了一声,转开话题。   “那么……不如你先来告诉我真相。”   她浅然一笑,其实,本都无所谓的,不是吗?尘埃落定,岁月飞逝,回顾当年事不过徒添怅惘罢了。然而他要真相,那么便把她知道的片段说出吧。   “路丞相自尽……除了畏罪,其实仍有另一种解释。路家的玉牌,效用只剩一次,只可救一人性命。他知道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主犯还是从犯,谋逆都是死罪,因此他自尽,为的就是玉牌剩下的一次效用,可保女儿不死。”   他蹙眉道:“然而还有其他许多证据……”   她沉默半晌,幽然道:“我亦不知哥哥他为何这样恨路相。”   话落,两人皆不语了。   忽而几抹积云覆了这处幽谷,烟雨霏霏,丝缕倦懒,看亦看不见,竟也可湿透衣裳。粉蝶翩飞,轻轻拍翼,便会幻化成远空的一场风暴。庄生晓梦,究竟谁是谁命中的一只蝶,是永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众生共幻,盘根错节的命运之网,其实互为因果。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她轻轻拭去颊上的雨丝。   他持箫抱胸,五年的心念一朝实现,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罢了。”她道,眉宇重归冷淡。她并不是想为自己辩驳什么,然而五年的时光,也并非皆是无为。尚瑾和任芙死后,她是世间最后一名巫女,遍染山涧灵气,或许她终有一日能达到尚瑾的高度,甚至……超过尚瑾,超过婆婆,超过曾经的任何一人。   “你说……如果我能换回一人的性命,我会选择谁?” 番外 思晴贵妃【上】(纸书未收录)   芙蓉其性,凌波娉婷;玉坠如蕊,清远宜沁。   生如夏花,冉冉向日,点了晶晶的清晨露珠,畅然深宫,剔透人间。   我,并非怀抱着叮咚竖琴降生的精灵。生于平凡之家,看着爹娘弟弟们快乐,便是我的快乐。   入宫,是我的命运,是人们口中的哀愁。入宫选秀的那一天,碧裙如画,是我亲绣的杏林春燕,笑靥映了真心的欢喜。此生就算做宫前柳又如何呢?难道不曾分享着与世人相同的一方阳光?难道不曾呼吸着与世人相同的天地大气?难道在朱红镶金的屋顶下,映水的娇花,还会较旁人多分去风吹雨打?   我真心善待每个人,她们也自会真心善待我。世上并没有以恶报善,只有还不够感化恶的善。   长春宫中的秀女,若熙明眸善睐,婉依神清骨秀,流莺丰神冶丽。在我成长的地方,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我便只是欣喜,自己定是选不上的,能见了这些神仙似的人儿们,还有什么遗憾呢?   昭阳殿宴,我遇见了此生的兄长和挚友。   他,皇袍加身,俊逸浅笑,倜傥英气,贵气桀骜,俨然女儿梦中的翩翩少年郎。   她,霓裳羽衣,柔美飘逸,水月观音,莞尔一笑,六宫粉黛,一朝失色。   如此的人,我如何有资格嫉妒?与她接触数次,我已真心折服。他与她真心的爱,我无论如何学不会挑拨陷害,只一心想着如此的深情,世人皆有份护之。   我从此是“晴”,是“夏姬”。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我喜歡她的才思,她的妙喻,心甘情愿做后宮中的“夏姬”。   他有那么些喜歡我,大概只是因為我像他的妹妹吧。但對于彼時的我,只要這樣,也就足夠了。   能在近處看著他們水晶般純凈美好的感情,我又有什么不滿足呢?   然她骨子里是如此孤高驕傲的,敏感多疑的人,他……又偏偏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傷她,也自傷。   那么,我來保護你們,可以嗎?   凝云姐姐,你出走又回宮,可知道身后又多了多少嫉妒的眼,暗放的劍?你是為情所困,那么就由我來時時提點你該防的人,該走的路。姐姐你每每笑說,溥暢你是個善良沒得說的,卻沒想到亦有這如此多的謀才和冷靜。   他不說什么,然而那愈發信任和感激的目光中,已含了對我的囑托。   宮變那夜,姐姐不忍拖累我,要我離開。   所幸,你以你的智慧和勇氣挺過了危急。   本想著你和他,終可白頭到老了,然而,天不隨人愿。地動山搖那一夜,永遠刻在了我的記憶中。   盛世中的凝云,原來只能在天邊。你,終究要離去。   那夜我舍命護了世玙,你卻將世玙留給若熙。我不怪你,門第高低擺在那里,你不能拿世玙的前程做善事。如果是我,也會做出你的選擇。畢竟,我還有懌純公主,還有他心中對我一輩子的憐愛和敬重,又有了日后的“思晴”貴妃,日后的統領六宮。   他對我的好,有多少是為你的呢?“晴”是你給的,“思”是他給的。我,竟有如此的榮幸,得以延續你們的一世傳奇。   你走了,他再不是从前的他。后宫无主,后位空悬,他不肯立任何人为后。群臣逼,太皇太后逼,他不许;再逼,他废选秀,□竟再不充掖嫔妃;三逼,他改祖制,彻底绝官家女入宫之路,下圣旨,准许天朝皇子世子只娶一妻,不因父母之命而纳妾。   群臣无法,太皇太后作罢,谁也无法撼动一个强权至此的皇帝一心等待你的虔诚。   可你,已经去了啊,这空空的宫,这云迹已逝的碧落九天,他还在等待谁?等多久?等白了头,等倦了满心的萧索,依旧等。   那么我也陪他等,因着你的□,我治理六宫的能力人人赞赏,太皇太后也多有倚仗。人前,我是思晴贵妃,权倾后宫,有口皆碑,皇帝唯一会说些知心话的红颜知己;人后,我只是陪伴一个心死男人的,同样心死的,女人。   你去后五年,后宫中竟再无年十八以下的嫔妃。   他呢,埋首于政事,在东疆氏族挑衅后鸣鼓开战,扩张疆土,收服东海南海二十余国,借着瀛部的支持,拓海达疆。世人都认为天煊帝已将天朝版图扩至最大,却不想,当朝皇帝南面跨过了海,西面,跨过驾休,直捣波斯天竺。   身在朝堂,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他是个伟大的皇帝,完成这一切,也不过而立之年。   然而,刀剑磨硬了他的心肠,时光淡忘了他的柔情。那一个月竟有二十日不招幸嫔妃,只偶尔到延禧宫坐坐的他,话越来越少,依旧英俊的面容如一尊石雕,喜乐悲戚,都不再让人看见。   朝臣们说,陛下果敢坚韧。后宫嫔妃们说,陛下冰冷的像钢铁,残忍的像刀剑。   他们说的不错,她们说的也不错。   你去后不久,选秀还未废时,方丞相之女入宫,两年后位尊婕妤。她身为方氏女,家族权倾朝野。这国色天香、娴雅温和的女孩,竟有那么几分像姐姐你。他对她有三分赞赏,再也不对后宫全体冷眼相待,甚至似乎移情于她。然而,方婕妤一句提到“先贤妃有过”的话,被后宫婢子嚼舌根到他耳中。   他勃然大怒,下令赐死。   我们皆不忍。他可知,方婕妤的原话是“先贤妃有过,即便不信自己之清白,却不信陛下之真心,不信此爱之可贵”?   可他不管,竟有人敢提起你,敢说你半点不是,他便不念一点道理,不顾一点情面。   有胆相劝的人,都被问罪。方丞相以告老相逼,他也不肯收回成命。方丞相年近七旬,苦苦哀求,他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眼看方婕妤轻罪却被重罚,我于心何忍?若姐姐你还在,一定也不会允他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吧。于是我去求,跪在他宫外一夜,他竟狠得下心见也不见。我心冷,这是那个温润的兄长吗?这是那个仁善的皇帝吗?   我咬牙站起身来,不再苦求于圣泽宫,只身来到毓琛宫,以贵妃的身份冲撞皇帝的禁令,强行赶走守护的宫女内监,刻意大骂出口,只是为了等他。这是唯一能让他见我的方式。   还记得姐姐你那次误入朋月宫,被他撞见,他彼时一心惦记怀欣皇后,对你大发雷霆。然而也是从那次起,他知道已放下旧爱,满心爱上了你。   我闯入毓琛宫,希望等到他,不指望他爱,只希望他将对你的爱转为对人对己的仁慈,不是残忍与暴虐。   我的确等来了他,等来他冰冷的眼神和一记重重的耳光。他命令我滚出去,等着被一同赐死。   我跪下,脸颊火辣辣的痛,生平第一次遭打,泪不听话的流下,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笑也可以是很难的事。姐姐,你从前总说我笑的太多呢,我也总说,笑是世上最容易的事。   我笑着对他说:“陛下连溥畅一同杀了吧,溥畅在家乡时见过富人家祭奠,杀猪宰羊的,总要有个几百头才够排场,似乎杀的越多,心便越诚。溥畅一直觉得是无稽,想着真有诚心,神便感知的到,多杀生才是虚情,是假意。如今,陛下为姐姐杀人,方婕妤一条命,方丞相一条命,陛下对姐姐的爱有两条命这么多,再加上溥畅,便是三条命。那些地主无稽,陛下不会无稽,陛下是圣明之主,所以溥畅信了,爱越诚,杀的性命就越多。请陛下杀了溥畅,溥畅在天上与姐姐一同看着陛下还要杀多少人,看着这份爱,究竟‘诚’到什么地步。”   我说完这话,就静静的跪着。姐姐,我没有读过很多书,我不像你,会用史书典故来劝谏叫他听的开心。我不是他的解语花。我的话,定是粗鄙不堪,乏善可陈的。   然而,他俯身,抬起了我的下巴,久久凝视,道:“溥畅,谢谢你。朕知道会是你。”   之后,扬长而去。   霜天华芙落,荫风凝息凉,他的背影走到很远,还如镌刻般清晰,立于这天地之间,可堪风雨。   可他没说完,他知道“会是你”什么?救下方婕妤的命?阻止他滥杀无辜?让他终于在疯狂的思念中冷静下来,良知得返?   不是的,都不是的。姐姐,我没有能力改变他,只有你有。你用离去改变了他,让他再也没有一点情,他所虑的,只是皇权天下。 番外 思晴贵妃【下】(纸书未收录) 作者有话要说:天地间净净流沙,十年的等待,并不足以完成渐渐绵长的爱恋。或许再过百年,莘莘众生会懂得惜取眼前人的珍贵,也或者,继续追逐那痴心的坚贞,最终苦尽甘来。 唯一肯定的是,这百年之间,已有个孤独却不落寞的女子,羽化成仙,带着比爱情传奇更伟大的人生传奇,月下九泉,如星辰般绚然璀璨。   不久后,我就知道了他那句话的真意。   方婕妤保住了性命,被贬为庶人,赶回方府。三日之后,他借口婕妤回府时手脚不净,私窃宫财,命人搜查了相府。没有搜检出宫财,却搜检出了方丞相私铸的兵器。他轻轻松松革了方丞相的三十万兵权,统统握在自己手中,使权利集中于皇帝,消灭了心头大患。方丞相势力已太强,不可久留。他对方婕妤的一点点好,不过是为了麻痹方家。   他降重罪于方婕妤,不过是为了刺激方丞相,让他在愤怒中失却冷静,公然藏兵于府。   而最后,他顺着我给的台阶走下来,不杀方婕妤,是让这警惕再度麻痹,这些兵器安安稳稳的在相府存着。最后,将方婕妤遣返还家,是为了找借口进行最后一击,彻底消灭他怀疑的人。   他说:“溥畅,谢谢你。朕知道会是你。”   他知道我的性子,定会为无辜的人说情。   他终究待我不薄,我为方婕妤而进谏,让我在六宫的口碑进一步交好。人人都说,思晴贵妃是仁善已极的贤德娘娘,后宫有主如此,皇帝可无忧。   而他,也铲除了异己。   姐姐,他不会变心,他半点没有移情于方婕妤,他心中,只有你。他对那个有三分像你的女子只是利用,利用完后毫无可怜的丢弃。   他变了,坚硬如钢铁,残忍如刀剑。   那件事后,他废选秀,甚至一度要废了后宫。他只有两个皇子,却不肯再纳嫔妃。   初一、十五,每月按例该招幸皇后的日子,他会来我的延禧宫坐坐,只是饮酒谈话。未醉时,谈的是天下;醉后,谈的是你。   他醉眼朦胧的喃喃……云儿,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要你,我要你回来……   我听着,安慰着,千方百计说些温暖的言语。   日子一点点久长,岁月流逝,他却可以祭奠你那么久,五年,八年,十年,不再用人命,而用自己的心。他将自己的心一片片切碎,烧成灰,洒入天际,直到整颗心都烧尽。而我,是唯一的见证人。   你刚去时,有人说,他的苦大约也就如以前失去怀欣皇后的苦一般,过个三五年便会忘,再爱上别的女子。然而他们错了,我所知所见,是十年的岁月,他没有忘掉你,却近乎为你忘掉了他自己。   若熙曾来探我,一杯月府秋茗饮罢,她问:“溥畅,我不懂你,看着你爱的男人思念别人,忍受他将‘思’这个字强加在你头上。你作为一个女人,在这爱中,舍弃了所有的自我。你甘愿当他治疗相思病的药引,陪着他燃尽心血?你求的到底是什么?”   求的是什么……   我想了许久,对若熙道:“我所求,唯有保全今生所见的最真最深的爱,这样我会开心。因此,最终我求的,只是自己开心。”   若熙匪夷所思的盯视我,朱红金羽蝉薄袖沙沙擦响,她揉按着手中的和田玉盏,一双杏瞳豁然如光。她笑笑,说:“何溥畅,我林若熙就因此才输给你,也因此,才输的甘心。你可有一刻会不开心吗?有一刻会遗憾吗?”   我摇头,着实没有。   若夏者纯,水畔芙蓉,香远溢清,平凡方见玲珑心,娉婷仙子凌波魂;不负,天许梦圆人相全。   姐姐……你在遠方還好嗎?   天許夢圓人相全,我才知道這首判詞……我還記得你輕柔的聲音,依依的衣袖,婉約的笑顏。   從前,我替他保護你。   今生,我替你守護他。   大愛希聲,可容萬物。姐姐你這樣說過我呢。   可我哪有那么好?我的愛,只容得下自己一雙潔凈的眼罷了,由此,便不許世間半點污垢。   在你去后,我陪他走了十年,陪这段相思,走了十年。   敬元二十八年,他亲征驾休以西的大宛,我却在这个霜天濛濛的暮秋,染了风寒。总有些事可开心的,即使染病,即使他不能来看我,也一定有。选秀那年,素心殿中,我看着枝桠的喜鹊,绽放在这深宫中的第一个笑靥。   从那时到现时,竟笑了十五年,不曾伤心难过。   我不是有机心有智慧的女人,仅仅不想害人而已,却没有受过半点苦痛,以低微的出身,平凡的相貌,简陋的才华,一步步从小小的晴贵人高升到如今的思晴贵妃,掌控六宫,有口皆碑,让后宫平和无恙。我膝下有可爱的怿纯公主,真心爱戴我这个养母。   我结交了真心的朋友,若熙那样骄傲到目中无人的女子,说她输给我,而且输的甘心。世玙也长大了,他喜欢我,不亚于喜欢将他养大的若熙。   还有他,九五之尊的皇帝,对每个人冷酷严苛,却肯对我说真心话,肯对我吐露他埋藏于心再不公示的感情,当我是他的妹妹、知己。   而最重要的,是我依旧是那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何溥畅,我没有因为后宫而变得阴暗嫉妒、不择手段、心机重重。我用我的仁心和道德去交换别人的仁心和道德,女人不会为难女人,善良可以改变一切。即使他给予我的是与皇后持平的待遇,是“宠冠后宫”,也没有哪个嫔妃使手段来害我,她们说,贵妃娘娘值得,比任何人都值得。   若熙笑说,连最最蛮横霸道的丹芳淑妃都真心佩服思晴贵妃,不敢质疑,她们怎敢?   我在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一刻,上对苍天,下对黄土,都问心无愧。   我来的洁净,走的干净。   对任何人的一生,这都足以继续开心,继续对着那清灯圆月,樱树枝桠,绽放如少女时一般澄澈无尘的笑容。   还有,我见证了你们的爱情,见证一个帝王在他最爱的女人死去后的悲缅,十年如一日的记挂思念,痴心不改。   在我弥留的最后一刻,手忽触到了一丝温暖,随即被那温暖和坚实所包围。是他回来了,凯旋而归,听闻贵妃病重,他还没卸去盔甲,还没放下刀剑,还没洗去身上的尘土血迹就赶来了延禧宫。   他坐在我床前,握着我的手,另一手揽住我双肩,将我拥入他怀中,与他从战场带回的热烈豪迈贴在一起。   “溥畅……溥畅……”   他在唤我的名字……将我的手放在他唇边温热,亲吻我的额头,如初见时那个温润如玉的哥哥般的皇帝……   “溥畅……朕知道的,朕知道……”   如冬末春初,冰河中解冻的第一道素痕,伴着轻微不入耳的咔嚓一声,我模糊的知觉最后一刻清晰。   他又说他知道,可,知道什么呢?   若熙问我,你可曾遗憾过吗?   我几乎猛然惊醒,是的,是有遗憾的。不,我不要遗憾,终生无愧于心,亦要无悔于心;终生对别人善良谅解,我也不要压抑自己的任何情感。我抬眼看他,微启了唇,话语希微却清晰。   “陛下……溥畅爱你,很爱很爱你……一直爱你……”   舒出此生最美的笑容,光在那一刻散尽,碧霄之上多了一抹微弱的芒星。   天地间净净流沙,十年的等待,并不足以完成渐渐绵长的爱恋。或许再过百年,莘莘众生会懂得惜取眼前人的珍贵,也或者,继续追逐那痴心的坚贞,最终苦尽甘来。   唯一肯定的是,这百年之间,已有个孤独却不落寞的女子,羽化成仙,带着比爱情传奇更伟大的人生传奇,月下九泉,如星辰般绚然璀璨。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